



金四虚张声势地扬言要去涪陵治病,将碾房也托人照看,稍事安排,便买了一双麻耳草鞋,走上了去涪陵的青石板官道。
第一次出远门,他也像其他人那样在龙济桥头的土地庙前烧了香,焚化了一双价廉的水巴虫草鞋,跪下叩过头,暗祷土地公公和婆婆保佑他路上清吉平安:空手出门,抱财回乡;若能如愿,将来定为菩萨挂红送匾,重塑金身。
金四背着一个青布包袱,穿上熊世发赔给他的衣衫。由于家机布太厚实,在这种季节穿上赶长路嫌太热,他将前襟掀开,露出黄黄的瘦胸脯,又将下摆撩起,扎在腰间的布腰带上。他手中拄着一根藤杖,头上戴一顶草帽,一手还拿着孙癞头给他作为印记的篾扇。
金四仔细打量过这把篾扇,是用青篾皮编的,由于年代久远,青篾已转成橙黄色。扇上写着几个大字“金佛闲客”,笔力平常,大概出自乡间的私塾先生之手。
金四头顶炎炎的烈日赶路,汗流如雨,不住挥动着篾扇,这作印记的扇子也很实用。
金四对这次出门又喜又忧,忧的是前途未卜。许多年前下涪陵,仆从如云,坐在轿上前呼后拥;如今形影孤单,踽踽独行,出门在外,人地生疏,万一不测,自己是否能应付?孙癞头说沿途有人照应的话是否确实?……他心中忐忑不安。
他经过石牛场时,躲在一家冷酒馆里喝了两盅白沙干酒,有了一点儿醉意。
他在官道上缓缓前行,边走边观赏着石牛河两岸的风光。金四自破落后,觉得无颜见人,平时连石牛场也很少去,整天在碾房和龙济桥一带生活,将自己禁锢在那个狭小的天地里。
这些年,石牛河两岸变化不大,由于年深日久,官道上的青石板被人踩得光溜溜的,磨蚀成坑坑洼洼的形状。
路边的野草开放着五彩缤纷的小花,丛生的灌木间,绿翠、八哥、紫雉……许多小鸟在低矮的枝叶上跳来跳去,他们毫不怕人,不理会响过的脚步声,依然叽叽喳喳地鸣啭。它们的美丽羽毛在阳光中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彩。
岩坎下的石牛河,刚涨过水,平时碧蓝清澈的河水显得有点浑浊,闪着绿黄的波光,看不清水底晶莹的鹅卵石,但河里的游鱼依然闪着银白的鳞光。
这一段石牛河被善堂划为放生河,是禁止捕鱼的,各种鱼类比别处多。
在抗日战争中,这一段放生河也遭过一场浩劫:石牛场曾驻扎过中央军,他们不顾禁止捕鱼的乡规,用打日本用的手榴弹扔进水中炸鱼,水面上立刻会泛起一片白花花的死鱼,捡也捡不尽,石牛河里的鱼类骤然减少。现在,抗日胜利了,中央军开走多时了,河里的鱼类又繁殖起来,但比战前少多了。
因为这里交通闭塞,抗战中躲进四川的江浙人很少来这里,所以这一带较多地保留着古朴的乡风。金四这样的大绅粮破落了,但一群土皇帝又崛起来,像熊世发之流又关起门做土皇帝。生产落后,教育不普及,穷困、愚昧、落后像铁链套在人民的颈项上,老百姓比战前更困苦。在路上随处可见衣不蔽体的穷苦人,甚至大姑娘的乳房也从破衫里裸露出来。
金四走上了一个山嘴,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站住歇息,用毛巾揩拭着汗水。
他喘息刚定,感到难忍的唇干舌燥,十分口渴。
他见左边岩壁上浸出一股龙洞水,淙淙流下,在路边形成了一个小潭,水清见底。金四弯腰掬出水洗过手,然后再掬起龙洞水喝个痛快,嘶嘶地吸了几口气,用毛巾揩了揩嘴唇。
山嘴路边一棵大榆树下,有块石头,由于经常有过路人歇息,石面被磨得光光的,金四觉得这里阴凉,忍不住在石头上坐下,想歇一会儿再走。
山嘴风大,一股凉风迎面吹来,金四忍不住赞美:“好凉爽!”
他掏出一支卷烟点燃,吸了几口,徐徐喷着烟雾。
他漫不经心向石牛河对岸望去,不觉呆住了,对岸恰巧是金家大院的旧址。
金家大院早成一片废墟,但树木生命力特强,比当年还茂密葱茏,碎瓦颓垣在一片翠绿中隐现。环抱金家大院的石牛河依然如故,但这些早已不属于他所有,抗战前便廉价典当给熊世发,已典当死了。
金四长长叹息一声,无限感触地说:“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人啊,三贫三富不到老!”
