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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横跨在石牛河上的龙济桥,像一座长长的走廊搁在几个石桥墩上。碧蓝的河水缓缓从桥下流过,潺潺的水声像催眠的儿歌。在桥上歇息的过路人,喜欢扶在年久失修的栏杆上吹风,凝视着河底鹅卵石上泛着鳞光的鱼儿出神。

桥廊顶上盖着青瓦,由于年代久远,瓦沟缝隙里,长满了宝塔草,在微风中颤抖。

凭栏向远处眺望,靠近岸边隔一定距离就有一处像巨轮般的水车被急流冲击转动着,发出吱嘎而有节奏的低吟;水车上盛水筒里舀起的河水从高空倾泻下来,反射出五彩缤纷的阳光,注入汇水槽内,流进稻田里。重峦叠翠的远山连亘绵延,起伏不断,极目望去,也望不到尽头。

青山脚下,沿石牛河两岸都是稻田,绿茸茸的秧苗长势很好。今年风调雨顺,眼看抗日战争胜利后有一个丰收的年成,在稻田耨秧的农夫唱着悠扬高亢的山歌,此起彼伏,一片欢乐的景象,个个脸上挂着笑容。

离龙济桥的下方几百米处,用乱石砌了一道不甚牢固的拦河堰,被拦阻的河水流向右岸,碾房内的石碾靠水力冲动碾米。

这碾房是一座石砌的矮屋,屋顶盖着厚厚的稻草和麦秸。

碾房里静悄悄的——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月份,有稻谷来碾米的农户很少,正是淡季。

几声咳嗽,碾房粗糙的木门“吱”的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他便是碾房主人金四。

金四自破落后,将剩下的一点余产卖尽当光,最后生活无着,只得守着这座变卖不出去的碾房维持生活。

亏他戒绝了鸦片烟,能放下架子,不用雇工,亲自来照料这座碾房。幸好他人丁不旺,无儿无女,树倒猢狲散,如今孤身一人,碾房的收入勉强可以糊口,抗战八年那样艰辛的生活,也终于熬过来了。

金四赤脚穿着一双毛耳草鞋,披着一件破旧的白细布汗衣,上面打满了各种颜色的补丁,布纽扣一颗也没扣上,袒露出胸脯,几条肋骨显现在瘦瘦的皮肉下。

他戒了鸦片烟后,脸膛比以前红润,一对眼睛也有了光彩。

金四衔着叶子烟杆,迈着方步,挺胸往前跨了几步——这点架子,目前仍放不下,显得十分可笑。他在闸门前站住了,一只脚踩在闸门上,轻轻咳了一声,一口痰吐进河水里,河面上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吧嗒了几口烟,白铜烟锅里的一撮烟叶已烧成灰烬,再也吸不出烟来,便顺手将烟锅在闸板上磕了磕,磕掉了烟锅里的烟灰。

金四长长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偏西的太阳,眼看今天又要空过,至此还没一个主顾上门碾米,他神色十分沮丧。

他没精打采地打了一个哈欠,用指头揩了揩眼眵,又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望了望龙济桥上的景象,见还有一些人在桥上没散,就扣上了纽扣,将两手抄在身后,迈着方步,矜持地走上河岸,无聊地往龙济桥走去。

因为太阳已经偏西,正是趁凉赶路的好时光,中午在桥上歇凉午睡的挑夫早已走得精光。桥廊上只剩下几个卖小吃的妇女还待在那里,手上纳着鞋底,懒洋洋地注视着稀疏的几个行人,企图卖完摊上的食品再走。

金四漫无目的地走到桥头停住了。他站在一座低矮的土地庙前,无聊地望着一堆正在燃烧的草鞋出神。

这土地庙其实算不了庙,不过是一个神龛。神龛里供着两个泥塑的菩萨:土地公公旁边坐着土地婆婆。菩萨脚边的青石香炉里,插满了还没燃完的信香,袅袅的青烟四散,弥漫在神龛的上空。

神龛前的石槽里好多双草鞋燃烧着,冒出呛人的烟雾——这是走远路的行人路过这里,从他们微薄的收入中省出点钱来买信香和草鞋在土地菩萨前焚化,跪下叩几个响头,求土地公公和婆婆保佑他们路途平安,不发痧屙痢,更打不得摆子,能平安归来。

龙济桥头的土地庙处于官道要津,是由涪陵通往贵州山区的必由之路,香火比别处更显兴旺。抗战中,百业凋敝,商旅几乎断途,这土地庙曾冷落过,香炉和石槽不知去向,土地菩萨也缺脚少手,四周长满了青草。自从抗战胜利以后,山里的土特产,如桐油、猪鬃、松香、五倍子等,均成了出口的畅销货;从重庆经涪陵转口进山的布匹、棉纱、盐巴以及小百货之类的商品,在山区也很紧俏,这条官道上的商旅又渐渐多起来,顿改冷落的景象。这土地庙也时来运转,香炉和石槽被人从河坡上找回来,好事的善男信女凑钱为土地菩萨重塑了金身,头上披满了一条条红纱。他俩笑得合不拢嘴,望着过路的行人显得格外神气。

