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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金四听到阳雀叫,以为还在做梦——这是他们的联络暗号!他蒙眬了一会儿才睁开眼,蓝底白花的帐顶映入眼帘;帐帘外透进的光线微弱,他以为时间还早,又闭上眼养神——昨晚睡得很迟,公鸡已啼叫了两遍。

他闻到枕上有一股菜油的清香,知道这是齐姑娘留下的,屋内这唯一的床铺是齐姑娘睡的;因为金四是初到的稀客,便让给他一人睡。他猜想,齐姑娘昨夜一定也与大家睡在火塘边。

对于齐姑娘,金四有一种新奇的感觉。他以前见识过各式的漂亮女人,都不如齐姑娘这样大胆直率,粗犷放荡。从她闪烁着火一般的眼睛里,亮着无限潜在的热情,她那健壮匀称的体态还多少带点挑逗的肉感。

齐姑娘的影子在金四脑际清晰地晃动,他想倘若能与这样的女人勾搭,一定十分有趣。

他头下是齐姑娘睡过的方枕,粗布的枕芯内灌满粟米壳,头部稍一转动,粟米壳便发出窸窣的声响。除了齐姑娘头发留下的菜油香外,金四仿佛从白粗布的棉被上闻到另一种女人特有的幽香,这肯定是齐姑娘以前留下的体泽,令他神魂飘荡,产生遐想。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金四这些年来历尽艰辛,肚儿常没填满,哪有心肠想女人?要不是饥寒的威胁,他肯定不会与吴荒货为伍;既然入了贼伙,暂时的温饱,加上心灵的空虚和恐惧,需要寻求官能的刺激来寄托,支撑他的精神。齐姑娘火一般的热情,山茶花般的容颜,怎能不叫他动心!他十分自信,认为像齐姑娘这样粗野轻佻的女人,他完全伸手可得。

金四仍闭着眼胡思乱想。他想到齐姑娘看王疤子那种眼神,便自作多情地怜惜起齐姑娘来,认为她太可怜,王疤子不但面目丑陋,而且哪里懂得对女人温存?真是饥不择食,齐姑娘好比一朵鲜花插在牛屎㞎上。只有他才懂得……

屋外传来齐姑娘银铃般的声音,金四心中一颤,打断了他的遐想……

齐姑娘大声阔气地说:“王疤子,你们那个金大哥还睡得像一条懒虫。太阳当中了,叫不叫他吃中饭哩?”

齐姑娘对他的语气含有轻蔑的意味,金四说不出是啥滋味,心中很不自在,连王疤子回答齐姑娘说些啥,也没听清!

又是齐姑娘的声音:“他好吃懒做,再大的家当怎会不败?坐吃山空……”

齐姑娘刹住了自己的话头:“哎哟!我这么大的声气,他该不会听见?”接着传来她咯咯的笑声。金四可以想象到齐姑娘正用手捂着嘴,水汪汪的一对眼睛望着王疤子在笑。

齐姑娘的议论显然是对他而发,刚才说他“懒虫”,这时又说他“好吃懒做”……金四的脸不自觉地红了。

金四听见碗筷响,晓得齐姑娘与王疤子已坐在火塘边吃饭。沉默了一会儿,蓦地传来齐姑娘压低的声音,传进金四耳里仍然很清晰:“你,快把这两只鸡腿吃光……”

显然齐姑娘正给王疤子夹鸡腿,又听见王疤子推辞说:“早晨你给我煮了六个荷包蛋,我吃下还没消化,肚里胀鼓鼓的。”

传来齐姑娘不悦的声音:“枉为男子汉!连六个荷包蛋也消受不了。”她接着用命令的口气说,“吃下,快把鸡腿吃下!”

“吃,好,我吃……”王疤子带点勉强的口气说。

沉寂了一会儿,金四听到外面板凳轻轻响了一下,传来一阵零乱的声音,这些声音金四很熟悉。他心中一震,忙坐起身,凝神谛听着……

王疤子的嘴巴像被什么捂住,传来他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话音:“莫……莫闹,碗……谨防碗……”

屋外只传来齐姑娘和王疤子的声音,金四不晓得吴荒货他们哪里去了,大概堂屋只剩下他俩。他根据这些声响,可以猜想到,这时齐姑娘正搂住王疤子在亲嘴调情。一种莫名的妒火,陡地从金四胸中升起,他迅速地跳下地,赤着脚悄悄走到门边站住,从门缝里往外看——

大门敞开着,强烈的阳光射进堂屋,金四感到目眩,一会儿,他才看清堂屋内的景象:果真,齐姑娘像蜜糖似的紧紧搂住王疤子,咂的舌头一片啧啧响,十分放荡热烈。

王疤子挣扎了几下,最后忍不住用他粗壮的手臂将齐姑娘抱起,放倒在火塘边的条凳上……

金四看得呆了,他蓦地听见“哗啦”一声响,是饭碗跌碎的声音。

王疤子一惊,松开了齐姑娘。

齐姑娘迅速从条凳上坐起,边理零乱的发绺边站起身,嘻嘻笑着离开了堂屋。

王疤子弯腰收拾着饭碗的碎片……

金四既艳羡又妒忌,离开了门边,撩开帐帘,坐在床沿上发呆。他这时感到脚踝仍然有些刺痛,苏幺爸昨天给他吃的药丸,原来并没根除他脚踝的损伤。

山里的房屋窗户少,一方面是防猛兽侵入,一方面是为了保暖。因玻璃在山里成了罕见的奢侈品,一般人是用不起的。

金四定了定神,他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壁,见墙上粘着几张生兽皮,其中居然有一张扁担花的老虎皮;想不到齐姑娘这样秀丽的女人还能猎虎,他不由露出惊奇的表情。

墙上还挂着猎叉、火药枪、火药角之类的狩猎器具……

一个小窗开得很高,很像一个圆洞,射进一道强烈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微尘像有生命似的浮动着。

屋外传来十分欢快的鸟叫声,有阳雀、布谷鸟、山雉的鸣啭,给幽静的山间平添了许多生气。

金四穿好衣衫,却寻不着他穿的草鞋,只见床沿下放着一双半旧的圆口鞋,猜不定是不是给他预备的。

金四正望着地上的圆口鞋犹豫,齐姑娘推开门进房来了,门框发出“吱嘎”的一声响。

齐姑娘站在金四面前,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对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金大哥,昨晚睡得好吗?”