金四刚才观赏景色的兴致顿时下沉,此时的心情十分灰暗、悲凉。
他木然地垂下头,几滴泪水从眼角涌出。想到他现在已入了贼伙,眼看在家乡快待不住了,这次去重庆不晓得吉凶如何,更不晓得还能不能回到石牛河这块他赖以生息的土地。
在穷苦的岁月中,他时时怀念过去在金家大院显赫的日子,从怀旧中寻求安慰。他挂在嘴里的口头禅:“你算啥!想当年我金四少爷比你阔得多!”但是他抱着简单的行李离开金家大院以后,从没再去过,他怕凭吊往昔的住所。
他饮酒消愁,自我安慰:“人生沧桑自古有,三贫三富不到老,谁也一般啊!”
金四不愿再想这些,他将头扭向别处,不再往对岸望去。一会儿,他低沉的情绪有了变化,脸上露出了笑容。想不到会去重庆,能见识那个比涪陵繁华得多的地方,立刻感到兴奋。他轻蔑地环视着四周:“大丈夫志在四方,石牛河、石牛场太狭窄了,水浅怎能容蛟龙!”他嘴唇翕动,喃喃不清地说,傲然的目光亮晶晶的。仿佛他此去重庆,是去做大官似的,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十分渺小。
金四站起身,不再蔫耷耷的,挎着包袱,拄着手杖,扇着篾扇,昂首挺胸地继续走在官道上,那副形态酸味很浓,十分可笑。
金四走了一会儿,不觉走到黄桷树垭口。垭口上那几棵高大挺拔的黄桷树,华盖似的树冠苍苍郁郁,枝繁叶茂,覆盖在垭口上,留下大片阴影。树荫里的几根石条上,坐着几个过路人,旁边摆着几副挑子,正在那里乘凉歇息。
金四觉得脚后跟被草鞋麻耳磨破皮,走一步便发出一阵刺痛。他选择一根无人的石条坐下,脱下麻耳草鞋,见跟脚上沾上了血痕,晓得是刚穿上的新草鞋忘了将毛须捶柔和。于是,他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将草鞋麻耳和跟脚放在石条上轻轻捶柔和;穿上试试,觉得舒适多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提着一壶老荫茶从旁边瓦屋中走出,细眉大眼——依然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一定长得十分俊俏,她便是杨嫂子。
金四并不认识杨嫂子,石条上坐着乘凉的挑夫都认识她。
杨嫂子将一壶老荫茶往石桌上一搁,大声招呼说:“客,新烧的老荫茶,要喝自便。”
一个挑夫露出一口黑牙搭话说:“多谢杨嫂子,你真贤惠,我在这条官道上挑力,不晓得白喝了你多少凉茶!”
杨嫂子含笑说:“有啥多谢的?水是从坡脚石牛河里挑来的,茶叶是山上采的,不值啥!”
另一个挑夫已不客气地喝完了一碗茶,接过话头:“杨嫂子说得撇脱,石牛河里的水挑上坡要出大力气,茶叶虽是山上采的,好费工啰!何况开水是柴火烧的,柴火么——金贵得很啦!”
不等杨嫂子回答,一个挑夫将烟锅里的烟灰在石条上磕去:“杨嫂子,听说你男人在民成公司当了师爷,为啥不搬往重庆享几天福?”
一个挑夫抢着说:“杨嫂子去不得重庆,我们过路在黄桷树垭口乘凉,哪个烧老荫茶给我们喝?”
“对,杨嫂子去不得重庆……”大家异口同声说。
杨嫂子亲热地与大家攀谈,浓荫下发出阵阵的笑声,真如一家人似的。
金四一惊,他虽没见过杨嫂子,但记得早年他父亲临终时,把他叫到床边,将自己光绪年间在宜昌江边沙坝杀死杨老大、夺去川江暗礁图的旧事告诉过他,要金四等他死后,多为他做几回道场,免得他在冥府受罪。金四后来果真照办,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这些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但金四还记得十分清楚。
金四不禁端详着杨嫂子,见她衣衫整洁,动作麻利,口齿流利,显出一副精明能干相,在乡间确实出众。
杨嫂子没认出金四,见他没去喝:“茶客,难道你不口渴?我烧的这茶……”
金四抬头摇摇。杨嫂子将话咽了回去,她已认出金四,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蓦地罩上了一层严霜,冷冷地盯着他。
金四接触到杨嫂子的目光,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慌乱地低下头。
杨嫂子哪能忘记旧事:那年石牛场天旱,饥民吃大户,金大癞头曾指使熊世发在黄桷树垭口杀害过革命志士,何况她的公公杨老大死得不明不白,人人都说是金大癞头害死的,国恨家仇一直在她心中铭刻着。
金四见杨嫂子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害怕接触杨嫂子那冷冷的、含有敌意的目光,忙起身挎上包袱,匆匆离开黄桷树垭口。
金四离开黄桷树垭口,情绪低沉,有气无力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回头望不见黄桷树和树旁的小屋,才振作起精神,往前赶路。
石牛河口有一只摆渡的小船,金四上了小船,摆渡的艄翁边推桨边打量着金四。
金四怕艄翁认识他,会惹出刚才在黄桷树垭口那种不愉快的场面。幸好船上只有他一个渡客,他避开艄翁那有点捉摸不定的目光,低垂着头坐在舱里,将草帽向下压到眉端。
“客,到岸啰,啷个还不上岸?”
