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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咱们在崇文 又跟大家见面了,我还格外爱在崇文演。磁器口 ,我是这儿生,这儿长,二十八岁我才由这儿搬家。开一块阵地很不容易,我们通过一年的锻炼,大家真捧,我们也得坚持。怎么坚持呢?两方面:一方面,我们努力好好说;另一方面,您好好听,您各位得真掏三十块钱捧我们,您说是不是?当然,我们这力气也得对得起这三十块钱。您看,老太太 说一个多钟头,李菁 才说四十五分钟,可分钱的时候他也分十块走。人家崇文区文化馆的音响老师、灯光老师,还有管开门的、收拾东西的,我要说到十点多,人家下班就晚,今儿大中秋的,人家十一点多回家,到家十二点了,咱们又对不起人家工作人员。我要是说到九点半,我才说半个小时,分五块我又不够挑费 ,很多矛盾都在这里冲突着。怎么办呢?我们跟文化馆商量商量,我怎么着也得说一钟头,卖力气,对得起您这钱。“没有君子,不养艺人”,这是老先生教给我们的艺谚。我打小儿七八岁学艺,就听这个长起来的,现在三十多了,明白了:老先生说这话有道理。我媳妇、我,我们家里吃饭都靠您这点儿钱来的。所以不卖力气,老觉得对不起大家。这是实话。

闲言少叙,恭恭敬敬、至至诚诚伺候明公《聊斋志异》,叫做《鸦头》。

玉镜银钩斜挂在晚山头,映碧波长空缥缈,暮云收,荡蟾光河汉沉沉射斗牛。

应时当令,说个半拉 的岔曲,权当定场诗。这个岔曲叫《赞月》,赞月不露月。

《聊斋》蒲松龄写得很好,这段《鸦头》非常引人入胜,他写的故事大半都在山东。山东青州有公子王文,原文写“诸生王文”。诸生当怎么讲?就是秀才。现在说吧,高中生。您要到进士,那就大学生了,就能当官去。王文高中生的文化,家境不错,可惜父母早亡。跟着谁过呢?跟着叔和婶儿过。叔很疼这个王文。为什么?这个孩子没有父母,别人对他就要有怜悯之心,何况一奶同胞,是自己亲手足的骨血,对王文另眼看待,甚至于自己的孩子少吃一口,得紧着王文吃,过年过节先给王文穿戴好,多给零花钱,叔对王文一百一。无奈何这婶儿不太贤惠,王文的婶娘视王文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会儿的书生跟现在不一样,古人思想跟您各位现在思想不一样,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仕途是最光明的。人分三六九等,叫士农工商。怎么能当士呢?学而优则仕,得好好念书。可念书没有进项 ,它是消费阶级,不是生产阶级。您学过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您就知道,他不往家拿钱,可一般老百姓不管那个。老百姓脑子里是什么?你一把扳不倒半大小伙子,不说挣钱养家吧,你得安身立命,得够自己的挑费呀。

这婶娘平常说话,老慊合 着王文,王文是书生,能跟婶娘怎么样呢?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忍气吞声,过得很郁闷,有些心里话只能跟书童说。书童叫王生,小生子,可是王家的家生孩儿,比王文也差不了三岁两岁,一块儿长起来的,但论着辈,他是家里的小孩儿,得管王文叫叔,一主一奴的关系。可这孩子更小了,什么都不懂。

赶上这年大比之年,加开恩科,有同窗好友撺掇王文进京赴考。把这话跟叔一说,叔有点儿为难。为什么?进京赴考是需要钱的,跟在家不一样。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老百姓有俗谚,叫穷家富路。说您出去玩去,就带十块钱,这不成,走马路上把卖鸡蛋的碰了,你不能扒衣裳赔人家呀,什么样儿的特殊情况都要考虑到。“我给你钱,怕你的婶娘不允呐。”王文也知道叔很为难。“我就跟您这么一提,有同窗的撺掇我去。”“那你想去不想去啊?”“我是想去。”“好吧,我跟你婶儿商量商量。”

