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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对于李明的到来,高伦全家都很高兴。这不仅因为李明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救过高太太和高茜,还因为高伦对李明的印象很好,在李明担任他副官的那段时间里,虽然时间不长,他对李明的性格是了解的。

高伦刚开始和李明认识时,觉得他有点冷冰冰的。但进一步接触之后,就感到他的心是火热的,有一股澎湃的内在激情。虽然高伦也赏识朱佳富,但与李明相比,总觉得朱佳富多有华而不实之处,特别是朱佳富从英国学来的绅士派头,使人多少感到有点矫揉造作,发散出一点酸味。

高太太在楼上腾出一间空房,一定要留李明在她家暂住几天。盛情难却,李明只好住下来。

事隔多年,高茜长大了,李明已认不出来了。高茜对他却一见如故,她六七岁的时候最喜欢李明给她讲故事,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从高太太口中,她经常听见谈论李明的一些情况,也加深了她对李明的好感。她昨天放学后还叽叽喳喳与李明谈个没完。

李明今天一早到涪陵报馆去过,报馆负责人叫他过几天就去上班,要他担任副刊编辑。

李明回到高公馆,经过客厅门口,看见高伦坐在客厅里,便客气地招呼:“高参议,今天没到公司去办公?”

高伦点点头说:“今天我在家里等一个人,是事先约好的。”高伦看看壁上的自鸣钟,自言自语地说:“九点过了,恐怕……”

李明怕打搅了高伦,正准备离开上楼。高伦喊住了他:“李先生,有空吗?”

李明点点头,笑着说:“我还没去报馆上班,当然有空。”“请客厅坐。”高伦接着喊黄妈:“泡茶。”

高公馆里,这时很静。高茜上学去了;高太太昨晚在高源家打了半夜麻将,这时睡得正香。

黄妈怕惊醒了高太太,进出都是轻手轻脚的。她把泡好的茶送进客厅后,到厨房帮许厨子择菜去了。高伦最反对用丫头,他家里只有一个黄妈里外照应,比其他男仆都忙。

沉默了一会儿,高伦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酽茶,慢吞吞地说:“李先生,请喝茶。”

李明觉得沱茶太酽,有些苦味,只端起茶碗略微抿了一口。

高伦突然兴致勃勃地说:“你那天刚谈到前年上海‘一·二八’淞沪战役的情况,朱总经理来了,把话岔断。今天你接着说下去,你是亲自参加过这个战役的,知道的情况一定不少!唉,这些年我埋头搞实业救国,四川又闭塞,好多事情的内幕都不知道。”

李明沉思了一下,接着那天的话头说下去:“蒋介石不抵抗,但蔡廷锴等领导的十九路军在上海和全国人民抗日高潮的推动下,起来迎击日寇。高参议,日寇提出四天占领上海,可是,十九路军在上海人民的大力援助下,孤军奋战了一个多月。日寇四易主帅,死伤万余人,继续增兵到十万,军舰六十余艘,飞机百余架,但是还不能占领上海。蒋介石不但不支援,反而派第五军来制止十九路军抗战。第五军士兵激于爱国热忱,便也抗命,参加了对日作战。”李明谈到这里,声音提高了一点,愤慨地说:“可是被汉奸向日寇告密,日寇乘虚登陆,十九路军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不得不退出上海。”

高伦对李明说的话感到有些不满足,说:“十九路军的事我大体知道,当时我还发起捐款支援十九路军抗日呢!”

