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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那常年水色碧蓝的石牛河边,沿着陡峭的岩岸,长满了灌木,四季都有野花开放。

清清的河水淙淙地流过狭窄的河床,清澈见底。

鱼儿嬉游在浅滩上,迎着阳光,在晶莹的鹅卵石上发出白花花的闪光。

石牛场是一个古老的小乡场,年年代代变化很小,只有一条独街,建在石牛河的岩岸上。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官路穿过石牛场,蜿蜒伸向远方。

两边店铺的屋檐长长地伸向街心,几乎要连接在一起了。因为屋檐很长,街上的行人不怕雨淋和风吹,但是街心屋檐相近的地方只露出一线天,因此街上和店铺内光线暗淡,显得阴森森的。

在进场口的地方,有一块平地,每逢晴天赶场的日子,这里特别热闹,因为这里阳光充足,不像街上那样阴暗潮湿,再加平地边沿的小坡上有一片稀疏的槐树林,正好作为牲口市场拴牛、拴马用。

在平地的侧面,依山面水有一座破烂的庙宇,庙门的匾额上写着“万天宫”三个红字,已经斑斑驳驳,模糊可以辨认。

进庙门就是一块平坝,用青石板铺成,在石板的接缝里长出了青草。

平时这里静悄悄的,但每逢场期,这里就人头济济,声音嘈杂。平坝上摆满了土特产品、手工篾货,乱哄哄的。

正殿上的神像,缺腿少臂,已经多年无人整修。每逢赶场就摆满了吃食摊:卖汤圆的、卖油炸麻花的、卖汤锅的……敲得锅响,发出碗筷的碰击声,与抑扬的叫卖声交织成一派奇妙的音乐。

秋收过后,今天石牛场赶场分外热闹。秋高气爽,蓝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万天宫外的平地上,只见一片草帽和光头在晃动,人声鼎沸。

槐树林拴满了牛马猪羊。牛叫声,马嘶声,猪嚎声,树上的蝉鸣声,此起彼伏。

在万天宫里的平地上,一个头顶一篮油炸麻花的少年,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口里不住地叫卖着:“油炸麻花,又香又脆哪!”

“哎哟!”一个老头皱着眉头叫了一声,推了那个卖麻花的少年一把,“你这个小崽儿,挤啥?又不是木头楔子,把我的脚踩得生疼。”

话音未落,另一边一个尖嗓子在喊:“麻花,麻花,买两个钱的麻花。”

那个少年忙答:“来了,来了!麻花,又香又脆的麻花。”只见他头上顶的麻花篮子在人缝中迅速往前游动。

响起了一个痰合合的叫卖声:“热烙的黄糕粑哪!白糖蒸馍……”

又是那个被少年踩了一脚的老头在嚷:“哎哟!今天起来太早了,你龟儿又来踩我一脚,遇得到哟!真是恼火。”

痰合合的声音在说:“你老哥子福气好,有人踩脚是好兆头嘛!是财神菩萨看中你了,恭喜发财!”

“算你龟儿这张嘴巴会说,去,卖你的黄糕粑去。”老头的声音缓和了。

正殿上,离一个卖汤圆的炉灶不远,摆着一个八字摊。算命先生端坐在一条板凳上,面前一张小木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一块红布摊在正前方,用工整的颜字横写着“小诸葛”几个拳头大的字。两边有一副对联,上联是:“灵不灵当场试验”;下联是:“准不准过后方知”。

这个算命先生姓胡名方,原先也进过学堂,特别写得一笔漂亮的颜字,在涪陵地区颇有点儿名气,但脾气高傲,性情古怪,为人处世多有不合常情的地方。人们当面叫他胡先生,背后都叫他胡痰气。

