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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窍角沱河街上摆满了地摊。许多下江人为了凑集回乡的盘缠,将衣物、书籍、家具等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在地摊上廉价出售。

轮船客票的黑市价比往常高出几倍,还不易买到。载客的木船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窍角沱江边便停靠着好几艘。

搭木船出川要冒很大的风险,滩多浪急,触礁沉没的消息在报上时有所闻。

抗战八年,终于盼到了胜利,许多逃到四川来的人,都想早点出川,回家乡去。这类人可分为三等:

第一等,要算达官富商,他们早搭乘飞机出川接收自己的产业或敌产,抢先发“胜利财”去了;

第二等,要算中产阶级或达官富商的眷属,他们买不到或是买不起飞机票,不需要花那种代价抢时间,便搭乘轮船出川,也可以随身多带一些财物;这类人很多,民成公司轮船的顶篷上载客也运不赢;

第三等,多是一般商人、贫苦知识分子或学生,八年抗战时,生活在陪都和西南各地,像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终于熬过来了。他们苦恋故土,急于想回乡看望久失音信的亲人,不愿再等,只好冒险搭乘木船出川。

窍角沱江面上还有几艘美国军舰在这里抛锚;舰上放下了小汽艇,发出引擎的啸叫声,鼓着汹涌的浪涛,接送水兵上岸、回舰。

岸上不时可以看见歪戴着船形军帽的美国水兵,吹着口哨,搂抱着浓妆艳抹、烫着鬈发、扭着屁股的女人闲逛。这种女人大家背后称她们为“江妹”,与“吉普女郎”成为抗战胜利美军进川后的两大“特产”。

窍角沱公口茶馆生意兴隆,坐满了茶客。茶桌上空呈十字形挂着五彩缤纷的万国旗,交叉处是一面稍大的V字旗——这是同盟国胜利的标志,茶馆酒肆都这样布置,成了最时髦的装饰。

路保长在抗战中发了家,目前出了山,成了窍角沱码头袍哥上的舵把子,坐了第一把交椅。

他端坐在后面挂着关公画像的茶桌边,面对着大街,红光满面,左顾右盼,有点儿睥睨一切的气概。

新进来的茶客都向他弯腰点头,拱手问候。他只微微点头表示答礼。

路保长身边方凳上坐着一个妖冶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圆形的绢扇,徐徐给他打扇。这个女人叫银瓶,是路保长在抗战胜利后才娶的姨太太,可算是“胜利夫人”。

银瓶穿着一件半透明的乔其纱旗袍,隐约可见贴身穿着的麻纱针织汗衣——这是战后最流行的时髦装束。

她嚼着口香糖,这是随着美军带进的舶来品,摩登女人和白脸青年都想方设法要弄到这种糖,成了风靡一时的奢侈品。

干柴棍仍然提着竹篮在茶馆内游来逛去,叫卖篮内的东西。除了望日葵和西瓜子外,篮里还有几包美国香烟;买不起整包香烟的人,也可买零支抽,它成了茶馆内的畅销货,人人都以能衔一支美国香烟为荣。

这种美国热卷遍了整座山城,不会讲英语的人,也学会了招呼叫“哈啰”,伸出大拇指叫“哦克”,点头说“也司”,摇头说“诺”。

干柴棍经过八年抗战,仍然是那样干瘦,只不过原来笔直的身躯现在变得伛偻,头发已花白了。

茶馆里原来畅销的望日葵现在却滞销了,茶客大都嫌嗑瓜子太土气,时兴买几颗包着印有洋文玻璃纸的水果糖放在茶几上,剥开玻璃纸丢进口中噙着。剥开的玻璃纸还舍不得丢掉,理伸展后,郑重地摆在茶几上,故意将印有洋文的一面朝上,以示阔气。其实,哪有偌多美国水果糖,大都是陪都的产品。为了迎合顾客的心理,包糖的玻璃纸上全印上英文,没印一个中国字。顾客大都不识洋文,明明印的英文是“中国造”,也可以权充舶来品,有见识的人看来,真是十分可笑的。

干柴棍一手提篮,一手拿着一包美国香烟晃动着。他也学会了几句时髦语:“哈啰,米司脱,请抽美国香烟,‘菲利普’的,货真价实,道地的美国货,可以代替吗啡、梭梭!”

干柴棍为迎合有吸毒瘾的顾客心理,硬说美国香烟可以代替毒品过瘾。他的宣传果真立刻见到了实效。一个满脸烟容,不断打哈欠、流泪水的茶客向他招手:“干柴棍,过来,我买两支美国香烟试试!”

“来啰!”干柴棍快步走过去。

他递过香烟收了钱。竹篮边上插着一支点燃的信香,是专供顾客点烟用的。他见顾客已将香烟衔在唇上,随手拔起信香给顾客点烟。

“干柴棍,我也买两支试试!”又有一个茶客在大声喊。

“来啰!”干柴棍应声回答。

他边走边摇晃着手中的香烟:“哈啰,请抽美国香烟,‘菲利普’,货真价实,道地的美国货,可以代替吗啡、梭梭!”

席卷陪都的美国热,前几天被中共领袖毛泽东亲赴重庆谈判的头号新闻所冲淡。茶客的话题改变了。他们大都喜形于色,议论着时局,关心内战打不打得起来。

卖报的报童刚在茶馆门口出现:“看报,看《大公报》《新民报》《益世报》……《新华日报》,看中共领袖毛泽东与蒋委员长谈判的新闻,看周恩来在新闻招待会上的发言,看……”

茶馆内到处有人扬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叫喊着:“来,买份《大公报》!”

“来,买份《新民报》!”

更多的声音是喊:“来,买份《新华日报》!”

报童应接不暇,口里应答:“来啰!”

