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至此,一团疑云,油然向众人之心头,直冲而起矣。
致疑者之言曰:自古以来,所以鼓励人类之气力,磨练人类之智能,而人格得以向上者,实生存竞争之作用也,若万人无衣食之可虑,无富贵之进取,贤愚强弱,皆得安于平等之生活,尚有何物足以鼓舞吾人之竞争耶?无竞争之社会,即无勤勉,无勤勉之社会,即无活动无进步,无活动无进步之社会,即停滞堕落腐败而已,社会主义实行之效果,不将陷于如此之状态耶?
不独庸众抱此杞忧已也,即硕学如斯宾塞者,亦曰:“社会主义之制度,实奴隶之制度也。”而基多德氏亦于其著作中论之曰:“个人之生存竞争,不但有社会以来而已,实为有生物以来进步之根源,而社会主义之目的,乃全然禁绝之。”于是今之阿媚地主资本家以谋私利之徒,遂亦夸张此种说论,以为抵抗社会主义之惟一武器。
夫社会主义,果夺个人之自由,绝社会之进步,如彼等之言,则诚可唾弃矣。虽然,是实谬误也,不谬误,即馋诬也。
所谓生存竞争为社会进化之大动机者,岂待彼等之言而后知哉?夫自古至今,社会之组织,既渐次改变其状态,则其所以刺击之而使为活动之竞争,亦因之而不得不变其性质方法。腕力进而为智术矣,个人进而为团体矣,武器进而为辩说矣,若夫掠夺之竞争,侵略之竞争,亦且进而为贸易之竞争,外交之竞争焉,然则生存竞争之性质方法,所以随社会而进化者,其事迹不从可见耶?
夫现时经济的自由竞争,在殖产革命时代之前后,与世界工商之发达大有效力,予亦深信之,然是等竞争必要之时代,今已过去,若就目前论之,则是等竞争,果有何等之意味乎?亦惟恣少数阶级之横暴,增多数人类之痛苦,使贫富悬隔,恐慌叠至,陷经济界于无政府之状态而已。是不特无益于社会之进化,且将渐即于退化也。而谓吾人对于自由竞争,尚有希其保存之理由乎?
当太初蛮野之时,暴力之斗争,实为社会进化惟一之动机,然在今日观之,则暴力斗争,直为世界之罪恶矣。有人于此,谓竞争为进步之必要,故暴力之斗争,不宜禁阻,人且笑其语之不伦,今之以自由竞争为必要者,毋乃类是。
且也,真正之竞争,必先使竞争者立于平等之地位,而其出发之点,彼此相同。而今之竞争何如乎?一则生长于富贵,享丰厚之衣食,受完全之教育,又承其祖父之财产,之地位,之信用。一则生长于贫贱,日处于冻馁穷苦之中,无教育,无财产,无地位,无信用,所有者惟此五尺之身躯而已。以此两者而投之竞争场中,比较长短而决其胜败,迨其既胜既败矣,乃从而加以断语曰:是优胜劣败也!呜呼!是直残酷之虐待而已,安见其为竞争也!
然则今之自由竞争,决非真正公平之竞争也。今之祸福,决非勤惰之报酬也。今之成败,决非智愚之结果也。运命而已,偶然而已,一般之福引富签而已。
所谓自由竞争,自今日观之,不仅不公已也,且实际上已无使用之余地。夫世界产业之大部,既因侥幸而为资本家所独占矣,世界土地之大部,既凭运命而为大地主所兼并矣,而彼之无资本无土地者,除为奴隶外,别无他道,尚何所藉而用其竞耶?然则自由竞争,美名也;而按之事实,乃竟绝迹,夫岂待社会主义之唱
导而始废绝乎?
于是生存竞争之性质方法,不得不更经一段之进化。社会主义,实凭此进化之理,欲使社会全体,变卑陋之竞争,而为高尚之竞争,变不公之竞争,而为正义之竞争。换言之,即欲去衣食之竞争,而为智德之竞争也。
试思人生之进步向上,果为激烈的衣食竞争之结果乎?则古来高材逸足之士,必应出诸社会最下级之穷民,而按之事实,则殊不然。伟大人物,既不出诸富贵之家,而极贫之中,亦鲜此种人物。此无他,富贵阶级中,因谄谀者多,遂致志骄而气馁,而穷乏之人,则饥驱寒迫,终其身奔走于衣食,故亦不能出轶群之人才也。
惟其如此,故高尚之品性,伟大之事业,决不在社会贫富阶级之两极端,而常生于中间之一阶级。盖彼等虽略有资财,而不至腐败其心性;虽不免勤劳,而不至困倦其形骸;犹有磨练智能之余裕,奋发志气之机会,试观之封建时代武士之一阶级,其所以品性高尚,气力旺盛,而能维持道义者,由于不为衣食所累,得以专心于名誉道德真理技能,而有勤勉竞争之余裕也。使彼等而不免衣食之累,亦惟庸庸以生,没没以死,为一僿野之乡人而已,安能发扬所谓日本武士道之光荣也哉?