李明迫不及待地说:“提起捐款,更使人气愤。蒋介石不但不支援十九路军,还把全国人民的捐款全部扣下作为他‘剿’共的费用。”

“哦,有这样的事!蒋先生实在岂有此理。”高伦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情况,有些愤然。

“淞沪抗战爆发,我正在上海,参加了义勇军,在前线与十九路军并肩作战。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情真使人感动。这充分说明中华民族有悠久的文化,人民是爱国的,他们能够保卫中华民族的生存,击败侵略者。”李明将宽大的衣袖向上捞起,在臂部露出一道痊愈的伤疤:“我这疤痕就是日本的弹片削伤的,为抗日流血,我觉得光荣。可是,当我与十九路军一道撤离上海的时候,士兵都痛哭流涕,感到空有一腔热血不能洒到抗日的疆场,实在太令人丧气了。”

高伦问:“听说共产党在上海抗战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方面的情况你知道吗?”

李明迟疑了一下,有些情况他当然很清楚,当时他就是党派到十九路军做士兵工作的。但是党内的有些情况当然不便对高伦说,他只简单地说:“中国共产党从‘九一八’事变后,就发表停止内战、共同抗日的主张。上海抗战,工人、学生、士兵的抗日情绪高涨,当然与共产党的动员组织有关。高参议,你参加过北伐,要不是共产党在工人、农民中做工作,群众怎么会那样拥护我们呢!”

高伦觉得李明的话说得很对,点了点头。

李明胸口忽然感到一阵剧痛,他知道他的胃病发作了。以前他家里很穷,全靠他哥哥李亮供他读书。他哥哥在民成公司民荆轮做水手,收入很微薄。所以李明读书时经常是饱一顿饿一顿,得了严重的胃病。胃病发作时胸口阵阵绞痛,像刀割一样。李明的个性很刚强,从不让人知道他有严重的胃病。他粗浓的眉尖微蹙,忍住阵痛,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强打精神说:“北伐时我跟着你,对我的帮助很大。你是老同盟会员,孙先生的忠实信仰者。现在蒋介石自己不抗日,还反对民众抗日,中华民族已到生死存亡关头,你应该带领我们青年继续干下去呀!”

高伦长长叹口气:“唉!四川的事情也难呀!刘湘他们互相打来打去,俗话说: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四川民众早已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自从王陵基在重庆镇压民众,发生‘三·三一’惨案以来,大家都噤若寒蝉,民主被他们这些土皇帝剥夺完了。”

李明不大同意高伦的某些意见,婉转地说:“赵屠户 没把四川人镇压下去,他王屠户也没那高的法。最近四川民众抵制日货、抵制日轮的运动,声势就很大嘛!四川民众的爱国热情就像一座火山,一旦爆发出来是势不可当的。我想,只要像你这样的人领个头,大家就会跟着起来的。”

高伦欲言又忍,最后只是长长地叹口气。

李明知道对高伦不能太性急,要慢慢启发他的觉悟才行。

高伦注意到李明额头冒汗,脸色苍白,说话有些吃力的样子,于是问:“李先生,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李明摇摇头。

高伦还想说什么,忽然黄妈进来报告:“有个坐轿的先生来了,要会你。”

高伦站起来迎了出去。

李明也跟着走出客厅,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从一个小玻璃瓶里倒出几片药吞下,接着喝了几口开水。

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倒在床上,将枕头紧紧地捂在自己胸口上。

高公馆里开始有生气了:高太太在大声叫黄妈,黄妈在楼下答应着,接着是黄妈那双文明脚在楼梯上响。

从花园角落的厨房里,传来许厨子有板有眼的剁肉声。

闹山雀高茜也放学回来了,李明老远就听到她唱歌的声音,响着脚步声上楼来了: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不等天明去等派报,

一面走,

一面叫:

今天的新闻真正好,

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

……

楼梯还在响,高茜已在楼上说话:“妈,买一份报吧!”接着听到高茜嗤嗤的笑声。

李明听到高太太的声音:“死女娃子,一天疯三癫四的。你爹在客厅会客,谨防回头捶你。”

高太太的话还没说完,高茜已上三楼在喊:“妈!快来,我皮鞋带子结成了死疙瘩,解不开。”

又是高太太在二楼的声音:“偌大个姑娘没点用,皮鞋带子解不开也喊妈,看你怎么得了。”高太太上三楼去了。

隔一会儿李明听到高茜又在喊:“妈,我的布鞋呢?”