金四觉得眼前一亮,精神顿时一振,他贪婪地望着齐姑娘那张充满了青春活力的面孔,目不转睛。

齐姑娘见金四的神态,不觉捂嘴一笑。

金四装出刚起床的样子,伸了个懒腰,摇头晃脑,带点卖弄的意味:“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一觉睡到大天光,真好睡!”

齐姑娘惊讶地望着他,对他的话不全懂。她笑了,觉得他有一股可笑的穷酸味。

齐姑娘指着那双圆口鞋说:“这是我那个死鬼留下的,送给你穿!”她接着寻出一双粗布袜,递到金四手中。

金四接过粗布袜,心中甜丝丝的。她将死去的丈夫遗物送给他,岂不有意……

金四忘了穿袜,望着齐姑娘那山茶花似的面孔出神。齐姑娘灼热的目光毫不避让地与他的目光交斗,极富诱惑力。

金四伸出手去,想摸齐姑娘的脸蛋,齐姑娘不等他的手挨近,一掌击在他的手上,立刻沉下脸来:“金大哥,你知书识礼,放尊重点!”

金四脸上羞得通红,正想用话圆,齐姑娘却咯咯笑着,一阵风似的走了。

金四摸摸额头,干笑了两声:“这女人……”

金四在火塘边坐下吃中饭,王疤子告诉他,吴荒货他们不等天亮就下山去了。

金四问:“他们为啥这么急?”

不等王疤子回答,坐在一边的齐姑娘抢先回答:“金大哥,你问得稀奇,他们啷个不走?亏你还是读书人,难道没心眼?”

金四见齐姑娘含着笑容,他停住筷,盯着齐姑娘那对水汪汪的眼睛说:“齐姑娘,不瞒你说,我读过的诗书可以装两船。哎,我生性耿直,就是缺少点心眼!”

齐姑娘扁了扁嘴:“少吹,读书人就是心眼多!我们山里的那个黄吉辉,下坝去读过两年私塾,心眼就多了,坏得出奇!”

王疤子难得开口说话,他不以为然地说:“齐姑娘,话,不能这样说,黄吉辉算啥读书人!读书人中好人也不少。”

齐姑娘冒冒失失说了一句:“我不信,金大哥连江湖上的规矩也不懂,他刚才……”

金四心中有冷病,吃了一惊,怕她说出刚才的事,面色顿时显得很紧张,惊惶地注视着齐姑娘……

幸好,齐姑娘蓦地刹住了话头,伸了伸舌头,瞥了王疤子一眼:“不谈这个……金大哥,你快吃饭!”

金四紧张的神态松弛下来,低头吃饭。

王疤子迷惑地望着齐姑娘,张了张口,但终于没问啥。

齐姑娘弯腰往火塘里加了一把柴,抬起头来,笑望着金四说:“金大哥,我给你说,吴荒货和白先生他们都是石牛场上常露面的人,朱家的墓被盗,这方圆几十里肯定要闹动,他们假若恰恰在这几天没在场上露面,岂不惹人猜疑!哎,你连这也想不到,真是……”

金四“哦”了一声,他蓦地将饭碗搁在矮几上,慌张地说:“哎呀!不好。”

齐姑娘和王疤子都不解地注视着他。

金四站起身又坐下,心绪不宁地说:“我碾房偏这两天关上门,他们也会怀疑到我啊!”他埋怨说,“吴荒货他们走时,为啥不叫我一声,这……”

齐姑娘不满地斜睨着金四说:“金大哥,你啷个埋怨他们!他们走的都是毛狗路,又是黑夜,你脚上又有伤……”

齐姑娘停顿了一下,望着金四露齿一笑:“他们原也想背着你下山的,是我做主将你留下。你想,你的脚伤靠坝子里那些草药先生医治哪行?他们尽哄钱。隔会,我叫王疤子去山上扯把草药来,让我给你敷上,包管两天就好!”

金四听齐姑娘如此说,早忘了疑虑,看来,齐姑娘对他……金四吃过饭,放下碗;齐姑娘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的手中说:“金大哥,你吃不惯苞谷米,等会我叫王疤子翻过山坳去买点稻米回来,我焖 饭给你吃!”她十分殷勤地说。

金四客气地说:“齐姑娘不要太劳神,这苞谷饭香得很。”他这些年常挨饿,说的也是实话。

王疤子出去一会儿,果真扯回了一把草药。齐姑娘把王疤子叫进房去叽咕了一阵,王疤子肩上搭着一条粗布袋出门去了。

金四晓得王疤子买米去了,他假装不晓得,只剩下他与齐姑娘,他巴不得。

齐姑娘拿着草药说:“金大哥,到外面晒坝边榕树下去坐,我给你敷药。”

金四却说:“齐姑娘,火塘边暖和些,就在这里敷药。”齐姑娘蓦地仰头弯腰大笑,满口雪白的牙齿在闪闪发亮。

金四被笑得莫名其妙:“嘿嘿,你莫非吃了笑药,有啥好笑?”