龙济桥上也热闹起来,附近的农户将盐茶鸡蛋、柿饼、核桃、花生等食品,送到桥上卖给过路人,赚点零钱贴补家用,度过春荒;石牛场上的小贩也赶来设摊,摆满了桥廊两边。木桥板虽然年代久远,已经开始朽烂,被人踩得嘎嘎响,但仍能经受住考验,承受得了这些重量。

一到中午暑气过重,力夫多不愿在石牛场上歇息,宁肯在这桥廊的荫庇下停下担子过午充饥,因为这里河风凉爽,农户自产自销的食品比石牛场上卖的价廉物美,所以像这样不赶场的闲天,反比石牛场热闹。

金四在土地庙前闲站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哈欠,从身上掏出一支金堂卷烟,跨前一步,弯腰凑近红红的香头上点燃,慢慢吸着,走进了桥廊。

桥上卖食品的人大都是金四以前的佃户,金四虽破落到目前的地步,但在身边总留有几支金堂卷烟,好在人前吸用,表示自己仍很阔气。

金四一只手握着叶子烟杆,故意将碧玉烟嘴露在拇指上端,含有炫耀的用意,表示他的身份毕竟不凡。

一乘滑竿搁在桥廊边,坐滑竿的绅士是个胖子,正坐在滑竿边歇息,他把走拢来的金四当成了一般的乡下人,神气十足地斜睨着金四,大声说:“喂,今天我要赶夜路进山,要请个零工在轿前提灯笼,你愿去吗?”

金四开初没意识到这个人是叫他,毫不理会地左顾右盼;待这个胖子叫了几次,并有些发火了:“喂,那个拿烟杆的瘦子,你耳聋不成!为啥不开腔?”

金四这才晓得是叫他,神态十分尴尬,顿时涨红着脸,望着胖子叫嚷说:“人有姓,树有名,你是啥……”他见这胖子气派得很,毕竟感到气馁,将“东西”两字咽了回去,改口气昂昂地说,“你看,我是帮人提灯笼的那号人吗?”

“哦,看你不出,好大的口气!”那个胖子轻蔑地说。

金四张口结舌不晓得怎样对付。一会儿,他解嘲般地“嘿嘿”干笑了两声,向胖子靠近一些,将手中的叶子烟杆递到那个胖子手中:“啧啧,让你开开眼界,下力人手中有这样的烟嘴吗?”

那个胖子傲慢地瞟了一眼烟嘴,依然轻蔑地说:“这样的料石烟嘴,一角钱可以买两个,有啥稀奇!”

“料石烟嘴?啧啧,连这样名贵的碧玉也认不出,还神气啥!”金四一把夺回烟杆,用衣袖仔细拭了拭碧玉烟嘴,露出不悦的表情,“不是我吹,石牛场还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烟嘴!”那个胖子觉得金四的样子十分可笑,不觉端详了他一会儿,心中一动,这人好面熟,不晓得在哪里见过……

金四回身正要走开,那个胖子蓦地一惊,他记起来了:“喂,你莫不是金四少爷?”

金四精神陡地一振,急速回过身来,眉开眼笑望着胖子说:“你,你认识我?”

那个胖子顿时改变了态度,居然欠起身来表示敬意:“哦,真是金四少爷,失敬,失敬!”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让出位置来,“请坐!”

金四真是受宠若惊,这些年来许多熟人见他就躲,十分冷淡。这胖子穿着不凡,对他如此亲热尊敬,令他十分兴奋。他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尖着几个指头抚平了头上的分发,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然后慢吞吞地坐下,又咳了一声。

“唉,一混就是十年,你简直变了,我差点没认出你来!”那胖子无限感叹地说。

金四凝视了那胖子一会儿,见面貌陌生,实在想不起他是谁。这些年,金四也变圆滑了一些,故意说:“先生好面熟,请问贵姓大名?”

“我姓黄,叫黄吉辉。”黄吉辉自我介绍,见金四仍现出迷惘的样子,接着说,“噫,你忘了!你拆金家大院卖砖卖瓦那年,我与你做过一笔大生意,代我亲家买了你不少砖瓦……”

“哦!”金四确实想起来了,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他拆金家大院零卖的那年,买他旧砖瓦的人不少,大都已无印象,单单这个黄吉辉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他是大山里的土豪。

金四的脸色一沉,斜睨着他说:“原来是黄先生!你比当年发福,浑身长了不少膘……”当年黄吉辉买他的砖瓦,他是吃过大亏的,接着愤愤地说,“当年你给我的砖瓦钱,银洋中掺了不少哑板,我吃亏不小!”

“哪有此事!”黄吉辉仍然笑盈盈地说,“金四少爷,今天故人相逢,我请你去石牛场喝冷靠杯,赏不赏脸?”

悭吝异常的黄吉辉,居然主动提出请金四喝酒,两个轿夫不禁感到诧异,回头望着他俩。

黄吉辉常年住在大山里,对于平坝里的变化不全知情。他明知金四破落,请他喝酒自有他的打算。

金四已多年没见有人请他喝酒,于是忘了再提哑板的事,顿时眉开眼笑地假客气几句:“怎好无故叨扰,累你破费!”

