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已深了,公司三楼一间宽敞的房间里,还亮着一盏有天蓝色纱罩的台灯,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室内。
玻璃窗开着,拉开的粉红色窗帘在微风中飘动。
朱佳富的妻子,一个身材纤长窈窕的少妇站在窗前,已经站了很久很久。
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脸色显得更加白皙,微蹙的淡淡柳眉下是一双漂亮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抑郁的神情。
迎面吹来的风使人觉得非常凉爽舒适。她黝黑蓬松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在风中飘舞。
她年龄只有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薄薄的白绸寝衣,被江风吹得鼓起来,丝绸在风中急速抖动,她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远方。
风灌进了她的脖颈儿,掀开了宽大的衣领,丝绸从莹白细腻的脖颈儿滑下来。颈子上套着一条精巧的黄金细链,系着的小十字架垂在胸前,在白缎似的肌肤上闪烁着黄灿灿的亮光。
她略微动了动,随即举起手来抚平被风吹得有点凌乱的黑发,宽大的衣袖滑到臂根,露出半截浑圆雪白的臂肘,与白色的丝绸混成一色。
她鲜润动人的嘴唇紧闭着,她看见江水激起的浪花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望不到尽头的群山,在月光下像罩着一层模糊的轻纱。
靠窗的一张写字台上,摆着一把小提琴,飘动的窗帘拂在琴弦上,发出游丝般微细的声响,又像微风吹过密林发出的悄声细语。她也许是觉得有点凉意,用手轻轻地拉拢了被风掀开的衣领,使丝绸掩蔽着裸露的脖胸。忽然一种惆怅的怀念,从她心灵里展开来……
她父亲在上海开丝厂,老家住在杭州乡下的六和塔边。从她降临到人间,就饱受母亲的抚爱。杨家对这个小天使般的女儿视若珍宝,父亲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宝瑜。
宝瑜从小酷爱大自然发出的美妙声音:流水的淙淙声是那么悠闲而有节奏;钱塘江的潮水声是那样雄伟浑厚;大风吹过松林发出的像惊涛骇浪一样的声音是那么紧扣心弦;微风吹过密林发出的悄声细语,又是那么甜蜜亲切;六和塔上传来的风铃声,是多么恬静清脆;柳枝上跳跃的黄莺,鸣声是那么活泼婉转。
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喜欢侧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搜索这些声音的来源。
她也喜爱大自然的一切色彩:旭日喷薄而出,霞光是那么瑰丽多彩;钱塘江里的碧波银浪,色彩是那么谐和;西湖的湖水是那么碧蓝;蓝色天幕上飘动的白云,又是那么轻柔洁白;百花的色彩是那么变化多姿;远的山、近的树,以及那若隐若现的绿瓦红墙,涂成的色彩是多么迷人啊!
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喜欢扬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凝视着这些奇妙的色彩。
她也喜爱大自然里的动物:小狗摇着尾巴是那么友好;小猫的纵步是那么轻盈敏捷;白鹅迈着方步仰着头是那么骄傲可笑;白兔的眼睛是那么红;公鸡的鸡冠是那么鲜艳;水牛的眼睛是那么妩媚;鸟儿在空中飞翔得多么自由啊!
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含着手指,看着这些动物微笑。
她慢慢长大了。母亲牵着她的手,在苏堤上散步,她翕动着小巧的鼻翼,闻嗅着大自然各种芬芳的气息。她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那桂花浓郁的香气使她心醉,莲荷的清香使她心旷神怡。啊!多么美妙的世界啊!
她母亲牵着她的手进了礼拜堂,她认识了上帝,她跪在耶稣的神像前,在胸前画着十字,合手做祷告。
她的心灵被上帝吸引住了。她看见头上有那道辉煌冠冕的耶稣圣像,觉得上帝的形象是多么崇高伟大,面容是那么仁慈。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圣像上不肯移开。
她经常站在圣像前,用虔诚的目光,凝视着圣像,祷告说:“主啊!我仁慈的、全能的主啊!我感谢您,您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啊!”