凡是有钱人请他写碑字招牌之类,除了一块十八圈的银圆 一个字照算之外,还必须请酒礼待,错了一点儿礼节,就是十块十八圈也不肯写。渐渐地,有钱人家都不找他了。

但是一般贫苦的人托他写书信婚帖等,倒也不拘礼节,也不计较报酬,只要喝杯淡酒,或者收点土产之类就可以了。

胡方原也有点儿祖遗的薄产,自比“五柳先生”,也学陶潜在宅边种了五棵柳树,宅门上自书“五柳堂”三字。

他早年也结交了几个风雅之士,一杯淡酒,几块豆腐干招待朋友,纵谈天下大事,有时也吟诗作赋。酒醉之后,就埋头睡觉。风流闲逸,优游自在,快快活活着实过了几年。但好景不长,慢慢家里的一点薄产也花光了。

堂客 一气之下,就与他断绝了关系,回到娘家去了。

胡方也不介意,幸好没有儿女牵挂,东游西逛混了一段时间,他的那些风雅朋友也不与他来往了,远远避开了他,弄得吃了上顿没下顿。

再加上他小事不愿干,大事别人不请他,实在混不下去了,肚子是硬头货,空气和水是骗不了它的,最后无师自通做了测字算命先生,兼代别人写信立据之类维持生活。

今天清早胡方就坐在八字摊后,万天宫里人来人往,可是测字摊前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一个老头手里拿着一顶破草帽不断扇着,走过来含笑招呼:“胡先生发财!”就坐在摊侧的条凳上。

胡方以为生意来了,忙笑问:“你测字或是算命?”老头摇摇头说:“不,我要等一个人。”

胡方还不死心,说:“我看你心事重重,必有疑难的事情。”

老头看了胡方一眼,点头叹气说:“胡先生,你看这年岁叫我们黄泥巴脚杆怎么活!今年才民国二十三年,田赋已预征到民国六十年了。”

胡方乜了这老头一眼,见他衣衫破烂,手脚皮肤粗糙,不像有田地上田赋的人,于是问:“管他预征到哪一年,上田赋是绅粮的事,关你啥事?”

老头一肚子气正没出处,气昂昂瞪着眼睛对胡方的话表示不满:“胡先生,你读了一辈子书,怎么越读越糊涂?你说得轻巧,绅粮一不耕地,二不种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有粮食去缴田赋?苦的还不是我们种田的黄泥巴脚杆。官府要他们预缴田赋,牛毛还是出在牛身上,逼着我们加租加押,我们又去找哪个要呢?!真逼得人活不下去啰!”

胡方今天实在没有开张,向老头兜揽:“老哥子,吉人自有天相,五个十八圈铜圆算张八字,看何时否极泰来。”

老头只听懂了要他算张八字,其他的字眼一句也不懂,摇摇头:“我哪里有钱算八字!我孙娃戒奶,儿媳妇要我买两百钱的黄糖都买不起。”

“要问吉凶祸福,不算八字,测字也行,测字只收两个铜圆,老哥子,怎么样?”胡方只能求其次。

老头好像没听见胡方的话一样,自言自语地说:“龟儿去年粮贵,金四少爷收租要粮;今年粮贱,却硬要收硬洋 。今天粮价只卖得一元二,金四少爷的熊管事每担谷硬折一元五,每担谷就贴进三角,连泡也没冒一个,唉……”

胡方知道连测字也无望了,无聊地将镇纸用的铁尺不断在桌上拍击着,发出啪啪的响声,希望引起过往行人的注意。

老头最后几句抱怨金四的话传到胡方的耳朵里,却引起了他的牢骚,摇头晃脑地搭腔说:“为富不仁,金四为富不仁。那年我为金四的老子金大癞子写墓碑,至今欠我硬洋十块,拖赖不给。哪一天把我惹烦了,我要打他的屁股顶账,就算一块硬洋一板,一十得十,也要打他十大板……”

不等胡方说完,老头惊慌地向四面看看,像针锥屁股似的,忙站起来对胡方点点头:“胡先生,你忙!我还有事,不陪了。”慌忙走开了。

胡方知道老头是怕他的话会惹祸连累他,也觉扫兴,笑了笑,解嘲似的自言自语重复说:“一十得十,要打他十大板。”

