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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庆的雾是有名的,秋天的雾更浓,故有“雾重庆”的称谓。

在千厮门河坝,今天晨雾很厚。一步步通向码头的石梯坎两旁,依山建筑了两排店铺,开着酒店、茶馆、杂货店……可以说应有尽有。

这些店铺都是用南竹修的捆绑房子,随着江水的涨退,搬迁很方便。这些店铺形成了四川独特的河市,顾客中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其中尤以旅客、码头工、海员、船民为多。

这时,许多店铺还没开门,只有一些专卖洗脸水的摊铺敞开了铺门。门口用板门搭的摊上,整齐地排列着各式洗脸盆——搪瓷的,铜的,木的,瓦的,形形色色。洗脸盆里放着各种毛巾:搪瓷盆里放着四一四厚绒的白毛巾;铜盆里放着印有“祝君早安”字样的薄一些的白毛巾;木盆里放着光板土毛巾;瓦盆里放的也是光板土毛巾,但已经脏得变成了灰色。

店堂门槛后砌着一个火光熊熊的炉灶,一把壶嘴特别长的铜炊壶放在炉火上。

若要洗脸,只消你向看中的脸盆一指,跑堂的师傅就提起铜炊壶给你冲满大半盆水,用手指浸在水里试试冷热,接着从旁边盛着冷水的大瓦缸里舀水调好水温,然后再去招呼顾客。当然,各种不同的脸盆要收不同的报酬。

这时洗脸的顾客越来越多,在这些洗脸摊旁拥满了人。

其次,卖豆浆油条、油炸馃子、酸辣担担面的摊上,生意也很兴隆。

在晨雾中只见人影憧憧,声音嘈杂,对面都看不清人。

码头趸船外档,靠着涪顺轮,在雾中若隐若现。烟囱里冒着浓浓的黑烟,夹着一股白色的蒸气,发出嘶嘶的啸声向空中喷去,这是通风羊角里喷出的蒸气,能使炉火燃得更旺。

在斜斜的沙滩上,一群等候上船的旅客站在那里,咳嗽声、谈话声、扁担的碰击声,在雾中乱哄哄的。

雾慢慢稀薄了,但还看不清对岸。

茶房头佬关山仁上身穿着白号衣,提着铜锣站在码头进口,当当当地敲响,吆喝着:“上船哪!搭涪顺轮的旅客上船哪!”接着有音韵地报着地名:“大兴场,木洞,洛碛,长寿,李渡,到涪陵。”报得流利,又抑扬顿挫,像唱歌。

管客运的童经理衔着什邡土雪茄,站在入口处旁边,监督着茶房验票。

茶房袁平是一个中年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上,准备随时拿下来在船票上做记号验票。

他从一个穿着整齐的先生手中接过船票看看,高唱着:“长寿的先生一位。”

一个戴墨镜的小工头敞开着上衣,手里拿着一根皮鞭子,一顶青布瓜皮帽歪歪地扣在头上,一只脚踩在凳上。在他身后站着一群衣衫破烂、拿扁担绳索的小工。

小工头用鞭子一招,就上前一个小工,从这位先生手中接过行李送上船去了。

袁平又从一位小姐手中接过票来,看了一眼,高喊:“涪陵的小姐一位。”

一个小工从小姐手上接过行李送上船去了。

正在这时,走来一个穿着一身破西服的瘦长的中年人,手里提着几床破草席,有点不伦不类的样子。他几步抢到了验票口,先向那个小工头点头哈腰地招呼:“魏五哥 ,回头喝茶,茶钱算兄弟的。”

魏五哥没有答理,只是略微动了一下头,表示回答。

那人笑嘻嘻地往前又走了一步,向童经理点点头:“五哥,以后喝酒兄弟请客。”说时,空着的一只手从破西服外套,袋里摸出一支揉得皱瘪的香烟递过去。

童经理皱皱眉头,勉强接过香烟去,无可奈何地一挥手:“上!”袁平瞥了他一眼,含笑幽默地唱着:“冯烂王 一位。”

冯烂王上了木跳板,回头向袁平笑笑:“老弟,回头喝茶,我哥子请客。”

这时袁平从一个挑箩筐的乡里人手中接过票来:“李渡的白帕 一位!”