她脖颈上那条系着小十字架的黄金细链,是由她母亲亲自给她戴上的,事前由牧师捧着小十字架嚅动着嘴唇默默祝祷过。小十字架原先贴在胸前垂得很低,随着年龄的增长,脖颈和胸脯发育了,小十字架慢慢往上提升,直到成年了固定在脖颈下不远的胸前。她把这小十字架看得比生命还要贵重,认为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圣洁的神物,一直形影不离,紧贴在她白嫩细腻的胸前。
在她刚到上学读书的年龄,仁慈的主派来了长着美丽翅膀的小天使,把她的母亲迎进了天国。她失去了母亲,这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的创伤太深重了。
母亲的棺木送到了墓地,她扑倒在棺木上,伤心得泣不成声。
她心灵的悲痛没有跟着母亲的棺木一起埋到地下去,她常常到墓地去扶着墓前的十字架沉思。
父亲把她从杭州接到上海,送进了一所教会学校读书。对于上海繁华的都市生活,她很不习惯,这里听不到大自然美妙的声音,也看不见大自然美丽的色彩。
她的父亲整天总是忙着,很少关心她。她的性格开始孤僻起来,她只有从对宗教的虔诚里寻求安慰。
从牧师的口中,她知道凡是上帝的子民都是犯了罪的罪人。因为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偷吃了罪恶之果,犯了罪,所以才来到人间;连他们的子子孙孙都是有罪的,只有请求上帝的宽恕和仁慈,才能在死后升天堂。
当她知道了自己原来也是一个罪人,在她的心灵里又刻上了一道不可磨灭的创痕。她从布道的宣传画册里,看见炼狱的火煅烧着罪人,心里就感到恐怖。
她对上帝更加虔诚了,在祷告词中又增加了一段新的内容:“主啊!请您可怜可怜我这个罪人吧!主啊!您是仁慈的,请救救我的灵魂吧!我一定用我对您的虔诚来洗净我天生的罪恶……”
她父亲娶了一位继母,父亲总是相信继母的话,无缘无故责骂她。她心里对继母感到强烈的厌恶,可是《圣经》里说:爱一切人;宽恕是美德;嫉妒和怀恨都是罪恶。她只得强抑着自己内心对继母的憎恨,温柔地爱她的继母,爱她的父亲,爱她继母生下的弟弟宝生。
她继母也进礼拜堂做祷告,也跪在圣台前伸出舌头领圣体
,有时也用零钱施舍穷人。可是,就是不爱她,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不能得到继母的欢心。
她长大了,长得很美。她对宗教依然是那么虔诚,她的心始终是那么善良。可是她的继母还是不爱她,对她的美丽反而怀有一种嫉妒的变态心理,想利用一切机会摧残她。
在学校里,她开始接触一些新思想,阅读一些新书刊,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思潮,像春风吹进了她闭得发闷的心扉。
她不敢怀疑上帝,但是又觉得反帝、反封建的新思想是对的。
她认真地思索着,她在矛盾中徘徊,她在矛盾中痛苦。她既相信上帝,又相信科学。
她高中毕业了,继母给她介绍了一个丑陋庸俗的男人,怂恿她父亲逼她嫁给这个男人。
一向温顺的她却变得很固执,她哭闹着,坚决不嫁给她不理解、不喜欢的男人。“不自由,毋宁死”——这句当时青年中流行的名言,她说了又说。
最后,她的父亲不得不让步,让她回到杭州乡下——她出生的地方。她在灵隐寺附近一所小学里教书。
她回到久别重逢的家乡,又回到湖光山色异常秀美的大自然怀抱。这里有很多儿时甜蜜的回忆,也有着十分痛苦的思念。她常到母亲的墓地去,坐在墓侧的草地上,久久不愿离去。
春燕是她父亲收养的孤儿,那时只七八岁,她继母让她把这个不大谙事的小女孩带回杭州做伴。她叫春燕也在那所小学寄读。学校里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憨态,使她暂时忘记了痛苦,使她的生活充实了起来。
……
她教书的生活很有意义,她过得朴素而平静。可是,一个人却突然撞入了她的生活中,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
九年前的今天,月亮是这样的明,风却吹得很轻。
在学校的教员宿舍里,在昏黄的烛光下,她坐在书桌前,专心批改着作业。
从敞开的窗口吹进的微风中,含着浓郁的桂花香。
从冷泉方向,忽地飘来了小提琴的声音,琴声是那样和谐美妙,一开始就把她吸引住了。
她不自觉地放下了笔,为了听得更清晰些,她缓步走到窗前伫立着侧耳细听。很快她就沉浸到音乐的意境里,随着琴声的旋律,她仿佛仍然躺在母亲的怀抱里,谛听大自然的一切音响。琴声轻柔时,有如母亲睡眼蒙眬,唱着儿歌,哼着催眠曲,轻轻地、轻轻地摇着,摇着怀里的小宝宝。
琴声欢快时,像在姹紫嫣红百花盛开的春天里,母亲牵着她的小手,漫步在花港的浓荫里,看低垂的柳枝轻掠湖面,听鸟儿声声鸣叫。
有时琴声变化莫测:急骤时来如雷电风雨,而去如游丝,在空中飘呀、飘呀!
