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会儿我说书,他还听书呢,这他不说我不能跟您说,现在他是我们大师哥
。今儿人少一点儿,我心里痛快。昨天开张,好多人是来捧我们,老听众,八月十五节都不过了,也得来捧捧你们娘儿几个
。今天来的就不是了,这是真听书的。尤其这书还好,说的是青楼妓馆的书,人少,我得说。说实在的,我平常轻易都不露这个。您看,我说《张广泰回家》,开书就是“窑论”。张广泰跟王文不一样,王文是书生,张广泰是纨绔膏粱富家子弟,有的是钱,一掷千金。您看,那我都没把窑论说了,舍不得。说良心话,昨天说得也不是特别全。说起青楼妓馆,可说的太多,一个小时光说它都说不尽,但没有淫秽的内容,这您放心,您想听我也不会,老先生怎么教的我怎么说。过去老先生就说这个,有的书用得上,有的书用不上。可您纵观《聊斋》,好几篇都跟它有关。所以我在这上面也下点儿功夫。
王文确实没来过,对妓院的人、物、景、事全不明白,不懂。说妓院的行话,这叫雏儿。老鸨是干吗的?一看就知道。可王文有点儿尴尬。为什么?老鸨老看他。她看人跟咱们不一样,咱们看人是“水过地皮湿”,一看就完,“哦,挺漂亮”。要是男同志看女同志,稍微有点儿讲究,“大哥,这妞儿有一眼啊,看这身条儿,漂亮”。再细致点儿,“您看,人家这发型”,到头儿了。老鸨看他不是,眼神儿当钉子一样,往肉里钉。他较劲呐,老低头,鸨儿娘就明白了:我躲出去吧。“赵大爷,那您跟您这个兄弟作何消遣呐?”您可听明白,这钟点儿来,甭说没多少姑娘,有姑娘也不能往外喊,不到钟点儿。什么行业有什么行业的规矩,该几点出来就是几点出来。
您看,就跟昨儿老太太
在台上说卖兔儿爷、卖月饼似的。过去卖月饼,得到八月初十往后月饼才上市呢,一到八月十六,一个卖月饼的都没了,就卖这五六天儿。现在一年四季卖月饼,还老上电视做广告,也不知道哪位那么爱吃月饼,没事儿吃早点在家弄盒月饼吃,这样的人恐怕也不多,那玩意儿也不好吃啊。这不过是应景作个点缀,是个意思。
妓院几点上班?妓院跟妓院也不一样,越高档的妓院,开门儿还越晚。所以鸨儿娘问作何消遣。赵东楼憋着跟王文下棋,中午吃饱了喝足了,拉王文上家来,他也知道王文没来过这地儿,真要拉着这孩子干点儿什么还不成,他还张不开嘴呢。“我们弟兄要手谈手谈。”“哦,好雅兴。那我让人把棋盘、棋子给您拿来,鲜货和干货给您来几碟,好茶叶给您沏上,我可就慢待少陪了。”“妈妈,你自去忙吧。”也不打哪儿论的,妓院里的领家儿妈全叫妈妈,甭管你多大岁数,一进门儿见着她,也得喊妈妈。就是这么个称谓,官称儿。鸨儿娘一阵小旋风相仿,顺这屋可就刮出去了。那位说,怎么形容人还用这样的词汇呢?脚不沾地,走道又轻又飘。一会儿的工夫,手底下人送来干鲜果品,沏的好茶叶,然后都退出去了。王文的心可就定了。
棋盘、棋子摆好了,王文干别的不成,干这个一门儿灵,下棋下得好。也甭猜先,他是高棋,赵东楼不成,自然是赵东楼执黑。两个人敛棋子,可就下上了。一般下围棋,按现在话说,高水平的人下盘棋怎么也得两个小时。说过去一个时辰下一盘,就不很细致了,高手下得慢。王文跟他下,落子如飞,应对自如。赵东楼是瞎摸海大晕头
,一把一把抓。下棋你不算不知道好坏,也就看出棋力的高低了。说现在话,也就一刻多钟,下了十六盘,噼里啪啦,盘盘输。赵东楼一看:“行,兄弟,你这棋力大涨。”王文一听:我跟你下,越来越回楦儿
。一看他有点儿不高兴了,还得让他两盘,再下可就让他。