已近中午,还是没人来测字算命,荷包里分文没有,胡方肚子里却咕咕叫了。

看见那边汤锅里煨的一锅牛杂碎,上面浮着一层红油,更加惹动食欲,只有干咽口水。

从早上到现在,胡方还没一点东西下肚,只是在旁边汤圆摊子上讨了两碗不要钱的汤圆水喝了,除了多跑两次茅厕屙尿外,哪能抵事。

胡方将镇纸铁尺在桌子上拍了又拍,可是谁也不看他一眼,不觉低低吟诵着:“先生不知何许人也!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吟诵:“胡先生,你还没过午,来碗汤圆好吗?”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穿一身干净利落的蓝土布短衣裤,鹅蛋形的脸上有一对丹凤眼,细细的眉毛向鬓角延伸,结实的胸脯,粗壮的手臂,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放在胡方的面前。这是在旁逢场卖汤圆的杨嫂子。

胡方站起来摇着手,忙不迭地说:“不,不,我还不饿。”

杨嫂子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哟!还不饿?未必两碗清亮亮的汤圆水就喝饱了!要真不饿,真是胡神仙了。”

胡方正色地说:“我实在不饿,我实在不饿。”

接着他又解释说:“我昨晚吃多了,今天胸口还发闷呢!”

杨嫂子把汤圆碗放在八字摊上,撩起印花围腰揩着手,说:“胡先生,你放心吃吧!我晓得你今天生意还没开张,没有汤圆钱是不是?不要紧,这碗汤圆送你吃的,不收钱。”

胡方被心直口快的杨嫂子点出了他的心病,更加不好意思,涨红着脸说:“不是,不是。”接着补了一句:“无功不受禄,穷要穷得硬扎。”

杨嫂子知道这位胡先生很有点儿酸劲儿,于是说:“哟!谁不晓得胡先生清高!这碗汤圆说送也不是送,我还要请胡先生写封信呢!”

胡方这才搓着手高兴地说:“好,好,我马上给你写,写好了再吃汤圆。”接着拉脱了笔套,轻轻抚平了毛边纸。

杨嫂子看胡方那股酸味儿,差点儿笑出声来,笑着说:“胡先生,趁热吃了再写吧!”

胡方还想说什么,正好来了两个吃汤圆的顾客,杨嫂子忙着照顾去了。

胡方吃完了汤圆,把碗送还了杨嫂子,看杨嫂子忙得手脚不停,写信的事只好暂时不提。

胡方冷冷清清又坐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一个人找他测字算命,于是无聊地左顾右盼。

有两个人在汤圆摊的木桌上吃汤圆,胡方认识这两个人,但这两个人装作不认识胡方,也不招呼他。

一个穿白市布对开襟短衫的人叫韦毛牛,原是牛偏二 ,靠一张油嘴在猪牛市混,居间为买卖牛的双方拉生意,积了几个钱,居然当了牛贩子,从大山里贩牛来卖,生意越做越大,还在石牛场上开了一家盐号,运盐到大山里去换牛,两头赚钱;另一个穿蓝土布新长衫的人叫黄吉辉,也是牛贩子出身,在大山里称王称霸,所谓插野鸡翎子的山大王。这两人都尖刻吝啬异常,韦毛牛的外号叫白吃大王;黄吉辉的外号叫串串客。二人最近勾结在一起贩牛运盐,结了儿女亲家。

两个人刚在对面汤锅摊上喝了酒,脸上都带着红红的酒色。只见韦毛牛吃了一口汤圆,凑近黄吉辉的耳边像说秘密话一样悄声说:“亲家,对面牛杂碎汤锅卖得太贵,又不饱肚,还是吃汤圆合算,这汤圆心子还放有桂花呢!”

“嗯,嗯。”黄吉辉正吞一口汤圆,点点头,含糊着回答。

“亲家,二回出山,一定把亲家母带来玩几天。”韦毛牛声音放大了点。

“唉!路上不清静呢!”黄吉辉又夹起一个汤圆往嘴里塞。

“不清静?”韦毛牛好像不懂,“亲家,那些毛毛土匪谁敢动你,怕啥?”