魏五哥特别威风凛凛地用皮鞭一招,一个小工小跑步上前去要接过乡里人的担子,那乡里人忙推辞:“先生,我自己挑,不敢当。”

魏五哥鞭子一挥,鞭鞘发出清脆的吧嗒声,凶神恶煞地吼道:“你龟儿自己挑,叫老子在码头上喝西北风?!”

那乡里人仍不肯卸挑子,魏五哥上前抓住乡里人的衣领推了一把。乡里人一个趔趄差点跌到江里,脚上一双茅草鞋也被江水浸湿了。

乡里人愤愤地说:“强要搬,又强要价钱,我们替别人挑东西能得几个钱?!”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有人由此过,必须留下买路钱。”魏五哥挺胸亮肚真有点山大王的气概,“要讲理去茶馆,老子在这里不跟你讲理。”他向小工努努嘴,示意强行搬走。

那乡里人将箩筐往地上一放,抽出了扁担,额上暴起青筋:“这叫活抢人!”

“啪”的一声,魏五哥一鞭打在乡里人身上,那人疼得咧着嘴蹲在地上:“哎哟!”

后面的旅客有些骚动起来,有的人不平地吼:“简直太不像话,买票搭船,还要挨打,真是岂有此理!”

魏五哥向骚动的人群扫了一眼,轻蔑地撇撇嘴,示威性地又扬鞭欲向乡里人打去……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有力的手钳住魏五哥举鞭子的手,声音洪亮地质问道:“你怎么可以随便打人?”

魏五哥感到意外,打量着这青年:戴着浅色呢博士帽,身材魁梧,面孔英俊,斯斯文文的样子,手提一只深棕色小皮箱。看不出他手上还有一把劲,捏得他手腕生疼。他挣扎了一下,想甩掉那青年钳住他的手,不甘示弱地扫了那青年一眼:“出门人少管闲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那青年放了手,严厉地说:“大路不平旁人铲,不许你打人!”

魏五哥身后拥着几个歪戴帽子斜穿衣的兄弟伙,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旅客中一个穿着与那青年人差不多,也提着一只深棕色小皮箱的人,大吼一声:“我们不能看他打人,要打大家打。”旅客中包白帕的扁担客很多,都气愤地举起了扁担。

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从另一个方向响起了洋鼓、洋号声。大家都好奇地看过去。

洋鼓、洋号声刚停止,在薄雾中隐隐看见一个穿民成公司服装的人,嘴对着手上拿的白铁皮喇叭筒,面对旅客大声宣传:“先生们,女士们,民成公司跑涪陵的快船就停靠在下面的码头上。”旅客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艘比涪顺轮大得多,外表又漂亮的轮船靠在不远的趸船外档,在薄雾中露出了模糊的轮廓。那人又接着宣传:“先生们,女士们!民成公司收费低廉,服务周到,态度和蔼,尊重人权,不讲利润,不计成本,一心为四川父老服务,请搭民成公司的客船……”

大家方才明白,这是民成公司拉生意的码头宣传队。旅客中有人在高喊:“退票,搭民成公司的船去。”

有人在高声不满地说:“啥涪陵人搭涪陵船,净说好听话!”

“退票!”

“退票!”

……

旅客激愤骚动起来,到处在喊退票。

涪顺轮的童经理眼看民成公司到眼皮下来乘机拉生意,心里正感恼火,再见旅客乱喊退票,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忙上前向魏五哥拱拱手:“魏五哥,看兄弟薄面,高抬贵手!”

魏五哥看见群情激愤,也只好借势收场,灰溜溜带着兄弟伙走了。

童经理向茶房头佬关山仁递了一个眼色,于是关山仁拼命敲锣:“雾散啦!快上船,要开船哪!”