高太太回应:“黄妈刚才给你刷干净放在阳台上晾着呢!”一会儿,又从三楼传来了高茜的歌声: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大风大雨里满街跑,

……

接着李明听见楼梯像指头滑过钢琴的琴键一样,叮叮咚咚地响着,高茜下楼的脚步声,从三楼响到二楼,又从二楼响到楼底。她的歌声已从花园隐隐约约飘来: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忍饥耐寒地满街跑,

……

李明的胃疼稍好一些,他在脑子里把回到涪陵后的工作和感受整理了一下。

他回到了自己生长的地方,涪陵的山山水水,他都感觉得格外亲切。好几年过去了,涪陵变化很大,“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地方上又换了一批新人。可是社会风貌和生活习惯变化却不大,说明四川在地方军阀封建割据下,长期闭塞不通,与外面诸省的差距拉大了。

前几年党受到盲动主义的影响,发动了石牛场风潮,组织海员和船民公开声援。事先没有周密的布置,事后也无妥善的对策,以致在军阀、土豪劣绅、地痞流氓的联合进攻下,党的地下组织遭到了很大的破坏,许多党员和骨干,英勇地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

他现在正着力与幸存下来的党员联系,想短期内把党的地下组织重新建立起来。他认为,只要有了党组织发挥核心作用,一切工作都可以顺利地开展起来。

在白色恐怖下,涪陵以及川东一带,看起来像一潭死水,可是巨大的潜流在地下汇集着,一旦冲出地面,是势不可当的。

随着民族危机的深化,蒋介石媚外反人民的狰狞面目更加暴露,党建立民族统一战线、一致对外的主张日益深入人心。民族问题是一个最敏感的问题,在国民党上层人物中已产生了分化,一部分向左靠了。为了在长江海员和乌江船民中开展工作,争取团结爱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必须首先要做好高伦的工作;为了做好高伦的工作,必须首先从团结教育高茜着手。李明对于高茜的印象很好,他觉得像高茜这样的青年,在党的培养教育下,一定可以走向革命,在革命的烈火中锻炼成无产阶级的战士。

根据市委的敌情通报:涪陵地处长江与乌江汇合口,有“小重庆”之称,地理位置很重要。各派政治势力在这里交锋:日本人想在川江寻找航运代理人,有日本间谍的活动;蒋介石想把势力伸进四川,有中统和军统在激烈活动;英美势力想保住立足点,也在进行活动;而刘湘等地方军阀为了保住自己的地盘,密探也是无孔不入……

李明正想到这里,忽然听见敲门声:“李先生,请吃午饭!”这是黄妈的声音。

李明下楼走进饭厅,一张漆得黑亮的圆桌上摆满了菜肴,高伦一家人已经坐好了,李明知道他家的规矩,随便在一个空位上坐下。

高太太关照李明不要客气,随便吃。高伦家世代祖传的规矩,吃饭是不许讲话的。高茜悄悄地吃饭,她想对李明说话,嘴唇动了动,但看了看高伦,终于不敢犯规说话,只是含笑地瞟了李明一眼,几口扒完了饭,从黄妈手中接过茶杯漱了口,又接过热毛巾擦了嘴和脸,然后蹑手蹑脚出了饭厅,像得了解放似的,响着急速的脚步声跑了。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李明漱过口,擦过嘴和脸,正准备上楼,高伦却对他客气地说:“李先生,请客厅坐。”

黄妈正忙着收拾饭厅,由高太太亲自泡上两碗茶——高伦饭后是一定要喝酽茶的。

高伦先向李明谈起:“据说,日本人在华北加紧搞阴谋,而蒋先生却亲临江西‘围剿’共军。最近有消息说:共产党失利,已突围出来,有向西南进军之势。不知确否?”

