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与朋友们交流,他们不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曾国藩的成功品格,会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以曾国藩的话作答:“有恒为作圣之基。”通读曾氏全集的梁启超总结道:文正一生得力处,在立志,在知困勉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曾国藩在回复陈湜信中说:“圣贤之所以为圣,佛家之所以成佛,所争皆在大难磨折之日。”当他的九弟曾国荃表现出不耐烦时,曾国藩写信道:“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并再三告诫他:“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体素弱过于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尔摧沮。”“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则夜间临睡愈快活。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又对程桓生说:“凡办一事,必有许多艰难波折,吾辈总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心诚则志专而气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心虚则不动客气,不挟私见,终可为人共亮。”
曾国藩的“有恒”表现在治学、为政等方方面面。他经常讲,人生是一个常字。道光二十年(1840),庶吉士散馆,曾国藩开始为官生涯。他向唐鉴请教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对“经济之学”尤为在意,问“经济宜何如审端致力?”唐鉴告诉他:“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自此,曾国藩对经世致用之学苦下功夫。他为自己制订了系统读书的计划:单日读经,双日读史,至午正。未初起,单日读史,双日读集。午正是正午十二点。未初是下午一点。也即逢单之日,上午读经书、逢双之日上午读史书。下午是单日读史,双日读集。由此可见,在曾国藩的读书日程表中,读史书占了一半时间。他系统读的第一部史书是康熙时期吴乘权等人编的《纲鉴易知录》。这是一部编年体通史,记载自上古至明末间的历史。曾国藩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至次年正月,完整读完。“阅《易知录》……思将古来政事、人物分类,随手抄记,实为有用。”道光二十二年(1842),曾国藩又制订了日课、月课计划:每日所学,必有记录,是为日课;每月作诗、古文若干篇,是为月课。二十四年(1844)三月始,他又给自己定下新目标,每日抄写百字,并发誓“倘有不抄,永绝书香”。
经过7年的努力,曾国藩由七品小京官升至二品高官。任礼部侍郎时,又兼刑部等大部侍郎。每个部的属员少则八九十人,多则一百四五十人。请示、裁断、会堂,职务繁委,值班奏事,益无虚日。他一再提醒自己:“除却进德修业,乃是一无所恃,所谓把截四路头也。若不日日向上,则人非思责,身败名裂不旋踵而至矣,可不畏哉!”
“在坐假寐二刻。在刑部十刻,在礼部七刻,来回七刻。”他每日奔走在二部之间,“曲肱而枕”,把自己的胳膊作为枕头,在办公室假寐一刻,接着又进入繁重的工作,已成常态。
繁忙的工作之暇,他手不释卷,于经世之务及在朝掌故,分汇记录,凡十有八门。他为此特制了两个大书柜,内里有“抽屉十八。将凡经世之务宜讲求者,分为各屉,以便抄存各件纳于屉内,备缓急之用”。他担心职位升得高,能力不配位,为此拼命学习,乃至吐血。“因家中客来太密”,他经常至东邻愿学堂义塾“看书,习静”。咸丰元年(1851),已近不惑之年的曾国藩,读《史道邻集》,大发感慨:“孙高阳、史道邻皆极耐得苦,故能艰难驰驱,为一代之伟人。今已养成膏梁安逸之身,他日何以肩负得大事?”这一年,他积数年之功力,完成了《经史百家杂钞》的编选,他选编的《十八家诗抄》也即将告竣。