金四一惊,抬头一望,小船果真已经靠拢对岸。他站起身,摸出一张钞票:“给你渡钱!”
艄翁淡淡地瞥了金四手中的钞票,并没伸手接。他的目光望着别处,口里懒洋洋地说:“我认识你手中的篾扇,不收船钱!”
金四看看手中的篾扇,又看看艄翁,想起孙癞头的嘱咐,想不到这把篾扇果真有用,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金四收回钞票,客气了一句:“多谢你!”
艄翁的目光仍然望着别处,仿佛没听见金四的话,待金四从船头跳上岸,他才缓缓转过头来,说:“客,你今夜最好在梅垭歇宿!”
金四惊奇地问:“为啥?”
艄翁已掉转船头,声音仍然懒洋洋的:“有人吩咐过,叫我转告你!”
金四正待再问,小船已离岸划远。他呆望了一会儿,心中暗想:难道这艄翁也是吴荒货的同伙……
太阳已经偏西,映得空中的云朵呈现出绚丽的色彩。金四不再停留,急急往前赶路,他不晓得梅垭离这里多远,想天黑前早点赶到。
去涪陵的官道弯弯曲曲,时而上山,时而下坡,在群山间盘旋回绕。
金四爬上一个山顶,回头眺望,看不见长江的影子,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望不到尽头。
他不晓得梅垭在哪里,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老头,金四上前问:“喂!梅垭离这里还有多远?”
那个老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像没听见问话似的,扭头走开了。
金四以为他是一个聋子,向路边吐了一口唾沫:“妈的!出门不利,老子问路便遇见一个聋子。”
前走不几步,迎面遇见一个挑担的力夫,金四又问:“喂,梅垭离这里还有好远?”
那个力夫放下担子,取下颈上的葛巾揩了一把汗,斜睨了金四一眼:“看你文文秀秀,啷个连问路也不会问?”
挑夫粗声粗气,不满的回答令金四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他为啥这大的火气,他望着挑夫发了愣。
金四硬着头皮又问:“喂,我问梅垭离此地还有多远!”
那个挑夫二话不说,挑起担子要走,金四慌了,忙拦住他说:“大哥子,我是初出远门的人,不晓得梅垭离这里有多远,同是出门人,给我指一声嘛!”
那挑夫愠怒的表情缓和了,重新搁下了担子:“我看你像是初出门,向人问路连规矩也不懂。凡人有个称呼,为啥喂呀喂的不讲礼性。”
挑夫拖长声音说:“给你说,遇到长者叫老大爷,岁数比你大点的叫老哥子;除长者外,通称大哥也不错……”
金四神情尴尬,红着脸呆站在那里。他被奚落一顿,还没问明梅垭离这里多远。
那挑夫见金四手足无措的样子,心有些软了。他指着高山说:“翻过那个坳坳,转过一个山嘴,有一林梅树的垭口便是;最多二三里,不远啰!”
金四看太阳快落山,西边天上一片血红的晚霞,归林的乌鸦阵阵飞过,发出“呱呱”的鸣叫,离天黑不远了。他晓得倘若在天黑前赶不到梅垭,万一遇见豺狼虎豹就糟了。他还听说这一带棒老二多,身上虽无多少财物,盘缠若被抢去,叫他如何走到涪陵?更不用说去重庆!
他继续埋头赶路,吃力地踩着石梯往上攀登。原以为二三里路不过抽支烟工夫便可以到,但走了半晌仍没见有梅树林的垭口。他又问过迎面碰见的几个人,仍说还有二三里。他有些气馁,也有一股无名的怨气,走了半晌还有二三里,不晓得这二三里为啥老走不完!