黄吉辉口里咀嚼着汤圆,用两个指头放在上嘴唇上比了比:“不是毛毛土匪。”

韦毛牛明白黄吉辉这个姿势指啥!吃惊地问:“怎么?!贺胡子闹共产到了酉阳?”

黄吉辉神秘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胡方在注意他们,只是点了点头,凑近韦毛牛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阵,韦毛牛不断“嗯嗯”点头,胡方一句也没听清。

汤圆吃完了,两人齐声高喊:“钱,收汤圆钱。”

韦毛牛摸出一块银圆递到杨嫂子面前,几乎是同时,黄吉辉摸出一个银角子也递到杨嫂子面前。

杨嫂子瞥了韦毛牛一眼:“哟!一块银圆我哪找得起。”当然就从黄吉辉手上接过银角子来找零。

韦毛牛眼睛一瞪,深怪杨嫂子没有收他的银圆:“咦?真稀奇,那个卖汤锅的也不收我的银圆,难道我这是哑板 ?今天安心请我亲家喝酒吃汤圆,反累他破费,这怎像话呢!”

胡方知道这位白吃大王又在玩老花招,鄙夷地一笑。

韦毛牛当然不会注意胡方的神态,听黄吉辉在对他说:“亲家,你开钱我开钱全是一样,哪能分这样的彼此?”黄吉辉心里其实很不痛快,也猜到了韦毛牛的花招,硬着头皮这样说。

韦毛牛还是不依,装作要将银圆硬塞到黄吉辉手上的样子:“亲家,你到石牛场来是客,怎能叫你破费,拿去。”

黄吉辉正想就势收下,可是韦毛牛已缩回手去:“亲家,既然你不肯收下,明天我一定好好请你大吃一顿。”

杨嫂子也认识这位白吃大王,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韦老板,明天不逢场,场上的酒馆饭店都不开门,你到哪里去请别人大吃一顿呢?”

韦毛牛眼白对着杨嫂子翻了翻,装作没看见,对黄吉辉说:“亲家,我今天买了一个羊脑壳,晚上慢慢喝酒叙谈。”

黄吉辉也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亲家,讲这些礼信干啥……”说着手牵手走了。

胡方看他们走远了,正想起身去茅厕小便,忽见一个瘦弱的年轻媳妇抱着一个奶娃走来坐在摊前:“胡先生,测字!”两个铜圆“当”的一声放在桌上。

胡方看这个媳妇,颧骨很高,脸色蜡黄,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听说她要测字,不觉喜出望外,整整旧长衫的下摆,将字盒往前一推:“大嫂,你从中拿个字卷。”

那媳妇左手抱着奶娃,空出右手来从字盒里拈了个红纸卷递给胡方,手都有点颤抖,紧张地看着那个红纸卷。

胡方摊开字卷,慢条斯理地放到桌上摆平,默默地没有出声。

那媳妇焦急地问:“胡先生,你说呀!”

胡方仍然慢吞吞地问:“大嫂,你问啥事呢?”

那媳妇怀里的奶娃含着干瘪的奶头吸不出奶来,“哇”的一声哭了。她一面轻轻哄拍着奶娃,一面换了一个奶头,奶娃暂时安静了。她回答说:“我男人在民成公司轮船上当水手,半年没回家了,信没一封,也没寄一个钱回家,叫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奶娃怎么过啊!我昨晚做个梦,梦见轮船撞上石头打沉了,我男人也淹死了。胡先生,你看……”那媳妇盯着胡方闭上了口。

“啊!你男人是驾船的。”胡方习惯地将铁尺用力往桌上一拍,那媳妇怀里的奶娃被这突然一声巨响惊哭了。她摇晃着哄拍了一会儿,奶娃又安静了。

胡方说:“这是‘利’字,禾旁一把立刀的‘利’字。”说到这里,胡方又停住了,迟疑起来。

那媳妇看见胡方欲言又止的样子,感到凶多吉少,眼色显得很惊慌,嘴唇颤抖着,说话带着哭音:“先生,你快说呀!”

