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中有一句话:“不知其人,视其友。”如果你对这个人不了解,最好的方法之一就是看他所结交的朋友。曾国藩考中进士后留在了翰林院,在京城结交了很多新的朋友,这些新朋友大多属于“破圈”的交往,不但让曾国藩极大地开阔了眼界,更为曾国藩一生的事功奠定了异常坚固的基础。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曾国藩一生的挚友。早在曾国藩第一次走出湖南、踏入京城时,他就眼界大开。那是道光十五年(1835),25岁的曾国藩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住在长沙郡馆,第一次参加会试,但没有考中。因为明年举行恩科,曾国藩与家人商量,留在京师读书备考。这是他走出狭小科举之路的开始。他研究经史,尤好韩愈之文,“慨然思蹑而从之,治古文词自此始”。
眼界打开了,曾国藩颇有豪情万丈的气概。他写了这样一首诗:
去年此际赋长征,
豪气思屠大海鲸。
湖上三更邀月饮,
天边万岭挟舟行。
竟将云梦吞如芥,
未信君山铲不平。
偏是东皇来去易,
又吹草绿满蓬瀛。
遗憾的是,次年的恩科仍名落孙山。曾国藩并没有气馁,他沿着运河下了江南。在经过江苏睢宁县时,得知同乡易作梅在睢宁任知县,因而前去拜访。易作梅,字春谷,是湖南湘乡大坪人,离曾国藩老家荷叶不远,是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因在京一年有余,曾国藩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易作梅便借给他银子百两。曾国藩借了大笔盘缠,经清江、扬州,到了金陵。六朝古都人文荟萃,刻书业非常发达。曾国藩看中一套《廿三史》,但价格远超所余的盘缠,他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仍然不够,只能把衣服当了。等溯江而上回到家,展示所购《廿三史》,父亲曾麟书问起书的由来,且喜且诫之曰:“你借钱买书,我不惜为你弥缝,你只要能悉心读下来,圈点一遍,就算不辜负我的付出了。”曾国藩听后感到很惶恐,发誓每天读十页,间断为不孝。自此,拂晓起来读书,半夜才休息,泛览百家,一年时间足不出户。
功夫不负有心人。曾国藩终于在道光十八年(1838),他28岁那年考中进士,并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继续深造,进入词垣。他的老师为他改名国藩。他毅然有效法前贤、澄清天下之志。读书自为课程,编摩记注,分为五门,曰茶余偶谈、过隙影、馈贫粮、诗文钞、诗文草,时有论述,不以示人。他跨过了进入仕途的门槛,也认识到取得功名仅是人生之一端。他在写给几个弟弟的信中说:“我觉得六弟今年考中当然好,万一考不中,就应该把以前的东西彻底放弃,一心一意地学习前辈们的文章。年纪已过了二十,不算小了。如果还似摸墙走路一般,为考试卜题忙碌,等到将来时间付出了而学业仍不是精通,一定会悔恨失策的,不能不早做打算啊。我以前确实也没看到这一点,幸亏早早得到了功名,而没受到损害。假如到现在还未考中,那么几十年都为了考取功名奔忙,仍然一无所得,怎能不羞愧呢?这里误了多少人的一生啊!国华是世家子弟,具备天资又聪明过人,即使考不中,也不会到挨饿的地步,又何必为科举耽误了一生呢!”
曾国藩在京城踏入另外一个人际交往的圈子,而发奋读书,是从30岁开始的。这又有赖于好友的“挟持”。其中,唐鉴(字镜海)对他的影响尤其大。湖南善化人唐鉴,是当时著名的理学家,道光二十一年(1841)七月,他由江宁布政使入京,出任太常寺卿。既是同乡,又是仰慕的学问家,曾国藩追随唐鉴讲求为学之道。当时曾国藩对历史研读尤为用功,他力图从古人的智慧中吸取经验得失。唐鉴专以义理之学相勉励。曾国藩到琉璃厂,买了一部《朱子全书》。唐鉴教曾国藩敦品治学,当以《朱子全书》为依据。这书不仅要熟读熟记,而且要照着书中所说的身体力行。他告诉曾国藩学问有三途,即义理、考据、辞章,其中以义理为首要。只要能在义理上痛下功夫,其余文章、辞赋都是末流小技,毫无难处。而义理工夫最切要处,乃在于“不自欺”。时贤在这方面用功最笃实的,首推倭仁。他每天从早到晚,饮食言行,都有札记;凡自己思想、行为有不合于义理的,全都记载下来,以期自我纠正。曾国藩认为古人所谓的“经济之学”,似不是上述三种学问所能涵括。唐鉴说:“经济之学,即在义理之内,不必他求。至于用功着力,应该从读史下手。因为历代治迹,典章昭然俱在,取法前贤以治当世,已经足够了。”唐鉴与曾国藩这次谈话的时间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七月十四日。曾国藩听了很受感动,他自己说:“听了唐先生这番话,使我宛如盲人重见光明一样。”他致信同乡前辈贺长龄说:“我最初治学,不知根本,寻声逐响而已。自从认识了唐镜海先生,才从他那里窥见一点学问的门径。”
由于唐鉴谙熟于义理之学,亦即宋朝的道学,曾国藩常向他请益,用力于宋儒之学,这对他的伦理道德思想及克己省复功夫影响尤大。曾国藩后来在对太平天国的战争中,经常在困难拂逆的环境中艰苦支撑,若不是靠着坚忍强毅的意志力量周旋到底,恐怕也不能坚持到最后的胜利。而这种坚忍强毅的意志力量,就得益于他此一时期的陶铸。唐鉴在太常寺的时间不是很长,后因病回乡。曾国藩为他刊刻著作。
