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名侦探社,我们废寝忘食研究油画和草稿,油画是鲜亮的花园,背后却藏着血腥的草稿。素描笔法冷静,毫不拖泥带水,陈定为真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鸣冤?
颚奇哲整一天未发一言,开口已是日出。
“这个案子挺有意思。”
看来他同意接受委托。我早整理好思路,正好倾诉。
“陈定为失踪地点是距首都200公里的郊外,周围都是深山。当时他们借宿画家达生的后花园写生,4月1日抵达花园写生,4月16日陈定为失踪,整整两周时间里,没有证据有其他人出现。被害人陈定为就像他姐姐所说,是个挺有才华的少年,在3月刚通过法国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面试。前途大好,缺乏自杀的理由,如果这是一起谋杀,那同行的两男两女绝对嫌疑最大。”
“理由?”
颚奇哲说得轻飘,分量却重,我必须得接住。
“三点怀疑,一方面根据当时警方证据,这四个人一口咬定是陈定为在他们入睡时失踪,但报警时间却在早上10点,他们根本没仔细找就直接报警,非常可疑。第二当然因为那几幅画。陈定为在写生那两周里就画了这五幅画,之前他把自己的画都烧了,只留下这五幅。”
“这更说明,他可能厌世自杀啊。”他还是语带讥讽。
“最最重要的,如果他是自杀,警察在周围搜山整整一个月都没找到尸体,自杀无所谓就是跳崖、服毒、上吊,尸体不可能找不到,除非,被人藏起来。”
“没有尸体,没有动机,没有现场,没有证词,只有——”颚奇哲说着又把目光放在那几幅草稿上。“这几幅画。”
我盯着画上被剖开肚子的少年,如果他真被同伴所杀,那这一笔笔都是鲜血,而不是石墨。
“陈定为和当时两男两女同属于美院附中的实验班,是精英荟萃的重点班。学生本来有11个,其中6个因为合作项目到意大利游学,那年事实上整个班级只有他们5个人。班主任叫胡静文,后来因为这个事受到牵连。这次写生是为了参加附中每年最重要的艺术展。”
说到这我停下,直到他从沉思中抽离出来,我才问出了那个问题。“所以这四个人,先从谁开始?”
他指着最后一幅画,那个匍匐在地的少年。
“如果这画真是预言,拿了他心脏的必然是主谋,肠子和断臂的是同犯,只有这个人还有些良知。”我也赞同道。
颚奇哲抖了下嘴角,冷冷地说:“谁知道他趴在地上是在哭,还是笑?”
我鸡皮疙瘩裹了一身,故作镇定接着说:“因为没露脸,根据排除法这个人应该是范志永。进美院附中是因为文化成绩差,被经商的父母插班送进来。毕业后,依靠家族背景成了著名软装设计师,因为样貌不错,女人缘很好,经常出入各种上流派对,名头很响。”
因为陈定梦前期调查非常详实,倒省去了很多时间。
照片上范志永是个仪表堂堂的青年,相貌英俊,甚至在我之上,搭配186的身高,在美院附中里应该也是风云人物。
“那就从他开始。”
他扔了这一句,又陷入沉思。
找到范志永这个人并不难,但了解他却不容易。陈定梦详细记录范志永这十七年来的变化。陈定为失踪后几个月,他被家人送去美国,待了整整十年。期间因为吸毒进过三次监狱,强制戒毒了六七次,最后才成功,混了个文凭,化名Dustin回国,经常在网上发改装的家居设计,没想在自媒体时代一炮成名,现在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和一档固定电视节目,Ins被50万人关注,几乎夜夜笙歌,成了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
颚奇哲一页页浏览范志永的社交主页,黏在嘴角的香烟只剩一丝烟火,声音格外含糊不清。
“这个案子得秘密调查,如果是集体作案,会给他们串供的机会,还涉及到名人,不要打草惊蛇。你去一趟范志永在美国待过的戒毒所,他能戒毒成功改头换面,一定经历了什么重大事情,也许有线索。”
第二天一早我就降落在洛杉矶,LA西部有一家教会主持的戒毒所,范志永就在那摆脱了多年的毒瘾。
这里戒毒方法除了医疗,更多是要靠人对信仰的谦卑。一位年迈的修女接待了我,她带着我来到祷告室,前排的一个人正毒瘾发作,在两位修女怀里全身抽搐。
“愿主看护保守他。”修女默默祷告。
“Dustin是天主教徒?”我问。
修女嬷嬷慈爱地笑着摇摇头。
“当年他昏死在街头,是我们救了他一命,虽然他并不是信徒,但我相信这是主的旨意。”
“他当时什么样子?”