齐姑娘伸直腰,忍住笑:“你们坝儿里读过书的人真好笑,怪不得叫书呆子。外面太阳当空照,初夏天难道还冷,未必你在打摆子!”

金四的神态颇尴尬,讪讪地干笑了两声。

“来,你脚疼走路不便,让我扶你出去。”齐姑娘大方地上前搂住金四的膀子,扶着他一步一步往晒坝边榕树下走去。

金四多年没亲近过女人,他闻到女人特有的幽香,接触到齐姑娘柔软的身体;好像站在空中的云朵上,眼前一片白晃晃,他什么也看不见,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齐姑娘不时开朗地咯咯笑着,边扶着他边不断关照:“小心,阶沿坎高……小心,脚下有青苔,防滑……”

她说话时嘴唇差点触到他的面颊,呼出的气息热热的,金四真像酒醉似的快瘫倒在地上。

齐姑娘只得更紧地搂着他,生怕他会跌倒。

金四错会了齐姑娘的意思,以为是齐姑娘故意挑逗他。他陡地停住步,忘了一切,大胆地将手伸到齐姑娘的胸部……

齐姑娘一愣,并没抗拒,只是微微躲闪着,像一个被人搔痒的孩子,咯咯地、天真烂漫地嬉笑着。

金四得意非凡,他认为已经勾搭上这个女人,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欲火,忘了脚疼,他见晒坝四周有葱茏的树丛掩蔽,估计王疤子一时不会回来,于是拦腰将齐姑娘抱起平放在晒坝上,扑在她的身上。

齐姑娘被金四放倒在晒坝上,仍咯咯笑,口里说:“龟儿子,看不出你斯斯文文还有一把蛮劲!”

她左躲右闪在地上滚动,也用手搔金四的胳肢窝……

待金四出着粗气用力扯她的裤子,她咯咯的笑声戛然而止,露出意外惊愕的表情,脸上顿时改变了颜色。她略用力将他一推,金四被轻飘飘地推向一边,在地上滚了两转才停住。

齐姑娘蓦地跳起,站在金四面前,现出一脸怒容,两手叉腰:“啧啧,看你长得像个人样,原来你对我没安好心!”

金四也感意外,他挣扎着站起,显得手足无措,茫然地望着齐姑娘发怔。

那条猎狗很通人性,见齐姑娘在斥责金四,立刻从晒坝边蹿过来,扑上前汪汪叫。

“嘘——”齐姑娘挥了挥手,那条猎狗又摇着尾巴跑开了。

金四惊惶不安地解释,显得语迟:“我……不过……没有坏心……你切莫……”

齐姑娘的口气稍微平和了一些:“江湖上的规矩你不懂!我是王疤子的相好,你与他是结义的弟兄,岂能背着他干这种事!他要是晓得,准会两刀捅死你。再说,我也不喜欢你这苕哥儿那副酸相!”

金四见齐姑娘竖着柳眉,满脸怒气,他实在难以理解这个女人,既然让他……为啥又将贞操看得这么重,他呆了一会儿,终于讷讷地说:“齐姑娘,你莫……莫生气,你……”

他想到王疤子那副耍刀的凶相,要是晓得他调戏齐姑娘,真会捅他两刀的……

金四越想越怕,见齐姑娘仍然横眉怒眼对着他,感到惊惧异常,竟不顾体面,在齐姑娘面前双膝跪下,苦着脸说:“齐姑娘,我跪下给你赔礼,望你千万……”

他见齐姑娘转过头去不理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他急了,几乎用绝望的声音继续央告:“我不是人,我错了,齐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望你……”

齐姑娘回过头来,眉毛动了动,口气缓和了一些,嘴一撇说:“哪个稀罕你下跪,快起来自己到榕树下坐好!”

齐姑娘扭头进堂屋去了。

金四心中七上八下,站起来,苦着脸,一瘸一跛地硬撑着走到榕树下,在竹凳上坐下发呆。

一会儿,齐姑娘从堂屋走出来了,她手中拿着草药,还取来了一块破布。

齐姑娘搬过一个矮竹凳,靠近金四脚边坐下,替金四卷起裤脚,察看他的脚踝……

金四暗暗观察齐姑娘的表情,见她脸上冷冷的,看不见半点笑意,也看不出有半点愠怒,令他捉摸不定,心中忐忑不安。

齐姑娘察看完毕,将草药放进口里嚼烂,然后吐到手心中,抹到金四损伤的脚踝上,轻轻抹匀净。

她手指的动作十分轻柔,不断抬头观看金四是否有痛楚的表情。

金四见齐姑娘仍这样细心给他敷药,不觉有些感动,越发觉得齐姑娘可爱。但齐姑娘一直冷若冰霜,不再像先前那样毫不拘束地亲昵嬉笑,不由不使金四感到惆怅,他不敢再去挑逗齐姑娘。齐姑娘那张美丽的面孔离他很近,现在他也不敢正视她;偏过头去,假装看着那边的密林。

齐姑娘敷好草药,用破布细心给他包扎好,站起身来,用平静的语气说:“金大哥,敷上这种药,包你明天就能自在地走路。”

齐姑娘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站住,露出整齐的白牙一笑:“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叫人有些心软。金大哥,你是初犯,以后不要这样冒失;我好心好意招待你,要放正经些!”