这些年,金四剩下一个嘴馋的毛病,身上只要有钱,便会买回一只猪头,打上一斤干酒,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近来因碾房是淡季,维持三餐粗茶淡饭都成问题,已多时不见酒荤了。他不等黄吉辉再邀,接着说:“我正准备去石牛场,黄先生有酒兴,我可以奉陪。”

黄吉辉认为金四虽然破落,但他家的管事熊世发如今成了石牛场显赫的人物,利用金四可以巴结熊世发,对于巩固自己在大山里的地位是有好处的。他试探说:“你家管家熊世发成了石牛场的大绅粮,一定常照看你!”

提起熊世发,金四立刻露出悻悻的表情,积压在胸中的怨气直冲脑门。他冷冷一笑:“哼,不要提他!熊世发哪里还把我放在眼里,这龟儿子忘恩负义,我们早不来往。”

金四想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长长叹了口气:“古话说,三贫三富不到老,我金四才四十多岁,说不定将来……”他没把话讲完,又摇头叹息不止。

黄吉辉已从身上掏出一盒“八百壮士”牌香烟,正想抽出一支递给金四,金四已做好接烟的姿势,但他听完金四的话蓦地改变了主意,既然金四目前与熊世发已断绝来往,再与他周旋已无意义。黄吉辉脸上立刻收敛起笑容,将拿出的一盒香烟又揣回身上,像针锥屁股似的急急站起身,吆喝轿夫说:“走,快赶路,怕进山赶不上幺店子。”

黄吉辉坐上滑竿,两个轿夫抬着,走出龙济桥。金四哪里晓得黄吉辉已变卦,紧跟在滑竿后面,一心想与他去石牛场喝冷靠杯。他跟着到了桥头土地庙前,才想起碾房门还没锁上,于是说:“黄先生,请你稍待片刻,我去锁上碾房门便来。”

黄吉辉这时才知道金四还跟在身后,他偏过头去,冷冷地一拱手:“金先生,改天请你喝酒,今天便不奉陪了!”他不再理金四,大声催促轿夫:“抬快点,莫慢吞吞的。”

金四十分惊愕地望着远去的滑竿,猜不出黄吉辉为啥变卦,惹得他一场空欢喜。

金四望不见滑竿影子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愣。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悟地一顿脚,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势利鬼!谁稀罕你请我喝酒?想当年……唉,对这种人怎能说实话!”金四十分懊丧地垂下头。

他蓦地自言自语:“熊世发呀,你太无情无义……”他嘴唇翕动,从齿缝里吐出模糊不清的语音。

他迁怒到熊世发身上,想起当年熊世发趁火打劫不说,还逼他将唯一剩下的小妾咏莲送到郑大小姐烟馆里当烟堂倌,以致逼得咏莲上了吊,落个人财两空,如今剩下孤身一人……

金四本不愿回想这些令人惆怅和痛苦的往事,今天被黄吉辉撩动,这时却一齐兜上心头。他脸上显出痛楚的表情,长长叹口气,摇头晃脑地吟起李后主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反复吟咏,右手拿着叶子烟杆轻轻击着左手心:“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

金四读过诗书,本可以当个教书匠混混,因咏莲被他逼得上吊死了,弄得乡中人人对他侧目,名声太臭;不说无人延聘他教书,就是自办私塾,也无人送子弟上门。

金四吟诗的声音消失了,蓦地想到自己的破落是朱佳富所造成的,眼里不觉露出恶狠狠的凶光,他恨不得要食朱佳富的肉才能泄愤……

“唉……”金四又是一声长叹,蔫耷耷地往碾房的方向走了几步,便停住了。他实在不愿回碾房去,在低矮的茅房里与耗子做伴。他迟疑了一阵,回过头又踱进桥廊。

桥廊里显得更空荡,几个小贩正叽叽喳喳摆龙门阵,看见走过来的金四,马上便沉寂了。

金四看见一个中年的农妇坐在一张矮竹凳上,面前竹篮里还有十几个盐茶鸡蛋,一把瓦酒壶旁边摆着几只酒杯。他晓得瓦酒壶里盛着自烤的小醇酒,是卖给过往客人吃的。金四已嗅到浓烈的酒香,但他身无半文……

金四站在竹篮边有些犹豫,他晓得自己在农民中还有点余威:要是赊账,他们不敢不赊,他认识这个农妇,便搭讪招呼说:“许二嫂,今天生意好!”

许二嫂黄黄的刮骨脸上立刻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因为金四不止一次赊欠过,从未见他还账,也不敢向他要。她惊惶地用双手捂住篮里的盐茶鸡蛋,抬头强装出笑脸:“啊,是金四少爷。嘿,我家中没盐吃,找亲戚借了几个鸡蛋煮熟来卖,想卖点钱称盐……”

许二嫂见金四仍站住不走,死盯着鸡蛋和酒壶吞口沫,忙说:“看,太阳偏西快落山,我卖不掉,只好提回去归还人家!”她再不看金四一眼,提起竹篮匆匆走了。

金四脸上顿时绯红,神色十分尴尬,觉得异常扫兴。一会儿,他喃喃自语说:“哼,生怕我赊她的,真是……”他有些累了,颓然地坐在走廊边的木板上。

金四看见有一个人从桥头踱进了桥廊,这人两肩和双臂上搭挂着五光十色的丝绸衣衫。他眼睛一亮,认识这人是吴荒货——金四以前常卖旧物给他,故此十分熟识。

这吴荒货走乡串街贩卖的旧衣物大都来路不明:有人说是小偷的赃物,有人说是盗墓贼从死尸身上剥下来的尸衣。大家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正经人家多不会买他的衣物,只有少数不明真情、贪图便宜的人去与他打交道。

吴荒货四十多岁,突出的眉骨下有一对小眼睛,因高度近视又没配戴眼镜,所以常觑着眼瞟人,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吴觑觑。

吴觑觑在远处没看见金四,边走边抖动着搭挂在身上的丝绸衣物叫卖:“相因货,相因卖,八团花马褂丝绸裤,锦缎旗袍马甲带……”

吴觑觑在金四面前站住,正想向他兜售,蓦地认出是他,改口说:“啊,金四少爷,你好!”

