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在回想一切,像是在阴冷傍晚做的梦,是最心惊,最胆寒,最想遗忘却根本忘不了的噩梦。海平面的浪即将袭来,我能看见它是那么巨大而可怕,可我只能立在岸边,无处可逃。
2018年的某一天,我记得那是个台风将袭的日子,为了摆脱繁忙的社交,我又躲在“无名”侦探社里。在无名,我会忘记自己生活在一个终年燥热的国家,这里虽阴风四起,却着实凉快,是个发呆的好地方,尤其听着沙发里鄂奇哲用力的鼾声,很快我也闭眼陷入到困意。
凝固的空间里,我听到有个沙沙的噪声,像振翅的蝴蝶,它撕开一道口子,飞进了这个黑洞。
我下意识知道,鄂奇哲的鼾声停止了。
我睁眼时他已站在窗边,乱蹦蹦的头发仿佛是黑暗入侵的末梢,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我走到他背后,萧条的街道上,有个少女正仰头望着我们,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脸,我只能看到她坐在轮椅里。
那少女仿佛是这个梦的开端,我总也忘不了那个场景,昏黄路灯下,一个坐轮椅、面目不清的少女在呼唤着鄂奇哲的名字。
鄂奇哲和我为了迁就这位特殊的委托人,将会客地点改在那个路灯下的十字路口。橙红光晕中,那个坐轮椅的少女有几分凄楚的病态美,她太娇弱,更像个等待拥抱的婴儿,最关键,她有个很漂亮的脸蛋。
鄂奇哲燃了一支烟,我照例对我们的委托人礼貌微笑。
少女只开口说了三句话,我就抑制不住激动。鄂奇哲因为兴奋,不自觉流露出的笑意,让这个可怜少女有些惊慌。
因为这个案子实在太出名,虽然它不是悬案,当年嫌疑人也立刻被缉拿归案,但因为种种原因,它始终难被遗忘,我想想,原因无非有三点。
一是被害人太出名。2006年6月21日,岛国第二大城市晋古的朗尾海滩一栋高档别墅发生纵火案,死者为一家四口,其中男主人邓先明曾是教育界的大名人。他既是名校济得小学的校长,又是‘先明记忆法’的创始人。这种记忆法在十几年前在岛国曾经风靡一时,以‘天才制造机’为名,几乎所有岛内中小学生都曾报班学习过,当然包括我,也占用了我们暑假里大部分的时间。因为敌视,我对邓先明个人巨幅广告至今记忆犹新。邓先明是个戴着厚镜片、谢顶的中年男人,因为脱发严重,发际线形成了一个尖锐的M形,和那种巧克力糖的标志如出一辙,所以我和同学们都在背地叫他M豆,他全家的惨案曾被媒体长篇累牍报道,岛国无人不知。
二是死因成谜。死者为邓先明夫妇和一双儿女,官方原因是烟气窒息死亡,但不久传出所谓内部消息,四具烧焦的尸体被人摆放成一个怪异的图案,中邪附鬼的传言越传越烈,至今案发地仍是一片废墟,无人敢重建。
三是证据疑点。由于案件过于轰动,各方施压警方迅速侦破,一周内就锁定嫌疑目标。被捕的嫌疑人是个单亲父亲,因为女儿在学校受伤致残,而校方推卸责任,遂点燃汽油放火泄愤。嫌疑人两次庭审均坚决否认罪行,听说至今仍在坚持上诉,民众也多次请愿,让这个案子更加沸沸扬扬。
以上三点交织而成了这宗岛国著名的——朗尾杀人案。
“您就是嫌疑人的女儿?”我看着轮椅上的少女,她这才第一次望向我,之前的目光全在鄂奇哲身上。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沓文件,径直递给我。
“我爸爸正在被最终核定死刑,没有律师愿意帮我们,除非有确凿的证据。”
“离死刑还有多久?”鄂奇哲第一次开口,然后盘腿坐在她对面的地上。
“大概还有一个月,已经在走最后的手续。”
一阵风袭来,吹走了最后的亮光,少女捂抱胸前,我下意识挡在她面前。
鄂奇哲笑着瞟了我一眼,接着问:“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们。”
少女抬眼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今天年满18岁,终于可以摆脱孤儿院了。”