她无声地吹熄了蜡烛,生怕搅乱了这美妙的琴声。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窗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半睁半闭,像喝醉酒似的,无力地倚在窗台上。
也是这样皎洁的月光照射在她美丽的面容上,如醉如痴的神态多么动人啊!
琴声开始高昂:如鹤鸣九天,又似风筝随着春风升高、升高……
琴声变得明朗清澈,像冷泉清清的流水,在轻柔翠绿的水藻间,在晶莹的碎石上淙淙流过……
琴声慢慢低沉哀怨,如泣如诉,像一个不幸的流浪者在诉说自己苦难的遭遇……
琴声转入了悲凉凄切的旋律:白雪皑皑的高峰,寒风在呼啸,雪花在飞舞,灰蒙蒙的天越压越低,空气也快在低温下凝结了……
这时,风开始大了,秋天的黄叶发出沙沙的响声。琴声被惊扰了,时隐时现,有些听不真切。她不知不觉地走出房门,走出学校,循着琴声的踪迹,向冷泉走去。
在月光下,她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站在冷泉边上一棵丹桂树下,专心凝神地拉着小提琴。
她迟疑了一下,远远地站住,准备返回去。
可是这时琴声是那么清晰圆润,迷人的旋律紧紧吸引着她,她不觉静悄悄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凝视着灵隐寺模糊的轮廓,继续屏息谛听着。
悲哀的调子在夜空中显得特别凄凉,冷泉的水面反射着清冷的月光,飞来峰的暗影显得很阴森,月光透过树林在地上投射了斑斑驳驳的摇晃的树影……
她的心被悲哀的音乐撕碎了,她想到自己死去的母亲,对她漠不关心的父亲,刁恶的继母,宗教的安慰,内心的寂寞……
她垂下了头,风卷动着她的黑发。这时,夜更深了,琴声显得更悲哀、更凄凉了。
她感到有些凉意,觉得衣衫穿得太单薄了。风灌进她青绸的裙子里,裙子鼓了起来,飘动着,发出微细的哗哗声。她拉紧了裙子的下摆。
一阵风吹过,落叶往下飘落,凄凉的琴声、凄凉的景色、凄凉的心,使她泪流满面,轻轻抽泣起来。
琴声忽然停住了。她抬起头来含着泪水向青年站立的方向看去,她的泣声显然惊动了他,他模糊的身影向她走来。
她感到恐惧和羞怯,惊惶地匆忙走开了。到了学校门口,她才敢回头看去,幸好那个青年没有跟来,她跳动的心才平静了。想到自己刚才行动的冒失,觉得有些羞愧,一朵红云从白皙的面颊扩散开来……
从这一晚起,每当她在烛光下批改作业时,这凄凉而美妙的琴声就从冷泉方向飘来了,搅动得她心神不宁。
她在室内徘徊,最终禁不住琴声的诱惑,独自向冷泉走去,每次仍坐在那块石头上,静静地欣赏这动人的音乐。
那个人肯定知道她坐在不远的石头上,但他一心拉着琴,从没有要与她结识的表示,一次也没打搅她,这更使她放心了。晚上没有月光,一切笼罩在苍茫的夜色中。
她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迷人的琴声正拨动着她的心弦。
一阵风吹过,天忽然下起雨来,大颗的雨滴洒在地上,洒在身上,拉琴的和听琴的好像都毫无感觉。
忽然琴声走了音,再也拉不成调了,原来琴弦已经被雨水淋湿了。
琴声在雨声中消失了,拉琴的青年缓步向她走来,站在她的面前,她吃惊地站了起来。
那个青年很有礼貌,说话带着浓厚的异地口音:“小姐,天下雨啦!”
“哦!”她的心怦怦地跳动,忙往回去的方向紧走了几步,可是马上就停住了,她感到她的冷漠很不礼貌,会使那个青年人难堪。
“小姐,雨下大了,快回家吧!”
