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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家喝到五分醉意,渐渐忘形,不像开初那样怕弄出大的声响,于是,划拳行令,互相取笑,说话粗野下流。

金四初次同这些人交往,一时不习惯,仍感到与这些粗人称兄道弟未免有辱斯文。他面露怏怏的神色,默默无言地坐着,情绪十分低落。

吴荒货见金四不欢的样子,为了提起他的兴致,拍了拍巴掌,大声提议说:“今晚我们与金大哥初次欢饮,哪个出来助一助酒兴?”

孙癞头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请金大哥干杯!”接着自告奋勇说,“我来耍点小玩意给大家助兴。”

金四看见孙癞头那副邋遢相,心中就感到恶心;他嘴角牵动了一下,装出笑容,勉强干了一杯。

孙癞头放下空酒杯,在金四面前摸出一只小竹方盒,揭开竹盖,凑近亮光,让大家看清,盒里盘绕着一条手指粗细的白花蛇。他手指却很灵巧地轻轻捏住蛇颈取出它来。白花蛇一阵扭动,立刻在孙癞头手腕上绕了几圈,小小的三角蛇头昂起,吐出舌信,还发出嘶嘶的叫声。

金四并无惊异的表情,叫花子耍蛇是司空见惯的事,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看。

孙癞头从手腕上取下白花蛇,蓦地抓住蛇头往鼻孔里塞……金四这时才大吃一惊。他晓得白花蛇有剧毒,倘若被它咬一口,很难活命。

孙癞头面带笑容,镇定自若地将整个蛇身一点一点塞进了他的鼻孔里,最后连蛇尾也望不见了。接着,他张开口,白花蛇却从他口里钻了出来……

金四忍不住跟着大家喝彩:“好!”他低头抿了一口酒,脸上有了笑容。

孙癞头将从口中钻出的白花蛇放回小方盒内,大家以为这个节目已经结束,殊不知孙癞头又张开口,从他口中又钻出一条蛇头来……

王疤子兴奋得蹦了起来,一拳击在桌上:“好,孙癞头真有一手,白花蛇一会儿便生出个崽崽!”

金四虽看过叫花儿耍蛇,但从未见过这种耍法,也不觉忘形大叫:“好!”

王疤子离座说:“大哥,你干杯,看我来献丑!”金四毫不推辞地干了一杯。

王疤子拉着孙癞头到了门边,要他平举两手与身体呈十字形,背贴在门板上。

孙癞头按王疤子的吩咐,背贴在门板上,口里笑嚷:“王疤子,你喝醉酒莫办灯,谨防失手!”

王疤子后退几步,从他绑腿上抽出四把小钢叉,齐握在右手中:“孙癞头,莫动,看叉!”他略微瞄了瞄,一扬右手,只见一串寒光向孙癞头飞去……

孙癞头吓得惊叫一声:“哎呀……”

王疤子掷出的钢叉像长有眼睛一般,分成四处——两颈边,两腋下——均匀钉牢在门板上,有分毫差错便会伤着人。

“好,王老五掷的叉真绝!”大家喝彩。

孙癞头不等王疤子拔出钢叉已大声吵嚷:“吔,王五哥,把兄弟当成靶子开心,万一酒醉失手……”

王疤子拔出钢叉,十分得意地拍了拍胸:“我王疤子玩飞叉几时失过手!齐姑娘几代人的真传被我学到手……”

金四不晓得王疤子说的齐姑娘是谁,也不便问,只好隐忍着。

孙癞头走过来归座,他哭笑不得的表情惹起一阵哄笑。一阵杯筷响,大家一齐干了杯。

吴荒货瞟着白先生说:“白老三,你为啥稳坐钓鱼台,把你的拿手好戏露一手出来,让大家解解闷嘛!”

白先生头发往后梳拢,胡子刮得光溜溜的,举止文雅,两手小拇指蓄着长长的指甲。他推辞了几次:“不会,不会。”后来经不住大家催促,只得站起身来,“金大哥,请喝酒,我表演个小戏法助兴!”

金四点了点头:“好,我喝!”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白先生身上,见他双手捂住面孔往下一抹,原来白皙的面皮陡地变成了紫绛色,好似关云长的面孔一般……

金四以前常听白先生说善书,想不到他却会这样神奇的戏法,忍不住抢先叫:“好!”

白先生又用双手捂脸一抹,马上恢复了原状,依然那样白皙。

碾房内一阵喝彩,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鼓掌声。接着,吴荒货和苏幺爸也作了表演,不过障眼小戏之类,没啥奇处。

金四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觉得这些新结拜的弟兄也有可爱之处。

这台酒一直喝到石牛河两岸公鸡啼叫,个个喝得大醉。吴荒货带来了鸦片烟和烟具,摆在床上过瘾。

苏幺爸、王疤子、孙癞头他们早已东倒西歪睡熟了。吴荒货和白先生过足了烟瘾,也劝金四烧几颗烟泡。

金四戒烟是出于无奈,他假意推辞了几句,哪禁得起别人劝请,也横躺在铺上吞云吐雾起来。

白生先翻看了皇历,选定了他们认为的吉日良辰,晚上在金四碾房里聚齐。

他们迷信得很,在下水 之前,十分虔诚地祭过了祖师时迁,敬过有关的神祇,个个喝过了符水;为了安抚葬者的鬼魂不作祟,他们还烧了纸钱,泼了水饭,暗祷葬者灵魂升天,许下为他做道场的愿心……

金四的精神紧张,第一遭干这种事,不仅胆怯,还怕死鬼报复,而且想到一旦被发现后的后果,更使他不寒而栗。他晓得既然已斩过鸡头,喝过血酒,发过海誓,不干就是反水,这些人肯定不会轻饶他。事已到此,他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

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还额外给金大癞子烧了一篇祷文,祈祷父亲的亡灵保佑他去报这家仇。有了报家仇这项理由,他空虚的心灵觉得有了依靠,顿时理直气壮了。他想起朱佳富害得他倾家荡产,仇恨的火苗便在他心头越烧越旺,腮帮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眼里闪烁着阴森的光。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今夜要亲手将朱家老狗的尸骨撒向荒野……”

