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战胜利以后,人们不再怕敌机的空袭,在抗战中迁往南岸居住的人家,进城要过江渡水,实在不方便。有条件的人家都迫不及待地纷纷搬回大城。
大城里的住房不难找到——原先挤住在陪都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大多要搭轮船东下,或者乘飞机离开重庆。他们在抗战中征用和购置的洋楼、小公馆,顿时空了出来,急需出售和顶让。因此,许多深宅大院、绿树红楼,不久便易了主人,留下山石亭榭,任人凭吊感叹。
民成公司乘机用贱价买进了一些房产。朱佳富也将家从南岸文峰塔下的民成新村搬回了大城,与高伦一家合住在一个有花园的宅院内。住址在两路口,院墙内有两栋不相连的小洋楼,他们各住一栋。
朱佳富回石牛场去迁葬他父亲的坟墓,至今还没回重庆,朱家卧室外的客厅内显得格外静谧。在这严冬季节,窗外光秃秃的槐树枝上,有一只小鸟在枝间跳跃鸣啭。
早晨有雾,仿佛会是一个晴天,但地面上的浮雾散尽,空中的云层却越来越厚,阴沉沉的,令人有一种压抑感。由于没有空袭的威胁,山城的民众格外喜欢晴朗的天气,可是多雾的重庆,却不易盼到这种天气。
朱家的客厅与住在民成新村时大不一样,一套崭新的西式家具,十分豪华。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杨宝瑜的油画像。烫金的画框异常精致,镂刻着玫瑰的图案。
这幅画像是杨宝生在抗战初期于真武山上给杨宝瑜画的,后来重新画过,比原来的尺幅大得多:杨宝瑜站在一块岩石上,一对热情明亮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将她温婉娇柔、优雅典丽的神韵再现在绚美斑斓的油彩之中,线条是那样地柔和动人。
杨宝生已在美专毕业,由于他造诣颇高,受到徐悲鸿的赏识,被留校任教,在陪都美术界已有了小小的名气,成了画坛引人注目的后起之秀。徐悲鸿还为他在夫子祠开过一次画展。这幅杨宝瑜的画像展出,激起了参观者的浓厚兴趣,不少人停留在油画前惊叹,久久不愿意离去。许多富有的收藏家,见标明这幅画像是非卖品时,都显出失望的表情。
法国牧师李约瑟也去参观过杨宝生的这次画展。当他走到这幅画像前,立刻伸出双手惊呼起来:“啊,我的上帝,多么美丽的女人,造物主将女人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集于她一身!啊,世间绝没有这样的女人,这是一幅精湛的艺术品。画家以他超人的才华,丰富的想象力,创作出这样美的形象,维纳斯为之逊色。啊,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也为之黯然!”
他的表情十分夸张。忘情的赞叹,使一群参观者立刻聚拢在他身边好奇地打量着这幅油画,引起一片赞美声。
李约瑟自从离开黄玉庵公馆以后,一直在七星岗福音堂任神职。袁静芳的自杀和赵小姐的死——这些往事,曾在陪都掀起过小小的波澜,有人怀疑是他所为,有过不少流传,但他以彬彬有礼的风度,绅士般的高雅,学者似的言谈,很快赢得了陪都上流社会的敬爱,这些流传不久便销声匿迹,再也没人谈及。
李约瑟闹出这场事,虽然没有被戳穿出丑,但仍然受到教会的训诫。从此,他对自己的行为十分检点,这几年循规蹈矩,确实过着清教徒的生活,不再去拈花惹草。他赞助抗日,热心慈善事业,标榜自己是中国人民最忠实的朋友,居然成为陪都社会名流,时常在报端露名。
李约瑟兴奋地对陪同他的接待员说:“先生,我要买这幅油画!”
穿着西装的接待员含笑解释说:“先生,十分抱歉,这幅画已标明是非卖品!”李约瑟两手一摊,摇了摇头:“啊,太遗憾了。”他碧眼里露出怅惘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凝视着这幅画像不动。
接待员耐心地站在李约瑟身后等候,过了一刻,见李约瑟仍然看得入迷,客气地催促说:“先生,只有这一幅是非卖品,请先生鉴赏其他油画!”
“不,我一定要买下这幅画!”李约瑟忘情地大声叫嚷说,“先生,请你带我去面见这位画家,我愿出高昂的价格,买下这幅画!”
接待员沉吟一下说:“先生,孔二小姐也曾想买下这幅油画,但画家杨宝生连见也不愿见她。我看……”
李约瑟表情夸张,这目中无人的叫嚷,早惊动了展览室,许多人都惊讶地望着他。
李约瑟用食指比画着:“不,不,先生,你错了。你不了解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带点卖弄的意味说,“我最了解这样的艺术家:他们大多清高,蔑视权贵。像孔二小姐这样浅薄、不懂艺术的豪家小姐,当然会引起杨先生的反感,所以不愿见她。但是,我……”
李约瑟一口中国话说得十分流利。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但是,我是法国人,法国的绘画是世界第一流的。中国许多知名的画家都曾留学法国学画,杨先生的老师徐悲鸿先生就是留法的,所以我一眼便可以看出杨先生的画,具有法国气派,令人倾倒。我自幼在巴黎受法国绘画艺术的熏陶,自问是艺术家的知音。中国有‘伯牙碎琴’的传说,我是外国的钟子期啊!我想,这位造诣颇高的画家杨先生,一定会乐于见我的。”
在展览室隔壁小房休息的杨宝生,早被李约瑟大声阔气的议论所惊动,自动走了出来。
接待员瞥见杨宝生含笑走过来,忙向李约瑟介绍:“杨宝生先生来了。”
李约瑟立刻惊奇地打量着杨宝生,见他穿着一套米呢浅灰西服,戴着同色的博士帽,原来竟是唇红齿白的英俊青年。他迎上前与杨宝生握手:“啊,想不到你这样年轻、英俊,就有如此高的艺术成就,我向你祝贺!”
杨宝生不善交际,听这个碧眼棕发的外国人当众称赞他,十分兴奋,像处子般红着脸,显得有些腼腆,不安地搓动两手,半晌才回答:“承先生夸奖,我实在不敢当!”