国民党当局虽然允许《新华日报》在陪都公开发行,但还总是派特务捣乱:报童常常挨打,《新华日报》常被特务硬性没收;所以在陪都街头很难买到《新华日报》,目前报童到处叫卖《新华日报》是罕有的事。

报童手中的一沓《新华日报》一会儿便卖光,“先生,对不起,《新华日报》卖光啰!买份《大公报》吧!”

茶客们展开报纸,窸窣声一片片响起,没有买报纸的茶客也凑过去浏览别人手中的报纸。有的读报出了声,茶馆内一片嗡嗡响。

接着,一些人便高谈阔论起来,议论国共是否还会合作,一些人在一旁听得十分专注,不时提出一些自己不理解的问题,听到的是七嘴八舌的解答。

只有少数人对此不感兴趣,冷漠地注视着一切,伸懒腰,打哈欠。

爱谈美国的原子弹如何如何,以及美国的摩天大楼怎样高耸入云的茶客也闭上嘴,谁也不愿听这些已经听腻了的话题。

路大爷看不惯茶馆内的一切,这些茶客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和尊严。他听不惯这些高谈阔论:共产党、毛泽东、周恩来、自由、民主、要和平、反内战……这些名词和字眼钻进他的耳朵嗡嗡直响,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很想公开制止茶客谈论,但这股热潮比前几天的美国热来势更猛,报纸上天天登载着毛泽东与蒋介石握手的照片,以及蒋介石的讲话: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实行民主政治,继续国共合作,给民众以言论、集会的自由,解散特务组织,释放政治犯等。路大爷摸不清目前的形势,也制止不了大家的高谈阔论,只好无可奈何地听之任之。

他端坐在关公像前,端着盖碗茶没精打采,脸上没有表情,冷冷的目光盯着那些兴高采烈的茶客。

他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坐在他身边的银瓶忘了给他打扇,含笑望着一个议论风生的茶客,听得十分专注,显出感兴趣的样子。

路大爷再也忍不住了,他找到了发泄的对象,眉毛一竖,将手中的茶碗蓦地往地上一摔,发出“哗啦”一声响,一脸怒容地大声叫嚷:“妈哟,你这个婊子也想成精,以为天要变,共产党马上要在重庆闹共产,我给你点厉害看看……”

银瓶听到茶碗摔碎声,以为是路大爷失手掉在地上的,正想叫人换上一碗茶来,听到路大爷大声叫嚷,不晓得是对着她骂的。待路大爷伸出巴掌要掴她,她才惊惶地问:“路大爷,你……”

“啪”的一声脆响,她脸上已挨了一巴掌。银瓶一愣,一手捂住面颊,从惊愕中醒悟过来,两股泪水从眼角淌下,觉得十分委屈:“你打,你打,让你把我打死……”

她撒起泼来,一头向路大爷胸前撞去。

路大爷往后一让,被银瓶的头顶得贴在关公的像上。他挥舞拳头:“共产党是你爹,是你娘……你敢撒蛮,老子捶死你!”

银瓶见路大爷的拳头不过虚张声势,并没真打在她身上,胆子更壮了,大声哭闹着:“你打,你把老娘打死……”她用头不断向路大爷胸前撞击。

几个兄弟伙上前将银瓶拉开,连哄带劝地推到后房去了。

这一闹,早惊动了满座的茶客,几个胆子小的,早卷起报纸溜走了。

路大爷喘着粗气,见左右站着的都是他的兄弟伙,蓦地站起身,一掌击在桌上,瞪着一对三角眼,大声吼叫:“老子这里是公口茶馆,以后再不许在这里谈论共产党。”他口沫飞溅,指着木柱上贴着的早已褪了色的纸条说:“休谈国事,哪个不遵守,给我打他龟儿!”

许多茶客不满地注视着路大爷,却没有一个敢出面与他理论。

路大爷左右顾盼:“孙老幺,以后哪个敢再来公口茶馆卖共产党的报纸,也打他龟儿的。”

他喊完骂完,喘着粗气坐了下来,茶馆里变得鸦雀无声,气氛显得十分紧张。从里屋传来银瓶嘤嘤啜泣的声音,清晰可闻。

路大爷板着脸坐了一会儿,银瓶啜泣的声音不断飘来,他的心软了,觉得需要进去好言抚慰她几句。他打了一个哈欠,慢悠悠地站起来,两手背在身后,迈着方步进内房去了。

几个茶客悻悻地站起身来,匆匆离开了茶馆。

这时干柴棍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手提篮,一手晃动香烟:“哈啰,米司脱,请抽美国香烟,‘菲利普’的,……可以代替吗啡、梭梭!”

那篮边插的信香袅袅地冒着青烟。

路大爷有个儿子叫路其文,在精益中学读过几天初中,由于不守校规被开除了。

路大爷差点要捆着打他,气得吹胡子:“杂种,你不好好读书,将来要当败家子!”

路大爷几个老婆,可就这么一根独苗,平时娇宠惯了。

路其文自恃有母亲疼爱,并不害怕。他学过几天英文,记得几个单词,喜欢故意卖弄。他一本正经地说:“发仁 ,你个字不识,还不是挣下了这么大的家业。”

路大爷气昏了,举起手杖要打他:“杂种,你欺老子没读过书。你贵州骡子学马叫,说清楚,‘发仁’是啥?是不是骂人的话?”

路太太在旁忙上前将路大爷拦住:“不用生这大的气,其文不读书怕啥,将来跟你学袍哥,顶替你当舵把子还不是有出息!”

路大爷只好一顿脚:“给我滚!”