咸丰二年(1852)起,曾国藩在家乡创办湘军,咸丰十年(1860)出任两江总督、钦差大臣,主持江南军务,后又晋为大学士。每日军书旁午,朝廷每有要务,也征询他的意见。公余之暇,他舟次不废学。身边幕僚方宗诚问他何以如此自励自苦,他回答道:“吾日治军事、治吏事,若不兼读圣贤书,则心不能养,理不能明,何以能知人?何以能应事?古今来膺大位而颠蹶者,皆不学之过也。”晚年自撰一联:“遍读牙签三万轴,收取声名四十年。”说自己一生的成就都来自学问二字。向古人学习多看书籍,向今人学习多觅榜样,问当局者知道甘苦,问旁观者知道效验。勤习不已,才能渐长而不觉。
李续宜是湘乡人,后出任湖北、安徽巡抚。其兄李续宾与曾国藩之弟曾国华是儿女亲家,2人均死于三河之役。李续宜向曾国藩请教如何读书。曾国藩复信提出要读“本根之书”:“鄙人尝谓古今书籍,浩如烟海,而本根之书,不过数十种。经则《十三经》是已,史则《二十四史》暨《通鉴》是已,子则十子是已,五子之外,管、列、韩非、淮南、鹖冠,集则《文选》《百三名家》暨唐宋以来专集数十家是已。自斯以外,皆剿袭前人之说以为言,编集众家之精以为书。本根之书,犹山之干龙也,编集者犹枝龙护砂也。”在复邵顺国信中,以自己的切身体会说:“英年读书,温经为上,读史次之,时文又次之。六经义精词约,非潜心玩味,本难领其旨趣。然熟读《诗经》,自足使人之情韵日深;熟读《左传》,自足使人之笔力日健;熟读《礼记·曲礼》《内则》《少仪》诸篇,自足使人之威仪动作皆有范围;熟读《乐记》《学记》《祭义》,自足使人之心思识趣渐有把握。……若成名以后,又当进而求之《史》《汉》、百家,古文古诗,自未可存自画之见。楷书最有关系,唐时专设一科。鄙人虽在军中,尝教人习字,大则径寸,小则蝇头,每日以二百字为程,久之自有进境。”
毛泽东早年研读曾、胡、左、李等人的著述与史事。对曾国藩的“大本大源”极为推许。1917年8月,在致黎锦熙信中说:“愚意所谓本源者,倡学而已矣。惟学如基础,今人无学,故基础不厚,时惧倾圮。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他读《庄子·逍遥游》有感而发:古今谋国之臣夥矣,其雍容暇豫游刃而成功者有之,其跼蹐失度而颠踬者实繁有徒。其负大舟也无力,岂非积之也不厚乎?吾观合肥李氏,实类之矣。”认为李鸿章的失度是学养基础不厚。毛泽东最初非常欣赏胡林翼,后来反复比较胡、曾之差距,在给蔡和森信中说:“三年而来,每觉胡林翼之所以不及曾涤生者,只缘胡夙不讲学,士不归心,影响只能及于一时。”他还认为,宋朝韩琦、范仲淹并称,清朝左宗棠、曾国藩并称,而韩、左是“办事之人”,范、曾是“办事兼传教之人”。着眼点仍是学养基础。
毛泽东还把《经史百家杂钞》作为国学研读的基础。1915年9月,他在致萧子升信中提出:“吾人所最急者,国学常识也。……今欲通国学,亦早通其常识耳。首贵择书,其书必能孕群籍而抱万有,干振而枝披,将麾则卒舞。如是之书,曾氏《杂钞》其庶几焉。是书上自隆古下迄清代,尽抡四部精要。……国学者,统道与文也。……曾书二者兼之,所以可贵也。”
如果说“有恒”更多属于曾国藩优秀的品德,而条理精密则属于他“能”的方面。他在京城为官时,“在部司员,咸服其条理精密”。后来在地方办团练,培养人才,尤重“条理”。李榕是曾国藩的核心幕僚,后独领一军。曾国藩告诉他:“凡与诸将语,理不宜深,令不宜烦,愈易愈简愈妙也。不特与诸将语为然,即吾辈治心、治身,理亦不可太多,知亦不可太杂,切身日日用得着的不过一两句,所谓守约也。”这里的“守约”,就是有条理。