他觑眼瞟着金四微笑,露出满口被烟熏黑的牙齿。

吴荒货与金四还有一段为外人不知的交情:他曾代盗墓贼销过两支金簪子,惹起熊区长的怀疑。吴荒货眼看要败露,情急生智,找到金四许给他好处,由金四出面,承认是金家的旧物,托吴荒货卖的。熊世发果真信了,吴荒货才免除了一场灾祸。

“吴荒货,好久不见,这些时日你到哪里去了?”金四满脸不高兴的神色,因为那次吴荒货许给他的钱,还差欠几千元呢!

吴荒货明白金四不高兴的原因,不等他开口催讨,立刻腾出一只手,掏出一卷花花绿绿的钞票凑近眼前数了数,递到金四手中:“这是两万元。物价涨了,我不会让你吃亏!”

金四不觉喜出望外,将这卷钞票紧攥在手心里,笑眯眯地说:“好,够朋友,隔天我请你喝酒!”

吴荒货也没再停留,点头说了一句客气话:“改天我去碾房拜望你!”

他继续往前走,抖动着丝绸衣物,边走边用嘶哑的嗓子叫:“相因货,相因卖,八团花马褂丝绸裤,锦缎旗袍马甲带……”

金四目送着吴荒货走出了桥廊……

金四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翻了一个身。一会儿,地板下排水沟淙淙的流水声像催眠曲一般,使他迷糊起来。

离床头不远是一座砻子,砻子里没清扫净的谷粒引来一群耗子钻出钻进,发出“吱吱”的欢快的争食声。

吃饱了谷粒的耗子开始在室内互相追逐嬉戏,从金四盖的棉被上奔跃而过,有时还会在床头停留下来,好奇地凝视着金四在白天的睡态。

在屋角的灶旁堆着一堆糠壳——这是稻谷加工后留下的废物,他用作燃料,烧锅煮饭。

灶台上零乱地摆着几只没有及时清洗的碗筷,熏黑的墙壁上有一个壁龛,龛里放着盐罐和油瓶,屋顶的稻草上积满了细尘吊子,在微风中晃动。

屋中央是圆形的碾槽,石碾碳安静地留在槽里。碾槽里十分光亮洁净,来加工稻谷的人没有留下一粒碎米,连米糠也扫光了,像用水冲洗过一般,露出青石如镜的表面。

一扇方形小窗射进的光柱,在地上留下了一块明亮的光斑。

金四还在熟睡。射进的光柱渐渐暗淡,室内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沉沉的影子。耗子在暗淡的室内显得更欢,发出“吱吱”的打架声和“咚咚”的奔蹿声,丝毫没有惊醒金四,他依然发出低沉的鼾声。

吴荒货昨天给他两万元,好比雪中送炭;今天上午有人来碾过一场米,又好比锦上添花。他照例用一只圆弧形的木卡子往碾槽里一卡,卡子内的稻米便算作加工费,可以吃好几天呢!

中午他美美地喝了一瓦壶小酢酒,剩下半边猪头肉还没动,连锅台也没收拾便关上门睡觉,已整整睡了一下午。

室内一片漆黑,在锅台上嬉闹的耗子绊翻了一只碗,发出很响的叮当声。他的鼾声消失了,惊醒过来还不愿睁开眼,用手拍了拍床沿,嘴里发出“嘘嘘”的警告声。一阵“咚咚”响,耗子惊惶地窜逃了;一会儿,屋梁上传来了耗子的窸窣声,又“吱吱”地叫起来。

许多年来,金四便是这样混着日子,对耗子的打闹早已习以为常。他不再发出“嘘嘘”的警告声,只听见身下的稻草沙沙响——他翻了一个身,仍然闭着眼。他眼前浮动着以往金家大院的生活情景,仿佛是仍躺在宽大漂亮的宁式床上……

——他早无睡意。在无聊中,他有一套消遣的办法,靠追忆以前显赫富贵的日子来消除他眼前难耐的寂寞。追忆以后,他多少带点精神上的满足和自得其乐,认为自己毕竟不是凡人,是经历过大富大贵来的。他常以《红楼梦》中的故事和人物来作自我安慰:我算啥?贾府何等势派,最后还不是落个树倒猢狲散的悲惨命运。人生如梦,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烟云,贾宝玉最后只得遁入空门当和尚……

好像他也成了悟禅的长老,超脱于尘世的高僧,顿时心情十分松快。他接着还会怡然地吟诵着空空道人的《好了歌》: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他看佛经,也看庄子的著作,要不是他认为和尚的生活也十分清苦,准会上金佛山去拜抓手和尚为师,削发为僧,死后也可到西方极乐世界享福。