王文出去,他叔跟他婶儿商量。“孩子要进京赶考,你看让去不让去?”王文他婶儿琢磨了琢磨。您看,这地方耽误工夫就在这儿,人物塑造。 “去。”王文他叔一听,喜出望外啊。“家里的 ,这怎么这么痛快让孩子去?”“去吧。那个俗话不是说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孩子挺大,念了些书,也该让他上进上进。万一你们老王家祖坟上哪棵蒿子长对付 了,他要混个一官半职的,回来咱们不也改换门庭吗?”“那孩子要走,您是管家的,您看在这个川资盘费上……”“好吧,至亲骨肉,我还能亏了孩子吗?你跟他说,这次他进京赶考,婶娘我大大方方、漂漂亮亮,给他这个数……”“二百两?”“二十两。”王文他叔听完这句话,心里不好受,二十两不够干吗的。您要说这二十两不够到北京的,也是瞎话儿,但捉襟见肘,够这儿就不够那儿,够那儿就不够这儿。说白了,拿着二十两银子进京赶考,就得吃棒子面贴饼子、喝凉水;住店也得住最不济的大车店,大通铺,想讲究点儿来个单间儿,没有。但王文他叔有点儿存项,有点儿私房,他婶儿不知道。他一琢磨:二十两打她手里抠出来就怪不易的,一分钱能攥出水来,能掰成两半儿花的主儿。“得了,您恩德不浅,二十两我们不嫌少,我们爷们儿谢谢您,您开箱子拿钱吧。”王文他婶儿拿出二十两银子来:“把他叫进来。”您看,二十两银子还要卖派 卖派,训斥训斥。

王文低着头,从外边进来了。“婶娘对你怎么样?”王文能说什么呀?“胜过我亲生父母,婶娘对我大恩大德,此生此世没齿难忘。”“哎,这个二娘我爱听。可有一节,你去赶考,去上进,婶娘我都同意,我也高兴。这不是你叔跟我一说么,我很痛快就拿出这二十两银子。来,孩子,你拿着。”王文接过二十两银子,眼泪在眼圈儿里往外瞪啊,二十两银子够干吗的,可有苦说不出来啊。

有道是“上山擒虎易,出口告人难”,手心冲上、手背朝下跟人家要,这最难受。您看,我们做艺的就这样,最难的不是说书的,最难的是下去打钱 的。现在好办,都是打一张票三十。过去不成,我这儿说书,还得有俩打钱的,一顺这边下,一顺那边下,打钱还得央告 人家,拿一笸箩,这笸箩不能扣着,得正着搁,我们不是要饭的,不能托着笸箩,手背冲上,手心冲下,在手里叼着。“咱们是财门上起”,还得说吉祥话儿,“福门上落。要发财,打这边来,各位费心”。什么叫费心呢?这句话我到现在也不懂,大概那意思是让您花钱了,我们本来不应该要您钱,您就应当则分 地白听白看。这还随爷赏,这位一把掏多了也是他,掏少了也是他,后来才实行的买牌儿,过去就是随便给零钱。到这儿,这位一拨拉脑袋,也得让过去。“你到这边费心。”这都不敢问,你不知道他干吗的,就得让过去。所以过去做艺也不容易,跟人要钱最难。

王文有心说二十两不够,跟婶儿张嘴再要俩,不敢说呀,旁边叔紧着捅他,意思是二十两就二十两吧,宝贝儿,叔我再贴补你点儿不就完了么?千恩万谢,从婶儿这儿出来。他婶娘什么心气儿?这个女人不贤惠,明知给你二十两不够,还让你去,这就是往死路上逼你王文。那年头儿出门不容易,你到外边混不好,有个马高镫短,入了“三不归” ,你心里一委屈,一憋屈,再一病,病在半路途中,许就把你困死。这个心眼儿,脏心烂肺,盼着王文死,就别回来了。

背着他婶儿,王文的叔又拿出几十两银子,外边找朋友拆拆借借,最后给王文凑了一百两,还不敢让老婆知道。让书童小生子,就是王生,收拾好书箱,带上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带着爷儿俩的铺盖,雇个小驴,从家里可就出来了。老头儿心里难受,一直送出大门,送到街上,送出关厢,老头儿还往外走。王文紧着劝:“叔,您别送了,紧着送我干什么,我不还回来么?”“唉!回来那么容易说啊,回得来回不来看孩子你的造化啊。”老头儿不敢往下掉眼泪。为什么?当长辈的不能让孩子难受过不去啊。“儿啊,就盼着你平常不白下功夫,到考场上把你平生所学都拿出来,咱们王氏门中这些老祖宗们保佑儿你。倘若侥幸得一官半职,那时节荣归故里,显耀门庭,就是叔父我脸面上也略显光彩,堵一堵你那婶娘她的嘴呀。”老头儿背着才敢说这话。叔侄二人洒泪分别不提。