“嘿!真不愧龙种,大丈夫应该有这样的气概。”吴荒货跷起大拇指称赞,为他鼓气。

他们喝过酒,吃饱饭,已是二更天,收拾好烟灯,锁好碾房门,便出发了。

金四紧跟在白先生身后,因为他是新手,指定苏幺爸走在他身边照料。

金四赤手空拳,其他的人手里都拿着器具。除挖锄、钢钉等常见器具外,金四还见他们拿着一些奇形怪状、从没见过的特制器具。他当然猜不出它们的用途。

孙癞头提着一盏夜行灯。这灯点的是菜油,四面不透光,只在底部开个洞,透出一个圆形的光斑照在路上,远处是看不见这光斑的。倘若有人走近,只将灯往地下一搁,光斑立刻便看不见了。灯的一面还装有暗门,打开暗门便可以照亮一个方向,当一般灯使用。这种夜行灯不怕风吹雨淋,构造十分精巧,不晓得是哪个朝代、由哪个工匠发明的,一直沿用至今。

金四以前听说过这种夜行灯,今夜才亲见了。他除了惊叹夜行灯精巧外,还暗暗感到不解:现在时兴的手电筒比这夜行灯方便可靠,为啥还用这古老的灯具?

他们选择的时间很适当,此时月黑风清,将近午夜,小路上行人绝迹。除了不时传来一阵犬吠声外,荒野里一片寂静。

他们个个脚步轻捷,走得很快,只有低微的沙沙声,像微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声响,一点儿不刺耳,更不易惹人注意。

只有金四笨手笨脚,不时踢起路上的小石头,发出声响,惹得苏幺爸发出“嘘嘘”的声音警告他。遇到难走的崎岖路,苏幺爸还扶着金四缓缓向前走。

吴荒货虽是觑觑眼,但长期练出了过硬的夜行本领,不仅没掉队,步子还十分轻快,没得声息。

金四由于过分紧张,喉头发起痒来,不住咳嗽。他咳得虽轻,但在寂静的荒野里传得很远,惹得四处狗叫。

苏幺爸急了,他递给金四一块纱布,叫他揉成一团塞进嘴里。金四只得照办,咳嗽声果然变弱了……

朱佳富迁葬的祖坟离“野农山庄”不远,金四从未去过。快到“野农山庄”时,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白先生不时回过头来,低声关照金四,叫他千万不要弄出声响。

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个个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

他们没有夜行衣,每人披了一大块青布,彼此都看不清,只见一些模糊的黑影在往前移动。

他们离开大路,在灌木丛里拨开齐膝深的茅草,匍匐着悄悄前进……

“野农山庄”的暗影在前面隐现,八字朝门前竖着旗杆和石斗——郑区长在前清不过是秀才,不应立杆竖斗;这是辛亥年后,他自竖的,借以在乡中抖威风。粉墙外,几棵黄桷树郁郁苍苍的巨大躯干掩荫着宅院。

宅院内响起了几条恶犬的吠声,一会儿便响到了粉墙外:“汪汪……”

金四生怕恶犬向他扑来,十分惊惶地发着抖。

苏幺爸轻声说:“不要怕,等我去……”他时起时伏,跳跃向前,一会儿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不久,狗吠声蓦地沉寂了。

金四不晓得苏幺爸用啥法制服了这几条恶狗,他蹲在路边,稍微定了心。

苏幺爸摸回来了,轻轻招呼说:“快走!”他们又往前悄悄爬行,不久便到了坟场。

金四影影绰绰看见坟场外的石砌矮墙便站住了。他觉得阴森森的,十分令人可怕,脚杆开始打闪闪。

苏幺爸拉了金四一把,示意跟他走。

金四没看清矮墙内的坟堆,便跟在苏幺爸的身后走开,他出着粗气,跌跌撞撞往旁边走了十多步。

苏幺爸站住了,凑近金四耳边说:“上树!”他指了指路边一棵高大的柏树。

金四本没爬过树,这时由于紧张,手足不大听使唤,他双手抱住树干,爬了几次都滑了下来。

苏幺爸无奈,只好在树下托住他的双脚往上送,看金四已双手抓住了第一道树丫才松手。

金四攀住树丫想撑上去,但他力气太小,手打滑,没抓牢,“呼”的一声落了下来,横跌在地上。他“哎哟”一声,忍不住呻吟。

“嘘!”苏幺爸警告他。

金四只好忍住疼,苦着脸,不敢再发出声音。

苏幺爸听了听四周的动静,见无异常的响动,才上前扶起金四,低声问:“大哥,跌伤没有?”

金四坐在地上轻轻哼了一声。他后悔不已,干这种勾当,不仅冒险,还苦不堪言。他摸了十多里夜路,已累得手软脚 ,这一跤跌得不轻,只觉腰眼发出阵阵的刺疼,即使没跌伤骨头,也扭伤了腰筋。

苏幺爸半晌没听见金四回答,虽看不清金四的面孔,也能猜出他脸上的表情,他心中暗暗抱怨吴荒货,为啥要将这个草包公爷带来,目前真成了大家的累赘。

苏幺爸还负有观风的重任,不能再耽搁,他只好扶着金四走了几步,在乱石堆后藏好,低声吩咐:“千万不要弄出声响!”

苏幺爸安顿好金四,转身回到柏树下,看不出他年过半百,却还像年轻人那样敏捷,轻轻纵身一跃,便如猿猴般攀上树去了……

金四坐在乱石堆上,双手捂住脚踝嘶嘶吸气。他的脚踝已经肿胀,像针扎般疼痛,腰部的疼痛反而减弱了。

金四晓得悔也无益,目前的处境随时都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他顾不得疼痛,凝神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他朝“野农山庄”方向谛听了半晌,像死一样的沉寂,稍感宽心,轻轻吁了一口气。从坟场方向不时传来微弱的声响:嗒、嗒、嗒——像水珠滴进水缸里;沙、沙、沙——像风吹树叶;丁、丁、丁——像马虾在弹着钳足……

金四不晓得他们用啥方法隔音,只传出这点声响,不觉感到惊诧。他原以为挖开坟墓一定会弄出巨大的响声,原来并非如此,想不到这些貌不出众的朋友却有一套绝技!他镇定下来。

金四心中的恐惧淡了,顿时又感到脚踝传来的疼痛加剧了。他想呻吟又不敢,只是咬紧牙顶住。

过了一会儿,金四感到疲倦异常,渐渐进入恍恍惚惚的蒙胧状态,似睡非睡……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金四在蒙眬中蓦地听见几声“呱、呱、呱”的凄厉啼叫,他不由一惊,立刻清醒了——乡中传说这种叫声是鬼叫——他下意识地想逃跑。

金四跑了两步,忍不住脚踝的疼痛,陡地跌倒在地上。

“呱、呱、呱”的叫声飘飘浮浮,时高时低,一个怪影仿佛向他扑来,金四抱住头差点惊叫起来。

“嘘!大哥,你啷个搞出这大的声息!”苏幺爸下了柏树,向金四走拢来。

金四听出是苏幺爸的声音,像得救似的拉住苏幺爸的手:“鬼,听,这是鬼叫!”