李明从党内知道一些情况,前四次“围剿”都被粉碎了,这次失利的详细情况还不甚了解,于是回答说:“高参议,共军向西南行军的事是确切的,但主要是北上抗日。”

高伦问:“你怎么知道红军是北上抗日呢?”

李明反而对高伦的问话感到诧异:“高参议,连具有中间色彩的《大公报》都登载了共军北上抗日的宣言,难道你还没看见?”

“哦!我最近忙没看报!看来,只有中国共产党是真心关注国家民族命运的,而蒋先生,唉……”高伦说。

高伦对李明是无话不谈的。固然因为李明曾做过他的副官,北伐时还在株洲救过高太太和高茜。并且,高伦认为李明朝气勃勃,充满热情,是有为的青年,见识高明。因此,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对李明说:“刚才来会我的是张群的代表,他想说服我去省党部任事。蒋先生急于想把势力伸进四川,可是刘湘暗地反对。刘家是我的内亲,刘文辉和我很接近。自从二刘之战后,刘文辉被刘湘赶出四川到了西康,刘湘就与我面和心不和。蒋拉拢我,是想以川治川,各个击破。”高伦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冷笑一声:“这个张群是有名的亲日派,蒋的亲信,一贯喜欢玩两面三刀。记得民国十五年,英国轮船在云阳浪沉中国木船,激起公愤,杨森正驻防万县,被迫扣留了英轮。但英国却用军舰炮轰万县街市闹区,死伤近万,造成了有名的‘万县惨案’。我因激于义愤,发起了签名抗议运动。有人写匿名信威胁我,事后查出,幕后就有张群。”

李明笑了笑,问:“高参议,你去不去省党部呢?”

高伦喝了一口茶,稳重地说:“我没有正面拒绝,拖一拖再说。这些人呀!还是要应付一下的。他们什么坏事都可以干出,不敷衍是不行的。”

李明转换了话题:“我看,蒋介石是一定要进川的,他名义上是中央政府,刘湘之流挡不住。四川的军阀都是各顾各,哪经得起蒋介石拉拢利诱?蒋介石对日本人屈辱退让,还没撤退到武汉,就已在安排四川这条退路。再说,四川素称‘天府之国’,粮、棉、盐、铁样样不缺,关起门来可以自给自足。自古以来,凡控制了四川,西南几省就不成问题了,正是蒋介石苟安西隅的理想天地。”

高伦表示赞同,补充说:“历代四川就是一块肥肉。三国时,诸葛亮未出茅庐笑指天下三分时就要取四川为基地;邓艾、钟会灭蜀时,有人就算定他们会争夺这一块肥肉而火并;辛亥革命前,四川爆发了护路运动,政局动荡,吓得摄政王不顾武昌安危调空了湖北新军,也正是要保住这块肥肉。”高伦说到这里,对着茶碗凝视片刻,有些迷惑地说:“我每每有些不解,共产党内精明有远见的人很多,好像忽视了四川,真有点奇怪!”

李明想说,但忍住了,党内的一些问题,不好向高伦讲,于是淡淡地说:“我想,共产党人不会不考虑。在共产党高级干部中,四川人不少,如朱德、邓小平、刘伯承、陈毅、吴玉章等。对于四川的情况,他们是了解的。”

高伦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了几步,站住对李明说:“我在日本留学时,认识一个日本同学叫山野久治的,最近寄给我一封信,说……”

高伦刚说到这里,张秘书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对高伦说:“董事长,朱总经理请你马上到公司去,有重要事情研究,罗董事和徐董事已等着了。”

高伦向李明点了点头,客气地说:“李先生,以后有空再谈,失陪了。”跨出客厅走了。

张碧秀迟疑了一下,她看看李明,留下没走,坐到李明对面的一张藤椅上。

她今天穿着一件阴丹士林布的旗袍,外罩一件浅黄色细绒线织的外套。

李明正站起来准备走,但看张碧秀在离他不远的椅上坐下,只得又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张碧秀淡淡蛾眉下,一对明如秋水的眼睛里流露出隐隐的哀怨,声音里饱含柔情,先开口对李明说:“李明,你回来这么久了,一次也没见,今天见了面,像不认识似的,难道你真的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李明冷冷地说:“小姐,我现在是一个退伍军人,还没找到正式的职业,怎敢高攀呢!”