接待员晓得杨宝生不认识李约瑟,在一旁介绍说:“这位先生是七星岗福音堂的李约瑟,法国里昂人,酷爱艺术,是一位收藏家。他想……”
杨宝生见李约瑟戴着一顶法国便帽,打着蝴蝶状的领结,气度随和不凡,猜不出他的身份,这时才晓得他是牧师,不由肃然起敬:“啊,原来是李约瑟牧师,久仰你的大名,我家几代都是基督教徒,能认识你,实在太好了。”
李约瑟一听,不觉大喜:“啊,怪不得你有这样的才华,因为上帝在你心中长存,得上帝的仁慈,赋予你一副艺术的头脑。我为你祈祷,愿上帝更多地赐给你智慧和幸运!”他边说边在胸前画着十字。
展览室里许多参观的女士,都瞪大了眼睛,惊奇地打量着杨宝生,显出景仰钦佩的神态,很想上前与杨宝生交谈。
杨宝生顿时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他感到窘迫,脸上的红晕扩散到耳根,羞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急出一句话来:“请李牧师到客室坐!”他们跟在接待员身后走进了客室,面对面坐下。
李约瑟迫不及待地说:“杨先生,我要买那幅人物肖像画,拿去陈列在教堂里。”
杨宝生说:“牧师先生,那幅人物肖像画是非卖品,无论你出多少钱,我是不会卖的。因为……”他嗫嚅着半晌没说出。
李约瑟眨了眨眼:“杨先生,看在上帝的面上,请你割爱卖给我吧!你是伯牙,我是钟子期啊!”
杨宝生犹豫了一下,终于说:“牧师先生,因为这幅油画是我家姊的肖像。请原谅,我是绝对不会出卖的!”
李约瑟惊诧地“啊”了一声,半天没出声。他暗想:“啊,上帝!世间真有这么娇美的女人,原来并非画家想象出来的美的化身!”他愕然了。
杨宝生说:“等这幅画像展览完毕,我马上就赠送给我的阿姊!”
李约瑟晓得要买这幅画像已无希望,忍不住问:“你阿姊是谁?在重庆吗?”
杨宝生告诉了他。
李约瑟晓得朱佳富,也听人说过朱太太长得很美,但从没见过。他忘情地自言自语:“啊,原来是朱佳富先生的太太杨宝瑜女士!真的长得这么美……”
杨宝生不觉涨红着脸,神情有些尴尬……
朱佳富家中客厅里的这幅画像便是展览会结束后,杨宝生送来的,一直挂在这里。
这时,响起一阵低微的脚步声,杨宝瑜缓缓地从卧室走进客厅。她在浅色薄呢的旗袍外,罩上一件深色的羊毛绒线衫,体态依然是那样苗条,举止是那样端庄恬静。由于她平时保养好,又善于打扮修饰,粗看她的外表,仍如三十许的少妇,绝对看不出已经年近四十。
杨宝瑜安闲地走到一张茶几边站住,细长的眉尖微微一蹙——她已看见茶几上蒙上不少灰尘。
她是十分爱好洁净的,晓得汪嫂忘了做清洁。自从抗战前失去春燕后,汪嫂一直在朱家帮佣。杨宝瑜虽感不称心,但也无可奈何。抗战八年中,居住在南岸郊区,杨宝瑜也经受了锻炼,许多家务事都由她自己动手。
杨宝瑜站住,犹疑了一下,她晓得汪嫂此时在厨房帮忙,于是没有喊她,自己回到卧室,系上一件白府绸紫色荷叶边的围腰,在油光黑亮的头发上包上一条遮灰的纱巾。
她拿着一根鸡毛掸子回到客厅,动手掸扫着茶几上的尘埃……
她蓦地听到汪嫂那熟悉的脚步声,停住了手中的掸子,注视着客厅门口。
汪嫂跨进客厅门:“哦嗬,太太,让我来打扫。厨房里打杂事做不完,厨子偏不要我走。”
杨宝瑜将鸡毛掸子递给汪嫂,取下头巾,掸拍掉肩上的灰尘,然后解下围腰。
汪嫂边用掸子掸灰边说:“今天较场口开大会,听说热闹得很,太太,你不去看看!”
杨宝瑜晓得汪嫂一张嘴啰唆,懒得搭理她。
她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蓦地站住吩咐汪嫂:“你隔会儿给厨子说,叫他中饭多加两个菜,要选舅少爷喜欢吃的弄出来。”
“太太,今早舅少爷不是来电话,他要去较场口参加陪都各界什么庆祝大会,恐怕今天不会来公馆!”
杨宝瑜淡淡地瞥了汪嫂一眼:“开会,难道中午还不散?他会来吃中饭的。”
汪嫂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忍不住笑了:“是哦,还是太太说得对,顶多散会迟一点儿,中饭还是要吃的。”
说到这里,汪嫂蓦地想起了:“哎呀,有件事忘了给你说……”
杨宝瑜见汪嫂失声打张的样子,不禁问:“啥事?”
汪嫂脸上却显出微笑:“刚才公司来电话,朱先生已从涪陵搭船回重庆,今天下午到。”
杨宝瑜点了点头:“啊!我知道了。”
她转身正准备离开客厅,汪嫂又在喊:“太太,慢走,我还有事没说完哩!”
杨宝瑜只好站住,等汪嫂说下去。
汪嫂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呀,我本是来向你通报事情的,看你自己动手打扫客厅,我慌了手脚,将要通报的事情也忘了。看我……”
汪嫂要不是看见杨宝瑜在蹙眉尖,她还会说一大堆废话。
“其实也不是啥大事!高太太派人来催过几次,她们三缺一,请你快过去搬庄搓麻将!”