验票的茶房袁平也不验票了,旅客闹闹嚷嚷地上了船。

这场风波刚平息,趸船边上又哭闹起来。一个女人拉着涪顺轮上一个水手陈福生扭扯着。这个陈福生是董事徐宁山的亲戚,有二十多岁,仗着徐宁山的势,好吃懒做,平时喜欢胡作非为。

那女人二十岁左右,烫过的卷发蓬乱披散,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把脸上抹的一层香粉冲刷成一些花道道,嘴唇上还有残留的口红,穿的一件花纱旗袍被揉得很皱,眉眼还清秀,略有几分姿色。她抓住陈福生的衣领说:“钱,钱,你还没给钱。”

陈福生挣扎着想甩脱这个女人。

一大堆人在围观,都觉得奇怪,既不像夫妻吵架,又不像一般的债务纠纷。

陈福生用力将那女人推倒在趸船甲板上,想溜回船上,可是被一个人迎面拦住。

陈福生一看是冯烂王,心里有点胆怯,但还嘴硬:“冯烂王,我们共饮一条长江水,各走各道。”

冯烂王嘴上衔着冒烟的香烟蒂,吐了一口唾沫,连烟蒂也一齐吐到地上:“呸!我冯烂王就是见不得肮脏事,偏喜管管闲事。”

那女人好像认识冯烂王,从地上挣起来,哭得更伤心,指着陈福生哽咽说:“冯五哥,钱,他不给钱。”

陈福生装得理直气壮地瞪着一双红边眼,问:“钱?我差你啥钱?说,说。”

那女人只是啼哭,始终没说出是什么钱。

冯烂王吹着口哨,将头上戴的一顶破博士帽取下来,用食指顶着打旋儿,望着陈福生冷笑。

陈福生正想夺路而走,冯烂王戴上帽子,忽地从腰间摸出两把闪光发亮的匕首,一把朝陈福生面前一扔,刀尖深深插进趸船的木质甲板。自己手里捏着一把匕首,上下闪动了几下,冷笑说:“姓陈的,给你一把匕首,你有胆量的话先让你在我身上戳三刀,你的嫖账由我付,请!”

陈福生看看地上的匕首,又看看冯烂王手上的匕首,原来黄中透黑的脸膛霎时变得惨白,但还嘴硬:“你少管闲事!”

冯烂王声色俱厉地说:“不敢往我身上戳三刀,就要规规矩矩把钱拿给她。”

陈福生的口气开始软了:“我没有钱!”

冯烂王捏着手上的匕首闪动着向陈福生逼去:“姓陈的,你不敢戳我三刀,又不拿钱,恕我冯烂王无礼了。”

陈福生惊恐地看着冯烂王手上愈逼愈近的寒光闪闪的匕首:“五哥,五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吓得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最后慌忙从荷包里摸出一块银洋交给冯烂王,夹着尾巴溜了。

围观的人大声叫好,真是大快人心。

冯烂王将银洋交给那女人,那女人叫雪里红,是东水门妓院的妓女,冯烂王并不认识她。她接过银洋,揩着眼泪感激地说:“冯五哥,多谢你,要不院妈娘收不到钱要打我的。”她声音有些发酸,说完走了。

冯烂王向插入木甲板的匕首伸出脚去,用脚尖往匕首护手上轻轻向上一踢,匕首离地而起,冯烂王稳稳接到手里了。然后两把匕首一合,插回腰间,不慌不忙上船去了。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

这时,雾真的散了,山城的轮廓清晰地展现在阳光中。关山仁又敲了一阵锣:“开船哪!”

撤去大木跳,水手插好了栏杆,长长一声汽笛,轮船离开了码头,在小河 里掉头向下游急驶而去。

因为涪顺轮统舱客人多,由旅客自己找地方安置,乱了一阵才慢慢安静下来。

一个提深棕色小皮箱的青年人还没找到座位,从底甲板走上楼。这就是刚才在码头上不许小工头打人的青年,他就是李明。

李明从船头走向船尾,到处都是地铺,要侧着身子,踮着脚尖,才能从地铺之间的狭缝里通过;再加到处摆着箩筐、背篼、行李卷,真有点寸步难行的感觉。

李明提着小皮箱正在踌躇之际,冯烂王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先生,我这里有个地方。”

李明挤了过去,看见冯烂王用破草席占的地方还有一床席。

冯烂王指了指席子说:“先生,这个地方相当安逸,只要五角茶钱。”

李明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老这样提着小皮箱站着很不妥。于是点点头,摸出一块半元龙洋 递给冯烂王,在破草席上坐下来。