苏幺爸不满地轻声埋怨说:“哎,金大哥,你连鬼灯哥的叫声也听不出,哪来鬼叫!”

金四定了定神,果真看清不远处的一棵板栗树上站着一只猫头鹰,一对绿森森的眼睛正对着他,令人生畏,仍“呱、呱、呱”地叫着!

金四松口气,弄得不好意思,他壮起胆子凑近苏幺爸耳边问:“他们得手没有?”

苏幺爸正想回答,从坟场突然传来两声阳雀叫:“巨巨阳,巨巨阳!”这是约定的暗号,是唤他俩过去。

苏幺爸也装阳雀叫:“巨巨阳,巨巨阳!”

他回头拉了金四一把,兴奋地说:“他们已经得手,我们快过去!”

金四苦着脸说:“哎哟,我脚踝肿得像鼓槌,哪里走得动啰!”苏幺爸低沉而急速地问:“啷个搞的?”

“我的脚跌伤啰!”金四沮丧地说。

这时四山都响起了“巨巨阳!”——真的阳雀开始啼叫,天将破晓,已看见东方天际显出一点灰蒙蒙的曙光。

苏幺爸焦急地说:“天快亮了。快,我背着你走!”陡地,从“野农山庄”内的碉堡上响了一枪:砰!

苏幺爸一顿脚:“糟了,破了风 !”他背起金四就跑。

苏幺爸跑到坟场前,白先生焦急地站在那里等他俩:“上山,到慈虎岩!”

苏幺爸气喘吁吁地问:“吴荒货他们呢?”

“在前面!”白先生见苏幺爸背着金四,“啷个搞的?”

苏幺爸边走边回答:“金大哥伤了脚……”

白先生来不及细问:“快跟着上山,我先走了!”

苏幺爸背着金四走得慢,走到密林边已看不见白先生,听到追来的枪声越响越近,枪子儿在头顶上飞过,发出“嘘哧、嘘哧”的尖啸。

金四生怕苏幺爸会丢下他逃跑,伏在他背上,死死抓住他的双肩不放。

苏幺爸背着金四也钻进了密密的松树林。林内一片漆黑,苏幺爸摸索着往山上爬了一段路,他实在背不动了。

苏幺爸将金四放下,准备透透气,金四错以为苏幺爸要撂下他单独逃跑,在黑暗中他紧抱住苏幺爸的双脚央求说:“求你不要丢下我,我……”他快要哭了。

苏幺爸“唉”了一声:“你真笑人,我们的规矩哪会丢下你不管!”

金四仍没松手,浑身索索抖。

苏幺爸耳尖,已听到传来树枝的断折声,晓得“野农山庄”的人已追进松林来了。

他忙说:“快,我背你走!”

金四挣扎着站起,扑到苏幺爸背上。苏幺爸背起金四又摸索着往上爬。

幸好追进松林来搜查的人有禁忌,不敢点火把,他们互相很靠近,但谁也看不见谁。

苏幺爸很快便将追来的人丢到身后,彼此的距离拉远了。

苏幺爸虽然很累,但丝毫不敢放慢速度,凭他多年来的丰富经验,晓得追来的人正在后面紧追不舍,因在黑影中怕遭暗算,他们一时不敢太靠近他俩,是等待天明后捉活的。

苏幺爸见曙光已从树丛缝隙间透进,再隔一会儿在林中便可以看清物体,背着金四这个沉重的包袱,像这样慢的前进速度,是很难逃脱的,必须趁现在摸黑还看不清物体的时机,采取对策才行……

苏幺爸站住,定了定神,他打清了方向,然后陡地往左拐,背着金四走了一段路。他异常小心地前进着,尽量不弄出声响,不留下痕迹。

苏幺爸十分准确地摸索到一个地方,他背着金四,伏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拨开一丛灌木,爬进了一个十分隐蔽的生矶

苏幺爸放下金四,吩咐他千万不要弄出声响。他坐在生矶里轻轻喘气,不住打量着生矶进口处,留神谛听生矶外的动静。

金四弄不清这是啥洞,他背靠着石壁,觉得石壁光滑平整,不像天然的洞穴。洞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憋气的霉味,金四感到胃里作翻,强忍住才不致呕吐。他用手摸了摸地上,也觉得光滑平整,很像石板,还有一些棍棍棒棒样的东西,零乱地散在石板上,看不清是些啥!

苏幺爸紧挨着金四,感到他气息已经匀净,便将一颗小丸塞到金四手中:“快咽下!”

金四以为是提神的鸦片烟泡,忙丢进口里,咀嚼了一下,才尝出不是烟泡,是有强烈芳香的丸药。他干咽了下去。

金四惧怕异常,想到被人捉到的后果,情绪越来越低落,沉默着没说半句话。

苏幺爸冒惯了这种风险,毫不在乎地闭目养神,但一直留意着生矶外的动静。

天已大亮,从生矶洞口透进一点亮光来。

金四这才看清他与苏幺爸藏在一个古老的生矶里。

——这生矶由几块长长的青石板构成,形状很像一副大棺材。死者不用棺木直接葬进生矶里,一个生矶葬进好几具尸体:有成人、妇女和小孩,显然是一家人合葬在一起的。生矶一半掩埋在泥土里,大都鳞次栉比地一层一层紧挨在一起,有点像蜂房,像是埋葬着一个部落或一个家族;当然也有单个存在的生矶。金四躲藏的这个生矶,便是孤零零地湮没在灌木和荒草之中,不易被人发现。

生矶里陪葬的器物大都是木碗、骨簪之类,说明当时这一带生产力很落后,墓主社会的地位都不高。但是,偶尔在较大的生矶中,也发现很少的青铜器,如铜矛之类,这恐怕是酋长和家族首领的墓葬吧!死者大都赤身露体,少数穿有节麻衣物,因年代久远,早已风化成碎片。