“晓得了!”杨宝瑜懒懒地回答了一声。
抗战胜利以后,民成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几千里长江上都有民成公司的船舶在运行。陆祖福正集中精力处理向加拿大购新船的事务,所以朱佳富比以往更忙一些,难得在家待一天。前几天,朱佳富回石牛场去迁葬父亲的坟,说以前他父亲死时葬得太寒酸,如今要重新加以厚葬。杨宝瑜一个人在家,更显得寂寞无聊。幸好,这里离美专不远,杨宝生常来看她,她才不致过分寂寞。
高太太则不一样,在抗战中,她协助高伦开展一些抗日救亡工作,难得有空闲。抗战胜利以后,她认为应该松口气,想过几天安闲日子。抗战前,她本就喜欢搓麻将牌,杨宝瑜虽不喜欢打牌,因不便过分扫高太太的兴致,每请大多到场凑个角,陪高太太玩牌,借此也可以排遣个人的寂寞。
杨宝瑜回到卧室内,坐到梳妆台前重新梳过头。不用施粉,她脸蛋天生的细嫩白皙,一对蛾眉也不用描画。她从不用胭脂和唇膏,自有一种淡雅的风韵。
她拿着精致的进口纹皮钱包走进客厅,向汪嫂吩咐说:“汪嫂,隔会儿舅少爷来了,或是打电话来,你马上到高家来叫我。”
“太太,是。”汪嫂回答说。
汪嫂眨了眨眼,露出狡黠的目光,故意问:“太太,朱先生回来,要不要叫你?”
杨宝瑜与朱佳富在感情上的裂痕,从不愿让人知道,在人前都是极力表示亲热。但机灵异常、由于好奇心爱刺探主人秘密的汪嫂早有觉察,猜出朱太太关心杨宝生胜过朱佳富,夫妇俩不很亲热。
杨宝瑜很不喜欢汪嫂那狡黠的目光,但不便说什么,回答说:“当然也去叫我——但朱先生上午不会到重庆,涪陵来的客船下午才到哩!”
汪嫂没再说什么,目送着杨宝瑜离开了客厅……
杨宝瑜走出家门,穿过一条砖铺的小路,便到了高家的住房。刚走上高家的台阶,高太太便笑盈盈地从大门口迎住她。
高太太亲昵地拉住杨宝瑜的手:“朱太太,今天他们都到较场口开会去了,难得这样清静,我们好好搓八圈!”
高伦是政治协商会议的代表,这段时间天天都有不少客人来这里打听会议的情况,客厅里常常坐满人,谈笑风生,十分热闹。高太太的牌局只好改在高伦书房里进行。
杨宝瑜很有礼貌地向高太太问过好后,便与高太太肩并肩走进大门。经过客厅时,果见客厅内空荡荡的。
高太太边走边说:“抗战胜利啦,该过几天安生日子,但你高伯偏不晓得保养身体。前几天开政协会议,沧白纪念堂天天有特务寻衅闹事,连郭沫若、李公朴都挨了石头,虽没打伤,也怪紧张的。我天天为他担惊受怕,可他还若无其事,乐哈哈的,你看急不急人?政协会议总算胜利结束,连气都没喘一下,又要开啥庆祝大会。昨晚有人来放信,说今天开会又有特务要捣乱,他们偏不怕。唉,你高伯像盼啥喜事一样,昨晚一夜没睡安稳,天亮便迫不及待地走了。今天该不会……算呐,不谈这些,老头子硬是把我的话听不进去。管他咧,我们打我们的牌。”
对于目前的时局,杨宝瑜晓得一些,朱佳富不愿与她多谈政治上的事,她都是从杨宝生口中晓得的。
杨宝瑜听高太太说有人放信,今天开会有特务捣乱,不觉暗自忧心忡忡,担心杨宝生会不会遇到意外!
她并没将自己心中的担忧说出来,反而含笑安慰高太太说:“高伯母,您放心,像高伯这样有声望的国民党元老,这些特务哪敢动他一根毫毛!”
高太太已撩开蜀锦门帘:“朱太太,请进!”
杨宝瑜总记挂着杨宝生,对于朱佳富今天回重庆,心中反而淡漠。她担心杨宝生的安全,打牌的兴致十分低落。
除了高太太外,其他两个牌角,杨宝瑜都是熟识的,是高太太的内亲。她们相互客气几句,便坐下搬庄……
“政治协商会议”经历二十三天的反复斗争,终于就政府组织、施政纲领、军事问题、国民大会、宪法草案等五个问题,达成了协议,于二月一日闭幕。
由“政治协商会议陪都各界协进会”等十九个团体发起举行的“庆祝政协成功大会”,很快便得到各方人士的响应。
经过一番筹备,祝捷大会决定在二月十日上午九时半,在较场口广场举行。
这天全市欢腾,许多商店门口张灯结彩,像办喜事一样。山城民众,人心振奋,挂着微笑争谈国共两党又将合作,共建中华。他们认为内战可以避免,大家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啰!
远在一二百里外的学生,许多住在乡下的教授、学者和知名人士,提前一天就到了城内,借住在大城内的学校里。
今天高伦不听高太太的劝阻,坐着家用的黄包车到较场口时,不到八点钟,离正式开会还有一个半小时。
民众比高伦还到得早,较场口已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连通向广场去的几条街道也十分拥挤,远远就可以听见学生们唱歌的声音,气氛异常热烈。
高伦坐的黄包车通过和平隧道后,便不能再前进了。交通警察只许执有特别通行证的吉普车、小轿车、摩托卡通行,由宪兵为它们开路,可以往前再驶行一段,到临近较场口的背街处停靠。
高伦只好下了黄包车,叫车夫将黄包车停在莲花池附近等他,自己杵着手杖,步行到较场口广场。
高伦见参加庆祝大会的工人也来了不少,其中海员队伍最整齐,个个穿着民成公司的芝麻布制服,秩序井然,席地而坐。
高伦经过海员队伍时,许多认识他的海员向他招手问候:“高老好!”