下着下着,这棋下不下去了。怎么?王文坐不住。为什么?老有人看他。说有人看他,他怎么知道的?门外有人隔着门缝儿,扒着门缝儿往里看王文。不是好看,品头论足,咯咯乐。王文下棋是背对门,他就听外边窃窃私语,听不太真说的什么,但知道说自己呢。赵东楼倒不理会儿,脑子全在棋上,还紧着催王文:“哎,走啊,走啊。”“是是是。”半是让着赵东楼,半是有点儿心慌意乱,这棋还真没走好,这盘输了。外边看他的人还不是一拨儿,这两三位走了,又来两三位;这两三位走了,又来一两位……换着班儿看他。大概是鸨儿娘回去跟这几位说了,“赵大爷带一漂亮小伙儿来,小伙子长得这个俊呐”,紧着一说,大伙儿都有个好奇心,可是也有男也有女,反正都是青楼的人,都来看王文。
这盘棋一输,王文把棋子一胡噜
:“赵仁兄。”“兄弟。”“天色已晚,我讨扰的时间长了点儿,改日再登门造次,今日我就不在您这儿再待着了。”怎么了?坐不住,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他不适应这个。赵东楼是隔
着棋桌对脸儿坐着,他说走就站起来了,赵东楼一把没拉住,他已经转身往外走。赵东楼绕着棋桌追他:“哎,你别,你怎么说走就走……”往起一站,绕过来够他,他回头还得推赵东楼,斜着身,背着可就走到门跟前儿了。他一回头,把门往外一拽,门分左右。“我走……”撩袍袖迈步往外闯。坏了,门外有一个,这位正看呢。门关着,这位在房檐底下站着,哈着腰,撅着屁股,扒着门缝儿往里瞅。王文站起来,她也看明白这位要走,来不及,三步到跟前儿了,她想回身回不了。王文把门打开,脑袋冲里,跟赵东楼说着话,一转身,门也开了,她没来得及往起抬腰。也搭着公子王文这劲儿急点儿,肚子正顶门外偷看他这人的脑袋上,“咣”,“噔噔噔”,“噗”,两步台阶摔一屁股墩儿,坐当院了。王文平常哪儿这样过啊?今儿太着急了,没想到这儿有一人,愣给撞出去了。“哎哟。”王文可就愣在这儿了,一半儿受惊吓,另一半儿他仔细一瞧他撞的这人。
同志们,是个大姑娘,也就在十六七岁。穿鹦哥儿绿的上身儿,下边是藕荷色儿的百褶裙儿,三寸金莲绣花鞋。头上别着一根银簪子,没有更多的首饰,淡扫娥眉,化着很淡的妆,但天生丽质,漂亮。王文一看:“呀!”可人家姑娘满大方,也“哎哟”一声,“噔噔噔”,“噗”,坐地上一抬头,一看正是她偷看的那个少年。刚才是背对着门,看后身儿就感觉很好了,这回一转过来,四目相对,姑娘一看王文这模样:好,罢了。在男同志里,这王文说个儿,有我这么高个儿;说白,有吴荻这么白;说模样,跟我们二师哥贾林那模样似的,还有棱有角。奶油小生不好看,还得有棱有角。最主要的,跟我们四师弟梁彦
似的,还有点儿书生气,他有学问。您要知道,儒气不是装出来的,真得看那么多本书才能有。像我说书行,但我身上没有书气。我们师弟梁彦身上都是输气,打麻将没赢过,一身的输气。
姑娘也看他,他也看姑娘,四目相对。这要是拍电视剧,得用切换“蒙太奇”的镜头,给俩人的特写都得照到了。姑娘还是比王文大方点儿。为什么?她是风尘女子,用手一捂嘴,咯咯一乐,一骨碌身儿站起来,跑了,顺过道一拐弯儿,看不见了。王文可就愣在当场。
赵东楼是干什么的?大江南北跑买卖做生意,而且在风月场中是多情的老手,阅历最广,别的事儿不明白,男女之事一看就清楚。赵东楼心里一琢磨:王文一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你跟我装蒜
玩儿。在门口一告诉你我住的青楼妓馆,你看那不乐意,生死不行,八匹大骆驼拽不进来,我紧着央告说好话,“咱们就喝会儿茶,下会儿棋”,这都不成,死说活说进来,坐这儿浑身较劲,几次三番要走。怎么着?看见人家大姑娘你也拉不开栓,你也迈不动步。你王文读了那么些圣贤书,瞅见漂亮女孩儿也两眼发直,直勾勾,你安的什么心?这是什么地方?没有好人家的姑娘,这儿是青楼妓馆,全是沦落风尘的女子。你说你在这儿冰清玉洁,可能有,说出去谁信呐?你能往好了琢磨这姑娘?