鄂奇哲只收起笑容,拽走我手中的资料,他缩在米黄色的风衣里,我看看少女,又望望他,谁都看不清。
正是由于朗尾杀人案出名,所以我们可以轻而易举找到资料,但也正因为它出名,导致各种信息众说纷纭,甚至前后矛盾。
侦探社的投影仪好久没打开了,经过彻夜准备,和委托人见面的第二天清晨9点,我们开了第一次讨论会,老样子,我说,他听。
因为委托人坚持要参加,今天又多了一个观众。
轮椅少女在鄂奇哲的身后,窗外风雨欲来,雷闪打在他们两个人脸上,我才发现,他们面目南辕北辙,却又那么相似。
“快点开始吧。”鄂奇哲又拖长调子,歪嘴笑了。
“首先我讲述一遍案件经过。2006年6月21日晚11点10分左右,邓先明一家所在的度假别墅起火,经保安报警后,大火在11月45分扑灭。”
我打开了一张火灾后废墟的照片,两层别墅严重损毁,外立面全部烧焦。还有一段网上流传的消防执法记录,虽然风雨交加,消防人员奋力救火,但火势仍然凶猛,最终楼体一侧轰然坍塌。
“邓先明一家在市区有豪华公寓,只偶尔到朗尾度假才会住进这栋别墅,因为是全木质结构,火势才这么猛,凶手显然是有备而来。警方在焚烧物周围发现了汽油成分,并确定起火位置是从一楼外沿燃起,从而判断有人故意纵火。”
“第一位被害人邓先明,第三代华人,1964年出生,济得小学校长和先明记忆法的创始人,除此之外,我昨晚找到条信息。2006年3月,教育部副部长梁玉超提名邓先明担任基础教育署署长,主管全岛中小学教育工作,原计划当年9月到任。”
“实权人物。”鄂奇哲又歪嘴笑了。
“第二位受害人,尹淑真,韩裔,1966年出生,曾在济得小学任教,婚后辞职,这个人没什么特别之处,普通主妇,最大的成就是把一对子女教育得很成功。”
“第三位受害人,邓希凡,1988年出生,我可对这个人印象太深刻了,他就是先明记忆法最经典的天才案例,当年我身边人都在说他如何厉害,听说圆周率能背到两百多位,他被父母当成活广告,比他爸还招人烦。”
“最后一位,邓沐灵,2000年出生,济得小学一年级在读,听说也是个天才儿童。”
“哦?”鄂奇哲突然扭过头看着轮椅少女。“算年龄,你们当年应该在同一年级读书,你认识她吗?”
等了片刻,少女也没回答,我只好继续讲述。
“嫌疑人黄呈坚,华人,1967年出生,曾经营一家制衣厂后破产,离婚后独自抚养女儿,当时在物流公司做送货员。警方之所以锁定他原因有三。
一是因为黄呈坚生活在晋古市区,距离朗尾有三小时车程,恰巧案发当时黄呈坚在朗尾送货,根据货物交接单,黄呈坚是当晚22点10分交接货物,但是11点40才抵达高速公路口,期间有一个多小时的空白时间,无有效时间证人。
二是因为在案发前一天,6月20日午夜,他在加油站买走10升汽油。
三是因为2006年4月,独女黄逸在学校楼梯滚落,造成脊柱终身残疾,学校拒不理赔,多位目击证人看到黄呈坚多次到学校找邓先明,双方曾有过冲突,这也被认定为是作案动机。
当时正值台风登陆朗尾,雷击导致电网瘫痪,损失严重,监控录像根本用不上,估计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很多人都想这案子快点了结。”
“你还有什么补充吗?”鄂奇哲又转头看着少女。
轮椅少女仍面无表情。
“我从高等法院打听,你父亲的死刑核准应该用不了一个月。”
轮椅少女仍默不作声。
“你父亲有作案动机,有作案时间,甚至有作案工具。”鄂奇哲边说边又盘腿坐在少女面前的地上。
少女盯着投影仪上父亲被捕的案底照片,突然说:“就因为他为了午夜那点折扣多买了汽油,就因为他在深夜还不得不送货,或者说,就因为我成了瘫子,所以,他就有罪吗?”
她边说边低下头,我能看见不停落下的眼泪,鄂奇哲竟抢先一步递给了她纸巾。
“你是怎么摔伤的?”他问。
少女抬眼和他对视了几秒,又看向父亲的照片。
“当时是课间,去上体育课,突然被人推下楼梯,然后就成了今天。”
“推你的是谁?”