冯烂王接过那半元龙洋,放在嘴唇边一吹,然后放在耳边听听 ,才放心地放在衣袋里。他吹着口哨,踮着脚尖,不断地说:“借光,借光……”很快就在走道那边消失了。

李明靠在铁板墙上,将小皮箱紧紧地抱在怀里,凝神看着船外的景色。

刚才码头上的情景又再现在他脑际,他深深感到自己冒失,因为这次回涪陵,是有重大任务的。自己一时激动,挺身而出,差点误事。

这时,他耳边响起了重庆地下党市委书记对他的吩咐:

“李明同志,这次把你从外省调回来,主要是我们的要求,我们迫切需要一批熟悉地方情况的干部。

“这几年由于盲动主义,党在四川的地下组织受到了很大的破坏。目前全国形势对我们很有利,革命的高潮就要到来。

“日本帝国主义对我们步步紧逼,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愈来愈不得人心,抗日的斗争风起云涌。可是蒋介石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调动了大量兵力对苏区进行了第五次大‘围剿’,斗争是复杂的,残酷的。

“可是四川的形势远远落后于全国,魍魉阻道,群魔横行。田赋已经预征到民国六十年。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更需要我们党去组织,去斗争。

“现在蒋介石大修进川公路,各派政治势力争夺的重心会从沿海转移到西南,特别是四川。针对这种形势,党决定要加强四川地下党的工作。川东一带原先党的基础比较好,但近来遭到了很大破坏。这里靠近湘鄂川黔根据地,你必须配合他们。

“我们觉得派你到那里去开展工作比较适当。涪陵地处乌江与长江的汇合口,地位重要,你首先要展开在船民和海员中的工作,把他们的先进分子组织起来。利用你的社会关系,掩护自己,打击敌人,开展抗日宣传,团结一切愿意抗日的阶层,把顽固反动势力,最大限度地孤立起来。

“李明同志,任务是艰巨的,暂由我们市委领导单线联系。

“涪陵轮船公司的董事长高伦,是老同盟会会员,以前表现不错,利用你们的关系,认真做好团结争取他的工作。据我们了解,各派势力都在企图拉拢他,最近正处在十字路口……

“可以通过高伦的关系到涪陵的报社去工作,一方面作职业掩护,一方面有一个宣传阵地。

“这里有一些党内文件,谈新形势下如何开展工作的问题,一定要好好阅读领会。”

李明想到这里,不禁将小皮箱摸了摸,那里面就装着这些文件。

临走时,市委书记还握住他的手说:“李明同志,到涪陵的路途中,刘湘的密探很多,对于你的安全,市委已经作了安排,但你要小心谨慎。”

市委书记周森是李明熟识的一位老同志,是他的入党介绍人。

他们分别很多年了,他真想与他多谈谈,但是地下工作的纪律不允许,于是他们又匆匆分手了……

在李明回忆默想之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锣声:“大兴场到了!在下波门等候递漂。”

所谓递漂,是当时轮船上下客的一种方法:由码头派出木划子接送旅客,可以不用设趸船,是减少费用、降低成本、节约时间的一种方法。

船速慢下来,但惯性很大,在急流中往前直冲。

一只木划子在船首右侧前方出现,上面载着几个上船的旅客。

木划子上推前桨的桨手,用全力推着前桨,后面的艄翁用右手推着后桨,左腋下紧紧地夹持着长长的木艄。

木划子与轮船的距离愈来愈近,在轮船激起的波涛中起伏颠簸。正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桨手迅速放下前桨,捞起一根南竹篙子,向波门边的铁环伸去,篙头的铁钩牢牢抓住了铁环,双脚向前一蹬,身子向后一倾斜,手上用力一拉篙子,木划子猛地向船舷撞去,其势迅猛。