路其文一鞠躬:“发仁,偿客由 了!”他一伸舌头转身跑了。

自从抗战胜利以后,窍角沱河街上经常有美国水兵闲逛,路其文显示自己精通英语,常上前“哈啰,哈啰”地与水兵攀谈,混充内行。

路大爷手下一些兄弟伙故意凑趣:“路大爷,其文会说洋话,是窍角沱码头上难得的人才,将来一定有出息,为我们码头争光!”

路大爷听了,乐在心中,表面谦逊说:“这娃娃懂啥,还望各位拜弟多栽培!”

他对路其文说洋话不再反感,家中若有宾客,有时故意炫耀,让路其文出出风头。他将路其文喊来,当众假意考问:“其文,舵把子三字,用英语啷个说?”

路其文面不改色,毫不思索地应声回答:“英语叫打格 !”

路大爷见他随口答出,得意地捻着胡子又问:“观花婆 呢?”

路其文从容回答:“彭寿 。”

路大爷家中的宾客多是码头上的袍哥,不单洋文,连中文也不认识几个字;就是有人懂得洋文也不敢戳破。赞美声、恭维话响成一片:“老子英雄儿好汉,有出息!”“世兄弟将来为美军当翻译,定可光宗耀祖!”

路其文不禁也飘飘然,逢人便喜欢叽里呱啦乱说一通,胆子越来越大。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丝光卡其美军便服,一顶船形帽歪扣在头上,像没上笼头的马,整天东游西逛。

今天,路大爷在茶馆打银瓶借题发挥的时候,路其文正从朝天门坐渡船回到窍角沱。

他一步跳上岸,两手抄在裤袋里,吹着当时的流行歌曲《吉普女郎》,边走边盯着路上的摩登女人,可是,他却没有看见一个漂亮的,于是无聊地站住,望着江面上的几艘美国军舰出神。他见一艘舰上的汽艇靠在不远处的岩石边,一个水兵坐在船头上东张西望。

路其文还没玩够,不想马上回家,于是他吹着口哨向小汽艇走拢去:“哈啰!”接着向那个水兵跷起大拇指:“Very good!”

那个水兵正因语言不通感到无聊,立刻眉开眼笑,站起身迎上前,转动着淡绿色的眼珠子与路其文搭话。

这个美国水兵比手画足地说了一通,路其文连一个词也没听懂,只是摇头:“诺,诺!”

他见身后已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马上强振精神,装出听懂的样子,点着头:“三个牛当不了马骑 ……”他也不断用手比画着,叽里呱啦乱说一通,还笑嘻嘻地耸耸肩。

美国水兵当然听不懂他说的话,迷惑地一摊手,摇摇头,用英语说:“我不明白你的话!”说完望着路其文发怔。

几个在沙滩上玩耍的娃儿,拍着手,在人群里乱钻,并叫嚷说:“快来看啰,假洋人在与真洋人说话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在后层的人踮着脚尖仰头看不见,居然有人端来板凳,站上看稀奇。

美国水兵听不懂路其文的话,见路其文也听不懂他的话,显出失望的样子,扭头准备走回小汽艇。

路其文生怕露馅出洋相,飞快抛出一句捡来的英语:“先生,你看天边的景色多美!”

美国水兵立刻回过头来,笑逐颜开地回答,并从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塞到路其文手中,又一阵叽里呱啦。

路其文装出听得仔细,又笑又点头:“也司……”

美国水兵真以为路其文听懂了他的话,便手舞足蹈地说个不停,并返回小汽艇,拿来一大听美国罐头送给路其文。

路其文十分兴奋,连连说:“三个牛当不了马骑……”美国水兵更加高兴,摸出一盒口香糖递到路其文手上。

路其文乐得合不拢嘴,一连说了几个“三个牛当不了马骑”。

美国水兵听路其文老是说几个令人莫名其妙的单词,有些急了,口里叽里呱啦,并反复做着手势。

亏路其文还是知道几个英语单词,他听美国水兵话中有“Girl”这个字眼反复出现,加上看美国水兵的手势,已猜到是要他带路去找漂亮女人。

路其文暗暗吃了一惊,蓦地一扬手:“Goodbye!”他双手捧着水兵送他的东西,匆匆转身,分开围观的人群走了。

那个美国水兵圆睁双眼,惊讶地望着陡然离去的路其文,显出失望、愤慨的样子,口里叽里呱啦,显然在骂着粗话……

路其文捧着美国水兵送给他的东西,兴致勃勃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他遇见熟人便吹嘘说:“这是我新结识的美国朋友送的!这位美国朋友在美军司令部做大官,还约我去司令部任职。嘿,我懒去得!”

路其文迎面碰见何大名。他与何大名是小学时的同学。他拦住何大名,又将那些话添枝加叶重说了一遍。

何大名自从在清华中学毕业后,目前还没找到工作,只是不时渡江到青草坝民成公司船厂找点零活干,贴补家用。他虽与路其文同过学,因看不惯路其文的纨绔相,平时很少往来。

何大名含糊地应付了几句,正想离开,可是,路其文硬拉住他不放,并将香烟、罐头、口香糖,一一拿给何大名看。

何大名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待看到那听罐头时,忍俊不禁,“扑哧”一笑。

路其文一脸不高兴,问:“你笑啥?未必我说的话有假!”

何大名忍住笑,指了指那听罐头,说:“路其文,你上当了,这听罐头不是给人吃的,是狗食罐头!”

路其文晓得何大名高中毕业,还是高才生,清华中学的英文教学在陪都是有名的。他听了,不觉一愣,口气有些游移:“何大名,你莫瞎说,你啷个晓得这是狗食罐头呢?”