曾国藩拜师交友有他的原则和标准。他说:“若果威仪可测,淳实宏通,师之可也;若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就是说一个人若举止威仪,诚实通达,可以尊之为师;一个人若博学典雅,擅长诗文,可以待之为友。前者如唐鉴,后者如赵烈文。曾国藩还说,无论是尊为师还是结为友,都应当常存敬畏之心,不能视为与自己平等的人,渐渐地怠慢不敬,如果这样就再也不会从他身上获得教益了。
倭仁也是京师出名的理学大师。曾国藩对他的倾倒,仅次于唐鉴。为了学习倭仁的“诚意”和“慎独”功夫,曾国藩从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初一日起,便立志“自新”:一是和倭仁一样,将自己的意念和行事,逐日以楷书写在日记上,以便随时检点克制。二是为自己规定十二条课程,照此努力实行。三是将所写日记,定期送与倭仁审阅,并请他在上面作眉批,提出批评。虽然这种楷书日记没有写满一年,次年七月便因为出任四川乡试正考官,旅途中无暇而改用行书,此后的日记也没有再请倭仁批阅,但在日记中时时刻刻自讼自责的精神,却终身不变。
吴廷栋(号竹如),也是曾国藩交往非常好的朋友。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曾国藩寓居果子巷万顺客店,病热危剧。同寓湘潭人欧阳兆熊(字小岑)细心照顾,六安人吴廷栋为其诊治。至八月初,病渐好,始能食粥。吴廷栋动员曾国藩搬到城里来,因为“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倭仁)先生、窦兰泉(即窦垿)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有好老师和好朋友的帮助扶持,就算是懦夫也会立志上进的。曾国藩在理学方面的成就,可以说主要得益于唐鉴、倭仁等人。
对于搬到城里和师友相处,他也表示认同:
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慢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
曾国藩认为,朱子说为学如煲肉汤一样,先用猛火煮,再用慢火温。自己生平的功夫并没有全用猛火煮过,不求甚解者居多,就算略有见识,也是一时所悟,偶尔用功却如未沸之汤,改用慢火去温,结果越煮越不熟。所以要搬到城里去,抛掉一切杂念,使自己能够学有所成。
曾国藩手书“心欲小,志欲大”联语
搬进城里去,房租会贵很多,曾国藩有所犹豫,他还舍不下城外的朋友。
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蕙西常言:“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城外的朋友经常跟他讲的,有的确实说中曾国藩身上的毛病。吴子序所说的“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对他后来治军理政有重要影响。平定捻军时,他就与刘铭传以此互勉。
有了良师益友的加持,曾国藩的进步非常明显。他对几个弟弟兴奋地说: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叶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曾国藩在京城结交的益友,名单越来越长:“现在朋友愈多,讲躬行心得者则有唐镜海先生、倭仁前辈,以及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数人;穷经学理者,则有吴子序、邵蕙西;讲习诗文而艺通于道者,则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大神静,则有黄子寿。又有王少鹤、朱廉甫、吴莘畲、庞作人。这四位皆是听说了我的名声而先来登门拜访的。虽说他们造诣有深有浅,但都是有志之士,不甘于庸碌无为。京师为人文荟萃之地,不去探求便没有,越探求人才越多,近来闻好友甚多,我不欲先去拜人,恐徒标榜虚名。交朋友是要匡正自己的不足,这样大有益处;自我标榜以盗虚名,则是大大有损。”
在曾国藩的交友圈中,对他有重要影响的,还有刘传莹。刘传莹是湖北汉阳人,专攻古文经学,精通考据。曾国藩通过与刘传莹的交往,大大弥补了自己古文字上的不足。道光二十六年(1846),曾国藩在城南报国寺养病期间,向他请教古文经学与考据。刘传莹也正因为自己只在古文经学方面有造诣,遂向曾国藩请教理学。于是,二人互相切磋,取长补短,成为挚友。曾国藩通过与刘传莹的交往,拓展了学识,在学术领域走上全面发展的道路。他在给同乡好友刘蓉的信中表达了自己在学术上的见解和志向,欲兼取汉、宋二家之长,见道既深且博,为文复臻于无累。不计门户,取长补短,向来是成功的方向。
何绍基,字子贞,精通书法,擅长吟咏。曾国藩与其交往,觉得何绍基所长正是自己的不足。从此以后,他非常重视写作和赋诗。
另外,他还经常与吴廷栋、何桂珍等人讨论理学,向邵懿辰请教今文经学。
这些朋友在京城都颇有名气。同他们的交往不仅增长了学识,也大大提高了曾国藩在京城的个人声望。他在家书中称自己“昔在京颇著清望”。这也是他在京城迅速发迹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