金四赌气不再问了,悠着气往前闷声走。
暮霭四起,连脚下的石梯和青石板也看不清,山峦的轮廓一片模糊。
金四已累得手软脚
,不时站住:用手杖支撑身体喘粗气。
他高一步、低一步摸索着走了一阵,仍没见有梅树林的山嘴。他忐忑不安,心里犯疑:“噫,莫不是没看清梅树林走过了?”
幸好,这时他看见前面垭口上有一点光亮,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时隐时现。金四精神一振,脚步加快了。
他爬上垭口,看见一家幺店子孤零零地出现在路旁,低矮的屋檐下挂着一只招牌灯,却没点亮。屋边有一丛树木,看不清是不是梅树,金四走拢,拉过枝叶一看,心中一喜,果真是一林梅树。
他上前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一步跨进去,见有一个四十多岁、一脸络腮胡子的驼背坐在柴灶边,跷着二郎腿,衔着烟杆抽烟。
金四问:“有铺位吗?”
驼背听见推门声早已转过头来,注视着金四手中的篾扇。他站起身,搁下烟杆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问:“啷个这晚才到?不等你,我早关门睡觉啰!”像十分熟识金四似的。
金四看见驼背一对眼睛闪烁不定,射出狡黠的光亮,笑得令人心悸。他沉思一下,既然摆渡人指定他在此歇店,想来也是吴荒货一伙,是不妨事的。他心中又踏实了。
金四取下包袱,在桌边一张长凳上坐下,随手将包袱放在身边。
驼背上前要拿包袱:“客,让我给你拿进房捡好!”
金四吃了一惊,忙用双手按住包袱:“不必费心,搁在这里好了。”
驼子松开手,朝金四笑笑,仍坐回灶边,朝包袱看看,又看看金四,闷声抽着叶子烟,缕缕烟雾在屋内缭绕。
金四觉得这驼子贼头贼脑的,不像正经人。他不觉心惊肉跳,暗想:这里莫不是一家黑店!他掏出一支卷烟点燃,警惕的目光不时扫在驼子的身上。
驼子只顾抽烟,气氛僵住了。
金四含笑问:“老哥子,你贵姓大名?”
驼子吐了一口唾沫,露出一口不整齐的黄牙:“我姓许,喊我许驼子好了!”
他打了一个哈欠,这时才站起身来问:“客,你宵过夜没有?”
金四肚里正饿得咕咕叫,见问忙说:“宵夜?连夜饭还没吃!添个帽儿头
来吃嘛!”
“帽儿头要现煮,你来帮我烧火,我去后园子掐把菜来。要吃腊肉,煎鸡蛋也有,看你舍不舍得吃?”许驼子说。
金四晓得这些规矩,帽儿头算钱,下饭的小菜可以随吃,不另算钱,倘若要加荤菜则要另算钱。他认为许驼子的话带有轻视的意思,于是说:“笑话!怕我舍不得吃。有腊肉,有鸡蛋尽管弄上来,有好酒更安逸!”
许驼子把锅里掺好水,回头说:“客,坐在灶门边,帮我把火烧旺些!”不等金四回答,他摸黑从后门出去了。
金四这时才仔细打量屋内,一眼柴火灶便占了大半间屋,剩下的空间刚好可以摆一张桌子和四条长凳。供灶神的土台上点着一盏桐油灯,昏黄的灯光不太明亮,屋内的陈设仅能看清一个轮廓。
像这样的幺店子住客稀少,开店的人多是附带经营,平时仍靠种地为生。
金四虽然不愿意帮他烧火,这时也无可奈何,只好紧绷着面孔坐到灶门前的矮凳上,用火钳拨开灶内灰烬中的炭火,抓了一把堆在灶后的松针和茅草塞进灶膛内,拿起竹制的吹火筒对准炭火一吹,先是冒着缕缕的青烟,接着“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冒着高高的火苗,将金四一张疲惫的面孔映得通红。
屋里本来很闷热,从灶门吐出的火苗烤得金四汗流满面。
许驼子捧着一抱牛皮菜进屋来了,他顾不上与金四说话,忙着淘米、洗菜……
灶膛里燃烧的茅草与松针不熬火,一烧便成灰烬,金四不断要将茅草与松针塞进灶膛内,有点手忙脚乱……
晚饭终于烧好,米饭的清香和腊肉的香味在屋内飘散,惹动金四的食欲,不住吞咽涎水。
几样菜肴上桌,金四已坐在桌边。
许驼子将桐油灯移到桌子角上,见金四没招呼他一道上桌吃,脸上顿时显出不悦的样子。
金四并没留意许驼子的表情,他拈了一块腊肉塞进口中,大口大口咀嚼着,一股油从嘴角流出。
许驼子坐在暗影里,注视了金四一会儿,口馋地吞了一口唾沫。
“老哥子,有酒卖吗?”金四边咀嚼腊肉边问。
许驼子站起身懒洋洋地回答:“酒,当然有,自烤的小醉酒,要多少?”