后面的艄翁不慌不忙喊了一声:“坐稳!”将腋下的长艄柄往外一推,木划子轻轻地贴在波门边上。这时木划子上的旅客方才松了口气。

波门打开了,旅客很快就上下完毕。

等波门关上,木划子上的桨手仍用南竹篙尖向波门一撑,艄翁将长艄柄往怀里一扳,就轻盈地离开了轮船,载着到大兴场的旅客划走了。

初次递漂的旅客,真有点提心吊胆,觉得惊险万状,但桨手和艄翁习以为常,操纵灵便,不禁使人惊叹佩服。

涪顺轮又加快了速度,顺着激流下驶。

李明这时听见离他不远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与自己穿一样颜色长衫的青年人,吹着短笛。开始吹了一曲《四季美人》,接着又吹了一支古曲《谁家玉笛暗飞声》。

围在旁边看热闹的渐渐多起来,使本来已经拥挤的走道更加拥挤不堪。

李明正觉诧异,忽见那人放下短笛,从旁边提起一只深棕色小皮箱,打开箱盖,取出一瓶丸药,先说了几句江湖话:“兄弟初到贵龙码头 ,一切礼仪不周,望各位拜兄海涵。”随即向旅客拱拱手。

他接着说:“兄弟姓李名应忠,家住重庆打铜街九百八十二号,济世药房就是兄弟开的 。用祖传秘方,精制各种膏丹丸散。”他指着手上的丸药瓶说:“这是十全大补丸,采用珍贵药物制成。凡是失眠、头昏、眼花、盗汗……一切弱证、虚症,吃上一瓶,症状全消,吃上两瓶,延年益寿……”

李明这才明白,原来是一个跑江湖卖假药的人。

只听那李应忠还在说:“吃上三瓶,白发转青,吃上四瓶好处就说不完哪!兄弟惯说实话,我这药比李老君的仙丹差得远,还不能长生不老,立地成仙。兄弟这次到涪陵买药材,顺便带点丸药在身边济世救人,不是专门搭船卖药。要买的莫性急,等我把话说完。我这瓶丸药成本都要一块大洋,兄弟一个钱不赚,只卖一元一瓶。哟!嫌贵?不要紧,常言道得好:人在留名,雁过留声。兄弟主要图个名,打个对折,只卖五角。买去吃好了,给我李应忠传个名。哎!还嫌贵?俗话说:同船共渡,前世有三分因缘。兄弟与各位拜兄同船到涪陵,前世至少有六分因缘。好,再打对折,只卖两角五分。兄弟是个爽快人,两角五分有个零头,有些啰里啰唆的。好,零头抹去,只收整数,卖两角一瓶。嗯,还想少点?再不能少了,再少就变成不收钱奉送了。兄弟也不是吝啬人,奉送诸位拜兄也送得起,但是这次带的丸药不多,不能每位都送到,得不到的拜兄就要多心,又怕争先恐后,挤几个人到江里去了,兄弟担当不起这个责任。好,每瓶两角,一分也不能少,要买请快,卖完为止,迟来买不到就不怪兄弟带少了。”

卖药的李应忠刚说完,居然也有几个人喊买药。

李应忠点头哈腰,不断说:“劳驾,帮忙传递一下。”买药的钱传到李应忠手上,药瓶又传送到买药人手上。

李应忠等了一会儿,又喊了几遍:“要买的请快!”看实在没人再买了,才关上小皮箱提着走了。

涪顺轮上的伙食老板 祝幺爸向旅客兜售什锦盖浇饭,一手收钱,一手端饭。肚子饿了的旅客纷纷付钱端饭,很是方便。有的旅客肚子不大饿,又嫌船上的饭太硬,摇摇头表示不要。祝幺爸一会儿就卖过去了。

李明有胃病,没有买盖浇饭,准备了一包饼干,略微吃了几块,感到口渴,但见人太拥挤,离水桶又太远,索性忍住口渴观看着舷外的风景。又有许多年没回涪陵了,离涪陵的距离愈近,愈发感到故乡景物的亲切……