金四难为情地干笑了两声。

齐姑娘咬着她鲜嫩的嘴唇凝思了一会儿,仿佛还想说几句,但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啥,扭身走了。

金四心中的疑惧消失了,望着齐姑娘健美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金四在第二天果真可以自在地走路,齐姑娘给他换过一次药,第三天,他便可以照样奔跑了。

这两天,齐姑娘再没让王疤子走出晒坝一步,几乎与他形影不离。金四没有机会,也不敢再去勾搭齐姑娘,只好死了这条心。

晚上,金四不再受优待,独自睡在火塘边的长凳上。他虽然破落,晚上这样睡觉却从来没经历过。

齐姑娘每夜都与王疤子关上房门睡在一起,从门缝里传出的嬉笑声,使金四更难以入睡。他对王疤子不由得产生妒忌,也暗暗艳羡。他想不通齐姑娘为啥对王疤子如此钟情,对齐姑娘与王疤子的身世,金四一无所知,一时也无处探听。

王疤子本来寡言少语,对金四虽说不上殷勤,但还是十分友好的。

金四每夜睡在长凳上听隔壁戏,对他真是一种折磨,他恨不得早早离开慈虎岩。

第四天,吴荒货派孙癞头上山传信,要接金四立即下山。

一旦要走,金四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舍之情。他对齐姑娘,对这间深山里的茅草屋,以及对那棵垂满气根的榕树,都感到依恋。

金四独独对于王疤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妒恨,但他并没表露出来。他临走时客气地向齐姑娘和王疤子谢了又谢。

金四脱下齐姑娘给他穿的布鞋和布袜,要还给她。

齐姑娘面红筋涨,不悦地说:“金大哥,你看不起人是不是?再穷,这布鞋、布袜也送得起。你住了几天,该不会硬给房饭钱?”

金四只好丢下草鞋,仍然穿上布鞋布袜,齐姑娘才笑了。

金四告别时,齐姑娘正在厨房里忙。他站在堂屋里提高声音说:“齐姑娘,多谢啰,我走了哟!”

“慢走,我不送啰!”齐姑娘在厨房内回答。

金四很想再见齐姑娘一面,但齐姑娘并没有出来送他。孙癞头已站在门口催促:“金大哥,快走!”他不好意思进厨房去,故意找话说:“齐姑娘,有空下平坝来玩几天!”他接着瞥了王疤子一眼,不情愿地补了一句:“跟王疤子一道来!”

“要来的,我不送了,请慢慢走!”齐姑娘仍没出来。

金四不好再停留,只得走出堂屋,跟在孙癞头身后离开了茅草屋,怏怏地上了路。

王疤子只送到林间小路,金四连与王疤子打声招呼也忘记了。

孙癞头领头带路。他用一根木棍拨开带刺的灌木和茅草,尽走的毛狗路;金四走得很慢,他的衣襟常被野刺挂住,喘着粗气,十分吃力。

孙癞头走惯了这种路,边走口里还边哼着莲花落:

的的哒、的的哒……

大清早起赶早市,

癞头讨饭背趸时,

没得哪个把钱赐,

饿了一天难求食,

……

的的哒、的的哒……

孙癞头唱得正热闹,蓦地闭上嘴,停步侧耳细听;金四差点踩着了他的后脚跟。

金四也听见从来路的密林深处传来“巨巨阳”的啼叫声。

孙癞头顿时笑逐颜开地对金四说:“王四哥追来了,不晓得有啥事?”

他尖着嘴唇回答了两声“巨巨阳”!

金四心中有冷病,刚才齐姑娘没出来送他,有些反常。听说王疤子追来了,他蓦地改变了颜色,心中惊疑不定。

孙癞头见金四惶惑不安的神态,当然不会晓得他有心病,解释说:“王四哥追来了,想必有啥话说,不会有啥风险!”

“巨巨阳”的叫声越响越近,孙癞头不断应声:“巨巨阳!”

金四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响着“巨巨阳”的方向,从灌木丛中现出王疤子的上半身,他手中持着一把鬼头刀,边走边用刀拨开枝叶和茅草,像闪电般走拢了。

王疤子在金四面前站住。他见金四脸色苍白,惊畏地望着他手中锃锃发亮的鬼头刀发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孙癞头也觉金四神色不正常,走拢几步,笑指着刀说:“王四哥,快收起你手中的鬼头刀,金大哥没见惯这种凶器!”

王疤子“哦”了一声,忙将鬼头刀往背后腰间一插收好,说:“金大哥,在山间行走不带利器不行,你以后也要学会使用这玩意才方便嘞!”

金四一颗心放下了。他定了定神,脸上蓦地红了。他问:“老四,你慌慌张张追来干啥?”

王疤子喘了口气,从肩上取下一个白花蓝底印花包袱,当面打开,说:“金大哥,齐姑娘陡地想起叫我追上送两样东西给你。”

金四听说是齐姑娘特地叫王疤子追上送东西给他,早忘了刚才的惊虑,顿时眉开眼笑,十分兴奋地说:“不敢当,累齐姑娘费神!”

王疤子没与金四客套,指着摊开的包袱交代说:“这两坨麂子肉,齐姑娘昨天忘了给你吃,送给你带在路上充饥;这一包丸药是骨科药,以后万一骨折骨损,用烧酒送下立见奇效。齐姑娘还说,连印花包袱也一起送给你。”

王疤子交代清楚,又重新将包袱包好,递到金四手中。

金四怔怔地望着印花包袱发呆,眼前浮现着齐姑娘的影子,耳边仿佛响着齐姑娘银铃般的声音,这女人对他时冷时热,真摸不透她的心思……

金四不敢多想,怕王疤子生疑,收起了邪念,一本正经地说:“老四,多承你跑了一趟,恭敬不如从命,我愧领了。你回去对齐姑娘说,多谢她,我……”

金四想表白自己是重情义的人,怕说多了露破绽,陡地收住口,也学他们的样,双手一拱表示告别。

王疤子再没多说:“金大哥,隔几天在石牛场见!”