破落时,他不过三十岁,正是壮年。当春天到来、猫儿“喵喵”叫春的时候,他也有过性的冲动,不禁想到吊死的咏莲,心中一直感到内疚。咏莲吊死那夜的情景时常在他心头萦绕,使他异常不安。

那夜,咏莲噙着泪水站在他面前哀求:“少爷,我嫁鸡随鸡,嫁犬随犬,求你不要送我去当烟堂倌,我愿守你一辈子,不管你多穷,我都跟着你……”

金四听后不觉也黯然神伤,他叹口气,垂头半晌不语,想到除此无法偿清郑大小姐的欠账,只得狠下心来,强装出笑脸,甜言蜜语地说:“咏莲,我养不活你,当了烟堂倌不会挨饿,比跟着我好!”

咏莲急了:“少爷,我不用你养活,我会干活,我会……”

金四心中一阵烦躁,板着脸将手中的一只茶杯往地上一摔,发出“哗啦”的破裂声。

咏莲一怔,像不认识金四似的呆看了他一会儿,脸色灰白,喃喃地说了一句:“你心好狠……”她不再央求,默默转身进里屋去了。

一会儿,金四听不见屋里的动静,他低声喊:“咏莲,咏莲!……”

他没有听见应声,以为是咏莲故意赌气不回答,这是对他大男子权威的挑战。金四提高声音,含着怒气喊:“咏莲,咏莲!……”

金四依然没听到应声,他的公爷脾气顿时发作,拿起烛台,怒冲冲走进里屋,仰头望见吊着的咏莲,不由恐惧地惊叫一声:“哎,你……”他浑身抖颤着退了几步,差点吓得摔倒在地上。半晌,他强振着胆子,将咏莲从绳套上取下。她早断了气,无法救活了。

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人静,碾房外那棵黄桷树上站着的鬼灯哥(猫头鹰)啼叫,他会吓得用棉被捂住头,生怕咏莲的冤魂来向他索命……

金四终于睁开眼,一阵窸窣声,他擦燃一根火柴,室内飘散着火柴的硫黄味。

金四坐起,点燃了壁龛里的桐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室内。

他从枕边摸出一支金堂卷烟,凑近桐油灯点燃,慢慢地吸着,徐徐吐出烟圈。

金四还不想起床,他从枕下掏出一套石印的《红楼梦》——这几本小说和几本佛经与他朝夕相伴,因为年代久远,书纸已泛黄,书页四角已开始翘角破烂。

要在往昔,为了节省灯油,他是不会夜间看书的,现在有了吴荒货给他的两万元——虽说法币贬值,仍够他快活过几天。金四背靠在床栏上,将手中的书凑近灯光,边抽烟边看书。

一支卷烟吸尽了,他将烟蒂杵熄,放进一只瓦钵里。瓦钵里已积存了十多支烟蒂,他已学会这样过日子,万一无钱买烟,这些烟蒂仍可以过瘾,白白扔掉太浪费。

金四皱了皱眉,肚里咕咕叫,想起今天贪睡还没煮晚饭吃。他不想起身烧火煮饭,弯腰从床下的瓦坛里取出几只油炸麻花来,边看书边往嘴里塞着麻花,嘴巴嚼个不停,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金四蓦地听见有人敲门:“嘭、嘭……”

他放下书,匆匆将麻花塞进口里,待吞咽下去,才问:“哪个?”

多少年来,晚上是难得有人上门找他的,金四不由得有些惊异。

金四听见门外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回答:“我……金四少爷,开门!”

金四辨别不出是谁的声音。他下床来披上汗衫,拖着一双破烂的布鞋,哒哒哒地走到门边,侧耳贴在门上问:“你究竟是哪个?”

“难道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快开门!”

金四取下门杠,拉开门闩,来人迫不及待地推门闯进屋内。

金四看清闯进来的是吴荒货:“啊,是你!吴觑觑,这夜深你来干啥?”

因为桐油灯太暗,吴荒货弯腰摸索着走到床边,自动坐在床沿上:“看你这么警惕小心,未必还怕有人拉你的肥猪!”

金四重新关上门,走到吴荒货身边:“我哪里还有什么肥猪?穷得只剩一张口——要吃饭。”

吴荒货见屋角烧着一堆糠壳火,室内弥漫着烟气,感到呛人,于是说:“这么热的天还捂糠壳火,你不怕热,难道不怕将你熏成了腊肉?”

金四对于吴荒货突然到来并不表示欢迎,他认为与吴荒货太亲密有失他的身份。他一脸不高兴的神色:“怕烟熏!我又没请你来。”

吴荒货脸上笑眯眯的,他对金四的冷淡并不介意:“嘿,我怕你一个人太寂寞,陪你喝杯酒!”

金四这才看清吴荒货带来了一个有盖的竹书篮,正从书篮里取出酒菜。他紧绷的面孔松弛开,有了笑容:“你哪晓得!屋里夜蚊子多,捂个糠壳火,可以将夜蚊子熏走。”他的语气变得友好了。

金四忙端过一张小桌,让吴荒货将酒菜摆在桌上,假装客套说:“来者是客,啷个好叫你花费,太不像话,太不像话!”