“嗯!”她简单地回答了一声,踩着路上的枯叶自己走了。
那个青年左腋下挟着琴,右手拿着琴弓,沉默着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走着。
到了学校门口,雨下得更大了,她没有与那青年道别,就走进校门,回身掩上了门。
可是,她没有马上离开,不知是一种什么情绪支配着她从门缝里向外窥视着:黑黑的身影走过了校门,没有停留,在雨幕中笔直地往前走去。
突然,她推开了校门,冒失而急促地喊:“先生,你等一等。”青年的黑影停住了。
她跑去拿来了雨伞:“先生,伞!”
那青年人没有推辞,接过伞来:“小姐,谢谢!”没有停留,撑着雨伞走了。雨滴打在雨伞上的咚咚声,随着那青年的黑影在雨幕中消失了。
她的府绸上衣被打湿了,紧贴在肉上,青绸裙往下直淌水。可是她还在雨幕中站着,忍不住说:“主啊!他的琴声多么忧郁悲伤,他一定是个不幸的人。仁慈的主啊!请降福于他吧!”
第二天是礼拜天,天晴了,瓦蓝的天空只有几丝白云。
从礼拜堂参加了宗教仪式回来,她在学校的草坪上散步。青草已开始枯萎,枯茎像铺的地毯那样柔和而富有弹性。
春燕拿着一把伞跑来了,两只小辫在脑后晃荡:“小姐,一位先生把雨伞送来了。”
“人呢?”她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
“走了。”春燕哪能理解她的心情。
她追出了校门,看见那青年走得不远,于是喊:“先生,你等等。”
那青年听见喊声,站住了,回身向她迎来。
她涨红了脸,感到自己太冒失,有些后悔迟疑起来。
那青年站在她面前先开口:“小姐,谢谢你借给我伞。”
她心里慌乱了,叫住别人,又觉得无话可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了一会儿,才挣出一句话来:“先生,劳你送回雨伞,谢谢你。”其实这句话说得很不得体。
“杨小姐,你怎么这样说,要不是你借伞给我,我的小提琴会淋坏的。”那个青年说。
她感到奇怪,这个陌生的青年人,怎么会知道她姓杨,不觉诧异地打量着他:那个青年穿着蓝布学生装,身材高大,一张方脸不算英俊,也许是受着美妙琴声的影响,她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她觉得那青年朴实大方,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的光芒。
“小姐,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呢!”那个青年脸上含着微笑说,“小姐,你的美丽和善良,像沙粒中的明珠,灿烂的光芒怎不惹人注目!我是一个漂泊异乡的穷学生,只是平时不敢冒昧高攀,所以没有……”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她从来没与男人交往,听见那青年当面恭维她,心里产生一种喜悦和羞涩的情感。她看见那青年红着脸、手足无措的样子,反而大方地说:“先生,你说得太客气了,贵姓?”
“我叫朱佳富。”那青年亲切地回答,干脆把名字也说了出来。
他们一面谈着,一面不知不觉沿着下天竺的石板路,漫步走去……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从谈话中,她知道朱佳富是四川涪陵人,在上海震旦大学读书,今年毕业后,还没找到工作,他的一个同学住在龙井附近,他暂寄住在那里。
在谈话中,不知不觉离下天竺很近了。她的心情从来没这样愉快过,带着微笑,与朱佳富保持一定的距离,听着青年口齿清晰、简洁有力的谈话。
她感到不能再送了,停住步:“朱先生,我不再送了,再见。”“再见!”朱佳富彬彬有礼地回答。
从这一天起,连续几天晚上没有听见冷泉方向传来小提琴的声音。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她感到心神不宁,坐卧不安。批改作业的笔时时搁下,侧耳谛听着什么,可是她听到的只有大自然熟悉的声响。
春燕仿佛猜着她的心事,天真地说:“小姐,那位先生的小提琴拉得真好,多好听呀!”
一天晚上,琴声终于盼来了。她的心灵在颤抖,一阵欢快的感觉随着加快流动的血液扩散开来,洁白的脸上显出了娇艳的红晕,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辉。
天很黑,她静静地走到冷泉边,走到离朱佳富很近的地方站住了。
脚步虽然很轻,仍然惊动了他。他放下了琴,低声问:“是杨小姐吗?”