赵东楼不着急追他了,他也不跑了。赵东楼走到王文身后,说了一声:“贤弟。”“啊,赵仁兄。”“我送你出去呀?”“是……哎哟,我这鞋,我没戴着帽子哈?”“没戴着,走啊。”“是。”“大点儿步儿,走啊。”“不是,我……”还往夹道里看。赵东楼一把拉住:“别走了。适方才开门撞着一跤,这姑娘你看见了吗?”“看见了。”“长得怎么样?”“容貌绝色,太漂亮了。”“哦,爱吗?”“嗯?不,不是……赵大哥,咱别玩笑。”“谁跟你玩笑?喜欢吗?”不,老说b,不说u,想说不喜欢,舍不得说。“鲤鱼吃多了是怎么着?你嘎巴
什么嘴儿啊?不是不走了吗?来来来,上屋来。”二次又把他拉回到屋里。还是这张棋桌,对脸儿一坐,把棋盘往过一扒拉。“兄弟,哥哥说你两句。来的时候你不乐意进来,我死拽活说把你拉进来的,进来以后碰上这么个姑娘你两眼发直。人之常情,好美之心人皆有之,食色乃性。这个……不算你不对。我跟你说,你看她长得漂亮,你心里喜欢,这也不算什么大罪过。我就问你,你跟我说实话,你爱不爱这样的姑娘?”
世界上有一种事情叫一见钟情,这您不能不相信。说王文就撞这姑娘一下,看这么一眼,就爱上这姑娘了吗?这个人呐,很怪。当然,您各位比我有经验,因为我没搞过对象,搞一回我就结婚了,最起码我告诉我媳妇是这样的,您知道吧?要搁过去六七十年代,我上单位都能领奖金去,大龄、晚婚、晚育,都给奖金的,现在也不提了。搞一回对象我们就正式登记结婚,就过日子了。过去基本都是这样的情况,现在的青年男女搞几回的也大有人在,我也没细研究过青年男女的感情问题。但有人跟我说,就有一见钟情的。大概王文跟这姑娘就有这么点儿意思。
赵东楼紧着问,王文一听:“哎呀,赵大哥,您说那姑娘长得纵然漂亮,与我何干?”“是啊,大千世界那么些人你都撞不上,甚至于说你跟女的都没怎么说过话,没有这样的肌肤之亲,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怎么你来到北京,千里之外,他乡遇故知,就碰上我赵东楼了?碰上我赵东楼,我就请你吃饭;请你吃完饭,我就领你上这儿来;到这儿来你那么多人都没碰上,还就碰上她了。这不叫缘分,叫什么呢?你就说她漂亮不漂亮?”“漂亮。”“喜欢不喜欢?”“您别问我,我……这……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磨磨唧唧,我……我急了!你喜欢不喜欢?”“喜……喜欢。”“大点儿声儿。”“喜欢啊!”“哦,那我再问你,要是跟她,你们俩人儿……”“唉,您别说了,哪儿……这……这地方我就不该来,既来了我就走,喜欢也枉然。”“不,不不不……我跟你说实话吧,此女乃鸨儿娘的次女,名唤鸦头。”“我知道她是个丫头。”“不是不是,她是乌鸦的鸦,头脑的头,这姑娘叫鸦头。鸨儿娘有两个闺女,大闺女叫妮子。”
山东人爱说“小妮儿”“妮子”,妮子就跟赵东楼有关系,论起来鸦头是赵东楼的小姨子一样。鸦头漂亮,待字闺中,身在青楼,但尚未破身。北京城有钱的人多了,王公贵胄,闻听鸦头的名字,来的人扯了去了
,鸦头都没有答应破身。
赵东楼把简单的情况跟王文介绍了介绍:“你要真有这个心,我就跟鸨儿娘说说,你们也别说怎么着,交个朋友见见面,认识认识,你乐意不乐意?”那王文心里求之不得啊,他喜欢,但嘴上不敢说。“头一回见,人家能理我……”“那你甭管了。来,叫鸨儿娘来见。”
书要简短,有人把鸨儿娘找来了。“赵大爷、王公子,你们二位找我有什么事啊?”“妈妈,呃……刚才我兄弟偶遇令千金鸦头。”“哎哟,这孩子好淘气,她不应该上这院来,您说怎么还让王公子看见了,老身替我们姑娘给您赔不是。”“不不不,没什么,不要紧的。是这么个碴儿
,呃……我这兄弟一看鸦头挺喜欢,打算跟鸦头交个朋友,两个人见见面,认识认识,还望妈妈您从中作伐,当中迂回迂回促成美事,您看能办得到吗?”老鸨子听完这句话,脸儿往下一掉,圆方脸儿改长方脸儿了。“赵大爷,别的事儿都好办,唯独这鸦头,王公子头回来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这闺女太拧了,天生的拧种