吴荒货将带来的酒菜全放到桌上。因为光线太暗,金四从壁龛里端过桐油灯放在桌子角上,他用小篾片拨了拨灯芯,照得亮了,才看清桌上碗里的菜肴:一碗红油卤牛肉,一碗凉拌蒜泥白肉,一碗麻辣鸡块,还有一包摊开的椒盐花生米。

不等吴荒货开口,金四端来了两只旧板凳。他一时找不到酒杯,干脆拿来了两只海碗盛酒。这两只海碗刚放进水桶里浸洗过,还湿漉漉地淌水。他摸索了一阵,没找到洗帕,胡乱用衣袖揩了揩,各人面前放上一只。

吴荒货却比金四仔细,将碗凑近桐油灯瞟了瞟,见碗里还沾有菜屑没洗净,于是他掏出手巾重新揩过才放心。

吴荒货先给金四斟上酒,然后才给自己碗里斟上。他不等金四拿来筷子,便尖着两个指头先从碗里拈出一片红油卤肉塞到嘴里,贪婪地咀嚼着。

金四闻到酒香四溢,晓得不是乡间的小酢酒,他不等吴荒货请酒便低头凑近碗里喝了一口,咂得舌头喷喷响,高兴地称赞说:“好酒!”

金四拈起一块蒜泥白肉,见几块肉片没切断还粘连在一起:“嘿,你的刀法不行!”

吴荒货正准备伸筷去将粘连的肉片分开,金四已急急塞进口中:“味道不错,噢,味道不错!”

吴荒货喝了一口酒,带点炫耀的意味说:“酒,是上好的白沙干酒;这些下酒菜么,是我从石牛场上太白酒楼买来的。”

金四顾不得答话,一股劲地喝酒吃菜。

一会儿,吴荒货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故意奉承金四两句:“我晓得你是经过大富大贵来的,没有好酒好菜,我哪敢送上门请你!”

金四听见这类奉承话,不觉飘飘然,有些忘形地说:“三贫三富不到老!我金四少爷目前卧薪尝胆,总有一天会光复祖业,重建金家大院,那时……”

吴荒货瞟着金四,伸出大拇指:“好!有志气。金四少爷真有那一天,我吴荒货愿与你去打更守夜,就怕您嫌弃!”

金四含糊哼了一声,心中暗想,真有那一天,让你吴荒货给我打更守夜,岂不又将我的家业偷去当荒货卖……

金四没说出心里话,一时冷了场。他怕吴荒货多心,便显出热情的样子,拍了拍吴荒货的肩膀:“真有那一天,我啷个会让你做下贱活。我先送你几百块银洋,让你在石牛场上开个荒货铺,不用再将荒货披挂在身上走乡串街。”

吴荒货见金四说得十分认真,心中暗暗感到好笑,他不露声色地夸赞说:“金四少爷真够朋友,讲义气!”

金四不禁长叹了一声。他差不多把吴荒货当成风尘中的知己,唏嘘说:“唉,世态炎凉,目前我穷困潦倒,想不到你却这么重情意……”

“不谈这些。喝!”吴荒货端起酒碗说。

金四的兴致又高起来,他俩边谈闲话边狼吞虎咽,不一会儿,瓦壶里的酒便空了,最后,连碗里的菜屑也被拈净吃光。

吴荒货掏出手巾抹了抹嘴。随即取出半包“自由花”香烟,递给金四一支。

吴荒货喷了一口烟,瞟着金四,眼里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亮。他沉默着,边吸烟边用一根银针剔着齿缝里的食物残屑,不住偏头向地上吐,发出“呸呸”的声音。

金四胡乱将桌上的碗筷移到锅台上,冲了两杯酊茶放到桌上,一人一杯。

吴荒货呷了一口茶,感到有一股油腥味,晓得金四没将锅洗干净,便烧开水;他只皱了皱眉,没有说啥。

一会儿,吴荒货扔掉了烟头,瞟着金四说:“金四少爷,你近来晓不晓得朱佳富的情况?”

金四一愣,脸色顿时改变,腮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迷惑地望着吴荒货说:“你提他干啥?”

吴荒货淡淡地说:“随便谈谈。”

金四有几分醉意,一些往事立刻浮上心头,眼里闪着凶光,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得喝他的血,食他的肉方才解恨。”

吴荒货一对小眼睛狡黠地眨了眨,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朱佳富去年冬天回乡迁葬祖坟,好阔气!”

金四扁了扁嘴唇:“啥稀罕!想当年我安葬先严时,比他阔气得多!”

吴荒货“嘿嘿”干笑了两声。室内烟雾缭绕,他觉得闷热,拿起金四床头一把篾笆扇扇了扇,轻轻咳了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因为碾房没开闸,河水早漫过了河堰,发出哗哗的声响,地板下排水沟淙淙的流水声也听不见了。

吴荒货的脚边满是渣屑,他将两腿叠着,翘得高高的。两个人不断抽烟,半包“自由花”很快便空了。吴荒货将空纸盒置于左手心上,迅速用右掌一击,被压缩的空气胀破了纸盒,发出清脆的一声:“啪!”他慢吞吞地说:“金四少爷,朱佳富害得你家破人亡,难道你不想报仇?”