“好,先打一壶来!”金四将一块腊肉骨头拿在手中,连啃带嚼,有滋有味。
许驼子点着松油烛,拿着酒壶走进屋里。他揭开酒坛上的干柚子,灌满了一壶酒,然后盖好坛口。他走到门边,蓦地站住,轻声嘟囔说:“这人哪像滚江湖的,偌吝啬!不请老子喝酒,好,老子不客气,先喝半壶再说!”他说着,用口衔着壶嘴,咕噜噜一阵响,一口气喝了半壶下肚,然后舒畅地吁了一口气。
金四听见了许驼子喝酒的声响。许驼子喝了酒,将酒壶往金四面前一搁,瓮声瓮气地说:“客,酒!”
金四嗅到许驼子说话时喷出的酒香,先揭开壶盖凑近灯光一看,果真只剩下半壶酒,他不愿吃这个亏,大声冲着许驼子质问:“吔,一壶酒啷个只有半壶?”
许驼子见被金四识破,他一对有点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瞬间便消失了。他“嘿嘿”干笑两声:“灯不亮,看不清,既然只装了半壶,待我去与你添满!”
金四哼了一声,将酒壶递到许驼子手上。
许驼子接过酒壶,又执着松油烛进到里房。他并没有去揭开酒坛,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眼里露出凶光:“妈的,这龟儿准不是吴荒货和王疤子的人……”
他将酒壶往柜上一搁,从床底下摸出一把亮锃锃的鬼头刀,吹熄了松油烛,摸黑走出房来。
金四听到脚步声,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准备伸手接酒壶:“哎,你……”
他见许驼子凶神恶煞举着鬼头刀站在面前,不晓得如何对付,顿时脸面青黑,浑身发抖,呆住了。
许驼子冷笑一声:“你说清楚,是不是侦缉队派来的奸细?这把篾扇是从哪里拿来的?”
“我……我……”金四吓得说不出话来。
许驼子见金四这样草包,更惹动他的疑心,将鬼头刀架在金四的脖子上,威迫道:“说,你是不是侦缉队派来的?”
金四终于吐出了几句话:“老哥子,有话好说,为啥动起武来!”
许驼子不理会他的话,一个劲催迫:“少说废话,快说,你是不是侦缉队派来的奸细?”
金四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不是侦缉队……这篾扇是吴荒货叫孙癞头送给我的,叫我用作印记……”
许驼子死死盯着金四的面孔,想从他那张惊惶的面孔上找出破绽来。他眨了眨眼,暗自思忖:看他这副懦弱相,也不像侦缉队,他究竟是?……许驼子不禁有些犹豫起来。
他沉思了一下,指着那个包袱问:“这印花布包袱是你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金四仍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是齐姑娘叫王疤子送给我的。”
许驼子眼里的凶光收敛了一些,“你……你认识齐姑娘和王疤子?”他收回了架在金四脖上的鬼头刀。
金四见他收回了鬼刀头,胆子壮了一些,口齿也清楚了:“在慈虎岩……”他谈了在慈虎岩的经过。
许驼子听金四说的对,又追问了几句,金四都答对了。
许驼子将鬼头刀往墙边一搁:“啊!原来你是新下水的,怪不得不懂江湖规矩——吃喝不分彼此,轻钱财,重义气!不过,你也太吝啬……”
金四一听才如梦初醒,由于自己的吝啬和疏忽,小看了许驼子,差点惹出杀身的祸事。不用说许驼子也是黑社会中人,这孤零零的幺店子,肯定是黑店无疑。
金四越想越怕,亏他反应快,马上哈哈一笑:“老哥子,我叫你添酒,并非真计较酒的多少,是与你闹着玩的。我原以为你早吃过、喝过,所以没请你一同喝酒,想不到你老哥子却多心。好,让我给你赔个礼……”
金四站起,双手一拱,满脸赔笑:“请老哥子坐下,让我先敬你三杯!”
许驼子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对啰,这才叫话!”
他毫不推辞,在金四对面坐下,让金四给他敬了三杯酒,杯杯照底。
金四十分殷勤地给许驼子斟酒拈菜,许驼子脸上有了酒色,兴致高起来,眉开眼笑地说:“来,我们划拳,比喝闷酒有趣!”
金四只好强振精神与许驼子划拳,十有九输,不过他的酒量大,并不在乎!