他抽出鬼头刀转身,用刀拨开灌木走了,一会儿便消失在密林中。

孙癞头见金四站在那里,仍捧着齐姑娘送给他的包袱出神。他轻轻咳了一声,拍了拍金四的肩膀:“金大哥,齐姑娘是女人中的这个……”

孙癞头伸出大拇指:“她是女中豪杰!”

“唔……”金四点了点头,“老弟,走。”孙癞头没再说什么,在前开路。

走了一会儿,齐姑娘的影子老在他心头出现,抹也抹不掉。他禁不住边走边向孙癞头探问:“老幺,齐姑娘原先的男人姓啥,死去多久了?”

孙癞头回头瞥了金四一眼,边走边回答:“齐姑娘原先的男人姓黄,有个绰号叫夜猫子,阴阳颠倒,晚上不睡觉,白天却睡不醒。唉,齐姑娘命苦!”

他们脚下的路越发难走,孙癞头专注开路,顾不上再说话。

金四的衣衫常被野刺挂住,也顾不上再问,一心走路。

走过这段难走的山路,金四紧追了两步,缩短了他俩之间的距离,问:“你……你刚才说齐姑娘命苦,啷个回事?”

孙癞头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语气含着不满:“你走得喘气,偏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走累了,没精神回答你。”

金四神情有些尴尬,讷讷地辩解说:“这,这……我不过随便问问,谈谈说说不易感到疲累嘛!”

孙癞头点了点头:“你说的也对,一路摆谈不觉路远!”他继续往前走,金四紧跟在他身后,不便再问。

他们走到一段平坦的山岩,孙癞头停住步回头说:“金大哥,我肚子饿了,在这岩石上坐下歇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再走。”

金四早累得气喘,用衣袖拭着额上的汗,一屁股坐下,他也学孙癞头的样子,双脚盘膝而坐。

一阵山风吹来,将地上的枯叶卷起飘散,金四说:“啧啧,好凉爽!”

孙癞头坐了一会儿,见金四稳坐不动,露出不高兴的神情说:“金大哥,未必你是金身罗汉转世?”

金四迷惑地注视着孙癞头,一时弄不懂他说这话的用意。

孙癞头见金四望着自己发愣,只得将话点明:“只有金身罗汉转世才不吃人间烟火,难道你还不饿?”

“哦!”金四明白过来,“饿,我啷个不饿哟!”

“那……你为啥还不拿出来?”孙癞头说。

“拿,叫我拿啥?”金四惊望着孙癞头。

孙癞头指了指金四放在脚边的包袱:“既然饿了,快把齐姑娘送给你的麂子肉拿出来大家吃嘛,装啥呆!”

金四原以为孙癞头带着充饥的吃食,这时才明白过来。说实话,他真不愿将齐姑娘送给他的麂子肉拿出来呢!

金四见孙癞头一脸不悦的神色,只好说:“笑话,我金某素来大方。”

金四慢吞吞地解开包袱,拿出几块麂子肉,在手上掂了掂轻重,选出两块轻些的,递了一块给孙癞头,自己留下一块,余下又放回包袱内。

孙癞头咬了一口手中的麂子肉,称赞说:“好香,齐姑娘舍得放盐!”山里的盐巴比较干贵,所以孙癞头这样说。

金四一点一点将麂子肉撕下放进口中慢慢咀嚼,仿佛在细细地品味。

孙癞头一会儿便将手中的麂子肉吃光,他用舌头舔着嘴唇,贪馋地望着包袱,不满地说:“金大哥,这么小一块麂子肉,不够我填牙缝。你能不能再……”

金四不等孙癞头说出,忙将包袱包好,生怕孙癞头会自己动手抢似的。

孙癞头见状,冷冷一笑:“不够朋友,吝啬鬼!”

金四脸一红,辩解说:“老四,我怕你吃多了麂子肉会口渴!结果找不到水喝!”

孙癞头再没说啥。将几个手指在破衣衫上揩净,偏过头去望着岩脚,一会儿,他紧绷着的脸舒展开来,低低唱着莲花落取乐:

齐姑娘、王疤疤,

好汉捡朵花,

哪个都羡他。

孔雀配乌鸦,

…………

的的哒,的的哒……

金四咽下了最后一口麂子肉,听到孙癞头唱词中有齐姑娘与王疤子,问道:“喂,孙老幺,齐姑娘这么标致的女人,啷个偏会喜欢王疤子?”

孙癞头停住唱,轻蔑地瞥了金四一眼,半晌才回答:“你晓得个屁!王疤子人虽丑,心眼好,讲情义。”

金四见孙癞头气鼓鼓的样子,顿时沉默了。

孙癞头眨了眨眼:“金大哥,看样,好像你也喜欢上齐姑娘了。”接着冷笑一声:“嘿嘿!”

金四本亏心,听孙癞头一点破,顿时满脸通红:“老……老幺,莫……莫乱说!”

孙癞头脸上像罩着一层严霜:“关照你,我们江湖上的规矩,既然是结义弟兄,不兴背后捣鬼;犯了这条,人人都可以让他吃刀子!”