胡方又习惯地将铁尺一拍:“我胡方从不喜欢奉承人,照字说字,你别见怪。”

“先生,你……”那媳妇的声音像绝望的哀鸣。

胡方轻轻咳了一声,正色说:“大嫂,若问年岁好坏,这是一个上好的字:禾即庄稼,用利刀割庄稼,岂不是丰收的景象吗!可望上等的收成。”他的声音拖得很长,“若问亲人的踪迹,很不妙呢!人头像利刀割庄稼一样,哪有命啊!”

不等胡方说完,那媳妇已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泪水滴到奶娃的脸上,奶娃也哭啼不止。

那媳妇又哭又诉:“我苦命的男人,你死得好苦呀!丢下我孤儿寡妇,叫我怎样活……”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围拢来一大堆人。待问明白事情的真相,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安慰那媳妇的,有责备胡方瞎说的。

杨嫂子推开众人,挤了进去,对着胡方抱怨:“胡先生,你少打胡乱说,看把人家吓得这样!这年月谁不担惊受怕。俗话说,‘行船过水三分险’,船工亲属们哪个都提心吊胆的。”接着又安慰那媳妇道:“妹子,不要听胡痰气的屁话,我男人也在民成公司轮船上做生火,一年半载不往家寄钱寄信是常事,工钱又少,有时还七折八扣拿不到,哪有钱随时往家寄?他们大多不识字,要想寄信也真难。妹子,你大哥准没事,不要伤心,胡痰气的屁话哪能当真!”

那媳妇渐渐止住了哭,看热闹的人慢慢散开了。

胡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自己也觉没味。看那媳妇把他的话当真,哭得那叫一个伤心,不禁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空读了一肚书,空写得一笔好字,只落得测字算命来维持生活,常常饿肚子。想着想着,眼里也润湿了。于是他将两个铜圆还给了那媳妇,说:“大嫂,我是见字说字,不一定作准,你别当真。”

那媳妇被杨嫂子劝慰了一番,止住了哭,抱着奶娃走了。

这时赶场的人已经慢慢散去,万天宫里,只有稀稀疏疏几个人了。胡方叹息了一声,这个场期分文未进,生活又怎样过呢?

胡方懒洋洋地收了算命摊,把笔墨纸砚等用一块蓝布包了夹在腋下,走出了万天宫,太阳已偏西,金黄的色彩浓浓地涂在大地上。

万天宫外,牲口市也散了,只有几头没有卖出的老牛还拴在斜坡的槐树上,不时发出低沉的哞哞声,在寂静的河谷里回荡。

胡方今天除了杨嫂子送他一碗汤圆外,饿了一天,真是有气无力了。

幸好,这样的生活已不是第一次,并不特别令他沮丧。只是腹中饥饿实在难忍,想慢慢推回山坳上住家的“五柳堂”,虽然破旧,也聊可蔽风雨雪露。

胡方站在万天宫前的石台阶上,停住步纵目向远处眺望:石牛河像一条碧绿的绸缎飘带,静静流向远方,翠蓝的灌木丛中盛开着红色的野花。他不禁动了痴想:陶潜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知道他那时会不会饿肚子?假若不饿肚子,又靠什么维持生活?我家乡的风物可能并不比陶潜的家乡差,饿着肚子去欣赏大自然的美,强振精神也兴味索然。

胡方正准备移步走下台阶,迎面碰见一个小伙子,这是石牛场上“太白楼”餐馆跑堂的小贵。

“好!原来胡先生还没走!”小贵用油腻的青布围腰揩着手,向胡方招呼。

胡方心中一惊,因为他还赊欠“太白楼”的账,以为小贵是来讨账的。

“胡先生,有个贵客叫我请你去。”小贵说。

胡方见没提欠账的事,稍放心了,但不禁有些纳闷:自己背时到了这种程度,亲戚朋友早断绝了往来,哪个贵客请我?忍不住问:“谁找我?”