她的心迅速地跳动,强忍住慌乱说:“朱先生这几天……”她突然觉得这样问不恰当,觉得很窘。
“啊!杨小姐,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怕到学校去太冒昧,所以……”他的话也止住了。
在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沉默了很久。
朱佳富的声音里充满了激情:“杨小姐,你这么喜欢我拉琴,在人海茫茫中能得一知音是多么难啊!谢谢你。”
在黑暗中她仍然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朱佳富长长而低沉地叹息了一声,接着听他说:“我最近接到家乡的电报,父母亲都不在人世啦!要我赶回家去料理后事,我明天就动身!唉,我家里再也没有亲人了。”
“难道你没有妻子,没有其他的亲人?”春燕不知什么时候寻来了,她天真地问。
她想责备春燕不该问出这样的话,但……她最后仍然沉默着。
“我没有结婚,哪来的妻子!我也没有兄弟姊妹。”朱佳富像对春燕回答,也像对她回答。
她觉得再沉默就会使别人难堪,声音仿佛很平静地说:“朱先生,以后还来杭州吗?”
朱佳富的声音含着怅惘:“小姐,可能不回来啦!我的家乡远隔数千里,在那蜀道难于上青天的地方。”但接着又饱含希望地说:“我回家乡若能筹集到去英国留学的费用,那时也许重游杭州。”
琴声又响起来了,不仅使人感到凄凉,而且这个拉琴人即将离去,对这个陌生人的离去,她说不出的惆怅。美妙的琴声将随着消失了,也许永远地消失了。悲凉的心与悲凉的琴声交织在一起,更使人心碎……
夜深了,琴声终于停止了,他们沿着石板路走到了学校门口,都停了步。
“先生,明天搭早班车走吗?”她问。
“不,我搭午班车走。”朱佳富回答。
他们又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无话可说,最后朱佳富道别说:“小姐,再见,祝你幸福,愿基督保佑你。”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再见!”
……
第二天,整整一个早上,她心神不安。她从没感到这样空虚,一种强烈的愿望使她感到害怕。一种犯罪的感觉——尽管她想不出自己犯了啥罪,这使她感到恐怖。
她手画十字站在耶稣圣像前祷告:“我仁慈的主啊!请你救救我吧!我的心被这个异教徒的琴声带走了。主啊!只有您的明智,才能拯救我的灵魂。主啊!请您宽恕我吧!”
她含着泪水,嘴唇颤抖着默念完祷词,心里平静了一些。她去上了一堂课,在课堂上,她平静的心又不平静了。她想与朱佳富最后再见一面的愿望愈来愈强烈。她勉强上完课,终于没能战胜这种诱惑,她带着春燕坐马车赶到火车站时,午班列车快开动了。
她拉着春燕的手,沿着月台,从最后一节车厢往前找去,可是没有看见她要寻找的人,她失望了。
“小姐,在那里,朱先生在那里!”春燕用手指着车厢,惊喜地对她说。
她也看见朱佳富了,他从车厢的窗口伸出头向她招手。
她紧走了几步,将手上提的一篓水果递给朱佳富,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朱先生,带着路上吃吧!”
朱佳富刚接过水果篓,列车已经开动了。“小姐,谢谢你。”他向她挥手道别。
她往前跑了几步,可是列车的速度加快了,她跟不上了:“先生,祝你一路平安。”她快要哭了。
“小姐,祝你幸福……”列车愈去愈远,以后的话就听不清了。她仍呆呆地站在月台上,直到看不见列车的踪影……
朱佳富离开杭州后,整个冬天里,她觉得异常孤独寂寞。
深夜里她经常从梦中惊醒,时时产生一种幻觉,她仿佛听见从冷泉方向又传来了琴声,细听不过是冷泉流水的淙淙声……
她对宗教更加虔诚了,想从上帝那里寻求安慰,可是上帝毕竟是缥缈而不可捉摸的。朱佳富的琴声时时在她耳际萦回,使她矛盾,使她痛苦。
冬天过去了,春风又轻拂着嫩绿的柳枝,吹皱了西湖平静的水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心灵的创伤开始平复了。
可是这时她却收到了朱佳富从四川寄来的一封信。刚劲的字迹,流畅的语言,火热的激情,又使她心里开始熄灭的火焰重新旺起来,紧紧把她的柔情吸引住了——
小姐:
恕我冒昧,我终于鼓起勇气,给你写信,我想你不会见怪吧!
在我思想苦闷的时候,不再拉琴了!苍苍的高山,茫茫的江水,何处是我的知音。
个人的不幸、国家的灾难、民族的危机,有热血的青年,岂能坐视?
列强欺凌,军阀横行,长夜漫漫,封建礼教吃人,“不自由,毋宁死”。吾辈青年乃黄帝子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岂能迟疑消沉。
读书救国,引进西方之文明,振兴实业,国富而民强,列强自然望而生畏,则民族有望,中国有幸。
赴英国留学,为吾之夙愿。家庭不幸,筹资无门,中夜彷徨,空有满腔热忱,扪心思之,凄然而泪下……
茫茫人海,唯小姐知音,英国之行已成泡影,吾不能重游杭州,再为小姐拉琴,悠悠苍天,遗憾无穷矣!