金四心中一震,强作镇静地说:“老幺,我读过圣贤书,哪能……”

孙癞头不待金四说完,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废话少说,看,太阳已偏西,快走!”他站起身先走了。

“等等,老幺。”金四忙站起身,挎上包袱,生怕孙癞头丢下他,无法认路下山。他急急追上孙癞头。

只听脚步沙沙响,他俩都没说话,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孙癞头蓦地停住步,金四埋头往前走,差点踩着孙癞头的脚后跟,忙收住脚。孙癞头脸含笑容地指着一条下山的小路说:“金大哥,这条小路直通山脚,并无岔路,到了山脚,你自能识路回石牛场。”

金四有些犹豫地问:“孙老幺,未必你不下山?”

孙癞头说:“金大哥,你空自知书识字,连这点道理也不明白!”他吐了一口唾沫,“我与你一起下山,岂不惹人生疑?我另绕道回石牛场。”

“啊!”金四点了点头。

金四与孙癞头分手,往下走了一段路;树木逐渐稀疏,已能看见山脚下像碧带似的石牛河蜿蜒流过,不禁舒了一口气。

金四边往山下走边回味着这几天的经历,恍如梦境,但明明不是梦,是真实的遭遇,他现今成了盗墓人的同伙,令他不寒而栗。想到齐姑娘,他心里便翻滚起来,怎也忘不了这个惹人喜爱又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王疤子、吴荒货这些人令他可亲,也觉可畏,引他进入了一个新奇的天地,看到石牛场底层的另一个侧面。

金四不安起来,觉得他今后的命运难以预测……

一只野兔蓦地从路边草丛中蹿出,吓了他一大跳。他眼望着野兔又消失在草丛中,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金四继续往下走,仍边走边胡思乱想。他想到已将朱佳富的祖坟挖开,暴尸荒野,总算报了多年来的宿恨,顿时浑身轻松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金四安慰自己:“管他妈,既已被吴荒货他们拉下了浑水,悔也无益,总比鼓着眼挨饿受冻好。唉,人生在世……”他口里嘟嘟囔囔,将心中想的话吐出了声,自己吓了一跳,忙收敛住心神。

金四已走到山脚,松林外便是一片苞谷地,播种的苞谷还只有几寸长的苗。他停住步,屏息听了松林外的动静,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声音,才迈开步走出松林。

金四刚出松林,突然被一群穿灰军服的区丁围住——他们埋伏在土坎下,金四事先没发现。

一个瘦猴样的人露出两瓣金牙,举着连枪 对准金四的前胸,吆喝说:“啥人?举起手来!”

金四吓得颈子往下一缩,差点撒腿回头跑,但他晓得已不能逃跑了。他脑际一闪念,不单跑不脱,岂不是自行暴露?

金四强作镇定,他没有举起手来——因为他已看清举着连枪对准他的人,是熊世发手下的邢班长。彼此是认识的。

金四大模大样地说:“咦,邢班长,啷个连我也不认识,快把枪放下,谨防走火!”

下山时,金四尽走的毛狗路,本来已经破旧的衣衫又被挂破多处,显得十分狼狈。邢班长一时仍没认出他,后退了一步,厉声大叫:“再不举手,我开枪了!”

金四见邢班长仍然那么严厉,错以为邢班长已晓得他与盗墓有关,是故意埋伏在这里捉拿他的,吓得战战兢兢举起双手,硬着头皮叫嚷:“吔,邢班长,啷个不认黄 ,我是金四少爷,难道你没认出!”他平时爱在熊世发面前摆旧架子,在熊世发的部下人面前更是如此,所以熊世发对他敬而远之,不愿与他亲近,但也不便发作。

邢班长这时才辨认出金四,也吃了一惊,晓得熊世发平时也要让他三分,忙将连枪收回,放进腰间的枪盒里,赔笑说:“啊,原来是金四少爷,你……为啥弄成这般模样,差点没认出来!”

金四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神情有点慌乱。邢班长又见他衣衫挂破多处,破布片在风中飘动,骤看他与叫花子无异,生了疑心,问:“金四少爷,你在山上干啥?”

金四晓得自己倘若再显出慌乱的样子,更会惹人怀疑。他自恃与熊世发的关系,估摸邢班长并没拿住啥把柄,胆子顿时壮起来。

金四矜持地扫了邢班长一眼,露出不屑于回答的样子,索性往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才缓缓地说:“邢班长,我金四少爷现今落魄,难道我上山寻朋友混碗饭吃也犯了法?哼,看你这副凶相,难道是熊世发叫你这么对待我?走,我找熊世发去理抹清楚!”

邢班长见金四的口气这么硬,他又没寻出啥破绽,只好赔笑说:“金四少爷,请不要见怪,实话对你说,朱佳富先生的祖坟被盗,郑老先生告到州里 ,专员大人责成熊区长定时破案。熊区长急得很,叫我封山搜查,至今还没捉住盗墓贼,所以……请金少爷海量包涵!”

邢班长态度开始软化,金四的口气反而咄咄逼人:“吔,难道把我当成盗墓贼?好,请邢班长将我浑身上下搜查一遍,你也好回去交差!”

邢班长因听说朱佳富愿出巨额赏金捉拿盗犯,他贪功心切,说:“金四少爷既然如此说,恕我斗胆了。”

他真的上前将金四身上搜查一遍,把包袱打开看过,没发现啥可疑的东西。

金四虽然破落,还从没有人敢这样放肆对他搜身,他见邢班长没搜出啥把柄,便大声闹嚷起来:“好,你邢班长竟把我当成贼,我找熊世发去!他纵容部下胡作非为,不给我赔礼道歉、我是不依的。我要联合金家全族到涪陵控告熊世发欺主昧良、诬陷宿绅;我要投诉川东各地码头,请舵把子们评理,我还要联合前区长郑甫林……”

邢班长被金四一闹嚷,反而失了主意,他晓得熊世发与金家的关系,加之金家在石牛河一带也是大族,金四的族人平时没人愿管他的冷暖,但遇到这种事情,也会趁机借题发挥;倘若事情闹大,对他是不利的。

邢班长马上改变了态度,堆着笑脸赔罪说:“金四少爷不必生气,改天我去府上赔礼,任打任罚由你!”