高伦点头微笑,挥手作答。
戴着红袖章维持秩序的几个人中,高伦认识其中的张阿德和杨佑成——他俩都是原涪陵公司的船员,高伦站住与他俩攀谈几句,然后才离开。
最令高伦满意的是海员乐队,陆祖福从加拿大经美回国时,买回了全套铜管乐器:大号、小号锃锃亮;大鼓、小鼓的铜圈闪晶晶。队员穿着一色麦尔登呢制服,帽徽、肩章、袖章都是金线绣的。今天大会特地请他们来为典礼奏乐。队员个个显得年轻、英俊。
高伦不免站住将乐队多看了几眼,脸上显出自豪的微笑。
主席台是临时用木料和南竹搭成的,除正面以外,都用白色幕布围住。
高伦见大会请来维持秩序的宪警往来巡逻,十分认真;一些在人群中穿梭兜售食品的小贩高声叫卖;个个脸上都很轻松,现出笑容,气氛显得很正常。他暗想,有人报信说今天大会有人捣乱,恐怕不实,顶多是有人故意制造紧张气氛,想恫吓参加大会的人。他不由得松口气,感到放心。
主席台四周留出一段空旷的地方,不晓得是留给哪个单位的,十多个警察守住不让人走进。高伦虽感奇怪,但并没十分在意。
主席台前一个年轻的画家架起画板,准备描绘今天动人的场面。那个画家远远向高伦招呼:“高老,您好早!”
高伦见这个画家是杨宝瑜的弟弟杨宝生,主动上前与他握了握手,还闲谈了几句,然后他才拄着手杖,踏着咯吱咯吱响的便梯,走上了主席台。高伦还站在台边上,向四周扫视了一遍,只见无数的旗帜和攒动的人头像海洋一般。离开会还有一个多小时,参加会议的便有这么多的人到场,今天的大会一定会开得十分热烈。他笑眯眯地异常高兴。
大会工作人员已迎上招呼:“高先生,您好早!”随即将大会主席团标记递给他。高伦接过标记,立刻别在左胸前。
“高先生,时间还早,请到后台休息!”大会工作人员含笑说。
高伦点了点头,又回头向主席台四周观察了片刻,见一切正常,才往后台走去。
大会总指挥李公朴听到声音,已从后台迎着他:“高先生,请到后台休息!”
高伦与李公朴在这段时间里是常见面的,站着寒暄了几句,并肩走进了后台。
后台已坐着十多个人,高伦认识其中的陆祖福、章乃器、马寅初等,他们站起身客气了几句,重新坐下。
李公朴将高伦感到陌生的几个人,一一作了介绍,都是一些知名人士,彼此说了几句久仰之类的客气话。
李公朴事务比较忙,安顿好高伦后,匆匆到前台去了。
陆祖福从国外回来不久,穿着崭新的西装,做工精致考究,质地高级——自从抗战胜利以后,他经常与外国人打交道,早不穿芝麻布制服。他含笑说:“高老,你真是老当益壮,白发皓眉仍精神矍铄,神采不减当年。现在离开会还早,为啥不在家多休息一会儿!”
高伦指了指马寅初:“看,马老早到了,我已落后!”
马寅初含笑说:“人老了,比年轻时更喜欢热闹,更怕寂寞啊!”
马寅初是有名的经济学家,人品、学问都为人们所景仰。尤其是他在抗日中公开抨击过四大家族发国难财,主张将他们的财产充公作抗日经费,由此惹恼了蒋介石,曾被送进军统的集中营关押过。马老毫不气馁,至今仍然热心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常在公共集会上露面。他与陆祖福、高伦等人都是老朋友,还曾考察过民成公司,极力称赞陆祖福是难得的实业家,故此他们的私交很深。
高伦看了看,见参加会议的政协代表只有他一人提前来了。他说:“时间真的还早,同意参加今天庆祝大会的政协代表有周恩来、李烛尘、沈钧儒、罗隆基……他们还没来呢!”
章乃器耳尖,听到前台说话的声音,先站起身说:“听,郭沫若的声音,他来了!”
大家顿时静下来,果真听见郭沫若在与李公朴说话。
李公朴连声说:“郭先生,于女士,请先到后台休息一会儿。”
李公朴领着郭沫若进后台来了。大家一看,郭沫若身后还跟着郭夫人;一个年轻的保姆抱着一个小孩……一家六人都来了。
大家起身客气了几句,各自又坐下。
“郭先生,你好!”陆祖福与郭沫若私交很深,他们已多时不见,故此陆祖福特地笑眯眯地向他问候。
“陆先生,听说你出国去了,何时回来的?”郭沫若回问说。
不等陆祖福答话,郭沫若看见马寅初在座,就转向马寅初问候:“马老,你好!”
马寅初含笑点了点头:“郭先生好!”
李公朴捻着胡须说:“今天郭先生合家赶来参加会议,真正难得!”
郭沫若用手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架,说:“争民主,反内战,共建中华,是不分老弱妇孺的,人人有责嘛!”
章乃器最喜欢开玩笑,耐不住在一旁打趣说:“郭先生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说出!”
李公朴催问:“章先生,快说,还有哪一半?”
章乃器指了指于立群:“郭先生离不开小妹妹,小妹妹也离不开郭先生!”
大家忍不住一齐笑了。
郭沫若微笑不语,瞥了一眼身边的夫人于立群。
于立群脸上飞起了红云,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望着章乃器说:“章先生真爱说笑话!”随即她腼腆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紧紧偎着郭沫若。
郭沫若却很大方,态度从容倜傥,一手搂着于立群的细腰,一手握住她的纤手,选个空位坐下。
于立群不再羞涩,安排保姆等人就近坐下。
突然从主席台四周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人声鼎沸。
一会儿,听到前台传来争吵的声音,有个沙喉咙在高声嚷叫:“吔,未必我们不是民众团体代表;快把主席团标记发给我们,废话少说!”
章乃器立刻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陡地改变了颜色:“一定又是那个市农会的刘野樵来寻衅闹事!”
李公朴露出警惕的表情:“我出去看看!”李公朴出去后,听他在向沙喉咙解释……
高伦吃了一惊,警觉地问:“谁,刘野樵是谁?”
章乃器冷笑一声:“哼,这个刘野樵是市农会的理事,袍哥大爷,昨天跑到我家吵闹,说他代表市农会、市教育会等八团体,声称要参加庆祝大会,并强行要当大会主席团主席。因为他们以前拒不参加筹备会,现在又来无理取闹,我义正词严地驳斥了他们,这个刘野樵自知理亏,灰溜溜地走了。想不到他们……”
前台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许多人在争吵,显出一片混乱的样子,章乃器立刻闭住嘴。
是李公朴的声音,嗓子很高,气急而愤慨:“你们要干什么?哪来的军乐队?下去,下去!……”
高伦首先站起身来:“看来这个刘野樵存心捣乱!诸公暂息,待我出去协助李公朴先生应付一下!”他急忙走到前台去了。
马寅初取过他身边的手杖,往地板上杵得咚咚响,气得吹胡子:“这些流氓、特务,什么事都可以干出,成何体统!”