基督责富人谓其难入天国,而以贫者为幸福。其所谓贫者,乃指当时犹太之贫民,务渔农,励工艺,以营独立之生业。是等贫民,实为中等民族,与今日多数赁银奴隶不同,而欲举社会全体皆为此项中等民族,乃社会主义目的之所在也。
设有人焉,生计足以自给,无须工场操作而受雇主之叱咤,不劳营谋衣食而望货财之报酬,日惟专其心于所好之制造及著作,则其艺术当若何美善乎?更进而为探讨幽奥之哲理,研究精致之科学,则其足以大放光彩,又当如何?
更从一面观之,现时社会之堕落与罪恶,大半由衣食之匮乏、金钱之竞争所致。于是家庭之平和,妇人之节操,士人之名誉,均为之损害,而一国一社会之风教道德,亦因之而败坏,我国监狱囚徒七万人,其罪状之关于财货者,实居其七也。使世界而无金钱之竞争,社会人心,当可纯洁,一切罪恶,当可扫除其大半。而能使吾人灭绝金钱怨敌,脱离衣食竞争之蛮域者,非社会主义也耶?摩里都氏曰:“夫人而能不以财货劳其心,则技艺万有恋爱,皆足以与人生以趣味与活动。”是等趣味与活动,吾人更得因之而引起正义高尚之自由竞争,以促进社会之进化也。
勿谓无衣食之虑,人类即不复勤勉也。促人类之勤勉者,岂独财货而已哉?大洋陆之探险也,学术上之发明也,文学美术之著作也,其他各从其嗜好志趣,以奏其技能,彼其心中,各有无量之愉快而不能自已者,况又有大名誉大光荣之酬报,有不欣然服其勤劳者耶?少年学生之孜孜求学,兵士之慷慨赴敌视死如归者,又岂为衣食之故而然哉?
现时之劳动者,大抵有厌勤劳而贪安逸之状,予亦不能为之曲讳。虽然,是岂彼等之罪哉?夫观演戏,乐角抵,人情所同。而及其久也,亦有倦怠之感,况恶衣恶食,一日服十数时间之勤劳,自少壮至于老衰,无何等之希望?何等之变化?何等之娱乐?且其职业,必非其所好也,为衣食所驱而已,而勤劳之功果,则大半为他人所掠夺,彼等所得,仅仅足支其生命,如此而欲其不疲劳厌倦也得乎?故现时劳动者之厌勤劳而欲以懒惰为其乐园,乃现今社会组织之弊害有以致之也。
夫人类固不堪长久之勤劳,然亦不堪长久之逸豫,试诏今之劳动者曰,今后汝等之衣食可以充足,汝等由是可免勤劳。彼等初必色然以喜,以为可以偿其惰逸之愿矣,乃如是者数日,以至十数日,以至数月,彼等又将厌其一无事事,而欲求相当之事业者,又势所必至者也。
故处社会主义制度之下,有衣食,有休息,有娱乐,而后各就其心之所好,从其性质之所宜,一日三四时乃至四五时,劳其强健之身心,以供给于社会。苟有人心,谁敢规避者?于是“劳动神圣”一语,乃得其意义之所在矣。
若夫以社会主义为剥夺个人自由者,则诬妄之甚者也,予先向为此言者致其反问,现今社会,果有所谓个人之自由乎?
有宗教自由矣,有政治自由矣,而宗教自由,政治自由,在冻馁之人,不过一空名耳。盖经济之自由,乃自由之要件也。衣食之自由,乃自由之枢轴也。而今之人类,果皆有经济衣食之自由乎?抑否乎?