金四开初闹嚷还有点心虚,现在见邢班长已退缩,更是气势汹汹:“赔礼?哼,哪有这样撇脱!”

他索性上前抓住邢班长:“你,你是啥东西?龟儿子!狗东西……”

邢班长身后几个区丁忙上前劝解,见劝不住,早有一个区丁向熊世发报信去了。

金四见邢班长仍不住赔礼,胆子更壮,死死抓住邢班长的衣领不放,忘了利害,竟一口唾沫迎面吐到邢班长的脸上,口中骂个不停:“狗东西,龟儿子!……”

邢班长是兵痞出身,干过几天土匪,见金四当众这么骂他,还吐了他一脸唾沫,觉得脸面难堪,一股火气往上涌,铁青着脸:“金四,你不要不识抬举,还耍公爷威风,你穷得像个叫花儿,说好话你不听,休怪我无礼了!”

邢班长双手扭住金四肩膊用力一推,文弱的金四当即仰面跌倒在苞谷地边。

金四“哎哟”叫着,从地上挣扎站起,向前一步,用颤抖的指头点着邢班长的鼻尖:“邢猴子,你敢行凶殴打我,我与你拼了!”

他忘了一切,像牯牛般将头往邢班长胸部撞去。

邢班长身子一侧,金四收不住脚,往前扑倒在地上;邢班长冷冷一笑,一脚踏在金四背上,正挥拳要打……

熊世发离此不远,听到区丁报告,一会儿便赶来了,见状忙大声制止:“住手!”

邢班长一惊,忙收住拳头,收回脚;脸上露出悻悻的表情,站在一边说:“报告区长,我奉命在这里搜查,金四从山上下来,不听上服,竟斗胆骂人!”

熊世发穿着一件青绸长衫,戴着一顶灰色博士帽,手中拄着手杖,站在金四面前:“金四少爷,快请起来!”

“熊管事,我受你部下如此欺侮,你管不管?”金四不肯起来,反而在地上打起滚来。

熊世发胸宽体胖,头发虽已花白,但精神仍很好。他皱了皱眉,心中十分讨厌金四还喊他叫熊管事,摆公爷架子,但表面上不便发作——因为他晓得这些年树大招风,暗中反对他的人不少,金家和郑家是石牛场的两大族,不是好惹的;何况他还是石牛场的舵把子,也得装出讲仁义的样子。

熊世发只好弯身亲自将金四扶起,装出笑脸说:“公爷,我迟了一步,使你受了委屈,请你海涵。”

金四见熊世发将他扶起,他做出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仍逼迫熊世发说:“熊管事,邢猴子如此欺侮我,你管不管?”

熊世发无可奈何,只好面对邢班长说:“你晓不晓得,我一直十分尊重金四少爷,你怎敢这样无礼!”

邢班长心中不服,低声咕哝了一句:“妈的,是他向老子撒泼……”

熊世发原想责备邢班长几句,给金四圆点面子好收场,想不到邢班长竟敢当面顶撞他,不觉有了真气,举起手杖朝邢班长背上打了一棍:“你敢顶嘴!来人呀,把邢猴子的连枪下了,捆起送到区公所,关起再说!”

熊世发身后站着的两名卫兵莫斑鸠和杨二娃应声上前,将邢班长腰间的连枪取下,用绳子捆了,交给两个区丁将人押走。

金四的气焰顿时更高:“熊管事,你纵奴欺主,未必没天理!”

熊世发最忌讳金四仍用以前主子的口气与自己说话,他已给了金四面子,金四反而不识时务,他心中暗感恼火。近几天为朱佳富的祖坟被盗,郑甫林趁机在攻击他,他并不怕郑甫林,但对朱佳富不得不格外当心。他在金家大院当管事时,已领教过朱佳富的手段,何况现时朱佳富比当年大不一样,已成了航运界的著名人物,认识无数达官显宦,更是惹不得。眼前金四一闹,倘若被郑甫林利用,对他十分不利。

熊世发只好隐忍住,装出笑脸:“公爷,你言重了。我熊某是重情义的,我定不轻饶邢班长,替你把气出够,怎样?”

金四见熊世发面部的表情变化了几次,他这时渐渐冷静下来,也觉得再闹下去可能会讨个没趣,于是借机收场。他苦着脸说:“熊管事,光出气顶啥用?你看,我衣衫被邢班长撕成这样,叫我以后穿啥?”

熊世发见金四说得可怜巴巴,想到他以前的势派,不觉有所感触,于是说:“公爷,我赔你一件新衣衫,还送两万元给你花用,不要发愁!”他马上掏出一沓钞票递到金四手中。

金四不觉喜出望外,眉开眼笑地说:“熊管事,你真讲情义!”

熊世发不愿再与金四纠缠,他向身边的人吩咐:“快,把我坐的滑竿抬来,送金四少爷回府!”

金四听熊世发这样吩咐,不禁得意忘形,笑逐颜开地说:“熊管事,多谢你,哪天有空,请到敝府玩玩!”