涪陵终于到了,因为水位还高,趸船还没移到荔枝园码头,轮船仍在乌江小河里靠岸。

旅客中看见民成公司的班船早靠岸了,纷纷后悔:早晓得这样,不该搭涪顺轮。

李明提着小皮箱,随着拥挤的人群下到趸船上,看到码头出口处有几个穿短衣衫裤、身背短枪的人正在检查上岸的旅客。

李明心中一惊,因为据事先了解,涪陵码头一般不检查旅客,看来情况有了新的变化。他心里思考着对策,脚步不由放慢了。

后面一个人撞着了他的脚后跟,李明回头一看,见冯烂王仍然提着几床草席走在他身后。

“先生,我帮你提,随便给几个茶钱就行了。”不等李明表示同意,就从他手上夺过了小皮箱。

李明略微迟疑了一下:在重庆趸船上冯烂王打抱不平那一幕他是亲见的,好像不算很坏,让他拿着也好。

在李明迟疑沉思之间,他已随着人群上了木跳板,冯烂王紧紧跟在后面。

在出口处,侦缉队长徐大麻子戴着一副墨镜,站在一旁指挥几个特务搜查。

奇怪!对于一般人检查很松,专拣穿长衫的斯文人仔细搜查,对提皮箱的人更不放过,李明更是暗暗一惊。

他回头看看,冯烂王将小皮箱挟在腋下,像有意又像无意地用破草席掩盖着,他意味不明地对李明笑笑:“先生,在我冯烂王手上丢不了,多给几个茶钱就行了。”

李明来不及细想,已走到出口处了。见他是空手,一个长得很文秀,大家叫他申小旦的特务只略微检查一下就放他过去了。他一面走,一面紧张地注意后面的动静。

冯烂王弯腰点头招呼徐大麻子:“徐队长,回头喝酒算兄弟的。”说着照例递上一支揉得皱瘪的香烟。

徐大麻子没有接烟,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快走!”

冯烂王走了几步,又在招呼一个长得矮胖精悍的特务:“杜五哥,多时不见,回头茶馆会。”

杜五哥转了转小眼珠,忽然问:“烂王,你挟的啥东西?”李明听到这里,心里又是一紧。

在这紧张的时刻,那个卖假药的李应忠正走到木跳上,手里高高举起小皮箱,嘴里大声地吼着:“莫挤,莫挤,龟儿把人挤到江里去就安逸了。”

徐大麻子和所有特务,不禁都把视线集中到李应忠手上提的那只深棕色的小皮箱上。

冯烂王大摇大摆地跟在李明身后走上了沙滩。

李明拿出一块银圆准备从冯烂王手中接过小皮箱来。

可是冯烂王没有接钱,也没把小皮箱交还他,低声说:“先生,我顺路再给你提一段,多给几个茶钱就行了。快走。”

因为这里还在特务的视线内,从刚才的情况看,冯烂王更不像坏人。于是李明只好继续向前走,冯烂王在他身后十几步远跟着。

这时,李应忠走到了徐大麻子面前,不等徐大麻子开口,主动搭腔,扬着手上的一瓶十全大补丸推销:“徐队长,我这十全大补丸,凡是一切虚症弱证无不立见奇效,徐队长房事过多,这是最好的滋补药。若徐队长要买,我可半卖半送不计血本。”

徐队长不等他说完,用文明棍敲敲他手上的小皮箱:“少废话,打开看看。”

李应忠连声说:“好,好。”把小皮箱打开放在地上,从里面取出几个小纸包,向徐大麻子面前一递,放低了声音:“明人面前不说假话,美人乐、美人娇、颤声娇……这些春药我全有,只要徐队长肯赏脸,兄弟可以奉送几包,中意了再来买。”他声音愈说愈低,向徐队长脸上愈凑愈近,嘴里说话的唾沫已飞溅到徐队长脸上。

徐队长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用文明棍一挥:“滚,快滚!”

李应忠不慌不忙关上小皮箱,还在啰唆:“哟!徐队长,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啷个这凶啊!”提着小皮箱走了。

这时陈福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对着徐队长耳朵嘀咕了几句。徐队长当即用文明棍向岸上一指:“去两个弟兄,追上冯烂王仔细搜查。”

那个叫杜五哥的答应一声:“是!”一招手:“申小旦跟我来!”申小旦走路有点像女人,喘着气还跟不上杜五哥的步子。

看见冯烂王走得不远,杜五哥大声喊:“冯烂王,站住,站住!”

冯烂王回头站住了,正好卖假药的李应忠迎面与他擦身而过,匆匆去了。

冯烂王看见杜五哥急追上来,笑着说:“杜五哥好性急,找我是先喝茶,还是先喝酒?”