英国劳动同盟第十三次大会,有演说之一节曰:“美国独立之宣言也,前者为自治,今则为自业,盖真确之自治,决不可不自业。而今之劳动者,不得为其所欲为,以得其所欲得者,滔滔皆是:欲减短劳动之时间,不可得也;欲其子女之就学,及其妻之主持家务,亦为经济所困,不得不令其服务于工场;甚至抱病之时,欲求静养,亦不可得,仍力疾服务;有时欲求服务,则因解雇失业,欲求服务之地位而不可得;欲求公平之分配而不可得;日惟牺牲己身及其妻子之躯体健康生命,以供他人之欲壑及奢望而已。”若此者岂独劳动者已哉?凡今之无生产机关,因生活不安而罹此痛苦者,比比然也,而犹嚣嚣然曰:自由竞争也,自由契约也。呜呼!是直强制之竞争而已,压抑之契约而已,何自由之有!
社会主义所主张,固欲求脱此等之强制也,蕲免此等之压抑也。一八九一年欧夫大会,德国社会民主党之宣言书有曰:“此社会的革命,不仅解放劳动者已也,实含有解放处于现时社会制度之下苦恼人类全体之意味。”试思社会主义实行而后,天下当无为雇主驱使之被雇者,无受威权压抑之学者,无束缚于金钱之天才,无为财货而结婚之妇人,无因贫穷而不就学之儿童,由是个人之品性得以向上,其技能得以修炼,其自由之伸张,果何如耶?
穆勒曰:“共产主义之要旨,关于多数人类,比现时之状态,较得自由。”彼所谓共产主义,即今社会主义之意味也。
夫宗教革命,吾人因之撤信抑之桎梏;法国革命,吾人因之而免政治之束缚;而吾人更因之而求脱衣食之桎梏,经济之束缚者,果为何者之革命耶?恩格尔氏称社会主义曰:“是从人间必要之王国,一跃而进于自由之王国者也。”
夫惟自由王国也,故社会主义,不赖国家之保护干涉,不待少数阶级之慈善恩惠。其国家,人类全体之国家也,其政治,人类全体之政治也。社会主义之一方面,实民生主义也,自治之制也。
今之国家惟代表资本代表土地代表武器,仅为地主资本家贵族军人之利益而存立,非为人类之平和进步幸福而存立者也。国家之职分如是,则社会主义实行时,自以减杀国家之权力为第一义。夫在封建时代,以人类支配人类,而现在经济制度之下,乃以财货支配人类。若在社会主义之社会,则以人类支配财货为其要义,使人类全体为万物之主,夫岂奴隶之制乎?亦何尝剥削个人之自由乎?夫如是,庶足发扬人类之真价值矣。
社会主义,不特不承认现时国家之权力,更极力排斥军备与战争。今之所谓国家者,为支持资本家制度所筑之坚城铁壁,每诛求多数之人类而为之牺牲。现时世界诸强国,为军备之故,实负二百七十亿弗之国债。仅就利息而论,已常须需三百万人以上之劳动,加之几十万之壮丁,常服兵役,习杀人之技,而为无用之劳苦。即如德国多数壮丁,皆被征而为兵士,其耕耘于田野者,仅颁白之老人及妇女而已。呜呼!是何等之悲惨也哉!况一朝开争战之衅,则将靡无数之财帑,无数之生命,而国家社会之疮痍,永不得恢复。惟赢得少数军人之功名,及投机师之利益而已。人类之灾厄罪过,岂有过于此者?
若世界万邦,果能废灭地主资本家之阶级,无复贸易市场之竞争,财货生产,得为公平之分配,人人各安其生,谁复有扩张军备而为此战争之事者?此等悲惨之灾厄罪过,既一扫而空,而四海兄弟之理想,庶由是得以实现焉。盖社会主义,一面为民生主义,而同时之他方面,实含有伟大的世界平和主义之意味也。
予今所中言者,勿以社会主义为废止竞争也。社会主义,仅废止衣食竞争,而实启发高尚之智德竞争。勿谓其阻碍勤勉活动也,社会主义之所排斥者,不在勤勉活动,而在人生之苦恼悲惨。勿谓其剥夺个人自由也,社会主义,乃欲脱世人于经济之桎梏,俾各得发展其能力。勿谓其为奴隶制度也,社会主义之国家,非阶级之国家,而平等之社会也,非专制之国家,而博爱之社会也;以人民全体协同之组织,由地方而国家,由国家而世界,俾享受四海和平之幸福而已。
果能如此,则在社会主义制度之下,人类品性之向上,道德之高尚,学艺之发达,社会之进步,比之今日,盖有不可同年而语者。彼窃窃然致疑者,其亦可废然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