路途迢迢,关山万重,望小姐善自保重……
她读到这里,紧紧咬住红润的嘴唇,强使自己不哭出声来,眼泪已经流满面颊,滴湿了洁白的衣衫。
她马上给他回信,信的内容很简短——
先生:
读了你的信,我深受感动,先生的志向使我感到钦佩。
不能再听到先生的优美琴声,使我怅惘不已。先生把我当成知音,实在愧不敢当。
先生若不见外,我愿以微薄的薪资助你留学英伦,不敷之资,家母遗留的首饰一匣可以变卖……
回信寄去不久,朱佳富的第二封信很快就来了,信很短——
小姐:
巍巍峨眉,莽莽金佛
,实不能比拟小姐情操的高尚。滔滔长江,滚滚乌岷
,哪及小姐的友谊深远……
吾与小姐仅数面之交,愿慷慨相助,此情此意当铭刻于心。但实愧不敢领,希小姐见谅……
他们不断通信,每当她接到来信的时候,心里感到无限快乐。她敬仰他的人品,同情他的遭遇,朱佳富在她心中的分量愈来愈重。
她恨不得为他解忧,她愿资助朱佳富留学英伦却遭到委婉的谢绝,心里觉得难受。
她慢慢在信中向朱佳富诉说自己的苦闷;朱佳富信中对她的安慰,句句贴心,使她感动得流泪……
春天过去了,西湖的山山水水真是处处明明秀秀:绿柳碧波,山峦叠翠,百花争艳,湖光山色交相辉映……
她面对这多姿多彩的美丽景色也无心观赏,因为朱佳富已经一个多月没寄信来了。她说不出的空虚和痛苦,丰腴的脸蛋消瘦了,红润的脸色苍白了。
有时她自己问自己:“难道我爱上了这萍水相逢的男人?”“不!”她想极力否定。
可是,她的喜、怒、哀、乐已经受到了这个异地人的支配。她不得不承认,她在恋爱了。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异地人,她自己也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她感到害怕和彷徨了。她不止一次地站在神像前祷告:“上帝啊!请救救我的灵魂吧!”
她以前也曾经憧憬过瑰丽的爱情,可是她幻想中的爱人,绝不像朱佳富……
她从心灵里挣扎着,反抗着,想把朱佳富的影子淡忘。上帝呀!她精神上的防线最终崩溃了:“上帝啊!我生活中没有这个异地人,我是多么痛苦啊!”
她经常在冷泉边徘徊,心中响起了朱佳富信中的一些句子:“茫茫人海,唯小姐知音,英国之行已成泡影,吾不能重游杭州,再为小姐奏琴,路途迢迢,关山万重,望小姐善自保重……”她想到与朱佳富远隔数千里,自己的真实感情从没向他倾诉,还不知道他的态度如何,说不定今生连再见面都不可能,这样的单相思多么可怕啊!她心里更感到凄凉。她愿资助他留学英国,却遭到他的拒绝,可见他并不理解她的心情。想到这些……她真想哭啊!说不定他永远也不会再寄信来,自己却痴痴地盼着:“啊!上帝呀!我该怎么办呢?”
……
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她独自坐在房内沉思,懒懒地倚在靠背椅上。
门推开了,春燕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小姐,你看谁来了!”