张碧秀听见李明的话中带刺,雪白的牙齿轻轻地咬着小巧而天然红润的嘴唇。看了看李明,没有生气,谅解地说:“看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那样粗鲁。”

李明只是淡淡地一笑,沉默地坐着。

张碧秀说话像淙淙的泉水,恬静之中,充满了丰富的感情,怀着依恋的心情回忆着:“明,多少年过去了,过去的影子也许在你心灵上淡忘了。可是,我……我怎么也忘不了你,忘不了过去那些幸福的记忆。我仿佛在梦幻中生活,一个多么甜蜜而可怕的梦啊!可是,这些不是梦,而是现实。明,我是多么矛盾和痛苦啊!你不会忘记吧!那时我们在学校里一起演戏,是你自编的剧本,叫《恩仇记》。一对男女青年为了爱情,冲破封建束缚,一起从家乡逃走,去寻找自由和幸福。你演男主角,我演女主角,在涪陵公演轰动一时。明,同学们都爱拿我们开玩笑。可是,弄假成真,我俩真的好起来了……”

张碧秀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颤抖,秀美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的火花,白皙的面孔顿时飞起了红云,充满了幸福和怀念的表情:“明,那时我们都很年轻,门户观念没有影响我们的爱情。与你在一起,我觉得浑身充满力量,蔑视旧的礼教,不怕恶意的中伤和流言蜚语。明,你给我带来了多少幸福的回忆和痛苦的思恋啊!

“我们经常沿着乌江散步,谈着革命和理想。你火一样的语言,奔放的热情,勇敢的行动,使我受到感染。我那时对革命,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望。觉得与你在一起,生活很充实。

“你有时温文尔雅,很能体贴人,对于我的任性和娇气,表现出宽容;可是,有时又非常粗鲁。明,你记得吗?有一次跟你上轮船去玩,我对你哥哥满身油腻表现出轻视和嫌脏,你马上就不理我,像现在这样,用冷冰冰的语言对我说:‘小姐,我是一个水手的弟弟,恐怕辱没了你。’我记得你有一个月没与我说话,我不知为此流过多少眼泪,经历过多少不眠之夜啊!我开始想:你不可能长期不理我,因为你爱我是多么深厚。可是,我想错了,你是那样地固执和顽强,还是我主动向你承认错误,并且与你一道上轮船去,向你哥哥道歉,我们才和好如初。”

李明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仍然沉默不语。

张碧秀说到这里,脸上的红云消退了,微蹙的眉尖,透露出心里的隐伤,泪水在眼里滚动,声音有点哽咽,语言断断续续:“你……你……那时要我……跟你……到广州,去……去参加……革命。”

张碧秀难过得说不下去了,雪白的牙齿把嘴唇咬了又咬,双手不断拧扭着一张白绸手绢,强忍住自己的激动,话语才变得连贯了:“我也答应与你一道去广州,已经买好了东下武汉的船票,我是瞒着家里人的,因为他们知道了绝不让我去。

“明,记得吗?在一个寒夜里,北风呜呜地吹着。我们事先约定,你在我家后门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下等我,一道悄悄上船。