何大名指着罐头,解释说:“路其文,罐头商标上这句英文翻译成中文便是狗食罐头,是美国人专门用来喂狗的。”

路其文惊愕地“哦”了一声,将罐头上的商标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阵,虽不全认得,但其中有“Dog”一词,想来何大名的话不错。他脸一红,讪讪地说:“管它是啥罐头,反正是美国朋友送的,同样珍贵。”他一扬手,急匆匆说了声:“Goodbye!”就丢下何大名走了。

路大爷在茶馆后房打躬作揖给银瓶说了许多好话,银瓶才破涕为笑。

适逢有几位来窍角沱拜码头的袍哥,路大爷设宴招待,大家刚刚入席,路其文就闯了进来。

“发仁,马仁!”路其文站在席边说,“这是我美国朋友送的……”他又吹嘘了一番,并把捧着的东西递给路大爷看。

路大爷听惯了“发仁”“马仁”这种称呼,晓得他是喊的父亲、母亲,所以并不责怪。他听路其文鬼吹,竟信以为真,高兴地哈哈一笑,向在座的客人介绍:“这是犬子!新结交了不少美国朋友。”他接着将路其文递给他的香烟、罐头、口香糖,拿给客人传观了一遍。

路其文不晓得小妈在英语里怎么说,所以对银瓶也称“马仁”,与路太太一样称呼,银瓶因此特别喜欢。路其文平时缺钱花,银瓶反而比路太太大方,因此路其文背着路太太格外向银瓶讨好。

路其文见银瓶不断瞟着那盒口香糖,于是知趣地从路大爷手中拿过来,递给银瓶:“马仁,我将这个孝敬你!”

银瓶咧开猩红的嘴唇笑着说:“哎哟,其文真是孝子,我正缺这种糖。”

她将口香糖拿在手中,喜形于色,也讨好路其文说:“其文,你是路家的独苗苗,千万不要到美军司令部去做事。将来他们万一带你漂洋过海到美国去,路家的产业谁来继承!连我也舍不得你走。”

路其文比她小不了几岁。她说到最后一句时,水汪汪的眼睛向路其文一瞟。

客人七嘴八舌地凑趣,称赞路其文博学多才,也劝他不能去美军司令部任事。

路大爷听后当然十分高兴,当场将那包美国香烟拆开,向每个客人敬上一支。

客人们点燃香烟吸了一口,个个称赞:“好烟,美军司令部大官抽的香烟毕竟不凡,市面哪能买到?”

路大爷更加高兴,吩咐路其文:“其文,把这听美国罐头拿去打开,请各位拜兄都尝一尝!”

路其文听了后,吓了一跳,迟疑着,半晌没出声。

客人们错以为路其文舍不得拿来请客,忙辞谢说:“不必,不必,路大爷留着自家吃!”

路大爷怕客人多心,催促说:“其文,拿去打开!”

路其文无可奈何,只好将罐头拿下去,用刀撬开。

他心里怀着鬼胎,将罐头打开后,才松了一口气。他看罐头里装的并非我们常用来喂狗的馊菜、馊稀饭之类,原来是一听烧熟的猪肉排骨。

路其文赶忙将罐头里的排骨倒进一只景德镇出的瓷腰盘里,虽然闻到一股酸气,却以为美国狗大概喜欢吃醋,排骨里是加了老醋的,并没意识到罐头里的排骨已经变质。

白瓷腰盘刚端上桌,客人们已伸长颈子好奇地打量着盘里的排骨。

路大爷用筷子一点:“不用客气,大家请!”他接着哈哈一笑,“来,真正开一次洋荤!”

许多双筷子伸到腰盘里,一会儿,盘里便只剩下一点残汤了。

客人们将排骨拈进口里,个个都在皱眉头,却没有一个人说不好,反而齐声夸赞说:“味道真鲜,原来美国人也喜欢吃醋!”

有的客人居然咂着嘴唇,显出很满意的样子。

尽管路大爷不让人在公口茶馆讨论有关国共两党谈判的新闻,但由于抗日战争的创伤还没愈合,民众大都反对打内战,谈判能不能成功,是大家深切关心的问题,所以,茶馆里人们依然悄声议论时局,只是在谈论到共产党、毛泽东的时候变得十分谨慎,用一个心照不宣的手势代替。

路大爷叫人撕下已经褪色的、写有“休谈国事”的旧纸条,新贴上写着“公口茶馆,禁谈国事”的纸条,比原来的更加醒目。

报纸上公布了“双十协定”,陪都顿时沸腾起来,工农商学兵,各界的队伍都走上街头,个个提着样式别致的灯笼,喊着庆祝口号,像长江呼啸的浪涛,卷过陪都的每个角落。

窍角沱公口茶馆内,也经不起这种浪涛的冲击,茶客个个像喝了“大胆药”,无视路大爷的尊严,也无视公口茶馆“禁谈国事”的戒律,“双十协定”成了谈话的主要内容。

路大爷心里恼火,看着这些茶客翻白眼。他想发作,但感觉到气氛不对,不敢触犯众怒。他摸不清蒋介石的葫芦里卖的啥药,也弄不清哪股河水发了!他看见报纸登载着毛泽东和蒋介石的照片,那些便衣稽查陡地在茶馆里销声匿迹,令路大爷揣摩不定:噫,难道国共还要长期合作是真的?他觉得自己也不知不觉卷入了这股浪潮。

抗日战争前,他家住在石牛场附近,亲眼见过石牛场吃大户的风潮。他当时不过是收十多石租谷的小粮户,吓得单身出走到涪陵,拜在罗天成手下当个老幺。石牛场吃大户的风潮平定下去,他又回乡;不久,红军从乌江边经过,听说红军不管大小绅粮都要一律杀掉,吓得他贱价卖了田地,拖着一家几口人逃到重庆,在窍角沱开个杂货店住下来。他在罗天成手下混过,凭着是“罗天成的兄弟伙”这块招牌,巴结上窍角沱原先的舵把子,当上了保长。在八年抗战中,卖壮丁,乱摊捐税,他也发了“国难财”,托人在石牛场买田地,买房产,现在已是收一百多石租谷的大绅粮了。原先在窍角沱开的杂货铺早关闭不干了,他靠放债收利,一年有几十万元的收入。目前,他当上了舵把子,有钱有势,但听人提到共产党,就心惊肉颤,往年石牛场的旧事便兜上心头。