她看见房门外站着一个青年人,惊喜地招呼:“啊!朱先生,请进,请进。”
朱佳富改了装,穿了一套质地不算高贵的薄呢西服,手里提着琴匣跨进门来笑着说:“小姐,我是专程来拜访你的。”
她觉得手足无措,自己怀念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精神上事先没有一点准备,她觉得像做梦一样。她不断说:“请坐,请坐。”
朱佳富在窗前的一把红木椅上坐下,春燕接过琴匣放在书桌上,泡上了一杯龙井茶。
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机械地重复一句单调的话:“请坐,请坐。”春燕提醒她:“小姐,朱先生早坐下了。”
她的脸更红了,一会儿才想出一句话:“春燕,朱先生一定还没有吃饭,你叫厨房……”
朱佳富忙拦阻:“小姐,我吃过中饭了,不用客气。”
“哪……”她见朱佳富说得很认真,便转头吩咐:“春燕,快去买点糖果。”
她稍微平静一点,也在另一张红木椅上坐下。
朱佳富微笑着,态度从容大方,解释说:“小姐,能够再见到你,我多么愉快啊!我已考取公费留学,前天才到上海,去英国的留学生明天一起乘子爵号去欧洲。我今晚就要搭晚班火车回上海,否则就要搭不上船。”
她为朱佳富能考取公费去英国留学感到高兴,可是听说他晚上就要走,眼里的光芒暗淡了。
春燕送上一大盘苹果和胡桃仁,退出掩上门。
一些话不知从何说起,他们相对默默无言,室内静悄悄的,过了很久,很久。
朱佳富打开了琴匣,取出了小提琴,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一丛翠竹。清脆圆润的琴声响起了,像清清的泉水欢快地流淌着。弓在弦上来回抽动,朱佳富披散在额前的一绺短发随着时急时徐的旋律飘动着。
啊!消失的琴声又响起了,一丝甜蜜温暖的感觉,从她心头扩散开来,她美丽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他们的心被这具有魅力的琴声交融在一起了……
整个下午,琴声没有中止,音乐的旋律回旋着,回旋着,飘得很远,很远……
吃过晚饭,分别的时间快到了。他们坐得很近。她深情的目光大胆地停留在朱佳富的脸上,她忘了羞涩,迷恋着这幸福的相见。
说话是多余的,他们的感情交流融合在沉默之中,她的心灵快乐得在战栗。
朱佳富鼓起勇气,大胆地握着她洁白细腻的手,她只略微收缩了一下,便停止不动了,让朱佳富紧紧地握着。她觉得有一股暖流从朱佳富手上传过来,她像喝醉了酒似的眼睛发涩,红红的脸蛋像盛开的玫瑰花。
“小姐,我的琴留在你这里。”“先生,你在英国不拉琴吗?”
“没有你听琴,我是再不拉琴啦!”“真的!谢谢你!”
又是一阵沉默,朱佳富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先生,你还是一个异教徒呢!”
“为了小姐,我愿意接受基督的洗礼。”“先生,谢谢你,我们的灵魂都可以得救了。”又是一阵幸福的沉默。
天黑了,听见春燕推门的声音,他们忙缩回手。春燕点亮了蜡烛,又退出门去,门又掩上了。
她站起来取出了一个厚厚的纸包,给朱佳富放在上衣袋里:“先生,这是一点礼物,请你一定要在离开杭州后,才能拆开看。”这是她为他准备了很久的一叠英镑。
朱佳富点点头:“谢谢你,我一定上了火车再看。”
再不能停留了,朱佳富向她道别:“小姐,你对我的深情,比山高,比海深,你等着我吧!我终身愿为你的幸福而贡献一切……”
她含着泪水沉默地点点头。
她单独把朱佳富送出了校门,送到了天外天,几辆出租马车停在那里。
他们都不忍分离,手牵手继续沿着通向西湖的马车道向前走着。
初夏的夜是不平静的,青蛙的鸣声此起彼伏,微风中吹来了泥土的芬芳和藕荷的清香。
走到了一丛翠竹前,她停住了步,缩回手,低声说:“先生,你就这样冷冰冰地离开我吗?”