“不清楚。”
少女说完要了父亲那张案底照片的复印件,连告别也没说。
我看着少女消失在风雨中,才又重回正题。
“这个案子硬说,可以有其他的嫌疑对象。”我边说边点开下一张图,屏幕左右分别是健壮的中年男人和枯瘦老妇的照片。
“左边的男人是如今济得小学校长希姆,他和邓先明年龄相仿,几乎同期入职济得,仕途上却永远被邓先明压制,做了邓5年的副校长,原计划邓高升后会由校长助理继任,邓一死,第一个改变命运的是他。如今掌管济得小学12年,在晋古当地很有声望。
右边的老太是先明记忆法协会秘书长帕孔,她应该年过80岁,曾是邓先明多年的秘书,邓一死,风光一时的先明记忆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十几年来骗局的传闻不绝于耳。这个老妇在邓家出事不久就移民美国,身家肯定不菲,如今听说儿子在美国竞选议员。”
“什么叫作硬说?”鄂奇哲又撇嘴怪笑。
“就是实在没办法硬凑,他们和邓家有利害关系,可没到杀人的地步,更别说证据。”
“那我们就先证明黄呈坚不是凶手,上绞刑架可不好受。”他语气嘲讽,却丝毫没玩笑的意味。
三小时后,我们飞抵晋古。
现在是5月,恰好到了西部的台风季,每年这个时候晋古总是被各种狂风巨浪包围着,游客寥寥,一出机场果然阴云密布。
从机场到朗尾海滩车程大概3个小时,我们租的车在风雨前慢慢吞吞,我边驾驶边盯着天边的雨云,急着在大雨前赶到目的地。
而鄂奇哲打给警署熟人打探情况,我只听见他的语气越来越急躁。
“怎么,警方不配合?”
“邓家的案子,晋古警方看得很紧,拖拖拉拉十几年,嫌疑人马上就要被执行死刑,现在没人会旧事重提。”
“没有第一手资料,我们该怎么办?”我能听见远空的雷鸣,不禁又狠踩油门。
鄂奇哲猛吸一口烟,又笑着挑高音调:“车到山前必有路,瞧,这不是到了吗?”
浓雾下那座小岛的轮廓若隐若现,像是海市蜃楼,也像是那个梦,朗尾终于到了。
邓家别墅旧址果然空在那,不过是楼群间的一处空地,数百平的土地,甚至连荒草也没有,像一片荒漠。
朗尾这片细沙滩至今仍是富人区的度假胜地,傍海错落的各式别墅密密麻麻,快要填满这座小岛。
我们找到这片社区的物业公司,唯一亲历这件事的是安保队长,当年刚满20岁的他正值当班。
“因为房屋是木质结构,所以烧得很快,我在值班室看到起火就赶到现场,也不过两三分钟,消防队员差不多十分钟内就赶到,因为下大雨,本可以灭火成功,可这场火却很邪门,越烧越大。”
我观察到这个男人额头布满了一层细汗,很客气问:“当时听到有人呼救吗?”
“完全没有,警方也反复问过我,我确实没听到任何声音”。
安保队长十分坚决说。
“听说尸体的位置很奇怪,你在现场听说了什么吗?”
对方很嫌弃地皱眉:“这全是后来的传闻,当时看只是件普通的失火案,但后来越传越邪,这件事让朗尾萧条了很多年,这几年才有了起色”
鄂奇哲却只关心窗外风暴中的海浪,它似乎在愤怒着,企图要毁了什么。
“朗尾现在可不是个度假的好时候。”他喃喃自语道。
“那当然,从5月到8月末,这里的气候可说变就变。”安保队长附和说。
“我说呢!”鄂奇哲特意回头感谢似的冲对方笑笑,然后示意我可以结束对话。
讽刺的是,朗尾当地消防队竟毁于一场大火,从此被合并到其他城镇,除了在网上盛传的那段现场视频,其他一无所有。
火灾中无人呼救,莫名传播的邪门传闻,还有如此戏剧化消失的消防队,巧合叠加意外,这绝对不同寻常。
而我们只能冒着大雨,全力以赴冲进汽车,却仍浑身湿透。
“我们去晋古。”鄂奇哲放躺副驾驶的座椅,准备美美睡上一觉。
“这就走了?”
“你先把车开回到案发的那栋别墅,然后计算从别墅到达高速路口的时间。”
我按照他的指示做,通过高速口时,恰好用了15分钟。
“就过来测量一下时间?”
“足够。”
“足够什么?”我迷茫了。
“你先分析。”他打了个呵欠。
我全神专注于前方,心却盘算着一个小时内发生的每一件事。
“案发时间在6月21日,朗尾正好进入台风季,那天还是个星期二,按常理邓家不应该出现在朗尾,而那天黄呈坚恰好也出现在朗尾,巧合太多。有几种可能,邓家当时事出有因出现在朗尾,但绝不是度假,在潮湿雨季到木质别墅里待着,想想关节就疼,但他们为什么非要冒着暴风雨赶到朗尾呢?”
“因为绝不会有人想到他们在朗尾。”
鄂奇哲这句话似乎让前方更加迷离起来。
“难道他们在躲什么?那么黄呈坚绝对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替死鬼,他是被人故意调到那去送货?”
他仍闭着眼睛,我能听见那急促呼吸,片刻后他才开口。
“有人在这起杀人案上制造鬼怪的传闻,无非是心虚。到了晋古,我们兵分两路,我去拜访邓的亲友,你去查查当时黄呈坚接到那笔订单的情况。”
我刚要开口,却听见鼾声响起,鄂奇哲倒有闲心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