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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还是在市政府一号会议室里，市委副书记、市长洪海涛亲自主持市政府常务会议，专题研究部署新农村建设工作的推进事宜。
开会前，五十出头的洪海涛穿着夹克衫，衔着烟斗，跟坐在身边的文至清开玩笑：“至清啊，你是我们市政府领导班子里的少壮派，有创新意识、有实干精神。虽然你刚来湘北市，但看问题看得很准嘛！有了你这样的实力派，咱们湘北市的农业肯定会大有希望。”
跟洪海涛的随意着装不同，文至清在工作日里总是西装革履，打扮得十分正式。听了这话，他本能地开始琢磨起来——在政界，“琢磨人”堪称基本功，尤其要把上级琢磨透彻：对方根据什么说话、为什么说这话、背后有什么用意。要是连上级都琢磨不透，只能说这个人的政治智慧远远不够用。很显然，洪市长一定是看到了他上任伊始接受采访的那条新闻，这番话也是针对他那天在电视上谈的“农业产业化”内容而言的。文至清平常格外低调，很少发表意见，就连上任初跟书记、市长单独沟通时，也只说过几句套话；加上刚来没几天，洪市长对他的了解，肯定只能通过那条新闻——这么看来，洪市长的话不过是寒暄客套，是给自个儿鼓劲加油，没别的特别意思。不过，以后还是要一如既往地谨慎，不能再轻易接受记者采访。除了指定的新闻发言人，要是哪个官员频频在电视上露面，既显得爱出风头，又容易言多必失、造成不良影响。
洪市长的话音刚落，文至清就瞥了一眼对面架着的摄像机——那家伙看着像一杆机关枪，正虎视眈眈地对着他，让他稍稍有些不安。媒体这东西，既能成事，也能坏事，不得不小心对待。
他随即笑着回应：“有市长您掌舵，咱们湘北的农业基础又这么好，湘北市的农业自然会大有希望。”
洪海涛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哈哈笑了两声，然后用烟斗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子，大声宣布：“开会！”
安惟楚带着摄像记者，坐在洪海涛和文至清对面第二排的位置上——前排是农口系统各部门的负责人。农业局局长范思平进来时，特意跟安惟楚打了个招呼：他经常给安惟楚提供新闻线索，两人早已是老朋友。摄像记者不时站起来调整摄像机角度。
会议还没正式开始，安惟楚就格外留意会场里的交谈，不时在采访本上记录着什么。在她看来，真正有新闻价值的内容，往往藏在与会者的随意交谈中；而那些程序性发言，多是场面上的话，不一定有太多实质价值。
杨柳就坐在安惟楚身边。安惟楚把参会的几位市领导名字一一写下来，生怕漏掉谁，写好后还特意请杨柳帮忙核对。
作为一名时政记者，必须格外谨慎——要是漏报参会领导，或是搞错领导排名，简直算“政治错误”，是要被处罚的。安惟楚的一位男同事就曾犯过严重错误：不过是在后期编辑时出了纰漏——上字幕时，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把市长洪海涛的头衔标成了“农民工”。更不巧的是，那天林建云审片时，刚好在跟《新闻联播》制片人讨论第二天的选题，结果这个离谱的错误竟被直播了出去，观众眼睁睁看着电视里接受采访的洪市长，头衔变成了“农民工”。洪市长本人倒没发火，知道凡事难免有差错；但市政府秘书长非常生气，直接打电话给林建云，严厉批评了这种情况。后来，那位记者被停职一个月，林建云也亲自给市政府递交了书面检讨，这事才算了结。林建云后来在新闻中心会议上说，想起这事还心有余悸——因为那段时间“法轮功”闹得厉害，新闻媒体也在跟踪报道，要是一不小心，在洪市长讲话时把字幕打成“法轮功分子”，那就不是“记者停职、主任写检讨”能解决的了。从那以后，湘北电视台新闻中心对时政记者的要求变得极为严格，还专门组织了好几轮培训。
安惟楚每次都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这些年来，不管是在校学习，还是进湘北电视台工作，她都是凭着“做事认真、尽力而为”的态度取得成绩的。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出过错——有一次，她参加市委、市政府组织的大型会议，采访了几位县委书记，结果把一位县委书记的姓搞错了：人家叫“李浩”，她却在上字幕时打成了“杨浩”。后来，那位县委书记的秘书好几次提起这事，虽然没找台里告状，也没人追究，但安惟楚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从那以后，她变得更加谨慎。
会议先是由市农办主任黄河介绍新农村建设工作现状。黄主任用五个“新”概括湘北市的新农村建设：“集体经济有新发展、农民收入有新提高、全市上下有新行动、农民社会事业有新进步、农村面貌有新变化”，随后还一一举例说明。
黄河汇报时，文至清不易察觉地皱了两次眉——他特别不喜欢这种官样文章，更想听实实在在的情况和问题。可他刚到一个地方，不能锋芒毕露，还是要入乡随俗。于是，他立刻收敛了不耐烦，表情变得平和，认真听起汇报来。
而文至清这细微的表情变化，恰好被安惟楚捕捉到了。以她的率真性情和职业敏感，几乎要拟出这样的新闻标题：《主管副市长的两次皱眉——探讨湘北市新农村建设中存在的问题》。但这种“出位”的标题，只能在她脑海里像小蝌蚪一样晃荡两下，就乖乖消失了——《新闻联播》是宣传党的方针政策的窗口、展示改革开放成就的舞台，必须以弘扬主旋律为主。批评报道、负面报道不是不能做，但要格外谨慎、少而又少，还得经过领导层层审批。更何况，文至清在整个听汇报过程中，只皱了两次眉，大部分时间都在颔首表示赞许。
各部门情况汇报结束后，就该文至清表决心了。洪海涛宣布让文至清发言，安惟楚赶紧示意摄像记者录像，可文至清立刻朝她投来警告的一瞥，目光里的“语言”格外严厉。安惟楚吓得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头。
文至清说：“非常感谢各部门负责同志的情况汇报。大家知道，我刚来湘北，情况还不够熟悉，去看过的现场也很有限。这次我只说一句话——新农村建设，既要落到实处，又要有足够高的起点、足够好的规划。好了，等以后熟悉情况了，我再拿出具体思路跟大家讨论。现在，还是请洪市长做指示。”
一阵掌声后，洪海涛开了口。他对湘北市的农村工作了然于胸，真诚表示政府会全力支持文至清的工作，要“突出重点、加大投入”；他认为，只要抓好班子建设、树立好典型，新农村建设很容易做出成绩、造福百姓。
安惟楚收拾好话筒和采访本准备离开时，文至清恰好从她身边经过。他稍一犹豫，停了下来，举起右手，单独伸出食指，对着安惟楚的话筒点了点，压低声音，用略带威胁的口吻说：“小安记者，别再给我添麻烦啊！不然我会找你们林主任‘算账’的。”话音未落，他便扬长而去。口气看似严厉，但其中的亲切感，还是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安惟楚没来得及说什么，只来得及对着文至清的背影，笑着眨了眨眼睛。她当然不会再给他出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