“报仇?”金四的目光像燃烧般喷着火,脸色更加难看,“我与朱佳富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哪会不想报仇?可是……”

他想到朱佳富在社会上的地位越来越显赫,自己与他相比,真是天上人间,要复仇谈何容易!瞬间,他眼里的火焰消失了,蔫耷耷地垂下头来。

半晌,金四长叹一声,自己安慰自己:“俗话说,君子报仇三年,小人报仇眼前。我总有一天……”他情绪激动起来,陡地一掌击在桌上,“三贫三富不到老,老子总有一天……”

桌上的茶杯也被震得跳动了几下。

吴荒货冷冷一笑:“三年——现在已过了几个三年,要是我……哼!”

金四吞吞吐吐地说:“报仇,谈……谈何容易,我卧薪尝胆……”他泄气地一声叹息。

吴荒货坐正了身子,显得十分诚恳关心的样子:“金四少爷,大路不平旁人铲——我为你不平。其实,眼前就有你报仇的机会,不晓得你有无胆量?噢……”他把尾音拖得很长,眨了眨眼。

“啥机会?……你哄我肚皮暂时不疼!”金四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

吴荒货又呷了一口茶,轻轻咳了一声:“去年冬天,朱佳富回家迁葬祖坟,好阔气……”

他重复了刚才说的一句话,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不紧不慢地说:“听说重新陪葬的金银财宝不少。噢……”

他瞟着金四不再说下去。

金四丝毫没听懂吴荒货的话意,轻蔑地撇撇嘴:“哼,那点金银财宝算啥!安葬我家老太爷时,单是陪葬的黄金……”

金四说顺了嘴,差点将他家的隐秘说出,他陡地想起有人传说吴荒货与盗墓贼有关,感到自己失言,干咳了两声,端起茶杯喝茶不再说话。

吴荒货将金四的神态看在眼里,暗暗好笑。他故意装出没留意金四的话,皱着眉头说:“哎,你不要打岔,听我把话说完。朱佳富弄得你倾家荡产,你为啥不去挖他的祖坟?”

金四骤听这话,不觉一惊,他注视着吴荒货的面孔,说:“你涮啥坛子!我挖了朱佳富的祖坟,他岂肯善罢甘休!这是砍头的事,莫办灯 !”

“哼!胆小鬼。”吴荒货轻蔑地撇撇嘴,“那,你几时才能报仇?”

金四作古正经说:“君子报仇三年……”

“哎,金四少爷,你这些自欺欺人的话顶屁用,要是我……”吴荒货露出感叹的样子。

金四望着吴荒货,讷讷地说:“我,我……”

吴荒货轻言细语地说:“噢,你偷偷去挖了朱佳富的祖坟,他远在重庆,在乡间纵有耳目,只要做得机密,哪会晓得是你干的!噢,你悄悄挖了他的祖坟,将他老子的尸骨撒在荒郊喂大猫,岂不报了仇?何况,坟里陪葬的金银财宝偌多,你得了这笔财喜,便可以重振家业,有啥不好!”

金四这时有些明白,惊望着吴荒货说:“你,你是叫我去盗墓?”他以前连想也不敢这样想。

吴荒货见金四那副草包相,晓得不激他几句不行,于是说:“算了,你哪有这个胆量?不要再说报仇,你还是卧薪尝胆,过一辈子穷日子算了!”

“笑话,笑话!我无这个胆量?你不要把人看扁了,我金四少爷见过世面,绝不是懦夫。我是……我是嫌这样做太下作!”金四额上暴出青筋辩解说。

吴荒货义形于色地说:“啥叫下作?当初朱佳富用美人计骗赌,未必还高尚?金四少爷,我为你着想,一报还一报,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天公地道!”

金四沉思不语,这主意确实很有诱惑力,他依然优柔寡断,有些忧心忡忡地说:“唉,朱佳富将祖坟砌得那样牢固,单凭我……哪能挖动!”

吴荒货笑出声来:“嘿,这不用愁!”他拍了拍胸脯,“金四少爷,你是金枝玉叶,这种事哪用你亲自去动手!只要你一句话,我吴荒货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绝不皱眉。”

“你……”金四摇摇头,“你也是秀气人,也挖不动啊!”

吴荒货见状,晓得不用再绕弯子,于是说:“金四少爷,朱佳富如此欺侮你,江湖上的朋友早为你不平。只要你吩咐一声,我的朋友们都愿为你效力!”

金四被吴荒货一激一捧,早已飘飘然,他十分欣喜自慰,想不到他仍有号召力。他显出矜持的笑容,不再犹豫,脚一顿:“好,干!”