这些古代的墓葬,在抗日时期却立了功勋,成了这一带老百姓的防空洞;虽承受不了炸弹的直接冲击,但足可以抵挡流弹和炸弹爆炸后横飞的碎片。

金四低头看清,他脚边零乱地摆着几具骷髅,还没烂掉的长发一绺绺残存在旁边;原先摸到的棍棍棒棒,原来便是墓主的白骨。金四虽然感到害怕,心里怦怦跳,但他晓得目前的处境并未脱离搜捕的危险,只好强壮胆子隐忍着。

苏幺爸在金四身边紧闭双目,半晌没有动静,仿佛已经睡熟了。

金四几次听见生矶外传来脚步声,他紧张地张着口,惊惶的目光紧盯着生矶洞口。

苏幺爸并未睡熟,每当生矶外有响动,他立刻便会睁开眼警惕地望着……

幸好,搜捕的人从外面走过,始终未发现这个生矶,响着的脚步声又走远了。

半晌没听见生矶外有响动,静极了,不时传来林中雀鸟的鸣叫,声音悦耳而欢快。

他俩仍不敢走出生矶。苏幺爸真的睡熟了,发出低沉的鼾声。

金四感到饥饿,并且口渴难忍,不住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露出疲惫的倦容。

他蓦地想起自己的脚踝已半晌没感到疼痛,用手抚摸着脚踝,差点惊诧得叫出声,原来肿胀已消退得无影无踪。他活动了一下脚踝的关节,并站起身弯腰在原地踏了两步,只有一点儿轻微的疼痛感。

金四一阵欣喜,头部碰着了生矶顶板,他忍不住弯腰双手捂住头:“哎哟!”

苏幺爸被惊醒了,惊讶地望他。

金四用肘拐了拐苏幺爸:“噫,苏幺爸,你刚才给我吞的是啥丸药,啷个有这么大的效力,脚踝消了肿,已经好多了!”

苏幺爸嗔怪地斜睨了金四一眼,撇撇嘴,十分平淡地说:“有啥大惊小怪!干我们这一行,免不了挨打受损伤,身边谁不带两颗救急药丸!”

他放慢语调说:“这药丸么,是祖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秘方,若无奇效,干我们这一行的岂不绝了种!”

金四沉默了,无语地坐下。

苏幺爸补充了一句:“其实,身边没带药丸也不要紧,将自己屙的尿喝下,一样可以治内、外伤!喝童子尿更好。”

这本是江湖客极普通的医药常识,金四却闻所未闻,他惊讶地“哦”了一声。

苏幺爸欠身站起来往洞口走去,金四惶恐地说:“苏幺爸,你莫走,我独自留在生矶里有些怕!”他畏怯地望了望脚下的骷髅。

苏幺爸皱了皱眉,只好安慰他说:“金大哥,胆子是练出来的,你能喝一次生人血,就不会感到害怕!”

金四惊骇地望着苏幺爸,生怕苏幺爸也会喝他的血似的,浑身有点颤抖。

苏幺爸见金四那副脓包相,不觉感到好笑:“金大哥,其实我也没喝过生人血,不过听人这样说。”

金四如释重负般吁了一口气。

苏幺爸和颜悦色地说:“我出去观一下风,一会儿就回来!”

金四无可奈何,只好眼巴巴望着苏幺爸走出生矶,消失在洞口。他不敢望生矶里的骷髅和白骨,紧闭着眼,拇指和食指不住捻动,像数着佛珠,口里默念着他新学的《金刚经》来壮胆。

金四默念了一阵《金刚经》,不见苏幺爸回来,他焦急不安地注视着生矶洞口,考虑自己是否出去看一看究竟。

他陡地听见生矶外传来一阵窸窣响,摸不定是谁来了,正感紧张时,苏幺爸已笑嘻嘻地在生矶口出现了,不由得松口气。

苏幺爸弯腰钻进生矶。他采回了一些红红黄黄的野果,金四都叫不出名来。

苏幺爸将一捧野果塞到金四怀里:“金大哥,吃点东西解解饥渴,我们好爬山。”

金四早将野果往嘴里塞,虽然味道有些酸涩,但仍吃得津津有味……

金四吃完了野果,觉得有了一点儿生机,这时才想起他们:“吴荒货他们该不会被捉住落网了吧?”他感到担忧。

苏幺爸吃完了野果,“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残渣,拍拍手,自信地说:“他们绝不会失算,肯定早到慈虎岩啰!”

金四半信半疑地问:“你……何以见得?”

苏幺爸对金四带点文绉绉的语句很不习惯,他皱了皱眉头:“没听见追捕的人响枪,他们肯定跑脱了。”

金四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苏幺爸侧耳听了听生矶外的动静,转头对金四说:“金大哥,外面已风平浪静,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躲风,你能走吗?”

金四摸了摸脚踝:“走走看!”

金四跟在苏幺爸身后钻出了生矶,骤见白花花的阳光,眯了眯眼。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空气里有浓郁的松香味,十分清新。

正是割松香的季节,林中的每棵松树下段主干上都被松香匠用剜刀剜出螺旋状的斜槽,松香由斜槽中淌出流下,树脚都积了一摊松香。

苏幺爸十分机警地留意动静,走在金四前面领路,不时站住,回头等到金四撵上后,再匆匆开路前进。

他们不敢走现成的小路,怕会遇上埋伏。苏幺爸十分熟悉这里的山势,能在危岩和荒草中寻出可以下脚的路来。

金四一跛一跛,走路十分吃力,累得气喘吁吁,他脚踝仍有些疼痛,不过不甚厉害。

道路确实难走。苏幺爸身上仍披着夜间那块当保护色使用的青布,不时取下,站住揩汗。他见金四的脚跛得越来越凶,于是取出一把小刀来削下一段树枝,递给金四当手杖。

金四拄着树棍,跟在苏幺爸身后,一瘸一拐走着毛狗 路,遇到险坡陡坎,苏幺爸就扶他一把。

金四想不到这个平时被他看不起的打更匠,却如此讲义气,并没丢下他逃走;要不是他,自己一定会被人捉住,坐牢不说,也太丢脸了。

金四不由对苏幺爸产生了好感,时时用感激的眼光望着他。苏幺爸领着金四爬过好几道山脊,一山又比一山高,山势越来越险奇,也越荒凉僻静,沿途看不见一个人影。

太阳偏西,血红的阳光涂抹在山峦上,映得密林树梢上一片金黄,像浓墨重彩的风景画。

金四无心观赏高山上这种壮丽隽秀的美景,他一心看着脚下的路,生怕摔倒。他俩通过了一片原始森林,地上积起的几尺厚的松针,一股酸腐味扑鼻。

苏幺爸见金四的情绪越来越低沉,不笑不语,显出十分疲惫的神态。他说:“金大哥,走出这片密林便到了慈虎岩,快了!”