。要说您算大财主了,我可不是别的意思,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北京城,有权有势有钱有财的人大把抓。像您这个家财在我们北京城,拿簸箕一搓,搓出好几堆去。还甭说那个,王孙贵胄欲求鸦头一面,都不给个面儿见,逼急了上吊抹脖子,寻死觅活,脑袋愣往墙上撞,我皮鞭子蘸凉水打折多少根啊。您想让王公子跟她见面儿,我办不到。”这老鸨说的也是实情。王文听着着急:人家都说别逛窑子,我长这么大,进京赶考逛回窑子,看姑娘好想见个面儿,人家都不见我,看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忍着吧。无计奈何。
赵东楼不爱听了:“鸨儿娘,事在人为。她愿意见,他们俩交个朋友;她不愿意见,我也不让你白跑这趟。哎,这么办吧。”说着话,伸手拿出一锭马蹄金五十两,明晃晃、亮堂堂往桌角这儿一搁,往前一推。“妈妈,您跑一趟多有辛苦,办得成也罢,办不成也罢,我不恼您,有道是‘办事不成,不算无能’。这锭大金我赠与妈妈买双鞋穿,您辛苦一趟,试着办办成不成啊?”青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鸨儿娘开的是妓院,赚的是大爷兜里的钱,五十两一锭马蹄金,多少钱?她能不见钱眼红吗?“哈哈,哎哟,赵大爷。”说话先得把钱拿起来。“您这是干什么呀?您说我没办您先给钱,这要办不成,我可就不好意思收您……这么办吧,咱可话儿两说着,死话儿活说。去,我去;说,我说。要说不成,您可不许恼我,王公子可不许怪老身。”“全仰仗妈妈。”“得,舍着老脸我来一趟。”把马蹄金揣起来,她劝鸦头去了。
老鸨子出去了,王文坐不住了。“大哥,我我我……不见了。还没见着,五十两大金就给人家了?我这趟上北京来考试,我叔挪挪借借,肋条骨都咔哧
干净了,才凑了不到一百两银子。您这五十两大金给我,我不见,我吃点儿吗儿不好吗?我怎么了我?”“我刚才不问你了么,漂亮不漂亮?”“漂亮。怎么又问这个?”“喜欢不喜欢?”“喜欢。”“爱不爱?”“爱。”“爱就行了。为了爱,什么都值得。五十两金子算得了什么?”“这……不是,这还没见面儿就五十两,要见面儿得多少钱?我们俩要真交上朋友得多少钱?我说赵大哥,您不知道,奈何小弟我囊中羞涩。”“囊涩奈何”,这是《聊斋》原文。
囊中羞涩,有个典。阮孚背着一囊,人家问他:“阮孚,你这囊里是什么呀?”“有一文钱压囊。”“那你干吗用?”“我恐其羞涩。”我怕这囊不好意思见人,里边搁一文钱,就穷成这样。所以留下这么个囊中羞涩的典故。
今天王文一说没钱,赵东楼乐了:“没关系,我来。”交朋友交赵东楼这样的,王文逛窑子他花钱,花掉了脑袋是我姓赵的事儿,跟你没关系。书中代言,赵东楼没安着好心。为什么?他憋着找鸦头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个男人对漂亮姑娘是吃着碗里看着盆里,妮子本身就挺漂亮,他霸占了,鸦头他也想霸占。但是甭说他,好多有钱人都说不动。怎么办呢?这叫放着河水不洗船。他也知道鸦头准不能答应,拿好话买这王文。可鸦头万一要答应了,与他没亏吃。什么事儿都是有头有尾,有一就有二,你能接待王文,改天就能接待我赵东楼,他没安着好屁。可有一节,那儿答应不答应他也不知道。所以他肯花重金去探路,他敢剌这口子。“鸨儿娘要多少钱都是我赵东楼给,打这儿以后你上这儿来的费用全我出,你看这行不行?”“哎呀,人家见不见尚在两可,您有钱是您的,您跟我说这话还为时过早啊。”
哥儿俩这儿磨唧着,鸨儿娘可就来在绣楼之上,绣楼台阶是十三坡的楼梯,“噔噔噔”,到上边一看,外间屋带