“有种!——真不愧是金家的龙种。”吴荒货跷着大拇指赞扬,以便将他拴牢。

金四已得意忘形,喷着酒气,伸手拍了拍吴荒货的肩膀说:“我倘若能光复祖业,报了仇,绝不忘你辅佐之功,哈哈……”他仰头欢快地笑了。

“哈哈……”吴荒货见金四答应下水,也乐得合不拢嘴。

他俩将凳子搬拢一堆,低声议论了一阵,直到油干灯草尽,吴荒货才起身告辞:“你耐心听信,不出十天,我便可以将人约齐……”

金四拱了拱手。

送走吴荒货,碾房外远处传来了公鸡的啼叫。天快亮了,金四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吴荒货拖金四下水,自有他的用意。他们以往销赃特别是金银玉器等贵重物品,要冒很大的风险,极易惹人注目,所以不敢公开出售,全靠窝主转手,因被压价,卖不出好价钱。

上次为卖金簪的事,他们幸好拉出金四去承当,才免去一场灾祸。这事却给吴荒货一伙人很大的启发:倘若能拉金四下水,让他出面销赃,既可以少担风险,也可卖出好价钱来。金四虽然破落,零星出售一点珍贵饰物,是可以掩人耳目的;何况当今石牛场的区长熊世发在金家大院当管事多年,慑于舆论,对金四是不敢公然大不敬的。他们可以利用金四这种关系作掩护。

几天以后,吴荒货果真带了几个人。

深夜里,碾房里烛光明亮。因为窗上蒙上黑布,远看碾房,漆黑一片。明亮的烛光照见正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古装画像——《水浒传》里的时迁,不晓得这位水浒里的好汉,怎会成了他们供奉的祖师!

墙下小方桌上供着香案,一只量升里装满白米,权当香炉,插着一把点燃的信香和一对大红蜡烛。

他们个个神情庄严,低声说话,动作麻利,行走无声。

吴荒货带来的四个同伙,使金四大吃一惊,其中三人他都认识:一个是场上打更的苏幺爸;一个是石牛场善堂里说善书的白先生,一个是常在龙济桥上糊纸风车卖的叫花儿孙癞头。

另有一个四十岁左右、额上有块伤疤的王疤子,金四还是第一次见面,不清楚他的根底。

金四原以为吴荒货所说的江湖上的朋友,一定个个长得威武豪气、有一身过硬本领的英雄,想不到除了说善书的白先生,其他个个长得奇形怪状、十分平庸。尤其是那位初次见面的王疤子,额上那块疤痕格外显眼,一对浓眉令人望而生畏。

金四不觉心中暗暗懊悔,要他与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同一条船,混在一起,实在有失身份。但是,他晓得既已答允,生米煮成了熟饭,这些人心狠手毒,帮规很严,要是反水不干,肯定会送他上西天,想反悔也迟了。

祭奠祖师时迁的仪式开始了。他们公推金四当大哥,其余按序排列:老二吴荒货,老三白先生,老四苏幺爸,老五王疤子,孙癞头居尾。

金四居首,按序排成一行。他们先向时迁挂像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然后拜大哥,互相跪拜。

金四像做梦一样,他本不懂得这些礼节,由吴荒货在身边指点,机械地做着各种动作。他觉得此时真像唱戏一般,十分可笑。他见个个异常认真,气氛肃穆,自己也不敢马虎,一脸正经地跪拜叩头。

接着由白先生取出事先写好的誓约,用说善书那种抑扬顿挫的音调念着……

金四没将誓约的内容全听懂,因为里面夹杂着很多黑话和行话,一些语句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里:“丢人卖客捆粽子……”“点水反水开红山……”“昧良私吞吹灯笼……”

白先生念完誓约,金四耳里还嗡嗡响,他呆呆地站得很周正。六只海碗一字摆在桌上,白先生上前斟满酒。

吴荒货递给金四一只大红公鸡,他机械地接过;待王疤子从绑腿里摸出一把尖刀向他伸过来,他不由吓得后退一步,浑身哆嗦,十分惊惶地望着尖刀不转眼。

吴荒货见状,急从王疤子手中接过尖刀来:“大哥……”他示意金四割鸡头饮血酒。

金四一会儿才会过意来,接过尖刀。割鸡头时,他拿刀的手不住颤抖……

喝过血酒,接着是砍香头。

王疤子从背后抽出一把鬼头刀,上前在香案边跪拜后,一把取起量升里的信香,放在石碾转轴桩上。他凶神恶煞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然后厉声说:“哪个不守誓约,形同香头……”他举起鬼头刀,只见白光一闪,“咔嚓”一声,砍下的香头四散,溅起无数火星。

礼毕,撤了香案,碾房里的气氛才松弛下来。

“大哥,这是一只金戒指,别嫌弃!”

“大哥,这是米芾的扇面,请留下玩!”

“大哥,这是一只琥珀鼻烟壶,送你解闷!”

连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王疤子,这时也十分和气和恭顺,双手送给他一只银手镯。

金四眼见凭空得了这么多礼品,脸上顿时有了笑容,连说:“多谢众弟兄,我愧领了。”

吴荒货最后拿出一个红纸封,里面装满钞票:“大哥,这些现钞你拿去用!”

金四接过红纸封,心中很是感动,觉得这些江湖朋友虽平常,但确实很重义气,比起那些势利小人来不晓得要强多少倍。他刚才失悔的心情早飞向九天云外,怀里捧着这些礼品,笑望着面前的几张面孔,激动地说:“众弟兄如此厚爱,我金四绝不有负于你们!”

“大哥,请入席上坐!”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酒菜是吴荒货他们带来的,早已摆满一桌。因为凳子不够,他们也不讲礼信,站的站,坐的坐,蹲的蹲,兴高采烈地吃喝起来。 dvpt+nSpAKa4ZjFQSmz4vCu4B/0HMvoTXkfD2Pn3HSpvzUQyt7geGwdQuyxC4w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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