金四听说快到慈虎岩,顿时提起精神,加快了速度往前走。

苏幺爸紧张的神态陡地松弛了。他敞开衣襟,露出蓝粗布汗衣,缓缓往前走,居然边走边唱起道情:

哧蓬蓬、蓬蓬、哧蓬蓬……

迎面来了一道姑,

眉儿弯弯嘴涂朱,

细腰纤纤如加箍,

两眼圆圆两颗珠,

此人便是何仙姑,

哧蓬蓬、蓬蓬、哧蓬蓬……

苏幺爸唱道情的声音猛然止住,他已听到前面有响动,立刻警惕地后退了几步,拉了金四一把,一齐躲进了一棵爬满了藤萝的古树后……

金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意外,紧挨着苏幺爸,嘴唇顿时变得苍白,毫无血色,脚杆打着闪闪。

密林深处传来了一声“巨巨阳”的叫声,苏幺爸立刻变得十分轻松,拉了金四一下:“不要紧,是自家人!”

苏幺爸与对方应答了几声“巨巨阳”,加快脚步迎过去。

王疤子从一棵榕树后走了出来:“哎,苏幺爸,你们为啥这时才到?”

苏幺爸满脸不高兴:“你们跑得好快,我带个彩号啷个走得赢!”

王疤子已见金四拄着树枝一瘸一拐地走拢来了,迎上去关心地问:“金大哥,是不是挂了枪花?”

金四摇了摇头,十分沮丧地说:“哎哟,摔伤了脚踝!”

“来,我背你,吴荒货他们在慈虎岩等急啰!”王疤子让金四趴在背上,背起便走。苏幺爸紧紧地跟在后面。

一幢麻石砌的茅草房出现在慈虎岩的山窝里。屋后一笼翠竹,屋前有个三合土 的晒坝,晒坝边上有几棵榕树,垂入土中的气根有酒杯粗细——在平坝里,这种榕树已罕见。

榕树华盖似的树冠下,摆着几张条凳和小几。吴荒货他们起身,从榕树的阴影里迎了出来。

吴荒货见王疤子背着金四,焦急不安地问:“金大哥是不是挂了花?”

苏幺爸抢前一步回答:“金大哥扭伤了脚,幸好没伤筋骨!”

一条叫黄二的猎狗窜上前,像通晓人性的样子,围绕着王疤子脚边闻嗅,发出表示亲昵的呜呜声。

白先生抹了抹头发:“走,背进屋里去!”

王疤子走进堂屋,将金四放下,扶他在火塘边的长条凳上坐好,用衣袖揩了揩自己脸上的汗,才在金四身旁坐下歇息。

高山里的火塘有多种用途,所以一年四季都生着火。时近夏天,火塘里燃着一个树疙蔸,火势很小,飘荡的袅袅青烟可以驱赶山蚊子。

火塘上有一个吊着的方形烤架,挂满了腊肉、香肠、野味……这些腊味食物被火塘的烟熏得黑乎乎的,往下淌着油,滴在柴火上发出“吱吱”的声音,散发出一股香味。

烤架正中,吊下一个可以升降的钩子,钩子上挂着一个瓦茶壶,它离火焰的距离能够任意调节,使用十分方便。

苏幺爸看瓦茶壶升得很高,壶嘴冒着热气,晓得壶水已经烧开过,一阵清茶香气迎面袭来。他实在渴极了,取下当壶盖用的陶碗,吹去碗里的积灰,倒满了一碗紫酱色的浓茶,靠近嘴边便咕噜咕噜地喝个光。他感到十分痛快,咂了咂舌头,吸气发出嘶嘶声,然后才将陶碗里余下的茶渣泼到柴灰里。

苏幺爸解了渴,他倒了一碗递到金四手中,亲切地说:“大哥,喝茶!”

金四见茶水的颜色虽然难看,但清香四溢,也不客气,接过来几口喝干了。

金四刚将陶碗递回苏幺爸手中,一个女人大声粗气嚷叫,从厨房跨进堂屋:“啧啧啧,稀客!稀客!”

金四眼前一亮,一张女人秀气的面孔映进他的眼帘。这女人不过三十多岁,浓眉大眼,鬘鬘浓发梳向脑后,绾了一个发髻,罩着黑丝线的发网,髯上横插着一支银簪;穿一套粗蓝布短衫裤,十分洁净,将衣袖绾到肘部;肤色黄中透红,露出健康的色彩。她端着一筲箕炸开的苞谷花,放在金四身边的小方桌上,笑眯眯打量着金四说:“你一定是金大哥!”

金四见她一张稍嫌大点的嘴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像与金四十分熟识一般,毫不怯生:“吴荒货、王疤子这几个背时鬼,丢下你不管!我已骂了他们一个下午……”

她眼波流动,改变了话题:“金大哥,你一定饿慌了,先吃点苞谷花压压饥欠,等会我再摆出酒菜给你压惊!”

金四已猜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但从没听吴荒货他们提说过她,所以不晓得啷个称呼,显得有些迟疑。

吴荒货坐在火塘边,跷着二郎腿笑眯眯地说:“她的嘴巴大,金大哥叫她母夜叉好啦!”

金四明知吴荒货说的是笑话,当然不会那样称呼,于是他含糊地称了一声“大嫂”,这是四川人对妇女的一般称呼。他说:“大嫂,难为你关照,我确实饿了,这苞谷花好香!”

金四已抓了几把苞谷花塞进嘴里。

这女人斜睨着吴荒货打诨说:“你嫌老娘嘴巴大,为啥偏跪下央求我,要杵香!”

吴荒货反而面皮薄,显出讪讪的尴尬表情:“嘿嘿,齐姑娘这张嘴真不饶人!”他不再开玩笑,向金四说,“她娘屋姓齐,我们大家都叫她齐姑娘!”