“我已准备好简单行李,留给父亲的信也写好了。可是,真要离开父母,离开温暖的家,跟你到那遥远的广州,到那陌生的天地去,我却迟疑彷徨起来。

“我爱你,也向往革命;但我也爱我的父母,留恋还算富有的家。我是独生女儿,父母从小宠爱我,把我看作他们的生命。

“我看见父母慈祥的面容和鬓角的白发,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他们,也许是永远地离开他们,我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墙上的自鸣钟敲了十一下,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我提着一只小皮箱,轻轻推开正院的大门。

“走到院子里,一股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我打了一个寒战,忙紧了紧羊毛围巾,沿着高高的院墙,踏着干硬的泥土往前走。

“我走到后门,没有人发现我。后门已经上闩了。我伸手摸到门闩,想到马上可以与你相见,一道去广州,心里无限兴奋。

“可是,我摸着门闩的手停住了,我迟疑起来。我想到也许再也见不着父母,一种惆怅依恋的心情使我怔住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从我心里升起——想再看一眼我年老的父母,使我又提着箱子返回去了。

“往返推门的响声,惊动了我的父母,他们发现了我要出走的意图,母亲拉着我的手,流着泪,我也哭了……”

张碧秀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了,她感到懊悔和歉疚,声音仍然很柔和,但含着悲伤:“明,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我终于没有与你一道去广州,这只怪我……”张碧秀实在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李明默默注视着张碧秀,依然没有说话。

张碧秀洁白的面孔上,晶莹的泪水像粒粒珍珠滴在她的前襟上。

停了一会儿,张碧秀揩干了泪水,瞳孔四周浅蓝色的眼白变红了,她懊悔地接着说:“自从你走后,我等啊,等啊,盼不到你的来信。我是那样了解你的个性,我知道我们的爱情消失了,我知道我犯了不可弥补的错误,我心灵感到多么空虚啊!明,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要向你说清楚,我一生中只爱过一个人,就是你。我以前爱你,现在爱你,将来也爱你。

“父母作主要我嫁给重庆一个姓白的男人,是一个做棉纱生意的富商。我开始反对,可是经不住父母软硬兼施和姓白的甜言蜜语,我终于嫁了过去。明,我承认我是多么脆弱啊!

“姓白的男人把我当成他的玩物,高兴时对我甜言蜜语,厌了时对我拳打脚踢。他酗酒,嫖女人,抽鸦片。

“我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和虐待,终于离婚了。我……”张碧秀用手绢蒙着面,抽泣起来。

李明这时缓缓地说:“小姐,时过境迁,这些往事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不过,我在你家屋后老槐树下,在寒风中等了你整整三个小时,险些误我上船,至今记忆犹新。小姐,追忆往事徒自使人惆怅,还是往前看,幸福要靠自己去斗争,去争取……”

高茜放学了,她站在客厅门口伸进头来,先向张碧秀点头招呼,然后对李明说:“李副官,我的一些同学今天晚上要来看你。他们都看过你发表在报纸上的抗日诗歌,要请你谈谈你参加淞沪抗战的见闻。”闹山雀不等李明回答,一阵风似的上楼去了。

张碧秀忙揩干了眼泪,站起来,整了整头发,声音里含着柔情:“明,时间不早了,我走啦!”

李明站起来,送张碧秀出了客厅,就停住步:“张小姐,再见。”

张碧秀鼻子一酸,又要流泪,期待地看着李明:“明,你再送我走走吧!”

李明送出了大门又站住了。

高茜追了出来:“张秘书,等等我,我要到朱嫂子那里找春燕玩去。”

张碧秀还期待地对李明说:“你真不送了?”

不等李明回答,高茜嘴一撇:“稀奇!张秘书,他不送我送。”她拉着张碧秀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对李明说:“李副官,今晚你不要出去,他们晚饭后就要来的。”

张碧秀被高茜拉着走了好远,还不断回头看李明。在夕阳的残照下,她眼眶里的泪花在晶莹地闪动。 cE484DVk2l4XUQsp/nSb/JamardV+H2WhX1aqa0Utx1LiAEIHWn3JDt/N0AWKF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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