高伦走到前台不觉一惊:前台上挤满了人,居然冒出一个军乐队站在台侧。李公朴被一群流里流气的人围住,几个工作人员和新闻记者在劝解和护卫着李公朴,乱成一团。
主席台四周留出的空旷地方,这时已站满了一群歪戴帽子斜穿衣的人。他们吹着口哨,尖声怪叫起哄。维持秩序的宪警这时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那个沙喉咙的刘野樵,抓住李公朴的前襟:“老子今天要当主席,你给我爬开点!”
李公朴气得面色青黑,不住说:“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
这时,台下刘野樵带来的人在高声哄闹:“我们公推刘野樵担任大会总主席!”
“开会,开会!”“军乐队奏乐!”
台侧的军乐队居然七零八落吹奏起来……
刘野樵撇开李公朴,几步抢到麦克风前,大声宣布:“承蒙诸位公推我为总主席,现在我宣布……”
高伦奋不顾身跨前几步,想推开刘野樵:“总主席是李德全,你怎敢……”
高伦还没靠近刘野樵,一个蓄牛角胡子的人上前揪住高伦往台侧拉;高伦挣扎着,但毕竟气力不支,仍被他拉到台侧才松开手。
高伦仍想扑上前,阻止刘野樵在麦克风前叫嚷。
那个蓄牛角胡子的人便是窍角沱的袍哥路大爷。他是石牛场的人,在罗天成手下当过老幺,当然认识高伦。他拦住高伦的进路,双手叉腰说:“高先生,我看在罗天成大爷的面上,不想让你伤筋损骨,但你要落教点,赶快走开吧!不然,休怪我不讲义气。”
高伦推开他上前,气呼呼地说:“刘野樵,这次会议蒋先生也表赞同,你怎敢……”
路大爷马上变了脸:“吔,你敬酒不饮要饮罚酒,兄弟伙,将高先生请下台去!”
立刻上来两名老幺,不问青红皂白,将高伦挟持着拉下台去了……
参加大会的学生和工人,因为离主席台较远,开初不晓得发生了啥事,后来知道了情况,顿时骚动起来,奋力想奔向主席台来救护。
原先维持秩序的宪警不晓得从哪里钻了出来,结成了一道人墙,不许学生和工人靠前,先是争吵,后来便相互扭打起来……
在后台休息的诸公,早坐立不安,越听越不对。
郭沫若站起身,向身边的于立群关照了几句,急速走到前台。
在混乱中,一个工作人员已从刘野樵手中抢过麦克风,大声说:“请大会总指挥李公朴讲话!”
几个人护卫着李公朴,推开刘野樵的人,挤到麦克风前。
李公朴正准备对着麦克风讲话,刘野樵在一旁怪叫:“兄弟伙,给我打他娘的,哥子以后有赏!”
刘野樵本身就是中统特务,他手下的兄弟伙许多也是特务,立刻从身上掏出铁尺之类的凶器,大打出手。
路大爷特别卖力,他扑上前,一把揪住李公朴的胡须,使力往旁边拉。
李公朴忍痛挣扎着,不肯离开麦克风,大声斥责:“你们这群暴徒,哪里还有半点民主……”
路大爷将李公朴的胡须扯了下来,因为用力过猛,自己差点跌倒。
李公朴下颌顿时渗出血珠,不住往下淌。
郭沫若开始大声呼叫:“不许打人,有话慢慢说!”但谁也不理他。
他见李公朴的胡须被扯掉,忙跨上前想护住李公朴。但他是斯文人,哪能上前!
路大爷将手中扯下来的胡须往旁边一甩,见李公朴仍在大声怒斥,于是凶相毕露地说:“李公朴,你硬要跟着共产党闹民主,看老子的脚头硬不硬!”他猛地一脚,踢在李公朴的臀部上。
李公朴站立不稳,往前一扑,栽下主席台去了。
台下的一群暴徒见李公朴从台上栽下来,立刻如狼似虎地围上去……
郭沫若一步跳下去,愤怒地大吼一声:“不许打人,住手!”
李公朴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他头上已挨了一铁尺,鲜血如注,顺着脸颊往下滴。
围住李公朴的那群特务蓦地听到郭沫若一声吼,弄不清他是谁,暂时收住手脚,呆呆望着他。
一个认识郭沫若的特务窜过来:“吔,郭沫若,别人怕你,我不怕你。你要代替李公朴挨打也可以!”说完,他一掌往郭沫若面部打去。郭沫若头一偏,没被打着,鼻梁上的眼镜却被打飞了……
高伦被挟持着走下主席台,因为他用力挣扎,闪了腰。他听到郭沫若和李公朴的声音,忙捂住腰,挤进人群想救他俩……
杨宝生的画架早被一群人踩得稀烂,他与他们理论,背上挨了两砣。他蓦地看见刚赶来参加大会的沈钧儒被一群暴徒围住,拉扯起来,顿时忘了自身的安危,大声喊:“他是沈钧儒,你们不能动手打他……”他话音还没落,头上便挨了一铁尺,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跌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愤怒的学生和工人们,终于冲破了国民党宪警的防线,像狂涛般卷了过来:“狗特务,看打!”
“抓住他,抓住他,不要将这个暴徒放走!”
到处响着工人和学生的怒吼声,相互搏斗着,扭打着,怒骂着……
刘野樵带来的流氓和特务渐渐不支,纷纷败退,哎哟声,惊叫声,个个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不到片刻便抱头鼠窜,逃跑得无影无踪。
一群海员向高伦这里跑过来。高伦认识领头的是张阿德,忙喊住:“来,快将李公朴先生护送到医院去!”