小贵含笑催促:“快走,你见了就知道。”

胡方跟着小贵进了街,街上光线很暗,眯着眼才勉强可以看清地上的石板路。

走进“太白楼”,楼下已经点起了几盏美孚灯。呈L形的柜台上摆着各种青花瓷酒坛,酒坛口上蒙着白布,然后将一只风干的柚子塞压在坛口,远远就可以闻见酒香,一块“太白遗风”的金字匾额高高挂在墙壁上。

胡方见楼下桌上酒客稀稀落落,后面厨房里传出了叮叮当当锅铲碰击铁锅的声音。

长着络腮胡子的另一个跑堂老魏,用悠扬而有节奏的声音招待顾客:

“来了,顺二号的坛子肉。”

“啊!东三号的麻辣豆腐多加红 !”

“哎,正座的先生要走了,二角三,请柜上会。”

老魏一见胡方,一反常态,恭敬地点点头:“楼上雅座一位,胡先生请上楼。”

胡方瞥了一眼堂口显目地方挂的粉牌——凡是赊欠酒账的人都用白粉写在那块黑牌上,所以叫粉牌。这也是向欠账人施加压力的一种巧妙方法。面子人人都要顾的,把自己的大名写在粉牌上人人看见,终是丢面子的事,稍有体面的人,都不愿上粉牌,就是暂时手紧,事后也赶快把账结清,好让自己的大名从粉牌上抹掉。胡方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粉牌上最显眼的地方,名字下标着赊欠的数目,不过六角三分,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自己近来实在无力还账,只有让自己的大名存留在那里,让人观看。

胡方跟着小贵上了楼,进了一间雅座,眼前豁然明亮起来,他还从不知道“太白楼”有这样舒适的雅座。

这间雅座里只有一张圆桌,面向石牛河开了两个玻璃窗,太阳虽然西斜,但透进来的阳光依然明亮。

圆桌上摆了两副杯筷,却空无一人,胡方觉得非常诧异,疑惑地看了小贵一眼。

小贵知道胡方的意思,客气地笑笑说:“胡先生,你先一个人喝酒,一个贵客要会你,他一会儿就来。”说罢从胡方手里接过那顶破旧的小草帽,挂在壁上的衣钩上。

胡方腋下挟的蓝布包不知放在哪里好,小贵笑了笑说:“胡先生,你这个蓝布包摆在这里不大好看,我暂时给你收起来。”便接过蓝布包袱拿出房去了。

一会儿小贵将酒、菜端了上来,胡方一看,一瓶陶瓷土罐装的茅台酒,六个白瓷盘子整齐地摆在桌子上。胡方更暗暗吃了一惊,都不是普通的菜,有:宫保鸡丁、豆瓣鲫鱼、口袋豆腐、金钩南片、蒜泥白肉、怪味鸡丝。

胡方想要把心中的疑团解开:“你说清楚,是哪个贵客要会我?”

小贵笑了笑:“这个贵客叫我暂不跟你说,你先用酒,等会儿他就来了。”小贵说完走了出去,拉拢了门帘。

胡方在侧面坐下,看见美酒佳肴,肚子确实也饿了,虽然觉得像在梦中一样,也不去细想,自斟自饮起来。

太阳已经落山,室内暗淡起来,小贵送了一盏马灯进来放在桌子角上。这时楼梯一阵响动,小贵慌忙掀开门帘,迎进一个人来。

胡方抬头一看,心里诧异:来人穿着浅灰薄呢西装,雪白的衬衣,配着深色的领带,有三十岁左右,一张方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特别气派。胡方站了起来,虽说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不知所措地搔了搔头皮。

进来这人上前一步紧握着胡方的左手摇晃,笑着说:“胡方,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胡方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了这张方脸,猛地想起来了:“啊!朱佳富,想不到是你。”胡方兴奋地拍着朱佳富的宽肩,“啥时回来的?我一点不晓得!”