朱佳富愣了一下,在模糊的夜色中,他接触到她深情的目光,纤长窈窕的身影,处女迷人的胸脯,他忍不住了,突然拥抱着她,灼热的嘴唇紧紧地吻在一起。
她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朱佳富感到意外,惶恐地、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冒失。”
“不,亲爱的,我是觉得太幸福啦!”她话音里含着哭声,伸开双手扑上去,搂着朱佳富的颈脖,她灼热湿润的嘴唇紧紧地吻在他的唇上,泪水沾湿了他的面颊……
一辆马车由天外天驶来,马蹄的嘚嘚声由远而近,传来马车夫吆喝牲口的吁吁声。
他们连忙分开了,她用花绸手绢替朱佳富揩拭嘴唇,揩拭面颊……
来的是一辆空马车,她坚持要送他到火车站,双双上了马车……
进了月台,他们始终沉默着,他亲昵地握着她的一只手。
火车开始上客了,她眼里闪着泪花,低声说:“亲爱的,把我的手握紧一些,我担心我会哭出声来。”朱佳富果然握紧了一些。
旅客快上完了,她又低声说:“亲爱的,握紧一些,再紧一些。”她眼里的泪花快滚出来了。
“亲爱的,我真怕握断了你的手指,别哭,坚强一些!”她点点头,泪水还是滚出来了。
火车汽笛响了,车厢门要关上了。她挣脱了手,推朱佳富上了车厢。
朱佳富从车窗里伸出上半身来,在昏黄的电灯光下,无声地用右手的食指向天、向地一指,然后用整个右手掌紧紧地压在胸口上。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天长地久永不变心。
火车开动了,她痴痴地看着远去的列车,终于忍不住蒙住脸哇地哭出了声……
朱佳富在英国留学的那段时间,他们书信往来很勤,他们是在思恋的痛苦和爱情的欢乐中度过的。
她生活很俭朴,经常将积蓄的钱换成外汇给他寄去,使朱佳富在经济上宽绰地完成了他的学业。他在取得了硕士学位后,不等取得博士学位就回国了。她知道,这主要是朱佳富为了爱情,他们的爱情已到了炽热的程度,他们不愿再分离了。
朱佳富回国后,他们马上准备结婚,可是却遭到了她父亲和继母的强烈反对。
她父亲说:“孩子,愿上帝保佑你,魔鬼的手已蒙蔽了你的眼睛,嫁给这个异教徒,你会下炼狱的。”
“不,爸爸,他愿意接受基督的洗礼,他的灵魂和我的灵魂都可以得救。”
“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他还是一个异地人呢!他会把你带到遥远的四川,远离亲人,到陌生的地方去,你会像一棵无根的草,会在异地枯死的。”
“不,爸爸,你们都不关心我,我在这里才会枯死!”
“孩子,在我和他之间,你进行选择吧!不听我的劝告,我们断绝一切关系吧!”
“不,爸爸,在基督面前起誓,我爱你们,但我更爱自由,‘不自由,毋宁死’。”
她含着眼泪与家庭决裂了,牧师为他们举行了婚礼。除了继母的儿子宝生参加,没有其他任何亲属参加婚礼。因为宝生年龄很小,他很爱他的姐姐,姐姐也非常爱他。
父亲只是派人送来了一张两万元的支票,表示从今断绝一切关系。
她知道这不是父亲的慷慨,在她母亲陪嫁的遗产中,指明给她的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她没有争执,默默地收下了。
他们在杭州度过了蜜月,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离开杭州以前,他们特地在冷泉边种上了一株丹桂树作为纪念,想来这株丹桂已经长得很高了……
杨宝瑜回忆到这里,壁上的自鸣钟当当地响了十一下,把她从回忆中惊醒了。
朱佳富还没回家,有一种怅惘和辛酸的感情从杨宝瑜心头涌出来。今天是他们初次相见的纪念日,他们婚后很珍惜这个日子。
这一天朱佳富是从不外出的,晚上给她拉着小提琴,在琴声中重温过去那些既甜蜜又苦涩的日子。可是今天,朱佳富整天不在家,原说晚上早点回家,她把小提琴拿出来预备着,结果空等了一场。
她觉得有些气恼,也觉得有些委屈。
她深情地抚摸着写字台上的小提琴,纤柔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慢慢来回滑动。滑动的手指有些颤抖,她掩不住内心的怅惘。她用小指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飘荡。
江风吹得更大了,她觉得有些寒意,她关上了玻璃窗,拉上了窗帘。
她觉得他变了,对她内心的孤寂漠不关心,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深夜才归来。
绿色灯罩的台灯射出的光,映衬得她的脸色更缺乏红润。她嘴唇哆嗦着,喃喃地说:“上帝啊!他再没有以前那样爱我,只有您的圣聪能拨亮我的心灵,我多么痛苦啊!”
她终于听见楼梯响,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
她生气地坐在椅子上没动。
朱佳富听见椅子响,知道她没睡。他不是用手指,而是用拳头捶着门,发出砰砰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很响。
她终于给他开了门,朱佳富看见妻子不快乐的神态,舌头有点僵硬,吐字不太清楚,抱歉地说:“亲爱的,对不起,劳你等久了。”他回身关上了门。
朱佳富看见台上摆着小提琴,于是说:“啊!亲爱的,我……我马上给你拉琴。”
他拥抱着她,吻在她冷冰冰的唇上。杨宝瑜闻到一股难闻的酒气,紧紧地闭着嘴唇。
他放开了杨宝瑜,他实在喝醉了,感到一阵眩晕,站立不稳,跌倒在厚实的弹簧床上,一会儿就睡熟了。
杨宝瑜眼里含着泪水,无可奈何地给他脱去皮鞋,扶正睡好,给他盖上龙凤缎面的棉被,她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