张阿德手上拿着一块砖头当武器,刚才与流氓和特务搏斗,他头部也受了伤,殷红的鲜血涔涔地往下淌。他仿佛不晓得自己受了伤,吩咐两个海员轮流背着李公朴,自己亲自带几个人护送,急匆匆走了。
一群认识郭沫若和高伦的学生拥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郭先生,高先生,你俩受伤没有?”
郭沫若眯缝着眼,弯腰在地上摸索:“哎呀,我的眼镜,眼镜……”
几个学生帮助他寻找,附近找遍了,始终没见眼镜的影子。
高伦毕竟有点军人的风度,毫不犹豫地说:“我不要紧。你们快将郭先生护送走,这里仍不安全!”
郭沫若幸好没受伤,但失掉了眼镜看不清路,只好让两个学生扶持着他,刚走了两步,这时才记起于立群他们:“慢点,扶我去主席台,看我的太太和孩子还在不在那里!”
两个学生只好扶住他,护卫着往主席台走去。没走好远,于立群带着保姆、孩子正在寻找他。迎面碰见,于立群惊喜地叫了一声:“郭先生,你……”她奔上前,拉住郭沫若双手,哽咽起来。
郭沫若听到于立群在哽咽,吃了一惊:“你……你们挨打没有?孩子好吗?”
于立群没回答,反而失声哭泣起来。
郭沫若看不清于立群身后的保姆和孩子,错会了她的意思:“说呀,难道你们也挨了打?”
于立群这才止住哭泣说:“不,我们都很好。”
郭沫若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唉,那……你哭什么!”
于立群眼角又滚出了几颗晶莹的泪珠:“看你被他们弄成这样,叫我……”
郭沫若安慰她说:“不要哭,我不是还好吗,只是丢掉了眼镜,十分不便。”
于立群眼角挂着泪珠,忍不住抿嘴笑了……
高伦见郭沫若一家被护送走了,他扭伤了的腰虽然疼痛;但记挂着马寅初、陆祖福、章乃器、沈钧儒等人的安全,捂住腰说:“走,我们到主席台去查看一下!”
高伦被一群海员、学生簇拥着走上了主席台,台上空荡荡的,桌椅等物东倒西歪,狼藉一片。
高伦走下主席台,见杨宝生满脸血迹模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忙俯下身查看,见他还有呼吸,连忙叫道:“快,将他尽快送到医院急救!”
杨宝生顿时被人抬着走了。
高伦焦急万状,问:“马老……他们呢?”
这时,高伦身边一个学生兴奋地指着前方:“高老,看,周恩来先生来了!”
高伦不觉惊喜地问:“周先生在哪儿?”
刚说完,他也看见周恩来跨着大步急匆匆地迎面走来。
高伦迎上几步,关心地说:“周先生,这里的局面如此混乱,你怎么来了?安全要紧,你快快离开吧!”
这时,较场口广场上确实十分混乱,无数人在呼叫,奔跑,嘈杂的人声和杂沓的脚步声乱成一片。
周恩来在高伦的面前站住,举目四顾,面色沉郁而严峻:“高先生,我正在开会,听到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许多朋友的安全,令我担忧挂心,怎能不赶来呢!”
周恩来只带了两名随从,站在他身后护卫。一群学生自动上前团团围住,将他护卫在中心,并向他控诉着刚才特务和流氓们的暴行,有的人说得声泪俱下。
周恩来见高伦捂住腰不断皱眉,惊问说:“高先生,你受了伤?”
高伦苦笑说:“不要紧,腰扭伤了。”
周恩来立刻向身边的副官说:“用我的汽车,马上将高先生送走!”高伦不想走,拗不过周恩来的情意,由副官用车将他送走了。
周恩来带着人将主席台附近一带查看了一遍,遇见十多个受伤不能走动的伤员,立刻派人将他们护送到较场口附近金汤街市民医院救治。会场地上留下一摊摊血迹。
周恩来目睹较场口广场特务们的暴行,牵挂着沈钧儒、李公朴诸公的安全,心情格外沉痛。他摸着浓黑的剑眉,不胜悲愤地说:“蒋先生哪有丝毫和平的诚意!政协会议达成的协议墨迹未干,他们便如此公开践踏民主,纵容流氓和特务在光天化日之下制造如此骇人听闻的惨案!”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这是什么社会公仆!这是什么国家!”
杨宝瑜陪高太太打麻将牌,说不清为啥,她总有些心神不宁,记挂着在较场口开会的杨宝生。
这些年来,在她空虚的心灵中,上帝和杨宝生所占的分量比朱佳富重。上帝毕竟远在缥缈的苍穹,看不见,摸不着。她是尘世中的血肉之躯,需要在现实中寄托她的精神,消耗她潜在的热情。杨宝生虽然是她的异母弟弟,但这个年龄比她小得多的弟弟,从小便小鸟依人般在她身边亲昵,姊弟之爱中多少还混合着一种类似母爱的成分在内。她对朱佳富越失望,倾注在杨宝生身上的热情便更炽烈。每当杨宝生英俊的面庞在她面前出现,她明亮的眼睛顿时闪烁着火一样的光芒,掩饰不住她心里的喜悦。
杨宝瑜眼见杨宝生长大成人,成为很有才华的画家,听到人们称赞他,她就会感到莫名地快乐和满足。
每当杨宝生事忙,几天没来看她,她便会坐卧不宁,心神不定,担心杨宝生会遇到意外或生病。这时,她就会去美专看他,亲眼见杨宝生好好的,才舒一口气,眼里闪着泪光,暗自祷告:“啊,我的上帝,请你永远赐福于他,我愿为他承受一切痛苦和不幸!”
但是近来杨宝生却很少来看她,不知道他整天忙什么!每当她问他,他总闪烁其词,说话吞吞吐吐。
杨宝瑜十分清高,她不愿听朱佳富谈公司、谈轮船、谈财富,听得实在腻了。朱佳富可摸透了她的心意,难得与她谈这些。而杨宝瑜却希望杨宝生仍然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向她敞开心灵。她想知道杨宝生的生活,想知道他的欢乐和痛苦。但杨宝生近来变了,除了仍对她表现出敬爱之外,蓦地将他的心扉向她关闭上,对她不厌其烦的询问,显得心不在焉,甚至露出不耐烦的神气。
杨宝生这种陡然的改变,令杨宝瑜感到惊讶,也感到怅惘。
杨宝瑜暗暗猜测过:“他已长大成人,我仍把他当作孩子。丘比特的箭大概射中了他的心,也许他在谈恋爱了。”
这种猜测使杨宝瑜感到惊喜:“啊,上帝!他应该谈恋爱,我也该有一个弟媳呐!”