书不要麻烦。主仆上路,手里也有俩钱儿,百十来两就比较富裕了,闲逛三山,闷踏五岳,两个人说说笑笑,也不显很寂寞,不一日来到京城,到北京了。住在哪儿?就住咱们这地儿。由咱们这儿往北,这趟街叫兴隆街,兴隆街再往北叫打磨厂,这是当时北京的旅馆街。他由山东来,就得进齐化门,就是朝阳门,进朝阳门住打磨厂,打磨厂的旅馆街当时很繁华。住好之后,安顿好了,跟书童王生要交待交待。“生子。”“哎。”“这钱你看还有多少?”“咱们爷儿俩省吃俭用,还有个五六十两。”“哦,是是是,够回去的路费就行,咱们得在北京待好些日子呢。北京这么大,咱们又是外乡人,你年岁又小,来了可别瞎逛,一是怕你惹祸;二是咱们爷儿俩走丢了回头连这儿都找不着就麻烦了,你就伺候我在店房里读书。”“那您要是闷了呢?”“我就出去逛逛。”小生子小孩儿,不乐意啊:哦,我跟院里老圈着,你出去逛逛?“我说叔,您这可……我也跟您……”“不不不,我先出去帮你看看,有好玩的我回来再带你出去。”哄着小生子看家,王文顺店房可就出来了,走在长街之上一看,大邦之地,天子脚下,帝王之都,北京城说得出去。

各位同志,北京城了不得,明清两代,“九门八点一口钟”,“里九外七皇城四”。在座的我看有几位上年岁的老先生,您都赶上了,因为这城圈儿 是五几年才拆的,现在就剩北边、东边一点儿明城墙遗址,剩这么半段残垣断壁,还保护起来了。

王文开眼了。山东他们那地方也挺富饶的,不是穷地方,不是贫瘠地方来的,但北京厉害,三街六市,人烟稠密,来往行人不断,王文高兴。正往前走,迎面来个人,这位也看见王文了,王文也看见这位了。二人打个对面儿,四目相对,可就都站住了。怎么?熟人,但熟人跟熟人不一样。

同志们,熟人分几种。特熟的甭提了;还有半熟不熟的;还有熟人的熟人,这就是扇子面儿交朋友,我跟他认识,他跟我认识,在偶然的场合上,这是我朋友,这也是我朋友,都是哥们儿,喝过几回酒,但见着这位连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有是不熟假装熟。有这样的人,跟你本来不熟,可能就见过一回,一见面跟你特熟。“哎,最近老没见你啊?还在那儿住着呐?”“啊,没搬家,还那儿住着呢。”“哪儿来着?”不熟假熟。还有特熟的,真忘了的也有,在一块儿共事好几年,张三、李四家里怎么回事都说得上来,就一时蒙住了,这位姓什么叫什么想不起来了。

今儿就这样,王文也认得这位,这位也认得王文,两人站住,四目相对,一打愣,光张嘴,不说话。

这种事儿常有,我们做艺的也常碰上。走马路上,有人把我们认出来了。“嘿嘿,你看,说相声的哎,这个说过书,电视上我看过,这,这,那谁,他叫那什么,他叫刘云天 。”也这么高这么胖,也这模样。“谁刘云天啊?我王玥波!”“对对对,王先生。”你看,我这样的人没什么特殊的模样,或者特别矮,又黑又胖,那好记,大白胖子有的是。要不然大眼睛,特别大,也好办,容易让人记住。

这位比王文阔多了,穿绸裹缎,说现在话,全是名牌儿,挺大的肚子腆着。大概刚吃完早点,嘴巴儿上油光光的。一伸手,大拇哥戴祖母绿的扳指,价值连城,这绿呀,说现在话,正经A翠的。拿块红毯子,把这扳指扳下来,“吧唧”,往这儿一搁,整块毯子全是绿的。戴着这扳指,上前门箭楼子一扬手,一下儿能绿到沈阳去。这位太有钱了。往这儿一站,“哟嗬,那……您……我……”,叫不上来,就在嘴边上,两个人都不好意思的。这位一着急:“我冒叫一声,是王文贤弟吗?”就这一句话,“腾”的一下儿,王文来一大红脸。怎么?人家把我名字叫上来了,我没想起人家是谁。王文太难受了,尴尬啊:“哦……是是是,我……哎呀,仁兄,我看着……不敢领教您……”这句话不敢往外问,“您贵姓,怎么称呼”,人家知道你叫什么,你不知道人家叫什么,这什么朋友啊?这位一看,可能真把我名字忘了,倒不在乎,哈哈一乐:“兄弟,您是贵人多忘事,大概把哥哥我忘了。好,我提拔 提拔你。咱们都是老乡,都是山东青州人,我家里有俩糟钱儿,在山东也算说得上的,不敢说财主吧,我有个外号,叫‘赵半城’。”半拉城的买卖都是他的,姓赵。王文一拍大腿:“罢了,赵东楼赵员外爷,赵仁兄。”“哎,对喽,对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千里之外,这叫他乡遇故知,没想到到北京头一天就碰上老乡了。