着门,里间屋没带。进来把外间屋门带上,看里间屋门开着,姑娘正在里屋炕上做活,拿一纱绷子绷纱,跟前儿搁着线笸箩,有五彩的丝线,正刺绣呢,刺的是鸳鸯戏水。鸨儿娘过来了。“闺女。”“哟,妈妈。”鸦头把线、纱绷子往这儿一搁:“您走道真轻,上楼梯我都没听见,吓我一跳。”“绣什么呢?妈妈我看看。”“我不给您看。”“啪”,鸨儿娘一把抢过来:“哟,好不要脸的姑娘,没结婚、没嫁人、没出门子,绣鸳鸯戏水,想什么呢?”“就您话多。”把纱绷子抢过来,连线笸箩一扣,全搁那边了。“找我干吗呀?”鸨儿娘也不好意思张嘴,皮鞭子打折多少根都不允呐。她往炕上一坐:“唉,这个这个这个……闺女,妈妈跟你说,你可老大不小的了……”“别说了,又来了。什么老大不小了,该嫁人了,该破身了,该开瓜儿了,该接客了,打这儿以后给你们挣钱养家了。跟您说,死了这条心。”“不是,我话没说完呢,你干吗这么奘
得慌。你也不是抱的,你是妈妈我的骨血,亲生自养,跟妈妈我就不能好好说吗?怎么了这是?但分
咱家好过,我能让亲生闺女干这个吗?这是没有的事情。这么着,这不是赵东楼……”“我知道赵东楼,有钱大财主,怎么着,又给您什么好处了?说!”“不是,赵东楼没说什么,赵大爷今儿来个朋友,想跟你见见面儿交个朋友。”“什么朋友,一丘之貉,冲赵东楼这朋友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是,你等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怎么了,这急赤白脸
的。跟妈妈我说话你别老这样,招妈妈我生气,这不像话。我跟你说,赵大爷来个朋友,这个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怎么个朋友?”“他是个书生。”“哟,念书的也上咱们这地方来啊?他就不是个好念书的,念的也不是好书。”“不是,他不是咱们本地的。”“哪儿的?”“山东的。”“山东的更不应该。圣人是山东曲阜人,打山东来的是圣人门徒,怎么能上咱们这地方来呢?”“你瞧你这话盯得真紧,噎得妈妈我嗝儿喽
嗝儿喽的,我都快没词儿了,但分没练过说书,我都不能说这个。他是山东青州,青州有这么个公子叫王文……”“打住,打住,打住……妈,谁?”“山东青州公子王文。”“他打算怎么着?”“打算跟姑娘你见见。人家没说别的,就是见见面儿说几句话,交个朋友,跟你……”“您甭费话了,我见了。”
鸨儿娘一听,“噌”,从炕上站起来了。“姑娘,妈妈我这两天吃点儿好东西,有点儿上火,耳朵沉,您受累把后槽牙再张张,这……这王文,你怎……怎么着?”“我见了,您把他请上绣楼,我跟他聊一聊啊。”“是啊?哎哟,我的闺女哎,你……”说着话,老太太伸袖子往眼角抹,没眼泪,假装的。“你可让妈说什么好啊……你要真见了,妈我还有点儿舍不得。”“你别费话啊,我见您还不乐意,还哭,假惺惺……什么意思!”“那我可让人安排,就你这外屋,摆点儿酒,摆点儿菜,我把他请上来,你跟他说什么不管啊,见见就行,好不好?”“好吧,您看着安排吧,我简单捯饬捯饬。”“是是,别简单的,好好捯饬捯饬。她见了,这怎么话儿说的,她愣见了啊……”
老鸨子顺楼上可就下来了,上去是一溜小跑,下来是跟头把式
,她心里高兴。“噔噔噔”,来到赵东楼跟王文门口这儿,老鸨子往下沉沉心:随便见行吗?把门一开,未曾说话,先叹口气:“唉!”王文一看,鸨儿娘回来了,一拍门叹口气,心里凉半截儿:完了,不见。赵东楼还得问问:“哦,妈妈回来了,辛苦辛苦,请坐请坐。”“哎哟,可把我累坏了,这怎么话儿说的。您还在这儿呐?”“不还在这儿么?等您回信儿呢。妈妈,可曾见到令千金小姐鸦头?”“见着了。”“提没提我兄弟王文这档子事儿啊?”“提了。”“他是见还是不见呢?”“唉,我跟您说什么好,我这闺女您是知道的,死爹哭妈拧丧种