小贵接过朱佳富崭新的灰呢博士帽,挂在墙上衣钩上,与胡方那顶小草帽并列在一起。

他们面对面坐下来,跑堂的又新添上几道菜。

朱佳富没有马上回答胡方,亲手在两个酒杯里斟满酒,共同干了杯。

朱佳富放下空酒杯,吩咐说:“春燕,快斟酒!”

胡方这时才看清楚朱佳富身后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丫头,穿着一身拷绸短衫裤,一条乌黑发亮的蓬松独辫垂在脑后,一张瓜子脸俊美异常,身材婀娜窈窕。

春燕斟满酒又退到朱佳富身后的一张小凳上坐下。

朱佳富笑着说:“我前几天刚到家,听人说你已穷得在摆测字摊,我就准备找你,但今天才有空,不巧又遇见郑区长。他是家严同榜的秀才,硬留在他那里玩。我怕散场后找不到你,所以嘱咐‘太白楼’掌柜先找你来,我故意叫他们暂不说出我来,好让你吃一惊。”

胡方不胜感叹地说:“佳富,我已穷得吃饭都成问题了。”接着问:“我原听说你从英国留学回来,在民成公司做事,这次回来是探亲吧?什么时候动身回重庆?”

朱佳富用手轻轻往桌上一按:“不去重庆了。我原以为民成公司陆祖福总经理是一位有远见的实业家,所以回国后就投奔他,只见了他一次,就把我安排在船务处当一个闲差事,实际无事可做。

“我到英国剑桥大学学经济,就是想学成归国为四川父老干一番事业,可英雄无处用武,理想成了泡影。这次回来是受涪陵轮船公司董事长高伦老伯的聘请,要我担任总经理。”

“哦!”胡方点了点头,但随即担心地说,“听说涪陵轮船公司亏空太多,再加民成公司快船争生意,快倒闭了,这样一个烂摊子,你去怎么收拾?”

朱佳富微微一笑:“要不是烂摊子也轮不到我来做总经理哪!董事长高老伯,我们是世交,总经理原由他兼任。这次他推荐我当总经理,据说董事会上很费周折,反对最凶的要算董事罗天成,就是那个涪陵仁号上的掌旗大爷,外号大猫胡子的。这主要是董事会内部高派与罗派之争。结果,罗派妥协了,一致通过聘请我当总经理,就是因为这个烂摊子不好收拾。”

胡方关心地问:“你接任没有?”

朱佳富摇摇头:“还没正式接任,我正在拟方案,准备大干一场。”

胡方正想说什么,这时春燕递上热喷喷雪白的毛巾来,他们接过擦了手脸。

胡方叹了口气,说:“佳富,想‘五四’运动以后,我们到涪陵读书,都喜欢读鲁迅先生的文章,你很崇拜胡适之先生。还有那个李明,比我们小几岁,家里很穷,全靠他在轮船上做水手的哥哥供他读书。我们三人玩得最好呢!记得李明最不喜欢胡适之,常常为此与你发生争论,我这个年长点的老大哥常为你们解交调和。当时要不是我家严去世,也与你一道升学去了。唉!时过境迁,你已学成归来,高董事长又委你重任,可以实现你实业救国的抱负了。李明多年不见,前些年我碰见张碧秀,就是与李明闹过恋爱的白兰花,向她问起李明的情况。她也多年与他失去联系,只知他曾到广州进过黄埔军校,投笔从戎,参加过北伐,后来的下落就不清楚了。”

经胡方一提说,朱佳富也还记得,不禁说:“张碧秀就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校花,因为喜欢素色打扮,大家都叫她白兰花。对她,我的印象很深刻,她现在哪里呢?”