这二位怎么认识的呢?书中代言,赵东楼在青州是大财主,站着有房,躺着有地,家里万贯家财,但不是一般的地主。财主跟地主还不一样。地主就是有地,雇人种地,交粮,有粮食存起来,越种越多,越攒越多,家里边房子,那叫地主;财主不介 ,有买卖,他收上这个钱来,还不闲着。赵东楼有很强的经济头脑。您想,山东横竖有河,横着有黄河,往南一点儿有长江,竖着有运河,四通八达,这地方很富。所以赵东楼来回一倒腾,打听北边缺什么,上南边进,顺运河往北边运,沿海地区没有,顺长江进四川办川货往外卖,这一倒腾,大发 了,赵东楼这钱扯了去了,大财主。怎么认识王文的呢?您看,这有钱人他也有病,他钱是够多的,媳妇也娶不少,房子也买不少,他空虚。怎么办呢?附庸风雅,他要找些文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份,显耀自己的门庭。“青州有有才的没有啊?”有人就说了:“张三有才,李四有才,有个书生王文是个才子。”“请他!”谁有才请谁。就这样,把王文请到他家,当然不止王文一个人,还有张三、李四,都是念书人。

大家上他们家干吗呢?吟诗作对,行令饮酒。赵东楼懂吗?不懂,写出来他评点。比如今儿大家都作对子,“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水牛下水水没水牛腰 ”,书法家写出来挂这儿。赵东楼酸文假醋啊,也不懂好坏,摇头尾巴晃:“哎呀,好!字也好,欧柳颜赵,名人字画,你们学得也好,仿得也像,这个词句也雅致。”仿佛他有多高的身份。大家一捧:“赵员外爷,您也给我们来来啊!”他这儿反正大把抓毛笔,也写,写完大伙儿捧,就为吃他。唯独王文——第一,年轻,脸儿薄;第二,他不会奉承人,不会溜须拍马——他老不言语。越不言语,赵东楼越喜欢他,知道这孩子清高,都奉承我,他不奉承我。您看,他不糊涂,要不他怎么赚那么些钱呢。

赵东楼还有个爱好,下棋,可是臭棋。赶王文棋下得不错,他老拉着王文下棋。慢慢儿大伙儿也跟王文说:“王文啊,不能老赢他,老赢他他就不爱跟你来了,下三盘得输他一盘。这样,老跟他下,他老请你来。”慢慢儿王文也明白点儿了,下两盘就输他一盘。嗬,他上外边能说古 去。“下棋王文怎么样,服吗?”“那是好棋啊,国手级,最厉害。”“跟我三盘,当然我输人家,我下不过,可是互有输赢,下三盘我能开一盘张,怎么样我这棋?”“嚯,赵员外,您这高棋。”捧他,大伙儿吃他一人儿。

王文老上赵东楼家去,踏破门槛,很熟。但慢慢儿王文觉着丢人,心说:我们家虽然穷,但还不到揭不开锅,叔跟婶儿对我还行,我老吃人家员外算怎么回事,不食嗟来之食啊,干脆我不去了。打这儿以后,谢绝赵家,不去了。可您跟家待着,人家还来请,一回请、两回请,三回人家就不请了,慢慢儿可就疏远开了。