金四见吴荒货没提到她男人的姓名,猜想她一定是寡妇,但初次见面,当然不便打听她的根底,他只是欠身客气说:“齐姑娘纳福,我太叨扰你了。”

齐姑娘转向金四,抿嘴一笑:“看,还是金大哥读过书,见过世面,说话文绉绉的,不像他们粗人说粗话。”

她见金四不住往口里塞苞谷花,并没喝茶,于是大声粗气地说:“金大哥,光干吞苞谷花不喝茶啷个行;你比他们娇贵,喝不惯火塘里的粗茶,待我给你冲碗黄糖水!”

齐姑娘转身要走,被苏幺爸赶上拦住,嬉皮笑脸地说:“吔,给金大哥吃糖水,不能忘了我。有了新交不要忘了旧情啰!”

齐姑娘顺手摸了一把苏幺爸的面颊:“幺儿子,不会忘了你。等老娘招待好客人再给你喂奶,莫急!”

白先生坐在凳上闪着腿,不甘落后也插进嘴来:“怪不得齐姑娘胸襟下的一对奶子胀鼓鼓的,原来生了苏幺爸这个私娃子!”

不等苏幺爸说话,大家一阵哄笑。

齐姑娘春风满面地走了。一会儿就从厨房端来一碗冲好的黄糖水,递到金四手上:“金大哥初来乍到,优待你,请喝!”

她暂时丢下金四,用指头叩了苏幺爸头上一下:“幺儿子,把火生旺些!”

苏幺爸脆生生地回答:“噢,娘,生火算我的。”他咯咯笑着,拿起火钳拨火,向火塘里加柴。

齐姑娘手脚十分麻利地将瓦茶壶取下煨到热灰里,又换上了一只大砂罐;砂罐里装满了汤和肉食。她将挂钩往下一拉,使砂罐离火苗近些。火苗舔在砂罐底上,一会儿,便发出“吱吱”的响声,冒着热气……

齐姑娘匆匆进厨房去了。

苏幺爸将塘火烧得很旺,烤得额上出汗。他揭开砂罐盖看了看,指指点点说:“金大哥,看,齐姑娘多疼你,煮了这么多腊肉,嘻,有香肠和血豆腐,还有腊麂子肉!”

金四不习惯这种玩笑,只是红着脸,望着苏幺爸笑。

苏幺爸加上几根湿柴火,火苗被压下去了:缕缕的浓烟在堂屋内弥漫。吴荒货被熏得泪流不止,呛得咳嗽:“吔,苏幺爸,你啷个在生火哟!安心把我们熏成腊肉不成!”

苏幺爸忙抽出插在炉灰里的斑竹吹火筒,一头抵拢柴火,一头凑近唇边使劲吹……

“蓬”的一声,柴火陡地蹿起很高的火苗,燃得“啪啪”作响,堂屋的烟雾慢慢消散了。

金四边喝糖开水,边向吴荒货他们叙说他与苏幺爸今天的遭遇……

苏幺爸不时插话补充几句。

砂罐里的汤烧开了,肉食在汤中翻滚着,阵阵的香气扑进鼻里,惹得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砂罐上,不断咽着口沫——他们实在饿了。

金四叙说完,吴荒货也口沫飞溅谈起他们的收获:“龟儿朱佳富把祖坟修得好结实,外面砌的青石捻过、渗进葫豆泥的灰缝……撬开外椁还有内棺,都是用坚硬结实的云板做的。格老子不是我功夫硬,哪能这么快得手!龟儿朱佳富这几年在外头发了横财,金银多得没处用,偏要放在死人身边往土里埋。偌多金银玉器,害得老子几个轮流背,背也背不动……”

金四专注地听着,忍不住问:“朱家那老狗的尸骨呢?”

吴荒货笑眯眯地说:“棺材里的尸骨经过这么多年还没烂,成了干绷绷的腊尸,我们弄成几大块,费了很大力气,才从打开的洞中拖出坟外。去他娘的,丢到坟场外去啰!金大哥,要是时间够,我们会叫你亲自丢掉它报仇,哎,时间不够……”

金四心头立即浮起报仇后的痛快感,他不觉对这些被他原来看不起的朋友肃然起敬,认为这些朋友个个疏财仗义,性情豪爽,比起熊世发这种势利小人不晓得强多少倍!能与他们结交真值得!早把胆怯懊悔的心情丢到九霄云外。

慈虎岩齐姑娘办出的这顿夜饭十分别致,金四还是第一次尝试,处处觉得新奇。

大家围着火塘坐着。火塘里依然烧着柴火,在这种季节里,金四感到很热,他不住抹汗。但吴荒货他们却习以为常,毫不感到热似的,互相打闹取笑。

火塘里亮光四溢,不用点灯,整个堂屋都可以照见。

在火塘的四角各摆上一张小几,各种腊味切成大块大块的,全盛在一只瓦钵里,每个小几上摆上一钵,瓦钵边配上几碟家常咸菜,如豆豉、风豆干之类。肉汤里放进新笋,也是每个小几上一钵。

火塘四方在热灰里煨着四只齐膝高的小酒瓮——小瓮里装的是甜酒酿,系用高粱米加曲发酵,然后将小酒瓮窖进土中,年数越久越香醇,也很珍贵,是这一带的特产,有独特的地方风味。这种甜酒酿一般是不出售的,山里人都酿这种酒,根据经济状况,少则十瓮八瓮,多则几十瓮,窖在地下,需要时再取出饮用或送亲戚——凡有喜庆,至亲如姑母、舅妈之属便会在小酒瓮上贴上红喜字送情,表示庆贺。

齐姑娘将猎狗黄二关在门外放哨,他们十分放心地开怀畅饮。

小酒瓮封口的猪尿泡膜已打了两个洞,插进两根中通的竹管,从竹管里冒出阵阵清醇的酒香。吴荒货已衔住竹管贪婪地吮吸着瓮中的酒酿,嘴唇咂得喷喷响,称赞说:“好酒!”他嬉皮笑脸地望着齐姑娘红通通的脸蛋说:“齐姑娘,今天是啥喜庆?你啷个舍得起出陈年酒酿请客哟!”

齐姑娘正在用火钳拨火,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向金四一转,接着露出嘴角两个酒窝一笑:“金大哥是贵客,初次进山到慈虎岩;你们又得了财宝,这不是喜庆是啥!”

白先生也在咂嘴说:“这酒好香,怕窖了十多年,是不是?”