路大爷不安起来。他识字不多,看不懂报上的内容,只是尖着耳朵听这些茶客的议论;听得多了,对于“双十协定”的内容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他强作镇定,暗地忧心忡忡,整天不见有笑脸。

有个躺在凉椅上的茶客,穿安安蓝布长衫,胸襟上别着一支自来水笔,戴着一顶灰呢半新博士帽,态度文雅,从外表看,很像一个中学教员。

路大爷天天看见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香烟;夹香烟的两个指头已熏得焦黄。路大爷觉得他的相貌很陌生,以前从未见过,有时不免多看他几眼。

一天,路大爷蓦地看见从街边上踅进一个穿西装没打领带的中年人来。路大爷眼睛一亮,认识这个人姓张,外号叫“事事通”,是玄坛庙稽查处的便衣稽查,已好久没在茶馆露面。

路大爷正想起身与“事事通”打招呼,但“事事通”却佯装不认识他似的转过脸去寻找座位。那个像中学教员模样的人身边躺椅正好空着,“事事通”大模大样地在那个空位上坐下,高声喊着:“堂倌,泡碗沱茶!”

路大爷是明白人,也佯装不认识,没起身招呼他,但是他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断留意着“事事通”的动静。“事事通”的到来,使路大爷不觉暗喜。他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看热闹:这些天有些茶客胆大包天,公开在茶馆里称赞毛泽东,这下可要倒霉了!他忍不住想笑。

“事事通”付了茶钱,摸出一支烟来向邻座借火,趁机问:“先生贵姓?”

那个中学教员模样的人,瞥了一眼“事事通”,爱理不理地回答:“鄙人姓郁。”

“事事通”点燃了香烟,亲热地攀谈:“啊,郁先生……”他偏着脑袋假装想了想,“郁先生好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郁先生斜睨了“事事通”一眼,惊诧地问:“真的,那真太巧啰!”

“事事通”摸出烟匣一揿,从烟匣里弹出了一支香烟:“郁先生,请抽烟!”

郁先生坐正了身子,接过香烟:“请问贵姓?”

“敝姓胡,还望郁先生多关照!”“事事通”含笑回答,乱说个姓敷衍他。

“事事通”见郁先生将香烟衔在唇上没点燃,摸出打火机扭燃递过去:“郁先生,请点烟!”

路大爷把“事事通”这动作看在眼里,认为他表演得太笨拙:“事事通”刚才找郁先生借火,这时又用打火机给郁先生点火,这是一个大的破绽……

郁先生好像毫无警觉,点燃香烟后,反而变得热情起来,原来冷漠的脸上有了笑容:“胡先生,别客气!”

“事事通”像对老朋友似的拍了拍郁先生的肩膀,说:“郁先生,我记不清了,你在哪里任职?”

郁先生喷了一口烟:“穷教员……”

不待郁先生说完,“事事通”抢过来说:“对,我在哪个学校见过郁先生,好像是……”他装出回想的样子。

“懿训女中……”郁先生说。

“对,是在懿训女中见过!”“事事通”说,“在黄桷垭……”

他立刻转换了话题:“郁先生,懿训女中已经停办,你打算……”

“我是没有靠山的穷教员,被解聘啰!”郁先生愤愤地发起牢骚,“我连遣散费也没领到,目前靠卖衣物过日子。”

“事事通”显出十分同情的样子:“郁先生,你为啥不去教育局请愿?前几天去请愿的教师几百人,听说都领到了一笔钱!”

“去过,去过……”郁先生悻悻地摇头说,“这些国民党的官僚,哪顾教师的死活!”

“事事通”也像不得志,长叹一声:“怪不得有人说国民党是刮民党,只晓得刮老百姓的血汗。”“事事通”说话的声音很大,满座的茶客都惊奇地望着他俩,不少的茶客都认识“事事通”,没有一个人敢插嘴。

郁先生上了圈套,真把“事事通”当成了与自己一样怀才不遇、潦倒落魄的知识分子,点点头说:“胡先生说得对,国民党是刮民党。”

他感叹地说:“前几天毛泽东接见陪都教育界的代表,我去听了。共产党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讲民主,讲自由,比蒋介石顾民族大义。毛泽东说,欢迎我们去延安……”

路大爷见那位郁先生上了“事事通”的圈套,果真吹捧起共产党和毛泽东,眼看他马上便要坐牢,心里不由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痛快!这些天压抑在心头的闷气顿时化为乌有……

“事事通”想不到没费多大力气,郁先生便上了圈套,不仅吹捧共产党,还自动说出他曾参加过中共领袖毛泽东的招待会,谅郁先生绝非社会名流,倘若与共产党没有关系,怎能参加那种招待会?吔,说不定从郁先生身上可以找出中共地下党的线索……

“事事通”心中暗喜,他不愿再耽搁时间,陡地跳起,摸出“派司”,往郁先生眼前一亮,冷笑一声:“郁先生,请你跟我往稽查处走一趟。”

他随即掏出手枪,瞄着郁先生前胸。

事出意外,满座的茶客都目瞪口呆,个个惊骇异常。

郁先生开始一愣,继而仰头哈哈大笑,撇撇嘴,轻蔑地说:“老兄,请你把‘派司’和手枪收起来,谨防走火!开不得玩笑。”

“哪个与你开玩笑?走!”“事事通”依然声色俱厉地说。

郁先生仍然安坐不动,“事事通”见他毫无惊慌的表情,也暗感奇怪,一时不晓得如何对付。他举着手枪僵持了片刻,正想进一步行动,郁先生已掏出一个他熟悉的“派司”递过来:“胡先生,请看一看!”