没想到进京赴考,长街之上会碰上大员外赵东楼了。赵东楼喜出望外:“哎哟,兄弟,真是你。来吧,来吧……”“啪”,一把把王文胳膊就拽住了。“走。”“哎,赵大哥,哪儿去啊?”“你进京不是探亲访友就是前来赴考。说,干吗来了?”“今科秋闱,前来赴考。”“好,哥哥我一是给你接风洗尘;二是许久没见,咱们要畅谈旧交;三是我要祝愿贤弟你连中三元。我做个小东,可不敢说请客,我是半拉地主之谊,谁让我先到北京呢,我得请你,咱们哥儿俩好好吃点儿吗儿,喝点儿吗儿。”盛情难却。要说王文跟赵东楼原先这交情,吃赵东楼一顿不算什么,紧着让,王文也就不好意思了。“赵大哥,我不是不跟您去,我不是一人儿来的。”“还谁啊?”“上家也去过,跟着我那书童叫小生子,他跟我来的。”“哦,他在哪儿呢?”“打磨厂某某店,他在那儿住。”“没关系,落不下他。咱到饭馆单点几个菜,让伙计拿食盒送那儿去给书童,你看怎么样?全算我账上。”他有的是钱呐。王文一听:行了,我给小生子这饭也弄下来了,去吧。

好饭馆有的是,赵东楼有钱,哪个饭馆大进哪个,一看这饭馆,七间门脸儿,五间的进深,一楼一邸,大饭铺。门口俩伙计往里让座,高挽着袖面,拿着代手 。里边方桌板凳,二楼雅间。“这儿怎么样?”“行,我是客随主便,哪儿都成。”“来,走走走。”王文一进来才知道,赵东楼敢情在北京不是一天两天了,饭铺的人都认得他。“赵大爷来了,二楼雅座,赵大爷走啊……”他一吆喝,上边就有人接着:“好,赵大爷高升上二楼您呐!”高打帘笼,高接远迎,哥儿俩大大方方可就上来了。王文受宠若惊。您琢磨,在家婶儿对他那样,他没受过这个,还有点儿放不开,很拘谨地坐这儿了。有伙计过来,让这哥儿俩唱菜。“您吃什么呀?”“我常来,也吃不了什么,就是这个酒席,今儿我来个老乡。”“哦,是是是。这位先生……”一看这模样、扮相,是书生。“您……您爱吃什么?”王文心说:我爱吃什么?最好的饭就是热汤面,我净干噎饼子,有碗热汤面能把饼子顺下去就算好饭啊。“热汤面有吗?”“哦,热汤面,有有有……”“我来一碗热汤面,来点儿干粮,您有榨菜给我来半盘。”赵东楼一听:“打住,打住……怎么了?您干吗?咱哥儿俩吃饭,跟着哥哥我吃榨菜、热汤面?那能够吗?得了,你就瞧好吧。伙计,随便你掂配吧,弄几个凉的,弄几个热的,烧黄二酒随便给我们来点儿。要好酒好菜,好吧?”一伸手,拿出一沓儿银票,抽出一张也不知道多少钱。“这算压柜。来,办去吧,凭着你伙计点。”伙计做主,那还不是什么贵上什么,咱就不给您细说了,拿现在比吧,什么叫鲍鱼,哪叫鲍鱼、鲍鱼……我也是穷人家孩子,您知道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好吃,就听说鲍鱼贵,就这意思吧。

菜一上来,王文还真饿了,跟着赵东楼连吃带喝,赵东楼紧着布菜,王文吃哪个都好吃。多新鲜呐,大饭馆、名厨子,哪个菜不比棒子面儿饼子强啊。哥儿俩推杯换盏,打开里外套间儿,颠起前后槽牙,王文别看是文弱书生,饭量不小,吃了个沟满壕平,一抹嘴儿:“哈哈,讨扰讨扰。”书生就这个,一抹嘴儿,讨扰了,交钱是别人。“吃饱了没有?别亏心,跟哥哥我到北京顿顿这个,咱得吃饱了,不管好,管饱。”“这还不好,什么算好啊?”“那咱们走着?”“您,您结账?”“不用结账,这不刚才银票压柜,有的是。走走走……”众星捧月相仿,连先生带伙计都往外送,那张银票除去结账还有的是,那就算小费,就白给了,出来扬长而去。

“哥,那咱们上我那店房……”“上店房干吗?”“咱们坐着聊聊啊。”“上我那儿聊去啊。”“哦,上您那儿聊去,您在北京也置了房产地业?”“甭打听,我绝不能放你走。”“怎么着?”“嘿嘿,哥哥我可不好意思了,吃饱了喝足了,我这瘾犯了,咱们哥儿俩要手谈手谈,下盘棋。”吃人家嘴短呐,王文知道他臭棋,不乐意跟他来,可刚才满盘子满碗一大桌,吃完人家一拨拉脑袋:“不成,我不爱跟您玩。”说得出来吗?王文让面儿拘 住了。“哦,那么又要到贵宅造次。仁兄,头前带路。”“贤弟,走。”