许驼子不等金四吩咐一壶酒喝完又换一壶……桌上的腊肉吃光,他又添加腊肉,还拿来煮熟的盐蛋。
金四不住说些恭维话,许驼子越喝越高兴。金四暗暗松口气,但自己带的盘缠不多,这一餐花费不会少,他暗暗又发起愁来。
幸好许驼子说:“刚才发生误会,险些冒犯,你既然认识齐姑娘和王疤子,我更应照看你,一回生二回熟,今晚这顿酒饭算我为你压惊迎风!王疤子他们的朋友从这条路走,都是住我的店,有我许驼子扎起,一不怕保甲,二不怕侦缉队……”
金四见许驼子如此,才放了心,假意说:“笑话,哪能让老哥花费?坐客吃走客这是江湖的规矩……”他故意卖弄从吴荒货他们那里听来的几句江湖话。
想不到许驼子却发了毛,“啪”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斜睨着金四……
金四一惊,不晓得说错了啥话,望着许驼子发愣。
许驼子嚷嚷说:“啥子坐客吃走客!我今天偏要你走客吃坐客。这顿酒饭,我要收你一文钱,我许驼子是王八……”他伸出一只手,比画着王八的形态,“你硬要给钱,也是这个……”
金四见许驼子是真心实意请他,忙起身一拱手:“老哥,既然你硬要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驼子一屁股坐下:“对啰,这才是对红心
!坐下,请……”他端起酒杯。
金四坐下,也端起酒杯,说:“请!”他俩喝尽照杯。
“四季财,三结义,两弟兄相好……”他俩又兴高采烈地划起拳来。
鸡叫头遍,他俩才停杯吃饭。
金四忘了戒心,拨了一口饭进口,蓦地停箸问:“许驼子,那个在石牛河摆渡的艄翁是啥人?你啷个事先晓得我要来住店?”
许驼子听后,立刻改变了颜色,他警惕的目光盯在金四脸上。金四接触到许驼子的目光,不由打了一个冷噤,背上直出汗。
幸好许驼子的目光一会儿便从他脸上移开,粗声粗气地说:“你是初进江湖,不懂规矩,以后不要乱打听!”
吓得金四不敢出声,一会儿便吃完了饭。
金四见许驼子递给他一杯热茶,气氛缓和了。为了掩饰他刚才的冒昧,金四边喝茶边强装出笑脸,问:“今天为啥没见老板娘?”话出口他又感到懊悔,怕又问出意外来,想到许驼子这种人喜怒无常,真不是味道。
许驼子却哈哈一笑,抹了一把络腮胡子:“干我们这行,随时都可能挨刀坐牢,哪能成家找拖累!要说老板娘么,山前的张寡妇,山后的胡幺姑……都是我的老板娘。”
许驼子眉飞色舞,说得口沫飞溅:“要是你明早不赶路,我带你去找……找一个标致女人……权当……”他嘿嘿一笑,络腮胡子不住抖动。
“嘿嘿!”“嘿嘿!”——金四跟着干笑了两声。
许驼子打着酒嗝,端着桐油灯在前引路,将金四安排在房里一张铺着黄篾席的床上睡下。
他将桐油灯放在一张堆满了杂物的柜上,打了一个哈欠,连堂屋里桌上的碗筷也懒得收捡,躺在另一张床上睡下。
金四是第一次看见驼背睡觉,驼背不能仰卧,像一只虾子般侧卧着弯成一团。房里狭窄,两床相距很近,只余一条仅可供人走过的空隙。许驼子面对着金四,口里喷出一股酒味,混合着其他秽气,阵阵向金四袭来,令他感到恶心。他赶忙翻过身去,背对着许驼子。
许驼子蓦地从床上起身下地,响着脚步声到堂屋去了。
金四以为许驼子是去收捡桌上的碗筷,但是他却听到鬼头刀碰击在地上发出的金属声,不由一惊,急转过身来,眼睛半睁半闭,留意许驼子的动静。
许驼子拿着鬼头刀进来了,金四差点从床上惊跳起来。
许驼子并没留神金四的动静,他将鬼头刀仍塞进床下,回头对金四嘱咐说:“夜壶在床脚,我吹熄灯了。”不等金四应声,他“呼”的一声将桐油灯吹熄,房里顿时漆黑一片。
金四走了一天路,虽然感到十分疲惫,想到许驼子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并且他临睡时还特地出去将鬼头刀拿进房来,藏在床下,形迹实在可疑,万一许驼子见财起意,不念江湖义气,自己岂不枉死在这黑店里?
金四摸了摸垫在枕下的包袱,包袱里的钱财虽不多,刚才还发现许驼子贼眉贼眼不住偷觑包袱……
他越想越觉许驼子靠不住,心中有事,哪里能睡着?