,简直把我愁死了,多少有钱人要见她都不见。您说,王公子长得一表人才,就见见也无妨,要说真得说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双,地配一对。别看我是她亲妈,我可做不了她的主。我来到北边绣楼之上,把嘴皮子都磨薄了,跟她说了好话六车,您猜这姑娘她怎么着?”“那还怎么着啊?她不见呐。”“她见了。”“你有病是怎么着?好,我心脏病都快犯了。她见了,你费这么些话干什么!”“她见不是好见,您琢磨琢磨,她那么些人都不见,怎么一听山东青州公子王文就见了呢?她这里头有事儿。”“她有什么事儿?您别来这套。妈妈,我懂,这叫烟儿炮鬼吹灯
,您跟我使手腕儿,无非想多讹大爷俩钱儿。也该着杠着
我剌了口子、说了大话,我那意思放着河水不洗船,姑娘见不了我兄弟。既然见了,山东爷们儿是‘茅房拉屎——脸儿冲外’红脸儿的汉子,说出去的话,得给人家办这档子事。你打算要多少钱吧?”“嗐,要多少钱,这不他们的缘分吗?我能要……我不是卖闺女啊,您可明白。这个……刚才五十两金子,我把事儿给您办了,您再一见面,咱怎么……”“你说要多少钱?”“您……您看着给,您常来您也知道,当初妮子也是黄花大姑娘跟的您,您给多少钱这回还给多少钱。”
王文紧着拽赵东楼:“赵大哥,咱们……我不见。”“你瞧,你又打耙
,花这么些钱好不容易给你奔
下来让你见了,你又说不见,你害什么怕?”“不是,那钱回头……”“我说我出就是我出,甭费话了。”一伸手,拿出一沓子银票来,有大张儿,有小张儿,也甭管多少钱吧,“啪”,赵东楼往这儿一拍。“咱也甭管多少了,今儿就这些,前面带路。”“腾”的一下儿,就把王文拽起来:“走,见鸦头去。”鸨儿娘一伸手,先把银票揣怀里。“那咱走啊。来,跟我见鸦头。”
来到绣楼之下,早有人在上边摆好了酒席。“姑娘,那我就请王公子上楼了啊。”“哎。”楼上有人答应一声,鸨儿娘头前带路,赵东楼、王文哥儿俩后面跟随,拾阶而上,一十三梯来到楼上,把楼门打开。“公子,请。”“是。”迈步进绣房。刚一进去,赵东楼跟着。“嗯?赵大爷怎么意思?”“我
一眼,。”“带筢子了吗?”“不是,我花那么些钱,见见都不行?”“对喽,人家要见的是山东青州公子王文,没说见赵大爷您。”“您说我这钱儿花的。那……那我怎么看呀?”“怎么看啊?我把房倒带锁上,咱俩楼底下聊聊。”“别介,咱听听窗户根儿怎么样?”“您这么大人,办的这叫……”“不是,我不知道我这兄弟有什么出手儿
的,怎么我们那么些人、趁那么些钱,要见都不见,到他这儿一说山东青州公子王文就见了,我得听听他跟这个女性都说什么?我把他这套词儿学了去,明儿我也来来。”“没出息都到家了,得了。”倒带房门,把房门一锁,老鸨跟赵东楼要听听窗户根儿。
王文可就到外间屋了,小六仙,摆着椅子,没敢四下踅摸,规规矩矩往客位上一坐,眼观鼻,鼻对口,口问心,不亚如老僧入定。王文心里暗叫自己的名字:王文呐王文,叔可不易,凑这么些钱让你进京赴考,实指望你挣得功名回去封妻荫子、荣耀门庭,哪儿知道到北京你逛窑子,逛窑子上人家屋里来还让人知道了……可这姑娘真漂亮,我怎么看见她之后,打心眼儿里就痒痒。我要不见她,我真说我死的心都有了,可一会儿见我说什么啊?他正做心理活动呢,姑娘可就出来了,鸦头来了。就听环佩叮当响,人未到香气扑鼻,这个香跟鸨儿娘身上那个艳香艳香可就不一样了,淡淡的幽香,就跟一盆兰花那么点儿香味儿似的。你想不闻还不行,往鼻子里窜,虚一阵儿渺一阵儿,闻着这么好受,恍惚惚如在仙境。眼前一亮,里间屋鸦头可就出来了,手一扶门框,一挑帘笼,一指公子王文:“公子,你来了。”“啊,是是是……”“腾”的一下儿,王文站起来,一揖到地:“小生与姑娘这厢有礼了。”“免礼免礼,公子万福。”深深一个万福,飘飘下拜,这叫还礼。“公子请坐。”“小姐请坐。”“公子请坐。”“小姐请坐。”“公子请坐。”“小姐请——坐。”“咱们光站着得了,老让什么劲儿,让您坐您就坐。”姑娘大大方方坐这儿,王文战战兢兢也坐这儿,没词儿,不知说什么好。人家姑娘不能先说话啊,得等着你问,姑娘看着他。王文抬眼皮一看,姑娘正看他,心更慌了。