穿大街过小巷,就来到前门外。同志们,前门外有很著名的八条胡同,赵东楼把王文就带到其中一条,王文不知道。王文打进了胡同就发现,这胡同跟刚才那几条街、几个胡同不一样。怎么?没人。为什么?这八条胡同白天没人,晚上人多。“哎,北京这么繁华,怎么这儿这么清静?”“你瞎打听什么?走吧。”“哎。”跟着走吧。到一家门口,两磴青石板台阶,朱漆的门,门上有门别儿。看门楼,清水脊,干净漂亮,两边挂着彩灯笼,可白天不能点灯笼,随风飘摆。王文有点儿照影子 :这是什么所在?他在北京置的家吗?不像啊。他这么有钱,在北京买房子,最起码也得路北广亮大门,不说有门狮子,也挺阔,上边有门灯,下面有懒凳,也得有仆人。这清水脊小门楼是什么地方?“这个,赵大哥,您住这儿啊?”“啊,住这儿怎么了?”“这什么所在?”“我这儿怎么了吧?你看出什么毛病来了?”“不是,这街上也没人,这地方挺肃静。您家里山东那房子我去过,几进的大院子,挺大的门口。这儿是?”“打听?真问吗?”“您要愿意,您就告诉我。”“好吧,你可别恼我。兄弟,哥哥实话跟你说,这个地方叫做秦楼楚馆,花街柳巷,这儿是窑子。”“啊?!”王文听完这句话,“呲愣”一下儿,顺后脖梗子往外蹿一股凉气,激灵灵打个冷战,吓坏了。王文是什么人?念书的学生,妓院没来过,听说都不能,一有人聊这个,站起来就走。也有比他年长的同学,有那风流才子,吃过两回花酒,打过几回茶围,上窑子里去串过,回来大伙儿要聊一聊这些风流韵事。王文站起来就走,“你们说的这都什么,有辱斯文”,拿袖子一挡脸,走了,不听了。今儿愣让赵东楼带这门口来了,这还不害怕?最主要上北京干吗来了?进京赶考,倘若被言官知道,上学部参我,功名事小,性命有忧啊。

同志们,书生不许逛窑子,过去……现在也不成。这地方高台教化,离地三尺有神仙,我不能胡说八道,什么人您都别去。我不是瞎说,您听完这段《鸦头》就知道我为什么不让您去了。这段《鸦头》蒲松龄写得太高了,要从王文的亲身经历当中说出来逛窑子人的下场,个中利害要给您讲一讲。

“我是书生,我上这儿来,亏了没人,这要让人看见,了得吗?哎呀,赵大哥,你坑煞小弟了。告辞,告辞。”转身就走。赵东楼一把拉住了:“别忙,哪儿去?吃完喝完,掉头就走,够意思吗?懂得交朋友吗?”“不是,这地儿,他……我……”“兄弟,你不懂啊,窑子跟窑子不一样,妓院跟妓院不一样,分很多等。”

有点儿时间,咱们今天要说一说窑子的级别跟等类,跟这书有关系。赵东楼的意思是说,我住的这个地方,不是你想象当中的妓院,也不是大家普遍脑子里想象的妓院。也就是说,妓院的等级跟它里面实质的服务项目内容,是有很大关系的。一等,叫做小班;二等,叫做堂子;三等,叫做下处;四等,叫做流莺。

先说流莺。什么叫流莺?就是最低档的妓女,大道边儿、小道沿儿,电线杆子底下一靠,桥头儿一蹲。您骑着自行车打这儿一过,她不敢高声问您。我没见过,我听别人说的啊。“您,您……”叫您啊。“哎。”打这儿过,吓一跳。“叫我呐?”“您来,您来。”“干吗?”“我孤儿寡母带个孩子很不容易。”“行了,甭说了。”正人君子一听,身上有零钱,“啪”,掏出来,跟赏要饭的一样,不能过去,往地上一搁。“啊,再会。”就得走了。不能听你说完,听你说完不堪入耳。这是最低档。