“事事通”一惊,他收起自己的“派司”,接过郁先生的“派司”来一看,原来这位郁先生是中统的人。他将手枪收起,立刻赔笑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中统和军统是一家,请你别见怪!”

路大爷看到这里,不觉有些失望,搞了半晌,原来是一场闹剧。

茶客们表情各异:有的惊讶,有的畏怯,有的轻蔑……

“事事通”与郁先生都觉扫兴,彼此的身份已公开暴露,再留在这里实在无味,先后灰溜溜地走了。

路大爷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从这场闹剧中悟出点板眼。他暗想:“看来蒋委员长并非真搞国共合作……嘿嘿,耗子别想成精,这窍角沱码头依然是我路大爷的天下哩!”

尽管政治上风风雨雨、内战的阴影笼罩在民众的心头,但是重庆庆祝同盟国胜利的庆祝会仍是盛况空前,十分热烈。

窍角沱码头上也要放焰火。天刚擦黑,河街岩滩上便黑压压站满了人,只见人影憧憧,包白帕子的头在晃动。

焰火架搭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封大嫂家的阁楼后窗边,站着何大名和封丽华,敞开的窗户正对着焰火架。

何大名仍穿着学生装。丽华刚洗过发,湿漉漉的发丝披散在肩上,穿着一件花布衫,紧紧地偎在何大名的身边。

丽华明亮的眸子望着何大名:“大名哥,人人都说焰火好看,你说呢?”

何大名抹了一把被江风吹乱的头发,“唔”了一声。近来,他情绪十分低沉,原以为高中毕业后,可以找到工作,但是至今他还赋闲在家。他明白封丽华问他,是故意挑逗他说话,怕他闷出病来。

封丽华见何大名仍然凝视着黑沉沉的夜空,轻轻用手肘碰了他一下:“大名哥,你说呢!”

何大名缓缓地将脸转向丽华,见她丰腴的脸蛋瘦削了,一对眼睛显得特别大,特别明亮,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亮晶晶的。他晓得因为他没找到工作,丽华经常在纱厂加班,想多挣点钱来贴补家中的生活,所以消瘦了。每当他见丽华劳累一天,迈着沉重的脚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的时候,他就十分感动,一种负疚的心情使他异常难过。

他摇了摇头:“唔,我也没见过焰火,想必很好看!”

丽华与何大名从小青梅竹马,感情很深。有何大名在身边,她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何大名自从那次吻过她,便再也没有类似的亲热。她是一个外表恬静,内心炽热的姑娘,又正当豆蔻年华,所以封大嫂向女儿暗示要招赘何大名当女婿以后,她常在梦中笑醒,见到何大名会脸红,这使她美丽的脸蛋更加娇艳,爱情的火苗在她心中越烧越旺。她期待何大名再搂抱、再吻她,对她作进一步的表示。她失望了,虽然何大名对她依然那样关心友爱,但她渴望的不止这些。她暗暗恼恨自己,以为是那次何大名吻她后,自己假装嗔怪过他,以致吓得他不敢再与她亲热。为了弥补她的过错,有几次,她主动挑逗他,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微张着嘴唇,热情地凝视着他。可是何大名好像不懂得她的用意,并没有俯下头来与她亲吻。她心头的爱情罩上了一层阴霾,以为何大名并不爱她。丽华难过得曾躲在被窝里哭过,可是她的性格是开朗的,这种忧郁不久就消散了。她认为自己太多心,何大名不会不爱她!她对他太了解了。丽华将这种爱情封闭在心头,默默地拼命工作,凡是封大嫂对何大名没想到的事,她都想到了。她提醒妈妈:“大名哥的衬衫坏了,需要买一件新的。”“大名哥的皮鞋破了,也需要买双新的。”“妈,大名哥不能穿得太土气,他要找工作便要衣装啊!”

封大嫂爱自己的女儿,也爱大名。她尽量省吃俭用,凡她能办到的,都照丽华的意思办了。

封丽华晓得何大名羞于向封大嫂要零用钱,便将自己背着封大嫂攒下的私房钱,悄悄塞进何大名的衣袋里。

何大名起初以为是封大嫂干的,后来才知道是丽华。此刻,何大名想着丽华的种种好处,感动得流下泪水,一把捏住她的手说:“丽华妹,你对我太好了!……”

这时,封丽华听见脚步声,晓得是封大嫂进房来了,原准备与何大名说话,张开的嘴又闭上了,本能地挪动一下身体,与何大名拉开一点距离。

“妈,快来坐下,马上要放焰火了。”封丽华边说边端来了两个方凳。

封大嫂在门背后取下毛巾揩了揩手,走过来在方凳上坐下,微笑着说:“有好多年没见放焰火啰,还是……”

封丽华并没留意听封大嫂的话,她指着空凳说:“大名哥,你坐下呀!”

何大名不肯坐,推让说:“丽华,你上工累了一天,应该你坐!”

封大嫂面向丽华说:“傻丫头,再端一个凳子来都坐下,有啥不好!”

“妈,你会说,窗边哪摆得下三个方凳嘛!”丽华辩解说。

封大嫂站起身来:“你们坐在这里看,我下楼去,站在坡上看得清楚些!”