“啊,小姐,今天天气晴和。”“天儿不错。”“北京人烟稠密。”“我们北京是好地方。”“这里的酒菜适口。”“我们这儿菜本身不错。”“你……你见过老虎吗?”找不着话头儿。姑娘一看,太难了,公子王文见着自己没脉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干脆我先问你吧。“公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问公子姓字名谁,家乡哪里,今年多大岁数了?”“哦……小生姓王名文,山东青州府的人。”“家下还有什么人呐?”“有叔叔、婶婶相依为命。有个小书童叫王生,此次随我进京赴考。”“您今年多大了?”“虚度二十一春。”“是是,您在家做何为业呢?”“苦读诗书,苦读诗书。”“那您家境如何呀?”“家有薄产,这个……富到小康,富到小康。”“您最爱看什么书啊?”“三列国东西汉,水浒聊斋济公传,大五义小五义,五女七贞西游记。”“您家里不是念书的,是卖盆儿的,怎么一套一套的啊。”嗬,这姑娘说话风趣。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一问多了,王文就有点儿踏实住了,心说:不能老让你问,这不是审案拿贼,我也得问问你。“小生斗胆领教小姐芳名。”“嗐,什么芳名,我们都是小名儿,我姐姐叫妮子,我叫鸦头。”“哦,哪个鸦哪个头啊?”“乌鸦的鸦,头脑的头。”“小姐今年芳龄几许?”“虚度二八年华。”“二八一十六岁。”“您数学真好。”嗬,说得这个热闹。赵东楼在外边一听: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凭二八一十六就弄一大姑娘?“我不听,咱俩下楼,我还找妮子去吧。”放下鸨儿娘、赵东楼暂且不提。
单说鸦头和公子王文,一聊开了,光聊可就没劲了。这儿有现成的酒菜,一看桌子上很精致,时令菜蔬有这么三味五味,还有酒。鸦头亲自把盏,给王文斟上一盅:“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奉敬公子的,无非是薄酒一杯。公子请。”这不能伸手接,拿袖子挡着,往桌上找。“是是是。”她把酒盅搁桌上,伸手端起来,人家又给自己斟上一杯。两个人互道一声“请”,一饮而尽。鸦头拿起筷子,都是象牙的,给王文布菜:“您尝尝这个。”“是是是,好吃好吃。”“您还没吃呢就说好吃。”“错不了,你布的菜一定好吃。”“瞧您真会说话,净跟我们玩笑。”“小姐也吃,小姐也吃。”两个人聊上了,推杯换盏。您看,酒是色之媒。男人看女人漂亮不漂亮,要不喝酒,还能把持住一点儿。要喝完酒,过去有句话叫灯下观美女,这屋灯光也不知谁设计的,忽明忽暗,按说那年头儿没有旋转的玫瑰灯,这灯不知怎么研究的,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再加这点儿酒喝得晕晕乎乎,王文没经过这个,越看鸦头越漂亮。这人要有十分姿色,这会儿又平添两三分。
“咱们也吃了会子,喝了会子了,咱们玩会儿吧。”“作何消遣?”“您看,墙上挂着琵琶、胡琴儿、弦子,这儿有琴桌摆着古琴,这儿有七块竹板儿。”“嚯,您这儿还真全,大概干过曲艺团。”“随便您消遣什么,只要您会弹的,有眼儿带弦子的您能扒拉动了,弄出个调子来,我就给您唱上一曲,聊助公子酒兴。”“好啊,平生擅长琵琶。来,请琵琶。”说着话,王文伸手打墙上把琵琶请下来。人家这乐器不是落一层土,敢情天天擦,专门有人收拾这几件乐器。王文不外行,调动丝弦,一抓这琵琶,还弹得真不错。姑娘一听,他深通音律,清了清嗓音,引吭高歌。二位唱的无非是时调小曲儿,明末清初蒲松龄生活的那个年代的曲子,原文也没有工尺谱,也没写曲词,我也不能给您承应,反正很好听吧。歌声婉转,弹得也好。一会儿一曲歌罢,王文把琵琶放下。“我也会弹两下子,小姐也精通音律。”“是,我这儿不有古筝吗?我给您来段古筝。”“好好好。”以箸击节,拿筷子敲碗,打着拍子,这儿弹着古筝,这儿知乎者也吟唱古诗文,又一番境界。一会儿把古筝撂下了,墙上还有笛儿,把笛儿拿下来一吹;一会儿拉会儿胡琴儿,来段梆子腔;一会儿竹板儿拿起来,《劫刑车》
