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早年在京城为官时,给在家乡的几个弟弟写信说: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人的眼界、胸襟与人的经历有极大关系。在一个传统农业社会里,虽然足不出户也可以知天下事,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如此。如果见不多、识不广,就只能做井底之蛙。
曾国藩24岁以前,他的足迹从未踏出湖南,到过的地方只有长沙、衡阳等地。他也像所有读书人一样,把科举考试看作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在湖南,除郭嵩焘、刘蓉等外,也没有结识几个对他人生有特别重要影响的人。当他的四弟曾国潢想找个书馆外出教书时,作为长兄,曾国藩回信说:“我的意见是教书馆废功误事,比在家中私塾还要厉害。与其出去教馆,不如待在家塾中。如果说一出家塾,就会有明师益友,而我们那儿的所谓明师益友我都知道,并且已在平时筹算了较长时间。只有汪觉庵老师和欧阳沧溟先生,是我认为确信可以作为明师的。而衡阳风俗,只有冬天问学要紧,自五月以后,老师、弟子都是奉行故事而已。同学又都是些平庸、卑微、胸无大志的人,又最喜欢取笑人。取笑人的方式五花八门,概括起来总离不开轻薄人而已。四弟如果到衡阳去读书,同学一定会以翰林的弟弟取笑你。浅薄的风俗实在可恶。家乡没有好朋友,实在是第一遗憾的事。不但无益处,而且大有坏处。习俗感染人,所谓与鲍鱼共处,也变得和它一样了。我曾和九弟说过,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因为损友太多的缘故。现在四弟你确定要跟从觉庵老师学习,那么千万听我嘱咐,只取明师的益处,不要受损友之害!”
又说:“我少年时天分不算低,后来整日与平庸、鄙俗的人相处,从他们身上根本学不到什么,心窍被堵塞太久了。等到乙未年到京后,才开始有志于学习诗、古文和书法。最初也没有结交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这才知道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仲淹、韩琦可学而至也,司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
就是在这封信中,曾国藩结合自己的成长经历,对四位弟弟提出:
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既以丁君(长沙廪生,名叙忠)为师,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曾国藩引用韩愈的处世名言,字面的意思是说:善,即使不是我参与的,我也要竭力依附过去;不善,即使不是对我有害的,我也要竭力拒绝它。引申的意思是:对于能够提升自己的良师益友,没有主动与我交往,我却一定要主动与他们交往;对于自己有害的损友,尽管他们不讨厌嫌弃自己,自己也一定要远离、拒绝与他们交往。孔子也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意思是说:有益的朋友有三种,有害的朋友有三种。与正直的人交朋友、与诚实体谅人的人交朋友、与见多识广的人交朋友,有益处;与走邪门歪道的人交朋友、与谄媚逢迎的人交朋友、与花言巧语的人交朋友,有害处。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孟母为什么要三迁?就是周围环境非常重要。交朋友也是如此,在青少年时代尤其重要,因为这时人的心志、性格没有定型,交友不慎,影响就会非常大。
从这里可以看出,曾国藩对于早年在湖南结交的朋友感到很不满。他最信服的老师,是汪觉庵和欧阳沧溟先生。衡阳廪生欧阳沧溟,字凝祉,与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非常要好。欧阳沧溟见曾国藩不同于其他少年,就把女儿许配给他。这一年,曾国藩14岁。曾国藩20岁时,肄业于衡阳唐氏家塾,从师汪觉庵先生。由此可以说,曾国藩浸润其中,对衡阳的读书问学风气是非常了解的,他是确有所见才这样说的。