“舅妈,你……”何大名想拉住封大嫂。

封大嫂摇了摇手,出房门走了。

封丽华拉了何大名一把:“大名哥,妈不坐就由她去吧,我们坐。”她随手塞给何大名一把磁器口的盐炒花生。

“看,放焰火呐!”何大名指着河坝说。

丽华已经看见一个人站在焰火架下点燃了一只火炮,火炮屁股喷着火花,发出“咝咝”的声响,沿着一根细线升向焰火架,瞬间,便点燃了焰火。

点燃的焰火包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像莲花开瓣。“哎哟!”封丽华两手捂住耳朵,畏怯地往何大名身边靠了靠。

“看,日本飞机!”何大名兴奋地说。

一架日本飞机在焰火架上沿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绕着轴心飞转,连机翼上的太阳旗也被火光照得十分清晰。日本飞机丢下一串串炸弹,在人群头上炸开,五彩缤纷的焰火四溅,拖着长长的尾巴呈抛物线落下,像喷泉一般。

“看,高射炮开火呐!”丽华惊喜地说。

像魔术般,蓦地显出高射炮的轮廓,炮筒一连射出好几发曳光弹,将日本飞机击中,“轰”的一声,飞机着火了。接着一声巨响,飞机炸开,化成一团火球,绚丽的光华四溢……

看得正兴奋,封丽华听见楼梯响,以为是封大嫂回来了。她仔细一听,是皮鞋着地的声音,猜不出是哪个来了。她扭过头去看着房门口,显出惊诧的表情……

路其文在房门口出现,丽华也与他在小学同过学,所以认识他。她脸上的笑容蓦地收敛了,也没站起来招呼他。

“何大名,走,有件重要事情找你!”路其文瞥了丽华一眼,拉着何大名便要往外走。

何大名不愿去,想挣脱他:“哎,啥事?我不去!”

“走嘛!”路其文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容他再说,“事关重大,走!边走边说。”

何大名仍站住不动,望着丽华。

路其文十分认真地说:“事关重大,刻不容缓!”

何大名被路其文拉出门外,见他这样着急,不明白出了啥事,只好跟他走下楼。他嘱咐丽华:“我去一会儿便回!”

路其文还向丽华一扬手:“Goodbye!”一只眼睛向丽华眨了眨,吹了长长的一声口哨。

何大名跟着路其文走到河街,站住说:“你说呀,啥事?”

路其文用手一指:“你看……”

何大名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焰火早已放完,但河坝里仍然灯火辉煌,踩高跷,车车灯……一些余兴节目正在进行。一个美国水兵被狂欢的人群抬起,举得很高。这个水兵的船形帽早被挤掉,光着头,双手的大拇指跷起,扬扬自得地大声怪叫:“OK! Very good!”

路其文哪肯错过这种出风头的机会,他说:“何大名,我们去找这个水兵摆摆龙门阵!”

何大名想到那天碰见路其文把狗食罐头当宝贝的事,心里对他很反感,扭身想走:“我有事,不能奉陪!”

路其文紧紧拉住他不放:“大名兄弟,今夜帮我一个忙。我听不懂的洋话,你暗地指点我。明天我请客,进大城去玩!”

何大名仍摇头要走。路其文不断说好话,他只好跟在路其文身边。

路其文正想拉着何大名挤进人群找那个美国水兵,何大名已看清抬美国水兵的人是路大爷手下的兄弟伙:“看,他们将美国水兵抬到公口茶馆去了!”

路其文也看见,兴高采烈地说:“是我叫他们抬到公口茶馆去的,走!”

他们走到公口茶馆门口,一个小老幺迎上前:“路大爷叫你快去当翻译!”

公口茶馆门口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那个小老幺大声吆喝:“让开,让开,翻译来了。”分开众人给他们开路。

路其文生怕何大名跑了,紧紧拉住他往里挤。

路大爷已将那个美国水兵安置在上座,自己在下方作陪,身边坐着银瓶。

那个美国水兵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见路大爷不懂,便不再理他。桌上摆满了杂糖,如麻片、寸金、花生占之类,美国水兵好奇地端详着,并没吃。

路大爷见路其文来了,一脸堆笑,向美国水兵介绍说:“这是犬子,懂洋话!”他十分高兴,今夜能将美国水兵抬到公口茶馆来招待,认为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也可以让路其文当众出出风头,炫耀他懂洋文。

美国水兵当然听不懂路大爷的话,绿莹莹的目光投到路其文的身上。

路其文见这个美国水兵并不是上次送狗食罐头给他的那位,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翻译,心里有点发虚。亏他十分镇定,大模大样在侧面坐下。他回头看何大名站在他身后没走,胆子壮了些,轻声对何大名央求:“兄弟,千万助我一把。”

这时他才面向美国水兵,咳了一声,说:“哈啰,古得奶踢 !What is your name?

美国水兵听他问晚安,不觉喜形于色,待听他见面就问姓名,语气生硬,立刻变得不快。但他毕竟遇到一个能讲英语的人,便用英语回答:“先生,晚安!我叫汤姆。”

汤姆伸出手与路其文握了握,立刻急不可待地说:“先生,请你带我去舞厅,妓院亦可。我会给你报酬。”说着,随即摸出一枚美国硬币,向路其文晃了晃。

路大爷忙问路其文:“他说啥?”

路其文哪能听懂,他忙回头瞥了何大名一眼,示意他递点子,但何大名并没有在背后悄悄告诉他。他猜测何大名也听不懂。

路其文无奈,只好装出听懂的样子,用英语回答:“先生,是。”

汤姆听后,喜得合不拢嘴:“OK!”

路大爷等急了,催问:“他说啥?”

路其文派头十足地给路大爷翻译说:“他说,路大爷仁义,顶好。中国袍哥都是好样的英雄,他代表美国袍哥向你们致敬!”

路大爷一听,乐得合不拢嘴,惊喜地说:“啊,美国也有袍哥,他也海过!”这个美国水兵居然晓得他路大爷,叫他啷个不乐!