齐姑娘放下火钳,抹了抹披散在前额的一绺散发,坐正了身子说:“白先生真识货,这酒还是闹红军那年下客的。”

苏幺爸扳着指头算了算:“哎哟,快十二年啰。”

吴荒货望着王疤子笑了笑:“王疤子,你与齐姑娘相识已十二年了,日子过得好快!”

金四见王疤子没有答话,只顾吮吸着酒酿,大家的目光都射向他,“哄”的一声笑了。

金四不明白他们笑啥,跟着嘿嘿笑了两声。这个女人,也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一直偷偷打量着齐姑娘,但看得都不真切。这时他与齐姑娘同饮一只酒瓮,才仔细地看清楚:齐姑娘身体结实健壮,皮肤黑里透红,鹅蛋脸上五官匀称,露出白牙闪着珍珠般的光泽;一对眼珠灵活滴溜,目光毫不避人,热情放荡。

金四见齐姑娘不时也在偷偷打量他,不觉自作多情,认为齐姑娘对他有点眉目传情的样子,噫,大概有意于他……

金四虽见过很多女人,但自破落后,已打了多年光棍,使他一见齐姑娘便入了迷。他自认为长得比吴荒货他们清秀,文化教养都比他们强,齐姑娘喜欢他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琢磨齐姑娘对他的一言一笑,仿佛都含有情意,越想越像……

他在房里没有看见男主人,猜测她一定是寡妇,嘿嘿……金四心里在自得地暗笑。

金四弯腰衔着竹管喝酒,故意凑近齐姑娘,与她耳鬓相挨;而齐姑娘毫不在意,并没回避。他嗅到她浓发上的菜油香,更使他神魂飘荡,忘了疲累。

大家边吃边喝酒,一会儿,个个脸上都出现了酒晕——这种酒酿入口有股酸甜味,仿佛十分平和,但后劲很大。

火塘挂钩上吊着瓦水壶,壶嘴喷着蒸汽,水早已滚滚开。他们不时取下水壶向瓮里冲进开水,边冲边喝,酒味依然浓郁,冲到五次以后才慢慢变淡。

金四觉得王疤子有些反常,在齐姑娘面前显得有点拘谨,甚至有点腼腆羞涩的样子,不觉有些奇怪。

其他的人都与齐姑娘说笑取闹,唯独王疤子规规矩矩,只顾闷声喝酒吃菜。

齐姑娘嘻嘻哈哈,在这个人头上敲一下,把那个人的胡子捋一把,也用粗俗话回敬几句,举止粗犷、轻佻。但她唯独不与王疤子笑闹,只是不时用眼角扫他一下,仿佛对他很冷淡。

但是,金四却注意到齐姑娘除了给自己碗里不断夹菜,也给王疤子夹进碗里,并且夹给王疤子碗里的菜都是经过挑选,比夹给自己的菜好,都是净瘦肉。

金四还注意到齐姑娘虽用眼角扫视王疤子,但那目光饱含深情,闪着一种令人艳羡的光亮。

金四越留意齐姑娘这些细节,越使他心中不自在——难道齐姑娘竟会钟情这个面目丑陋的王疤子?他心中生起了醋意……

金四胡思乱想一阵,自己也觉无聊、可笑。他与齐姑娘不过初次见面,凭啥去妒忌别人!

苏幺爸离齐姑娘很近,他借着酒兴,索性装出厚脸皮:“齐姑娘,刚才你说要喂我吃奶,让我自己来吃!”他真的向齐姑娘胸前伸过手来。

齐姑娘不等苏幺爸的手碰着她,“啪”的一声脆响,一掌猛击在苏幺爸的手背上,用力推开,撇撇嘴:“幺儿子,你再嘴馋,老娘要教训你!”

她见苏幺爸并没死心,又要伸手过来,她俯身从火塘里拿起一块前半截燃烧着的干柴,做出要向苏幺爸手下杵去的样子:“你敢!”

苏幺爸做了一个怪相,“嘿嘿”干笑了两声,缩回手去。

齐姑娘将燃烧着的柴放回火塘,望着苏幺爸哈哈大笑:“幺儿子,你还不是老娘的对手!”

吴荒货笑眯眯地望着王疤子,取笑说:“不要与齐姑娘闹啰,谨防有个人要吃醋!”

一阵哄笑,大家的目光一齐集中在王疤子身上。

王疤子将头低着,默默用脚踢着火塘边的枯树叶。

齐姑娘斜睨了王疤子一眼,撇撇嘴:“哼!王疤子敢吃醋,难道不怕老娘给他几巴掌!”

孙癞头喝了酒,被塘火烤得一阵燥热,他用手搔着发痒的头皮,也趁热闹说:“齐姑娘哪会将奶给苏幺爸这个假私娃子吃,我晓得她一对胀鼓鼓的奶,今晚是留给王疤子吃——他才真是她的幺儿子!”他说完还用手拐碰了碰王疤子。

火塘边又是一阵开心的哄笑。

齐姑娘笑着对孙癞头说:“你龟儿子只会耍蛇,晓得个啥!”

瓮里渗进几次开水,酒味渐渐淡了,火塘里的火苗小下去,余下一塘红红的炭火,映得个个人脸上更红了。

堂屋里的光线太弱,齐姑娘点上几支松香烛,插在炉灰上照明。她大声说:“瓮里的酒喝淡了,大家要把饭胀饱!”

吃过了晚饭,已经夜深了,人人都有倦意,坐在火塘边不住打哈欠。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要去睡,就抽着叶子烟醒瞌睡。

屋外起风了,吹过丛林发出惊涛骇浪般的呼啸声。屋顶的茅草被吹得簌簌响,像要将屋顶揭去似的。

在屋外放哨的猎狗黄二经不住风吹,从狗洞里钻进屋来,躺在火塘边打着瞌睡。

吴荒货站起身对齐姑娘说:“齐姑娘,多点几支烛,将堂屋照亮一些!”说着,他便出屋去了。

齐姑娘早将松油烛又点亮几支,插在矮几上的烛台里。

吴荒货回来时,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他把袋口朝下将袋里的东西抖到矮几上,只听金银玉器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在几上滚动,堆成了小山,在昏黄的烛光中闪着黄灿灿、白晃晃的亮光,把大家的眼睛都看花了。

吴荒货乐哈哈地说:“伙计,大家看看,朱佳富的财富太多无处使,偏往土里埋。我们取出来快活用上几天,他也不吃大亏。嘿,只当还埋在土里嘛!”