曾国藩有完整的求学、科考经历。过去把同一科考中的人,称为同年。这也是最重要的人事关系基础。14岁开始,曾国藩正式走上科举考试之路。23岁考中生员,俗称秀才,24岁在岳麓书院学习,同年考中举人。岳麓书院是创建于北宋的著名学府。广义上讲,从这里走出的同时期的学子,都有非常强的渊源关系。正是这一年,曾国藩在朱氏学舍与刘蓉相识,因志趣相同,交流十分愉快,作彻夜长谈。两人结成一生的朋友,后来又结为儿女亲家。27岁那年秋天,曾国藩路经长沙,正好赶上刘蓉与湘阴人郭嵩焘均在省城应试,三人相见甚欢,纵谈今古,昕夕无间,在一起一个多月,才各自别去。据近年在刘蓉后人家中发现的“拜帖”,三人做磕头弟兄就是这时候的事。第二年是戊戌年,道光十八年(1838),曾国藩28岁时考中第三十八名进士。这一科会试,总裁官是大学士穆彰阿及朱士彦、吴文镕、廖鸿荃,房考官是季芝昌。以上五人,都是曾国藩的老师。湖南籍考中的有五人,曾国藩与宁乡梅钟澍、茶陵陈源兖尤为交好。这一科的同年中,与曾国藩后来治军理政发生重要关系的有王履谦、晏端书、陈源兖、何桂珍、毛鸿宾、陈启迈(以上同为翰林院庶吉士)、胡大任。
曾国藩30岁时,庶吉士散馆,他授为翰林院检讨,正式为官。从翰林院为官,是仕途中的最佳起点,但也有“红翰林”“黑翰林”之别。“红翰林”是指放差快、次数多的翰林;“黑翰林”是指长时间无法获得好差事的翰林,他们在京师苦熬,生活较为艰难。
曾国藩恰是一个“红翰林”,而他最要好的同年、同乡、朋友陈源兖则是“黑翰林”。道光二十三年(1843),曾国藩33岁,在大考翰林院、詹事府共127人中,以二等第一名的成绩升授翰林院侍讲,官居五品。他给其祖父报喜说:“湖南以大考升官的,从前雍正二年只有陈大受,官居乾隆朝宰相,是一等第一以编修升侍读;近来道光十三年(1833)胡云阁(胡达源,胡林翼父亲)二等第四以学士升少詹,加上我才三人而已。孙子的名次不如陈大受高,而升官与之同。”据曾国藩说,此次升官,约多用银百两,东扯西借,尚不窘迫。
曾国藩这一年确是好事不断。在五月共有241人参加的考差中,曾国藩被取中,六月被钦命为四川正考官。曾国藩乃至曾家在经济上有重大改善,确是因为这次考差的收入。这次任考官,共录取宋文观等62名、副榜12名举人。这些人也成为曾国藩的门生。按照科场上约定俗成的规矩,门生要给老师谢仪,少则几两,多则十几两、几十两。曾国藩此次四川充任乡试主考官,收取门生谢仪约1500两。这是其五品官年收入的20多倍。所以他在次年初写给父母的信中说:“男前次信回,言付银千两至家。以六百为家中完债及零用之费,以四百为馈赠戚族之用。”“虽未畜车,而每出必以车,无一处徒步。”次年,曾国藩充翰林院教习庶吉士。八月,新宁举人江忠源因准备明年会试,留在京师,因郭嵩焘引见求见曾国藩。江忠源素以任侠自喜,不事绳检,曾国藩与他谈论市井琐事,酣笑移时。曾国藩目送江忠源离去时,对郭嵩焘说:“京师求如此人才不可得。”又说:“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江忠源自此遂师事曾国藩。
道光二十五年(1845)三月,曾国藩被钦派为会试同考官。签分第十八房,荐卷64本,中试周士炳等19人。李鸿章中甲辰科(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举人,是年九月入都会试,拜师曾国藩。曾国藩对其十分器重。道光二十七年(1847),曾国藩迎来仕途中的重要升迁,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超越四级,由从四品骤升至从二品。湖南37岁至二品者,此前还没有过。以后除户部外,曾国藩任六部中吏、礼、兵、刑、工五部侍郎。咸丰二年(1852)六月,曾国藩又充江西乡试主考官。因母亲去世,回籍守丧,后来办湘军。
与曾国藩关系最好的同乡、同年进士陈源兖(字岱云),曾国藩称他为“与吾处处痛痒相关”,却是在京城苦熬的“黑翰林”。曾国藩说陈因未得考差,过得辛苦,“南北负累,时常忧贫”。道光二十五年(1845)底,陈源兖外放知府,但陈并不以为荣,曾国藩在写给父母信中说:“岱云年仅三十二岁,而以翰林出为太守,也是近来所仅见的。别人都为他庆幸,而他却因不得外放做主考、学政而遗憾。并且近日地方官的情形,做什么事都常被人掣肘,不如京官清贵安稳。能多外差,固为幸事,即便不得外差,亦可读书提高声望,不沾染俗世尘埃。岱云虽以得任知府为荣,但还是以离开翰林院而后悔。自接到外放任命后,收拾了一个多月,已于十二月二十八出京。”曾国藩练湘军后,其九弟曾国荃赴吉安训练,多得知府陈源兖的照顾。曾国藩与陈源兖后来结为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