因为天热,床上没有棉被,只有一床单被,已破成烂巾巾,他和衣而睡,干脆将那堆烂巾巾推到脚边上。
金四假装睡熟,连翻身也不敢,睁着一对眼睛留意着许驼子的动静……
许驼子也像有心事睡不着,不断翻身,床架发出咯吱的声音。他还不断用芭蕉扇拍打夜蚊子,“啪啪”地响。
一会儿,许驼子坐起来,在床头摸索了一阵,摸出“叫打链”的钢片,敲击火石,飞出无数小火星,点燃干火绒,然后点燃叶子烟,吧嗒地吸着。
——这里离涪陵仅只一天路程,涪陵就开有火柴厂出火柴,每盒火柴的价值不过相当于一只鸡蛋;但由于习惯,仍有不少人乐于使用这种原始的取火工具。
金四留意着许驼子的动静,见他一支接一支抽着叶子烟,使得室内弥漫着呛人的烟气。除此,许驼子没有异常的举动。他实在太困,两瓣眼皮不断地打架,硬挣了一阵,终于有些蒙眬起来……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阵响动将金四惊醒,听到窸窣声响,许驼子的黑影子在不远处晃动。
金四陡地坐起,惊问:“哪个?”“我。”是许驼子的沙声气。
“干啥?”
“喝多了。起夜
!”是许驼子在床脚边回答。
金四“哦”了一声。他勉强侧身躺下,神经仍很紧张,生怕许驼子乘他不备下手,他全神贯注地留意床脚边许驼子的动静。
他听见夜壶里在叮叮咚咚响……飘来一股难闻的臊气。许驼子起完夜,摸索着又睡回床上。
金四一个姿势睡得久了,忍不住翻动了一下。
许驼子听见金四在翻身,他面对着金四问:“老弟,是不是跟我一样,喝过酒想女人睡不着?”他接着“嘿嘿”干笑了两声,显得邪里邪气。
金四不能再装睡熟,也跟着干笑了两声:“嘿嘿!”
他干脆在黑暗里从床上坐起来:“许驼子,你这床上好多臭虫,咬得人浑身麻痒,怎么也睡不着。你为啥不用开水把床架缝烫一烫!”
许驼子的声音:“烫?你说得撇脱,就是用火烧也弄不干净。你难道没听说:“歇店,歇店,臭虫当饭。嘿,你就帮我喂一喂臭虫吧!”
许驼子又在用打链碰击火石取火,金四也想抽烟,他再不敢吝啬,掏出两支卷烟,摸黑递到对面床头:“许驼子,请抽我的卷烟。”
许驼子摸着接过卷烟,也没说客气话。
漆黑的房内,闪烁着两支烟头微弱的红光。
金四带点卖弄意味地说:“许驼子,这烟要慢慢地抽,才能品出味来,是什邡出的淡芭菰呢!”
许驼子在暗影中“扑哧”笑出声,不悦地说:“老弟,你真把我当成乡巴佬,淡芭菰有啥稀奇?给你说,古巴出的雪茄我也抽过。”
许驼子停顿了一下,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想当年我在龚滩河里放筏,哪个不尊敬我许老大,不晓得我许老大的名字?唉……”他声音显出无限感慨的样子。
金四少年时,曾听他父亲讲过一些有关乌江上放筏驾船的事情,他摇了摇头:“许驼子,你吹啥牛,哪有驼子能当放筏老大的?”
“你懂个屁!”许驼子恶声恶气地说。
金四一听许驼子不悦的口气,吓得不敢再作声。
许驼子的口气又平和了,接着说:“我不是生来就驼背,想当年,我也是一个极标致的小伙,长得像篙竿一样伸展!”
他见金四沉默不语,以为他不相信,十分认真地说:“哪个龟儿才谣你!不信?可以去问齐姑娘!”
金四正想开口,许驼子又说:“当年乌江沿岸码头,没有一个妹儿见了我不喜欢,就为女人事,我才成了驼背!”
金四又递给许驼子一支淡芭菰:“反正睡不着,你就摆摆过去的龙门阵!”许驼子说他过去是惹人喜爱的小伙,金四有些半信半疑。
半晌,听不到许驼子出声,要不是他嘴上衔的淡芭菰闪着红火,金四会认为他睡熟了。
许驼子沉默一会儿,蓦地一声叹息:“过去的事我不愿多谈,谈起枉叫人难过。”
他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声音很低:“乌江边羊角碛镇上,有一妹儿叫齐连香,是齐姑娘的堂姐。齐姑娘那时还是个黄毛丫头。
“齐连香黧黑的面孔,五官却长得十分匀称,柳叶眉下有一对勾人魂魄的大眼睛,是镇上一朵大鲜花。
“齐连香偏爱上我这个放筏匠;我放筏到羊角碛都要偷偷去会她。
“嘿,我过惯了放荡的生活,不愿受家室的拖累,从没想到要娶个婆娘成家。
“这妹儿哭着要嫁给我,我也被她迷住了。答应与她成亲。
“木筏老板罗天成,是乌江里的霸王,他也看上了齐连香,想娶她当小,齐连香偏不愿意。一天,罗天成把我叫去,对我说:‘许老大,乌江岸上的妹儿多的是,我选中齐连香当小,你以后再与她往来,我要打断你的脊梁骨!’