三等叫做下处。下处好一点儿,也强不到哪儿去,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容留卖淫嫖娼的一种服务场所,是现在打击的对象。家里有几间闲房,或是明娼,或是暗娼。您有俩闲钱儿,尤其是在京务工人员,老婆、孩子不在跟前儿 ,要随意地消遣。进门儿给俩钱儿,把帘儿一挂。这是第三等。

二等叫做堂子,这就不是一般的消费了。过去说打茶围,进门儿您见不着姑娘,先交盘子钱。拿过一盘子,“茶壶” 或者天津叫“插杆儿” ,拿着盘子过来,往您跟前儿一递,还没见着姑娘长什么样儿呢,说现在话吧,最损也得一百块钱,交盘子钱,跟门票一样。一会儿把姑娘找来,坐这儿陪您聊天儿,说会儿话儿,拉手都没有。说过去摸姑娘手一下儿?敢!这地方打茶围,三五知己高谈阔论,这回您找的张三,下回您还找张三。说我们哥儿俩一块儿去的,我没来,他来了,也点名找张三,张三拒而不见。为什么?我跟你不是朋友,你背着你朋友找我来,你就不地道。您看,人家妓女这个行规很厉害,现在都没有职业道德。我听他们跟我说过这个。

第一等、最高级的叫做班子,小班,这就了不得了。小班的窑姐儿,六场通透。先说模样长相,歪瓜裂枣不成,真得说摩其登、漂其亮,年龄也得好,模样还得俊,穿着入时,谈吐不凡,琴棋书画、花鸟鱼虫、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你有一问,我有一答;说上句,对下句,叫您抻练 不短。不管您干什么,进这门儿,得让您高兴。卖身?没有。睡觉?姥姥 !没有。说做买卖您有烦心事,赔二百万,到我这儿三言两语,软款温柔,让您把二百万欠账这事儿满忘,脑子全在我身上呢。说您今儿跟人打架了,打得跟花瓜似的,挨一酒瓶子,好不容易包扎包扎,有俩糟钱儿,上小班来了,一进门儿见着你,一会儿忘了疼了。说来的这位是才子,看墙上挂着琵琶。“您精通韵律。”“粗知一二。”“那我跟您合奏一曲?”“好啊。”摘下琵琶来当时就弹,“当当嘀答当,当当嘀答当”,当时就能扒拉上来。都得好,哪样都得精。“您不爱听这个。”立刻收起来:“我给您来段《薛丁山征西》。”

赵东楼说:“旅馆萧条,客旅烦闷,哥哥我是做买卖的人,我到北京来,我还能再置份儿家吗?我上哪儿去啊?我就得来这地方。你不要想象这地方一进来就多么肮脏下流,我给你讲讲里边的这些事,这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被逼无奈,寄身于青楼。跟你说,兄弟,你今天放大胆量跟哥哥我进去看看,倘有一字半语有辱斯文,有辱你们圣人门徒,你怎么进来怎么出去,打这儿咱哥儿俩划地绝交,你别答理我。这话怎么样?”王文一听,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可心里真害怕呀。“不是,大哥,我知道您是好意,您住这地儿,我没敢说您一个不字,我也不是说这地儿多脏,但您非要让我进去,我,我……”“兄弟,我再跟你说,你是不是怕让人知道啊?且不说别人知道不了,就即便知道,到头儿你什么罪过?”“我的功名尽丧啊。”“哥哥我花钱给你买功名,买前程,我保你高官,行不行?”

“啪啪啪”,一打门;“吱扭扭”,把扦关儿 撤去,打开一扇门,另一扇门没打开,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往外一探头儿:“大爷,您回来了。”“啊,来个朋友。走,磨磨唧唧 ,不是丈夫所为,怕什么呀。走!”王文没辙,抬起腿来往台阶上迈,又拿下来了。“我可恼了!”“别介 ,大哥,改日,改日。”“就今儿,走!”里边这位会来事儿,一瞧:“今天您还带个朋友,别介呀,您跟我们赵大爷大概是好朋友,上家串门儿这算什么。”王文一听:这话靠谱儿。他说上家来,也没准这儿就是赵东楼一人儿包的,就他一位。那样还好一点儿,别回头我们俩也坐下了,别的嫖客也来了,这……太难堪了。得了,走!脚一踩,牙一咬,心一横,就跟上刀山一样,王文低着头进来了,不敢抬头,一进大门就站这儿了,这位把门还销上。“赵大爷,这……”“往里走吧,往里走。”“哎。”他低着头走道。赵东楼一看:“我说兄弟,你这太不对了。你看看,你低着头走道再绊着……你抬头看看。”“哎。”王文抬头,举目四下观瞧:好四致 的一座庭院,漂亮啊。越高档的青楼越四致,真跟有钱人家小姐的绣楼一样,庭院深深,让人感觉就宾至如归,曲径通幽。再看人家院子里,尤其在北京,海棠石榴树,养鱼缸栽荷花,好看。他是文人,爱看这个,眼睛不够用的,对他心气儿。“好!”赞了个“好”字儿。“你看,我让你看你不看,看完又说好,就跟哥哥我害你似的,到屋还好。来,高打帘笼。”