孙癞头本是瞌睡虫,早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按例,现在该由吴荒货把得来的财喜扒成几堆,一人得一堆。他忍不住催促说:“吴二哥,快扒成几堆分吧,我眼皮都快要睁不开啰!”

吴荒货摇了摇头:“不忙,不忙,暂时不分!”他反将矮几上的财喜抓进口袋里装好。

孙癞头觉得奇怪,迷惑地问:“为啥不分?”

吴荒货坐下,从白先生手中接过烟杆,向白先生努了努嘴:“白老三,你口齿清楚些。给大家说明白。”他将铜烟斗对着塘里的红炭,将熄灭的烟叶点燃吧着,斜瞟着白先生。

白先生轻轻咳了一声:“这次财喜多,大家分了这么多金银玉器很打眼,一时又拿到哪里去脱手,卖出好价钱?”

孙癞头瞌睡也没有了,他十分不乐意地说:“白三哥说得好笑,虎有虎路,蛇有蛇路,手上有东西还怕卖不出去!”

白先生乜了孙癞头一眼,冷冷一笑:“孙老幺,你莫冲壳子!除非你将这些金银玉器去换糖吃。要卖么,就是下涪州 去,也不易找到这大的买家;即使有人买,人家不怀疑你的来路才怪!怕只怕,你前脚走,后脚就有差人给你戴项链和镯子 ,不掉脑壳也要牢死。你信不信?”

孙癞头自知白先生说得在理,但他不肯认输。赌气说:“这……怕啥,掉了脑壳颈上只有个疤!”

苏幺爸推了孙癞头一把:“孙老幺,白先生说得有理,你不怕死,但会拖累大家。”

孙癞头却有一股犟劲,气昂昂地扬头说:“我孙癞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落了监绝不会丢人卖客,啷个会拖累大家?”

王疤子这时才开了口:“孙老幺,这不是赌气讲狠的事。你不过卖给窝主,哪能卖出好价钱,犯不上冒这种险。把你这个犟脾气收起来,还是让白三哥把话说完,我们大家再商量!”

金四入伙不久,虽是大哥,也不便插嘴,何况盗墓他没出啥力气,反累苏幺爸为他冒风险。他一直在偷觑齐姑娘,见她坐在火塘边纳鞋底,不时望着王疤子出神,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齐姑娘今晚第一次与王疤子搭腔:“王疤子,想不到你心里还有点名堂,怪不得……”

她舌头一伸,将准备说的话咽了回去,“嘿嘿”笑了两声,耳际现出了一朵红云,低下了头。

王疤子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大家越觉得他俩可笑,不晓得打的啥谜,只有他俩自己明白。大家一阵哄笑。

齐姑娘白了大家一眼:“笑啥?未必你们吃了笑婆子尿?无缘无故笑!”她若无其事地仍纳着鞋底不理睬。

金四见齐姑娘与王疤子的神态,心中酸溜溜的,自己也吃惊为啥会这样!

孙癞头摸着头,立刻让步:“好,让白三哥说下去。”

白先生笑着,友善地拍了拍孙癞头的背心:“老幺,哥子们绝不会让你吃亏!”

他转向金四说:“金大哥,这事要仰仗你才行!”

“仰仗我?”金四很觉意外,迷惑地望着白先生说,“我……我能干啥?”

吴荒货连连打着哈欠,白先生晓得他的鸦片烟瘾发作了。白先生说:“吴二哥,你先去过瘾,有事时再叫你!”

吴荒货果真站起身,提起那只布口袋,拿着点燃的几支松油烛照明,一个人离开了堂屋。

白先生目送吴荒货离开了堂屋,才慢吞吞地说:“金大哥,等风声平息一些,由你出面到重庆去,将金银玉器陆续出手。你是经历过富贵的人,万一有人盘问,你就说是挖到你父亲留给你的窖藏,轻易便可掩盖过去!”

金四听说叫他办这事,真是一桩美差,不禁喜形于色,拍了拍胸:“只要兄弟伙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我拼上一条命也要办妥。去重庆的盘缠由我出,在我份内扣除。要是我私昧一文钱,定遭天雷打!”

金四过分热心,自我表白一番,又赌了重咒,显得有些做作,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这伙人都十分豪爽讲义气,没人对他起疑心,反而七嘴八舌劝止:“金大哥不用赌咒发誓,这样做反显得你我兄弟太生分。我们既然一起喝过血酒,斩过香头,就成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江湖上的规矩:钱财事小,义气贵重!”

孙癞头眼见吴荒货已将布口袋拿走,今晚肯定不会分财喜了,他虽不大乐意,也晓得自己犟不过大家。他打了一口哈欠,瞌睡虫来了,推了推王疤子:“你快坐到齐姑娘身边空位上去,我要在凳子上扯伸睡觉!”他伸了一个懒腰。

王疤子犹疑了一下,见齐姑娘已用目光示意他过去坐,这才起身绕到齐姑娘身边坐下。

山里人一般很穷,由于交通不便,运到山里出售的棉布贵得出奇,大都买不起,一家人仅有一床棉被的人家很多,并且絮胎多是麻绒做的,又硬又重,也不太暖和。所以一家人常年睡在火塘边,反比盖麻绒絮热和。火塘边的长凳因此做得又长又宽,十分牢固,实际也当床用。冬天,大雪封山,山里人衣衫单薄,甚至赤身露体,一般都不离开火塘出外活动,守在火塘边度过寒冬。幸好,山高林密,烧的柴火不愁,在夏天早备好烧一个冬天的。

孙癞头从凳下拿出一个木枕头——其实只不过是一截方木上挖个凹槽——他将青布披风往身上一裹,倒头侧身而睡。一会儿,他便发出鼾声睡熟了。

金四蓦地听见屋外晒坝传来老虎的“呼呼”吼叫……连地皮都颤抖起来。他改颜变色,嘴唇发抖,指着屋外:“老……老虎!”

齐姑娘撇撇嘴,乜了金四一眼,毫不在乎地说:“有啥稀奇它是来给我守门的财神!”

齐姑娘指了指墙壁:“它不听话,我就剥它的皮!”

金四这时才注意到墙上钉着两张虎皮,他望着齐姑娘那秀气的脸蛋,不禁呆住了。 dfyRUHCGwupqc7mF2d95ibZ1uWIhAHusk0J/eysfuHGJZWj2FcGDO8vQ3qCeaW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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