也来一段……这么说吧,俩人儿玩了半宿,高兴啊,酒也没少吃,菜也是残羹剩菜,不觉已经月上三更。
赵东楼在楼下是百爪挠心呐,一听楼上这热闹,心说:我兄弟是比我有能耐。我为什么找不着这么漂亮的姑娘?吹拉弹唱全不会啊。你看我兄弟风流才子,真有能耐。该着我这命,花钱看人家玩。怎么办呢?得了,忍着吧。
两个人酒已半酣,都略带醉意了。“公子。”“小姐。”“天色不早,你我二人安寝了吧。”“啊,小姐怎么讲?”“咱们睡觉吧。”“鸦头。”“公子。”“是真情?”“是真情。”“无二意?”“没有什么假的。”“这……合适吗?”王文直哆嗦,他没经过这个。“什么话,我们这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钱您也花了,酒您也吃了,跟我这儿睡觉又算什么呢?来吧,公子请到里边。”说着话,鸦头站起来,转身进里屋了。王文也站起来了,脚步踉跄,心说:王文呐王文,别看就这垂着虾米须的帘子,你要不进去,洁身自好,退出此地,还算圣人门徒。知书达礼,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岂可做此淫乱之事?要进去,不亚如踏进半步鬼门关。我是进呢,还是进呢?这就甭说了,准得进去啊。王文踉踉跄跄,一分帘笼,一头可就扎到内间来了。到内间一看,屋里更讲究了,香罗锦帐就不一一细表了,有檀香炉点的盘儿香,也不知道什么香这么好闻。外间屋人家姑娘可就不管了,帘笼完全落下来,把王文引到床上,亲手把他身上的大衣、鞋什么的全都款去,轻轻一推。王文喝多了,“咣当”,脑袋冲里,可就躺炕上了。鸦头一回头:“呼。”把灯吹了。
绣楼上灯光一黑,楼下的赵东楼一抖搂
手:“嘿,我这钱儿花的。鸨儿娘,他们这……”“是,我也不知道您怎么想的。碰上我们这姑娘也犯机器
,一阵儿一阵儿的,她今儿看上他了,就跟他对……那怎么办呢?”鸨儿娘高兴,心说:你只要
头一回接客,打这儿可就不用鞭子抽、板子打了,跟顺水人情一样,你就正式的……就算干这个了,我这摇钱树就算抱上了。何况头一次破瓜之价有赵东楼这样的大脑袋以重金相许,何乐而不为呢?她高兴,赵东楼肠子都悔青了,咱就不给您细说了。
那楼上这个书不好说,用贾平凹
先生的笔法,叫此处删去若干若干字。咱们说书不能那样说,叫“有书则长,无书则短”。当夜无书,到了次日清晨。那位说,俩人后半宿在楼上这书你会不会说啊?会说,不能说。想听得散场,女同志不成,男同志您单约我,咱们到外边,您弄点儿羊肉串、瓶儿啤,找三五知己,我……我不说,您还真以为我说呐?我也不会呀,是不是?
次日清晨,金鸡三唱,天都亮了,王文一翻身:“啊!”同志们,咱们说的可是《聊斋》,您不要忘了。早晨这一睁眼,可把王文吓坏了。怎么?鸦头哭了,坐在床头:“一一一……”哭半天没二,净哭一。“鸦头,这……”王文一看这环境、这意思,虽说昨天喝多了,隐隐约约半宿的事儿也都记得,知道已经做下荒唐之事。“你为何啼哭?”“公子,您此次嫖院,以重金之许买奴家我破瓜之价,我平生第一付与公子。你我两情相悦,今后公子若想常来常往,不知公子身家几许,您趁多少钱呐?”“实不相瞒,小姐,就这还是赵大哥请客啊,我蹦子儿
皆无。”“那咱俩要想过好日子,我这妈妈可是认钱不认人,您有主意没有?”“我哪儿有主意?”“我就知道你没主意。你要没主意,我倒有个主意。”“你说你有什么主意?”“咱们俩人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