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后,除治军打仗外,兼有三省察吏之责。为此,他把所治之事归为四类,即兵事、饷事、吏事、交际之事。其治之之道三端,曰剖晰,曰简要,曰综核。他具体解释道:“剖晰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来,先须剖成两片,由两片而剖成四片,由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悬绝,愈剖愈细密,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窾,总不使有一处之颟顸,一丝之含混。简要者,事虽千端万绪,而其要处不过一二语可了。如人身虽大,而脉络针穴不过数处;万卷虽多,而提要钩玄不过数句。凡御众之道,教下之法,易则易知,简则易从,稍繁难则人不信不从矣。综核者,如为学之道,既日知所亡,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每日所治之事,至一月两月,又当综核一次。军事、吏事,则月有课、岁有考;饷事,则平日有流水之数,数月有总汇之帐。总以后胜于前者为进境。”他提出,如果将求取人才与治事四类“二者,日日究心,早作夜思,其于为督抚之道,思过半矣”。
曾国藩的“条理”也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思维逻辑。他在与僚属通信中,针对不同职位和具体情况,经常用“第一义”、“第二义”等排列,有时用“本”表达其头等重要。如:
兵勇以不扰民为第一义。
爱民为行军第一义。
新军以禁贪财为第一义。
耐劳为立身之第一义。
战事以审机为第一义。
实事求是,不徒托诸空言,是办事第一义;陶熔性情,不敢参以客气,是处人第一义。
讲求纪律,禁止骚扰,即耐烦中之第一义,亦淮、湘军之老招牌也。
以激励人才为第一义。所以激励之法,则以“勤”字为先,又以远声色、屏嗜好为“勤”字之本。
外甥王镇墉第一次进京科考,曾国藩写信叮嘱:“甥初入京,总以勤、俭、敬、信四字为本,而以择交为用。无四字则凡事皆无根柢,纵有才华,亦浮荣耳;不择交则无观摩规劝之益,故须物色贤者,明以为友,暗奉为师,乃借以约束身心之资也。”
曾国藩凡事讲求实事求是,注重实效。在复宋梦兰信中说:“弟昔作有《得胜歌》云:‘起手要阴后要阳,出队要弱收队强。初交手时如老鼠,越打越狠如老虎。’虽粗浅之言,而精者不外乎是。凯章(张运兰)办事皆从浅处实处着力,于勇情体贴入微,阁下与之共事,望亦从浅处实处下手。贼匪最谲诈,吾辈读书人大约失之笨拙。即当自安于拙,而以勤补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卖知,而所误更甚。鄙人阅历之语,谨贡一得,以备刍询。”
曾国藩北上平捻,请刘秉章独领一路,刘以为难,曾国藩激励他:“贵部不趁此时新发于硎,大加阅历,何日乃有接战之时?敝处当作函与少泉宫保(李鸿章)力陈之,请阁下亦力争之,慷慨自任,担承一路。古来英杰,非有一种刚强之气,万不能成大事也。”刘最终成一代名流。
《清史稿》评价曾国藩“尤知人、善任使,成就荐拔者不可胜数”。咸丰九年(1859),他预感即将迎来人生的突围,对人才尤为加意。一度对相法痴迷。三月初八日日记载:“夜思相人之法,定十二字,六美六恶,美者曰:长、黄、昂、紧、稳、称;恶者曰:村、昏、屯、动、忿、遁。”同年十月初八日日记又载:“细参相人之法:神完气足,眉耸鼻正,足重腰长,处处相称。此四语者,贵相也,贤才相也。若四句相反则不足取矣。”日记中类此者不一而足。如“洪琴西来,久坐时许,戏言余有扑面相法,谓初次一见,即略知其人之梗概也。”“傍夕与马昂谈相法。”他的相人口诀,浓缩《冰鉴》精华。其日记载:“因忆余昔年求观人之法,作一口诀曰: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曾国藩不但与僚属、友朋多次谈相法,更与其九弟深谈。日记载“夜与沅弟论观人之法”。万启琛任职江南,曾国藩嘱咐他:“办事不外用人,用人必先知人。知人之道,总须多见几次,亲加察看,方能得其大概。”李鸿章代其平捻,清廷对刘铭传功高而赏薄。曾国藩多次写信劝慰李:“阁下忍辱耐烦,肃清中原,虽不以劳浮于赏为意,亦必对省三(刘铭传)而歉然。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古今往往然也。”鲍超是湘军有名的勇将,率军入陕时,曾国藩与他条分缕析,历数陕地不同于平原,告诫他“从古居大位立大功之人,以谨慎败者少,以傲慢败者多。阁下千万记之!”鲍超统领十五营,曾国藩告诉他务必分枝,“且在上位者,凡利之所在,当与人共分之;名之所在,当与人共享,则人心皆服”。