杨宝瑜以为她猜准了。她询问过杨宝生,见杨宝生脸红不语,更以为猜对了。
杨宝瑜惊喜地说:“啊,你真在恋爱,愿上帝赐福于你!”
杨宝生面红筋涨,矢口否认,令杨宝瑜感到意外。她说:“阿弟,你不该瞒我,我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我只有为你祝福,为你高兴!”
阿姊对他的爱,杨宝生是深信不疑的。从童年时起,他就十分爱他的阿姊,姊弟的深情一直心心相印。
杨宝生急了:“阿姊,上帝可以为证,凭耶和华的名义我可以起誓……”
杨宝瑜伸出纤手捂住杨宝生的嘴:“阿弟,不用起誓,阿姊相信你。你已到恋爱的年龄,但愿基督帮助你,能找到一个美丽贤惠的姑娘,白头偕老!”
杨宝瑜想给他物色对象,但杨宝生总是摇摇头:“阿姊,我感谢你的盛情,我还很年轻,有许多事情要集中精力去做,一个艺术家,还有社会的责任……”
杨宝生对政治如此热心,令她不解。她不便强求他,从此再没提这事……
杨宝瑜一心记挂杨宝生,忘了摸牌。牌桌边三对眼睛都惊诧地望着她;而杨宝瑜神思恍惚,对面前的一切仿佛视而不见。
高太太只好碰了一下杨宝瑜的手背,催促说:“朱太太,该你摸牌!”
杨宝瑜一惊,仍木然地凝视着高太太,好像不明白高太太的话。
高太太见状,不觉好笑:“佳富才离开重庆几天,你便失魂落魄,如此思念,真是伉俪情深呐!”
杨宝瑜脸一红,仍不明白高太太为啥突然这样取笑。
高太太忍住笑,又碰了一下杨宝瑜的手背,说:“朱太太,该你摸牌,为啥想得出神!”
“哦!”杨宝瑜这才猛醒过来,脸更红了。
她慌乱地摸了一块牌,连看也没看清立刻打出。
“碰!”高太太兴高采烈地大叫了一声,“和呐,满贯!”
杨宝瑜今天当然输得最多,高太太独家赢了,其他两个牌角陪着输,不时投向她一种不满的目光,杨宝瑜却毫不觉察。
四圈牌打完,按理还有四圈;重新搬庄时,汪嫂急匆匆跑来报信:“太太,医院来电话,较场口出事了,舅少爷受了重伤……”
杨宝瑜头脑里“轰”的一声响,她担心的事真成了现实。她不待汪嫂说完,脸色蓦地变得苍白,像立不稳似的扶住汪嫂才站了起来。
她极力克制自己,没忘向高太太她们说了一声:“我去看看,失陪了。”
高太太听说较场口出了事,杨宝生受了重伤,那老头子……她没挽留杨宝瑜,也担心高伦的安全,她十分焦急不安,想派人去打探消息。
杨宝瑜走出高家大门,泪水已从眼里涌出,忍不住悲切地叫了一声:“阿弟!……”她“哇”地哭出声来。
高太太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走,高伦的黄包车夫跑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高太太看见老魏神色慌张,迫不及待地问:“高先生呢?”她的脸色也变了。
老魏不等气歇定:“高太太,不好了,较场口出事啰,听说郭沫若和李公朴都挨了打,到处扯起了地皮风
乱成一锅粥!”
他咽下一口唾沫,喘了口气,接着又说:“街上人心惶惶,有人说……有人说,凡是跟着共产党反对国民党的人都跑不脱,像那年在打枪坝一样,要开红山
啰!还说连周恩来也跑不脱……”
“哎!”高太太惊惶不安地说,“老魏,高先生呢?你啷个一个人跑回来了!”
老魏苦着脸说:“高先生叫我把黄包车停在莲花池附近等他,街上扯起了地皮风,人乱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较场口,广场已空荡荡的,连人影也没见一个,地上东一摊、西一摊的血迹……找不到高先生,我只好拉着空车回来了。”
高太太毕竟见过大世面,她想了想,立刻吩咐说:“老魏,你快去较场口附近打探消息,找到高先生的下落,就打个电话回来!”
老魏从肩上取下葛巾揩了一把汗,连茶也没喝一口,就急匆匆走了。
高太太想给中共代表办事处打个电话,问一下情况,拨了几次,电话总是拨不通;蓦地望见老魏又返回来了,她放下电话惊讶地问:“你啷个又回来啦?”
老魏兴冲冲地说:“我走到门口,碰见高先生回来了,是中共代表办事处的汽车送回的。”
“人呢?……”高太太已看见高伦捂着腰,慢吞吞地进来了,忙迎上前扶住,“哎呀,老头子,你也挨了打,伤势不轻吧?”高伦在沙发上坐下,摇了摇头:“不要紧,不过扭了腰。”
“哟,扭伤了腰还说不要紧,不要忘了你已经不是小伙!逞啥能啰。”高太太抱怨说,“待我看看!”
高伦推开高太太的手,蓦地站起身,气昂昂地说:“我马上去见蒋先生,当面质问他……”
高太太吃了一惊,一把拉住他:“老头子,你去不得,怎能往虎口里送!”
高伦不理会高太太的劝阻,挣脱手:“老魏,拉车,去曾家岩蒋先生官邸!”
高太太深知高伦的脾气,知道劝阻不住,让他去又不放心,于是说:“我也去,陪你!”
高伦皱了皱眉:“太太,只有一辆黄包车,你别去……”
高太太不满地说:“老头子,我与你并肩坐一辆车,也丑不了你!”
“唉,太太说这干啥!”高伦见高太太气鼓鼓的样子,低声柔气地说,“曾家岩坡陡,老魏拉两个人,啷个拉得动嘛!”