胡方又感叹起来:“我穷得这样,往日的朋友和同学,早已断绝了往来。据说,白兰花嫁了重庆一位富商,因为感情不好,已经离婚了,其他情况就不了解。”

朱佳富不解地问:“张碧秀爱李明那样火热,怎么散了?”胡方摇摇头:“这……我就更不清楚了。”

沉默了一会儿,胡方突然想起:“佳富,听说你在外面结婚几年了,这次回乡太太没来?”

朱佳富解释说:“我太太害怕坐轿子和滑竿上山下坎,所以留在涪陵没回乡。”

他们喝干了酒杯里的酒,朱佳富关心地问:“方兄,你究竟为啥弄得这样潦倒?”

胡方自己动手斟满一杯,仰脖喝干,眼睛里湿湿的:“唉!佳富,像我这样肩不能挑,背不会驮,家严去世留下的财产本来不多,坐吃山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落得算命为生,衣食不周,唉……”

朱佳富微微一笑,规劝说:“我看你这个现代的‘五柳先生’,孤高自负,名士派头要不得。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以前学习达尔文的进化论,物竞天择,我辈青年不能适应环境,便会为时代所淘汰……”

朱佳富说到这里,微微思索了一下,接着说:“我看……这样吧……你跟我到涪陵轮船公司去,给我负责一点笔墨上的事情,你看怎样?”

胡方被老同学点中要害,羞愧地红着脸,听说替他找个笔墨上的事情做,不禁喜出望外。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里实在感激万分,连连说:“承佳富不忘故旧,这样照顾提携,盛情终生难忘,哪有不愿之理。”谈谈说说之间,一瓶茅台酒喝得差不多了。

刚用完饭,春燕在朱佳富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朱佳富点点头,随即对胡方说道:“方兄,时间不早了,我今夜还要赶回桥塘老家。你把需要料理的事情料理一下,下个场期初六,我就要回石牛场,在郑区长家住两天,以后我们一道去涪陵。”说罢回头对春燕低声嘱咐了几句。

春燕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封银洋递给朱佳富:“朱先生,轿子在下面等着了。”

朱佳富将那封银洋在手里掂了掂,放到胡方面前:“这是三十块川板,是我送你的。”

胡方正愁自己连一件体面的衣服都没有,又欠一屁股债,见朱佳富这样慷慨周到,忙点头说:“我愧领了,你对我这样照顾,我刻骨铭心,后当重报。”

朱佳富爽朗地笑道:“方兄这样说,未免太迂腐了。”朱佳富和胡方都站了起来。

春燕给朱佳富戴上呢帽;胡方自己从墙上取下小草帽拿在手上,跟在朱佳富身后下了楼。有两个用人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朱佳富问清酒账已付,方跨出“太白楼”来,掌柜和几个跑堂的站在那里恭送。

朱佳富与胡方和掌柜又应酬了几句,才上了轿;春燕也上了后面一乘滑竿,郑区长派的两个保镖,挎着盒子炮跟在后面,前呼后拥而去。

胡方看朱佳富一行去远了,手里拿着那封重甸甸的银洋正准备离去,小贵从“太白楼”追出来:“胡先生,你的布包袱。”

胡方接过包袱来,离开了“太白楼”,在街上摸黑走着。

夜已深了,石牛场上早已关门闭户,只有经过郑大小姐开的鸦片烟馆门口,胡方见还虚掩着门,透出亮光来。他从不抽鸦片,迅速走了过去。

幸好胡方摸惯了夜路,很快就走出了石牛场,豁然开朗,夜晚的天空布满了闪烁的繁星,上山的石梯隐隐约约盘旋伸向山顶,他住的“五柳堂”就在山顶上。

一阵清爽的风吹来,胡方打了一个酒嗝儿,还有一股茅台酒醇香的味道冲鼻。

胡方想:自己穿的毛蓝布长衫确实太旧了,明天首先设法添购几件衣物。欠账要还清,特别是“太白楼”的酒账要先还,自己的名字写在那粉牌上,实在太丢人了。 cE484DVk2l4XUQsp/nSb/JamardV+H2WhX1aqa0Utx1LiAEIHWn3JDt/N0AWKF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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