“很沮丧,也很悲伤,天天坐在祷告室里,向主忏悔。”
“忏悔什么?”
嬷嬷笑了,握住我的手。
“这是主与他之间的祷告。”
“他提起过一个叫陈定为的人吗?”
嬷嬷摇摇头。
“那是他17岁时失踪的同学,也许和他有关。”
“他只说过曾做了一件错事,让他一辈子忏悔内疚的事情。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
前排那个人冲破修女的阻拦,如动物般嘶叫发疯地跑过来,却被嬷嬷上前一把搂在怀里,那个人咬住嬷嬷枯老的手,直到鲜血从齿间流下来,而嬷嬷的另一只手却还在抚摸着那个人,如怀抱婴儿。
嬷嬷看着我笑说:“人生而有罪,希望早日悔改过犯。”
可如果是犯罪,并不仅仅是悔改,更必须承担法律责任。
在洛杉矶的时光,范志永只是快到期末才在三流大学里露面,除了买毒品就是独居在平房公寓里,大学的老师同学甚至不认识他,他就像孤魂野鬼在美国飘了十年,直到2012年,突然转变,戒毒成功,好像解开枷锁,开始了新的人生。
所以2年,至关重要。
范志永的INS也是从这一年频繁更新,开始潜心在家居设计上。我翻看他当年的记录,发现当时他总跟这一个叫charlotte女网友互动,这个人就在LA,也是我要到访的第二个目标。
她个人主页上发了张工作照片,我顺着坐标找到那座大厦,金发女孩要比Ins看起来憔悴,可谁又不是呢?
我以撰写范志永经历的记者自居,并且印了一张名头很响的假名片。那女孩很吃这一套,开始对范志永侃侃而谈。她是他最初的粉丝,从线上发展到现实中的朋友,甚至当过炮友,这一切都终止在2012年。
“他为什么突然回国?”
金发女孩拍了张海景自拍后,才噘着嘴说:“有个同学过来找他,那女孩还挺漂亮呢。”
“女同学?中学的?”
“具体不清楚,反正很漂亮。”
我找出那两位女嫌疑人的照片,金发女孩果断指出一个人。我立刻起身,拨通了奇哲的电话。
那个女孩我看画时就觉得很美,而名字更美——叶紫。
叶紫是这四个人里外形最出色,事业也最成功的那个。
她和范志永一样是插班生,美院附中时期成绩平平,大学后一鸣惊人,成为著名旅美画家,至今仍生活在纽约。这些年以圣经启示录七印为灵感,创作了著名组画《末日狂欢》,对外宣称将在今年完成该系列的最后一幅。一旦完成组画,价值将难以估计。
她就是在画里手捧一节肠子的短发少女,眼角微垂,尽管这样,她仍然那么美,艺术化的美,特别适合做人体模特。
她也是陈定梦最怀疑的对象,理由是她美院毕业展中受人关注的那幅画。
还是那座花园下的玫瑰花藤,驻留在日落时刻,天地间只剩一丝光线,花草树木失去光泽的那一刻。
作画的角度,甚至笔法,还有那莫名的绛紫色,都与陈定为如此相似。
而这幅画的名字就是——《秘密花园》。
陈定梦在傍晚不请自来,窗外的光线逐渐和画里的微弱连成一片。走进无名侦探社后,她的眼光就一刻没离开过投屏上的那幅《秘密花园》。
“这十年,我找了很多圈内鉴赏家,除非是临摹,否则不可能出自第二个人的手笔,而且她的作品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幅这样的画。我试了很多方法控告她抄袭,可又怎么样,现在她的一幅画随随便便都能卖上百万。”
“你弟弟喜欢模仿莫奈,也许叶紫喜欢模仿你弟弟呢?那半个月里,她肯定见过那些画,拍照再临摹绝不奇怪。”
“还记得我弟弟少的那双眼睛吗?”