曾国藩提出:“古人绝大事业,恒以精心敬慎出之。”他为父亲居丧期间,反省既往的刚猛之过,在复黄淳熙信中坦白心迹:“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而惯尝之。积不能平,乃变而为慷慨激烈,轩爽肮脏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而矫枉过正,或不免流于意气之偏,以是屡蹈愆尤,丛讥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当责以中庸之道,且当怜其有所激而矫之之苦衷也。”重新出山后,曾国藩对他九弟曾国荃和数知己表示,此次之出,约旨卑思,脚踏实地,但求精而不求阔。检讨“近岁在外,恶人以白眼藐视京官,又因本性倔强,渐近于愎,不知不觉做出许多不恕之事,说出许多不恕之话,至今愧耻无已”。他总结人生“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的十六字箴言。走向高位的曾国藩,不忘“六畏”,复邓汪琼信中说:“古人曰钦、曰敬、曰谨、日虔恭、曰祗惧,皆慎字之义也。慎者,有所畏惮之谓也。居心不循天理,则畏天怒;做事不顺人情,则畏人言。少贱则畏父师,畏官长。老年则畏后生之窃议。高位则畏僚属之指摘。凡人方寸有所畏惮,则过必不大,鬼神必从而原之。”
“盖位愈高,则誉言日增,箴言日寡;望愈重,则责之者多,恕之者少。”饱经风风雨雨,成大功的曾国藩,毫无沾沾自喜之意,以“左列钟鸣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自警。还对蒋益澧说:“宦海风波,极无常态。得时则一岁九迁,失势则一落千丈。绛侯提师百万,尚畏狱吏之尊;李广才气无双,尚为醉尉所辱。”他一再对九弟曾国荃说,人的职位愈高,众人责望愈切愈重。兄弟要学郭汾阳,国家需要的时候,召之即来,国家不需要的时候,挥之即去。惟有拼命报国,侧身修行,方能长保平安。
曾国藩的“正面突破”智慧,体现在其“结硬寨,打呆仗”的务实哲学中。这种思维拒绝取巧,从不回避问题和矛盾,而以直面本质的钝感力破解复杂困局。
管理上,他以“耐”字破局。湘军对抗太平军时,不迷信奇谋,而是以深沟高垒逼敌正面决战。这种看似笨拙的战术,实则是消解变量、聚焦核心的破局智慧。他创立“幕府”制度,用“八法”“五到”选拔培养人才,左宗棠、李鸿章、郭嵩焘等皆从中淬炼而出,体现其“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的实干逻辑。
为人处世上,他以“诚”字立身。面对清廷猜忌,不玩政治平衡术,反以“不怕死、不要钱”“屡败屡战”的耿直、血诚赢得信任。其家书中“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的训诫,正是将道德底线转化为战略定力的典范。这种直道而行的品格,恰是最精妙的迂回。
教育层面,他用“拙”字筑基。强调“读书不二”,主张“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以专注力对抗浮躁。直到衰病老年,仍每日吟诵不辍,这种用传统文化不断赋能,咀嚼“本根之书”的“深度阅读”习惯的养成,暗合现代“刻意练习”理论,获得“接受现实的冲撞,却保持内心平静沉着的能力”,对于那些习惯于碎片化者不异于一剂醒药。
曾国藩面对复杂艰难的时局,摒弃投机取巧,以长期主义的定力、正向的思维方式和扎实的办事方法,实现逆势翻盘。曾国藩的这种顶级思维揭示:真正的突破,往往产生于对本质问题的持续正面攻坚。其方法论核心在于——用战略上的绝对专注,化解战术上的万千变化。这种思维对当代人破解复杂挑战,仍具镜鉴价值。
本书从格局塑造、品格锤炼、破局思维、用人智慧、成事谋略、交友之道、家风传承等七个维度,解读曾国藩正面突破的顶级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