接着,路大爷一本正经,按照袍哥会客时的规矩,双手握成拳状,举到眉端:“请问拜兄,在美国哪个码头进步,身居哪个龙位?兄弟迎风来迟,还望拜兄海涵……”

他说完,转向路其文,示意他快翻译。

路大爷说的这些袍哥话,可能连精通英语的行家也难译出,但却难不倒路其文。他得意忘形,不再等何大名递点子,毫不思索,立刻面对汤姆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美国水兵汤姆直摇头,不满地面对路其文叽里呱啦。不等路大爷催促,路其文又胡诌一通:“他说,他说……他是纽约义字号上的三哥,还说天下袍哥是一家,邀请你以后方便时去纽约撞码头,他们会送大笔盘缠给你,永世也用不完。”

何大名听路其文装模作样骗路大爷,差点“扑哧”笑出声来。他晓得刚才汤姆说的尽是催促话,他要路其文快带他去舞厅或妓院,已等得不耐烦了。

路大爷信以为真,精神一振:“啊,他们也是义字号,还同一个字派,真巧!”

他露出谄媚的笑容,连说:“好,好。我啥时都方便,马上动身去纽约撞码头也行!”

路其文又叽里呱啦地翻译。

汤姆听不懂路其文的翻译,见路其文还没带他去舞厅或妓院,感到失望。这时,他不再留意路其文,一对碧蓝的眼睛紧盯着路大爷身边的银瓶。

路大爷身边的银瓶,见汤姆看她,也惊奇地打量着汤姆,嫣然一笑。

汤姆见银瓶长得十分漂亮,并望着他微笑,误会了银瓶的意思,以为她是妓女,在挑逗他。

汤姆蓦地怪叫一声:“哈啰!”立刻向银瓶丢去一个飞吻,瞪着圆圆的眼睛,用英语说:“啊,美丽的女人!”

他从身上掏出两枚黄灿灿的硬币:“美丽的女人,给你,陪我睡觉!”并向银瓶招手。

何大名听懂了汤姆的话,暗暗吃了一惊,晓得路其文如此瞎胡闹,马上便会惹出一场事来,他想提醒路其文,但已迟了。

路其文见自己的西洋镜没人识破,又信口瞎编:“汤姆先生说,他与银瓶大嫂初次见面,将两枚金币权作见面礼,请笑纳!”

路大爷拱手说:“不敢当,太客气了。”

他见银瓶没去接汤姆递来的金币,拐了她一下:“你去收了吧,莫辜负他的好意!”

银瓶故意忸怩作态,咯咯笑着站起来,扭着屁股过去,站在汤姆身边,伸手接过两枚金币,正想返回,想不到汤姆已将她一把揽进怀内。

事出意外,大家都惊惶失措,不晓得如何办!路大爷见银瓶在汤姆怀里惊叫挣扎,才回过神来,陡地跳起,气急顿足,怒视着汤姆大声叱责:“吔,你们美国袍哥这么不讲理,难道舵把子的女人也可调戏?”

汤姆当然听不懂路大爷的话,对他毫不理会,仍然搂住银瓶……

路大爷毕竟对美国水兵有些敬畏,不敢掏出匕首来见红的。他急得抓耳挠腮,猛然想到美国水兵不懂他的话,忙对路其文说:“杂种,你快翻译!”

路其文也慌了手脚,忘了叽里呱啦装腔作势:“汤姆先生,这是路大爷的内眷,我的小妈,你怎能胡来,快放开手……”

路大爷一顿足:“叫你翻成英语,啷个也说中国话?”

路其文晓得这回不是叽里呱啦可以混过去的,一时没有主意,只是翻白眼。

幸好何大名这时上前拉了汤姆一把,用英语说:“先生,这是绅士内眷。你要胡来,这位绅士会将你丢进长江喂鱼的!”

何大名说的英语虽不十分流利,但汤姆是听得懂的,他见路大爷凶光毕露,围观的人个个摩拳擦掌,像要上前动手的样子,才面露出惊惶和迷惑的神态,松手将银瓶放走了。

银瓶啼哭着,奔到路大爷身边,已披头散发,旗袍胸襟被揉皱了:“我不想活呐,我要去投江,女人的名节……”

路大爷见银瓶要往外奔,怕她真会寻短见,急忙拉住,叫人劝进茶馆后房。

何大名向汤姆说了一阵,汤姆像明白过来,起身向路大爷一弯腰,口里叽里呱啦。

路大爷认识何大名,见汤姆改变了态度,晓得何大名真懂英语,将路其文丢到一边,面对何大名问:“他说啥?”

何大名翻译说:“汤姆说,这是误会,向你表示歉意。”

路大爷十分扫兴,认为在大庭广众之中丢了面子,又不敢公然对美国水兵进行报复。只好说:“我要他在关圣人前烧香赔罪,洗掉我的晦气!”

路其文晓得闯了祸,又丢了脸,坐在一旁发呆,没发一语。

何大名将路大爷的话翻译给汤姆听了。汤姆见自己身后拥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这都是路大爷的兄弟伙,他晓得溜走为好,连给银瓶的两枚金币也不敢要回,说了声:“再见!”扬长而去。

路大爷想阻止汤姆,但又不敢,他晓得万一引起外交事件,自己是吃不消的,干看着他走了。

汤姆走后,路大爷一肚子火出在路其文身上:“你龟儿不懂装懂,老子今天要捶死你!”

路其文赶快绕着茶桌躲避,口里嚷道:“你晓得个屁,我只懂英语,他是美国人当然不懂得,啷个乱怪我!”

路大爷也绕着桌子追:“你龟儿还要嘴硬,老子捶死你。”

路大爷在桌子边追了几圈,哪追得上?累得直喘气。 usjktJzgVVt4cWm3X8TEtRJucTJyOz8LkukGOLudVnG5w+ESjrBnWlZnl1hZb05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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