杜五哥右手摸着插在腰上的手枪把,似笑非笑地说:“冯五哥,对不起,徐队长的命令,公事公办,把小皮箱打开看看。”

李明距离十几步远,虽然没有回头细看,后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不由紧张起来:这小皮箱的钥匙,还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安危不要紧,可是这些党的绝密文件……

李明一面思考对策,一面远远望去。

只见冯烂王放下了破草席,左手托着小皮箱,右手揭箱盖。出人意料,箱盖轻轻巧巧就揭开了,使李明大吃一惊……

杜五哥一努嘴,申小旦上前尖着手指在箱子里翻了一阵,李明紧张地注视着动态。

申小旦用窄嗓子说:“杜五哥,全是一箱丸药!”

李明松了口气,更加惊异不定:怎么会变成了一箱丸药呢?怪事!

杜五哥也有点不相信,上前又亲自翻了一阵,才合上箱盖:“冯五哥,你几时又卖起假药来了?”

冯烂王冷笑一声:“我冯烂王自幼闯码头,行行都干过。杜五哥,我配的三七散,行血散瘀,专治打伤,你哥子需不需要准备点放在身上,以备急时好用?”

杜五哥知道冯烂王话中带刺,语含威胁,连忙赔小心说:“冯五哥,这是徐队长的命令,请不要多心。”

冯烂王好像余怒未息,也似笑非笑地说:“若怕风浪急,不敢卖假药。”

杜五哥拱拱手,进一步赔笑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望五哥包涵,回头请五哥喝茶赔礼。”急带着申小旦走了。

李明看见特务走远了,冯烂王挟着破草席,提着小皮箱过来了,想上前发问。

不等李明开口,冯烂王轻轻说声:“快走!”急急赶在李明前面走了。李明只好紧紧跟在后面,一边思考判断:冯烂王究竟是啥人?

这时,卖假药的李应忠还在前面慢吞吞地提着小皮箱走着。冯烂王走得很急,在超过李应忠时,把李应忠撞了一下。李应忠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上,不禁生气地喊:“哪个龟儿……”但看清是冯烂王,随即改口,笑着说:“原来是冯五哥,啥事走得这么急?”

冯烂王站住了,也笑着回答:“李五哥今天的假药卖得不错啊!”

李应忠微微一笑:“啥不错啊!混碗饭吃,冯五哥回头见。”说完提着小皮箱继续往城门而去。

冯烂王看李明跟上来了,也不打招呼,却不走城门,沿着江边向长江的方向急匆匆先走了。

李明对冯烂王的身份已猜到了几分,也紧紧跟在后面走。

到了长江边上,到处是嶙峋的怪石,四周静寂无人,冯烂王才站住,用衣袖擦着汗,将小皮箱递过去:“先生,这是你的小皮箱,要多拿几个茶钱哟!”

李明迫不及待地接过小皮箱来,听冯烂王伸手要钱,他原判断冯烂王是自己人,不禁又迷惑了。他细看小皮箱,锁得好好的原封未动,果然是自己那口,看着冯烂王不解地问:“这皮箱是怎么调换的?”

冯烂王伸手说:“先生,钱!要知江湖事,只有滚龙滩 。”李明摸出几块银圆递过去。

冯烂王却没接钱,从衣袋里摸出那半元龙洋,放在嘴唇边吹吹,又放在耳朵边听听,仍放回袋里,向李明挤挤眼:“先生,这半元龙洋就足够我喝茶了。先生,再见。”

李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冯烂王和李应忠都是派来掩护自己的同志,想喊住冯烂王,可是他已走远了。

李明不敢在这里久留,知道这时还不安全,必须沿着江边,走到荔枝园高伦家里,才能暂时脱离危险。于是提着小皮箱,沿着江边崎岖的小路,大踏步急急向荔枝园方向而去。心中暗暗想:看来做党的地下工作,一切要认真从头学起,要像冯烂王和李应忠那样,伪装得逼真,才能不暴露自己呢! LvkMRGCXIswNVHhT2a3ZHugU6GU3q/Bn6vIohHgo4XRsU3ChhdhCuDxVtKbcUE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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