熊世发听后不觉暗笑,勉强含糊应付了他几句,将他送上滑竿抬走。

金四回到碾房,熊世发果真给他送来一件家机布的长衫。

经过这几天的奔波和惊骇,金四发高烧病了。碾房里连烧饭送水的人也没有,他只得硬撑着起床,干这些杂事。碾房很久没人上门碾米,砻子和风车上已结满了蛛丝网,幸好手中有熊世发送给他的两万元钞票,短期内不愁吃喝。有时,他干脆走到龙济桥上,买点现成的吃食回来食用。

金四有点奇怪,以前常蹲在龙济桥头的孙癞头,他一次也没碰见,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吴荒货、白先生他们也不见踪影。

金四开始不安起来。病好后,他显得焦急烦躁,整天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碾房内外走出走进,猜想吴荒货这几天不来找他的原因。

他几次想上石牛场去找吴荒货他们,但不敢贸然去冒险,因为孙癞头曾交代过,叫他不要去石牛场找他们,有事时,他们自会来找他。可是……

金四蓦地猜想:吴荒货他们该不是将那些金银玉器私分掉,丢下他远走高飞了?他越想越像,暗暗懊悔自己在慈虎岩时为啥不附和孙癞头的意见,将那些财物当场分掉……

一会儿,他又想到自己下山遇到邢班长搜身的事,又暗自庆幸没有当场分掉,否则带在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多时不下雨,石牛河的水快干涸了。金四睡在床上听不到哗哗的流水声,也听不到远处水车悠扬的欢唱——往昔,这些声音像催眠曲般送他进入梦乡。

夜,静静的,只有耗子的奔窜,不时打破碾房内的宁静。

金四在床上辗转翻动,稻草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睁着双眼望着黑黝黝的屋顶想心事,由于捂的糠壳火已经熄灭,没有烟熏,夜蚊子猖狂起来,嗡嗡乱飞,叮得他苦不堪言。他不时拍打身上的蚊子,口里嘟囔着:“龟儿夜蚊子……”

他干脆坐起来,摸索着寻找火柴,想点亮桐油灯看书。他刚摸着火柴盒,窗外透进一道白花花的闪电,接着传来隆隆的雷声。起风了,吹得屋顶的稻草簌簌响,掉下来的扬尘撒了他一脸。他放下火柴盒,边掸抹着脸上的扬尘,边“呸呸”地吐着口水。

他划燃一根火柴,桐油灯亮了,昏黄的灯光在风中闪跳。

闪电、闷雷搅动了宁静的夜空,金四仿佛听见了低微的敲门声,待他侧耳细听,又寂然了。

他刚把枕下的书摸出,又响起了敲门声,他听得十分真切,不再犹豫,撂开书下床,拖着鞋走到门边问:“哪个?”

“我,快开门!”

金四听出是孙癞头的声音,心中一喜,急急打开房门,一股风吹进,桐油灯被吹熄了,孙癞头的黑影闪了进来。

金四关上房门,摸着火柴盒想点灯,孙癞头制止说:“金大哥,摸黑说几句,我马上要走!”

“为啥这慌张?”金四在暗中问。

“金大哥,听说你下山时遇上邢瘦猴,我们担心他们会怀疑你,万一暗中有人监视……所以我们不便来找你。”孙癞头低声说。

“哦,原来你们是怕这个……”金四心里的谜底才解开来,“老幺,邢瘦猴并没搜出啥把柄,熊世发哪会怀疑我?何况邢瘦猴被熊世发关在区公所监牢里,你们也太胆小了!”

他俩站在黑影中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孙癞头的声音:“唉,金大哥,你还蒙在鼓里,熊世发第二天便放出那邢瘦猴,这几天他带着区丁在石牛场闹得鸡飞狗跳,到处搜查呢!”

“哎,有这等事,我真还不晓得!”金四声音里充满了惊惶。

孙癞头说:“吴二哥叫我通知你,你可以借口下涪陵去治病,到了涪陵后不要停留,立刻坐船到重庆,自有人到码头接你,引你去见白三哥。”

“白三哥在重庆?”

孙癞头“唔”了一声,表示回答。

听说要他到涪陵转船去重庆,金四心中十分高兴。涪陵——他去过一次,就是抗战前去给罗天成的三姨太庆寿,中了美人计,成了他败家的起因。至于重庆——他一次没去过,听人说要比涪陵繁华十倍不止,已向往多年,苦不能去。

金四兴奋地表示赞同:“好!这盘缠……大概要不少吧!”

孙癞头不等金四说完,当即递给他一沓钞票:“大哥,盘缠——早给你准备好了,这是一万元……”

金四听说只有一万元,现在物价飞涨,这点钱哪够去重庆?他吞吞吐吐地说:“这……点钱,怕……不够吧?”

孙癞头摸黑拍了拍金四的肩膀:“吴二哥给你考虑得十分周到,怕你身上带的钱太多,会惹人怀疑。你放心,沿途都会有人接待你。”

金四话音仍存疑虑:“哪个接待我?他们认识我吗?”

“呃,不用担心!”孙癞头将一把篾扇递到金四手中,“这是一把常见的篾扇,带着不离身,凭这作印记。”

金四见吴荒货他们布置得如此周到,疑虑立刻消除了,高兴地说:“好,我后天便走!”

这时,屋外已哗哗地下起暴雨来,金四划燃火柴,点燃桐油灯:“孙老幺,坐一会儿,我还有一壶酒,有一包盐煮猪耳朵……”

不等金四说完,孙癞头急不可待地说:“我不能久留,吴二哥还等着我去回话!”他拉开门,冒雨走了。

“孙老幺,戴顶斗笠……”

金四听不到孙癞头应声,晓得他已走远,于是不再说啥,悄悄地关上门,还加上闩。 dvpt+nSpAKa4ZjFQSmz4vCu4B/0HMvoTXkfD2Pn3HSpvzUQyt7geGwdQuyxC4w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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