“我不理睬罗天成的上服,与齐连香打得更火热。
“一天晚上,我从齐连香家中出来回筏上去,刚走到乌江边,从芦苇丛中钻出一个黑影向我扑来。我正待喊叫,背脊上已挨了一闷棒,我痛得昏了过去。
“我手下有一个年轻的筏工叫王辉生,原是沿江讨饭的叫花儿,我收留了他。他在筏上听到声响跑上岸,拼命救下我,但他脸上也挨了一刀。
“王辉生忍疼将我送到齐连香家中,齐连香晓得罗天成派人干的事,伏在我身上叫一声:‘哥吔,你挨了打,妹儿心中好心伤’;骂一声:‘罗天成,你这千刀万剐、灭子绝孙的东西好心毒啊!……”
金四听得正出神,许驼子却不摆了。在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猜出他很难过。
房里静极了,夜蚊子嗡嗡响。
金四忍不住问:“许驼子,后来呢?”
许驼子怒冲冲地说:“后来……还说屁!我成了驼子,要不亏羊角碛镇上那个骨科医生高明,我连驼子也当不成。”
他停了一下,叹息一声:“多亏王辉生轻财仗义,养伤费全由他想法接济我。他为我脸上受了伤,幸好伤不重,但王辉生从此成了王疤子。”
金四忍不住问:“就是与齐姑娘相好的王疤子?”
许驼子火躁地说:“不是他,是哪个!”
金四沉默了。
许驼子又叹了一声气:“伤好了,我成了驼子,再不能放筏了,我离开了齐连香,离开了龚滩河。”
金四忍不住又问:“齐连香赶你走?”
许驼子像要扑过来打金四似的,挥动着拳头说:“我的齐连香不是那种人!不许你瞎说。”
他平静了:“唉,是我自己离开她的。她长得像一朵大鲜花,我却变成了丑陋的驼子,横看竖看都不相配。我不愿连累她,趁她晚上睡熟后,我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悄悄走了。”
金四想问,又感到胆怯,怕惹他发火。沉默了一会儿,他递过一支淡芭孤,两人坐在床上默默抽了一阵烟。金四终于忍不住问:“许驼子,齐连香是不是嫁给罗天成当小了?”
“齐连香看得起他那个熊样!”许驼子轻蔑地说,“齐连香从我悄悄走后,哭求着王辉生,要他找我回去。我……”他有点怅惘的样子。
金四问:“齐连香现在在哪里?”
许驼子回答说:“齐连香心灰意冷,她在羊角碛出家当了尼姑。”
金四问:“羊角碛离这里不很远,你现在为啥不去看她?”
许驼子又毛躁起来:“看,还去看个屁,齐连香也是老太婆了,两个丑八怪在一起有啥意思?不如不见!”
金四听见许驼子在伸懒腰打哈欠,一会儿便听见他打起鼾来。
金四仍然毫无睡意,很想问王疤子为啥成了齐姑娘的相好,但现在只好闭上眼睛养神。许驼子刚才一席话,使金四对许驼子熟悉了许多,防范他的戒心也消失了。金四蒙眬了一会儿,慢慢睡熟了……
一阵响声,金四被惊醒了。他惊坐起来,见一扇小窗口射进亮花花的阳光,许驼子笑盈盈地站在他的床前:“老弟,我把早饭煮熟等你好久啰,难道不赶路,还要留在这里晚上听我摆龙门阵?嘿,放筏匠的龙门阵多得很,有荤也有素……哈哈!”
许驼子已把金四当成老朋友似的,语气随和亲切。
金四想到昨晚许驼子拿着鬼头刀搁在他脖子上的情景,真像做梦一样,面前的许驼子真是判若两人。
金四吃过早饭,许驼子高矮不收他的钱;他谢了又谢,告辞许驼子,继续上路。
许驼子也没相送,只说了一声:“慢走!”
金四走出幺店子,可以看清屋旁的一林梅树,在青枝绿叶间已结满硕硕的青梅。
金四站在梅林边不禁动了遐想,冬天银白的冰雪中,梅花开放一片红,一定非常好看,许驼子那间矮小的幺店子也会凭空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