高太太一撇嘴:“我打电话叫公司派车来!”
高伦怕高太太缠住他不放,边说边走:“太太!我快去快回!”高太太只好叹口气,让高伦走了。
高伦走后不久,许多关心较场口事件真相的朋友一齐赶来了,把高公馆不大的客厅挤得满满的。
高太太一个人应酬,忙碌异常,刚才陪同打牌的两个内亲也留下帮助高太太招待客人。
客厅里闹哄哄的。他们彼此打探情况,传说各种消息。一提到国共两党合作的前景,政治协商会议的协议能否实现,大家都唉声叹气,个个脸上都像今天的天气一样,罩上了一层阴霾,显出心情沉重的神态……
高伦很快便回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迎上前围住询问:“高先生,见着蒋先生没有?”
“高老,蒋先生的态度如何?”
高伦板着面孔一语不发,由高太太扶着他坐下。
高伦向大家扫视了一遍,愤激地说:“侍从室的人说,蒋先生已去南京。我要求会见陈布雷,也没见着。他们今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打出手,并且打的都是素孚众望的社会名流、学者,实属空前罕见。不讲信义,成何领袖?!成何国家?!哎哟……”高伦越说越激动、愤慨,忘了腰疼,身子一扭动,蓦地一阵钻心的刺疼,不觉捂住腰,苦着脸呻吟了一声。
杨宝生被人抬进医院后,处于昏迷状态,他的头部被铁尺击伤,缠满了纱布,血污渗透纱布,显出紫黑色的血斑。
经过抢救,他苏醒过来,要护士打电话到公馆;接着又昏迷过去。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色十分苍白。
杨宝生在昏迷中,觉得眼前浮动着团团的黑云,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沉,脚下是滔滔的沧海,他像铅锤般掉进大海里,高山般的浪涛迎面扑来。他觉得窒息难受,时而被抛到浪尖,时而被甩下浪谷……他觉得自己快被淹死,挣扎着,拼命地挣扎着,一种临死前的恐怖感,使他竭力想呼喊,喉咙却像被棉絮堵住,怎么也喊不出来,变成了一阵喃喃的低语,时断时续:“阿姊……救救我……阿姊……救救我……”
杨宝生仿佛听见了杨宝瑜轻柔深情的声音:“阿弟,我在这里……阿弟……”这声音忽远忽近,像游丝般消失了。
杨宝生在模糊中感到一只柔软的手在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额,抚摸他的眼睑,抚摸着他的面颊……
仿佛这已是许多年前的事,只有他的阿姊时常这样抚爱他,他觉得十分舒适,立刻安静下来……
杨宝瑜赶到医院,看见病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杨宝生,一阵难过心酸,她几乎晕了过去,颤抖的嘴唇不住翕动,反复说:“上帝,我的上帝,请你救救他吧!”她哆嗦的嘴唇顿时失去了樱桃般的红润。
杨宝瑜抚摸着他,心灵在痛苦地呻吟。见他一张面孔呈现出死灰色,毫无光泽,她忍不住伏在杨宝生的身上啜泣起来。她的泪水滴在杨宝生的面颊上,含着哭音呼唤:“阿弟,我的阿弟,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呀!”
杨宝生仍紧闭双目,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
她绝望地继续呼唤:“啊,阿弟,阿姊绝不能失掉你!……”她蓦地疯狂般大声叫喊:“医生,医生,快救救他,救救他呀!”
医院里,连走廊也住满了受伤的人,医生和护士十分忙碌,听见杨宝瑜的叫喊,一个年轻的医生走过来,用听筒听了杨宝生的胸部,安慰她说:“太太,你不用着急,他不过失血过多,一会儿自会苏醒过来,没有生命危险!”
杨宝瑜安静了一些,她伸出一只手臂,将丝绸的衣袖绾上去,露出晶莹洁白的臂肘,用祈求的声音说:“医生,快将我的血抽出,给他输血呀!”
医生向她解释说:“太太,没有验血型,怎好随便输血。他的心脏跳动得很正常,很快会苏醒的。”
杨宝瑜见杨宝生的嘴唇在微微翕动,眼睑开始眨闪,仿佛有了生气。她继续呼唤:“阿弟,你睁开眼,阿姊在这里……”
杨宝生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杨宝瑜惊喜地叫道:“啊,上帝,他终于苏醒过来了。”她抓住他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杨宝生无神的目光慢慢亮起来,他虚弱地喊了一声:“阿姊!”又乏力地将眼睛闭上。
“啊,阿弟,你心里好受吗?”杨宝瑜关切地问。
杨宝生挪动了一下身体,眼又睁开了,脸上有了点血色:“阿姊……”他想挣扎着坐起来。
“别动,别动,听阿姊的话!”杨宝瑜说。
杨宝生果真顺从地安稳躺着,望着杨宝瑜,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即便闭上眼疲乏地睡去。
杨宝瑜见杨宝生的面色越来越红润,呼吸也很均匀,不觉松口气:“主啊,感谢你!……”
她这时才打量着病房,见狭窄的病房中住着十多个伤员,汗气混合着药味,仿佛还有一股血腥气。她蹙了蹙眉。
汪嫂匆匆地寻来了:“太太,朱先生回来了,他……”
杨宝瑜回头向汪嫂“嘘”了一声,示意她小声些,不要惊动宝生。她眉尖又一蹙:“朱先生为啥不来看看宝生?”
汪嫂眉开眼笑地讨好说:“朱先生来了!你看……”杨宝瑜果然看见朱佳富迈着方步走进病房来了。
朱佳富看见了杨宝瑜,立刻加快脚步奔过来,显得十分关切:“宝生弟怎么样哪?”
杨宝瑜眼里闪着泪光,没有回答。
朱佳富环顾了一下四周,望着杨宝瑜说:“宝生弟不能在这样的平民医院里医治,我们马上把他送到仁济医院去!”
朱佳富这个主意正说到杨宝瑜心坎上。她不禁露出了笑容,深情的目光默默望着朱佳富。
朱佳富已难得见到杨宝瑜如此深情的目光,他欣喜地暗想:看来这次马屁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