“茶壶”高打帘笼,哥儿俩来到屋里分宾主落座。人家这屋里全堂硬木好家具,再往四外墙上一看,名人的字画,多宝阁上尽是些奇珍异玩,不俗。不是说买的假古玩往这儿一摆,哪样都讲得出来,定窑瓶、郎窑镜、宣窑的盖碗儿,真正都是好东西。“大哥,这地方还真雅致。府上一共有多少人呐?”正说着,就听外边有人说话。“哟,赵大爷您回来啦!”话到,声到,人到,香气到,打鼻儿一股冲香,艳香艳香的。王文提鼻子一闻,这位粉可不少抹。随着挑帘笼,这位进来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三十岁往上,四十岁往下,干净、利索、漂亮、标致的一位鸨儿娘。拿扇子可不是我们这折扇儿、纸扇儿,是毛扇儿、团扇儿,不扇脸蛋儿,不扇胸口,要扇一扇肩头。“赵大爷。”说赵大爷,眼可看王文。“嘿,赵大爷的朋友好漂亮。”就这一句话,王文的脑袋差点儿没扎桌子底下去。什么人夸我?长这么大让女的夸,没有啊。“舍弟王文,山东青州大才子。”拉得够近的。舍弟,我家里的亲戚弟弟,不是朋友,人家没当朋友介绍。“哦,原来是王公子,老身这厢万福。”说着话,飘飘下拜。王文连头都没敢抬:“小生不敢,小生不敢,小生不敢。”也不是什么事儿,他就仨不敢。

说到这儿,还得说说鸨儿娘。鸨,您到西直门外北京动物园,进南门往北走,岔路口,按照象房的那个箭头走,顺象房往北,靠右手有一排鸟笼子,头一个就是怹 ,这鸟叫大鸨。为什么叫大鸨?古人形容鸨鸟叫其大如雁,跟大雁那么大;虎纹,就是它身上的羽毛跟老虎一样,一道黑一道黄,凶,厉害。为什么给它起名字叫七十鸟,叫鸨鸟呢?生性最淫。它一生中要跟七十种不同的鸟交配,而且是强霸别人的妻子。大喜鹊搭好窝了,新婚燕尔,公喜鹊、母喜鹊刚进窝,大鸨来了,到门口叫公喜鹊。“出来。”公喜鹊出来一看,其大如雁,脑袋这么大个儿,挺长的嘴,爪子挺尖。“您什么事儿?”“搬家。”“搬哪儿去?”“不管,找地儿寻窝去。”“我里边还有人。”“知道。”“新婚的太太在里边。”“对,就为她来的。”“您……您打算怎么着?”“我要把她垫吧 喽。”那公喜鹊能干吗?奋起而争。哪儿是大鸨的对手啊,三扑两挣,被大鸨赶走。大鸨一低头,母喜鹊一看:哟,换人了。被逼无奈,大鸨把喜鹊奸污了。顺喜鹊家出来,回头一看,山鸡他们家……多咱 七十种,算一站。一生中跟七十种不同的鸟交配,生性最淫。文人厉害,故而给青楼的领家儿妈妈起个名字叫鸨儿娘。

鸨儿娘进来,上三眼、下三眼、左三眼、右三眼……把公子王文打量一个三七二十一眼,她越看公子越毛,公子越毛她越看。“您……您别看我,最好您出去才好。”鸨儿娘明白了:哦,大爷赵东楼带来一个生虎子 。这个书生年轻英俊,没来过妓院,脸儿薄,他不好意思,他让我走我就走。走可是走,走一个鸨儿娘,可又来了其他人,大家共同观瞧王文,引出这段《鸦头》奇闻,咱们明天接演。 eD6cfLpxzL0ZJXzroNLQXVDATazjz58l4Vt56y+1FfGUXc6yIrAo3rSoOsXheB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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