难道真隐藏在这幅《秘密花园》之下。
“叶紫马上要办个人展,那幅画在列。”
鄂奇哲接过陈定梦递过来的宣传册,只看封面就笑了。
“开展时间就在莫奈巡展结束的第二天。叶紫的画展也叫秘密花园,同一个场馆,同样展名,火药味不小啊。”
“这些年我到处找人鉴定她抄袭,我们早成了冤家,这次我弟弟展出的这几幅画造成轰动,估计对她刺激不小。”
“奇怪。”鄂奇哲又拖长声音。
“什么?”陈定梦挑眉诘问。
“如果叶紫参与了谋杀,她不该和你硬碰硬,未免太树大招风了。”
陈定梦突然尖利地划出一声笑,惊了我一下。
“你这么说,说明根本没仔细看我给的材料,这个人可谓厚颜无耻至极,她有今天的成绩,你以为真的是那些狗屁才华?是靠着睡了一个又一个老男人。在附中那会就是有名的公共汽车,十几岁就当了全裸模特。她怎么做,我都绝不意外。”
陈定梦所说的材料,不过是她自己写的一大段对叶紫的陈述,里面充满了蔑视和侮辱,作为艺术投资大家却抓住人体模特这事攻击,我不免对这位外表清高的女人看低了几分。
“叶紫的材料我看过了,无非就是当人体模特,和几个老师同学纠缠不清,年纪轻轻成功,如今有钱又漂亮而已。至于你说的厚颜无耻,我真的没体会到。”鄂奇哲饶有兴趣回应。
“她和定为也有过关系。不过她是在玩弄他的感情而已,不知道这够不够理由。”
陈定梦说完从皮包里掏出了一本日记。
“这个可不会污蔑她。”
说完,她几乎又差点流泪,起身要走。
“您先等一下,有件事我们想要您帮忙。”
“什么?”
陈定梦离开后,我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
“明知叶紫和范志永有着某种联系,为什么不接着调查他们之间的关系?”
“案卷你也看到了,这几个人明显在串供,无论是掩盖罪行,还是洗脱嫌疑,证词太过一致,显然是事先商量好的,正说明他们四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想知道真相,就必须要找到那个裂缝。”
“裂缝是叶紫?”
“她和陈定梦针锋相对了十年,如果她是凶手,一定会淡化陈定为这个人,可她不,在这些年的采访中,她从不避讳陈定梦的指责,还迎头反击,再厚颜无耻也不致如此吧。”
“可这两幅画实在太像了,不怪陈定梦疑心。”
“这就更不符合常理,事实证明叶紫是个很有天分的画家,坦白讲,远在陈定为之上,她为什么还要冒险选这幅画来引起陈定梦的注意?这次开画展也摆明要和陈定梦硬碰硬,太不寻常。”
可他又歪着嘴笑了。
“不过陈定梦有一点没说错,这女人确实不检点。我查了她的医疗记录,16岁打胎不慎导致终身不孕,可惜这张漂亮脸蛋。”
“具体时间是——”
鄂奇哲从铺满桌面的文件里翻出几页纸。
“2001年12月,案发前的半年。孩子爸爸就说不好是谁,也许这几个少年都有可能。”
听鄂奇哲这么说,我不自觉将目光移到了第三个男人身上,那个手握心脏的少年。他手握的也许不是心脏,而是解开这个案子的钥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