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网络上近来流行一个新词汇:“公家男人”。据定义,“公家男人”是指事情多、应酬多,基本不属于家庭,与家庭成员相处时间极少的男人;是指不用在家吃饭、基本天天有人请吃,基本不会按时下班回家、基本天天需要“加班”的现代男人。这类男人通常有一官半职——大到高官,小到股级干部,时常穿梭于酒桌与各种圈子之间。
凌蓝觉得自己的老公文至清,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家男人”。起初,她对文至清把家当旅馆、成天不回家吃饭颇有抱怨,但慢慢也理解了他——男人,就是“难人”,压力大、事情多,实在不容易。所以,只要文至清回到家,凌蓝总会尽可能亲自动手,希望全方位照顾好他。
文至清手里握着一本《明朝那些事儿》,躺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边翻书,一边看电视。这天晚上,他推掉了一个不重要的应酬,早早回了家。“每天尽可能准时收看三档电视新闻”,是他从政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之一,步骤基本固定:先看所在地区的新闻,再看省台新闻,最后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以前他在外县当县委书记时,就看那个县的新闻;现在到湘北当副市长,自然要关注湘北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他能从电视里了解很多信息——比如什么会议有哪些领导出席、哪些缺席,还有一些人在镜头前瞬间流露的表情,这些都能让他捕捉到普通人察觉不到的微妙信息。当然,大部分领导都懂得“戴面具”,会用一张招牌式的笑脸掩盖真实情感,但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逃不过文至清锐利的眼睛——尤其是在有“风吹草动”的时候。
文至清平常应酬多、公务忙,看电视的地点也不固定:有时在家,有时在办公室,有时甚至在酒店包厢里。身处政界,应酬本就难免。如果一位政府主要领导应酬少,无非两种情况:要么,他有足够实力,不在乎那些可有可无的应酬;要么,无缘无故减少应酬,这往往是危险信号——他很可能被边缘化了。文至清两种情况都不是,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不得不去应酬。
“农产品丰收在即,湘北市农业产业化会有什么新策略?请听新上任的副市长文至清的安排部署。”
女播音员念完这段导语,文至清马上在屏幕上看到了自己。他听见自己说:“农业产业化的问题,政府已经有安排,包括建工厂、找市场、发展订单农业,鼓励民间建立各种农业协会,我们的工作会一步一步做下去,必要的时候,我这个市长还会抽出时间,给农民兄弟当当推销员。”他看着电视上侃侃而谈的人,有些惊奇——几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自己,这种感觉很奇妙,带着一种“要命”的新鲜感,仿佛看到的是一个与自己关联不大、却又格外熟悉的“另一个人”。因为平常不肯接受采访,他很少能在电视上长时间看到自己的形象,大多只是一个镜头,一晃而过。他也说不清,今天为什么会轻易接受记者的摄像机。
他模糊地想起那个带着“志在必得”神情采访他的年轻女记者。当时,他正注视着会议室门口,所以她和摄像记者走进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他注意到她长得清秀,气质也很好,更让他觉得“既熟悉又耳目一新”的是——她居然扎着两条小麻花辫。这年头,年轻姑娘要么烫发、染发,要么把头发剪得像男生一样短,花样层出不穷;扎麻花辫的,实在不多。也许她们觉得扎辫子麻烦,又或者嫌这种发式老土。可事实上,扎麻花辫的姑娘,只要气质够好、长得够漂亮,绝对非常耐看——还能勾起四十岁中年男人的怀旧情结。想想看,两条小辫子随着年轻姑娘的头部转动,在肩上摆来摆去,多像一串青春的音符啊!文至清看到安惟楚的那一瞬间,心底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这种感觉,不能不说与那两条麻花辫有关。对他来说,这种感觉很罕见:他平常很少特别关注年轻女性,这突如其来的亲切感,当时就让他微微有些惊异,甚至愣了一下。也许,这就是后来那位记者递过话筒时,他没有强行拒绝的原因——明明知道她在玩一个小花招,却不忍心拒绝。真是有些奇怪。这不能简单用“怜香惜玉”来解释,因为在原则问题上,文至清从不会“怜香惜玉”。以前,他曾因为拒绝采访,让无数美女记者产生过强烈的挫折感。人各有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换作平常,他很可能会伸手不客气地挡开话筒和摄像机,表示“可以说话,但不能录像”。可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就那样听任女记者把话筒递到面前,好脾气地让他们录像。
文至清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位记者的名字——安惟楚。“真好,好名字。”他心里想着。可为什么后来她的表情有些特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问:她为什么会问自己“是不是当过老师”?他当过老师这件事,除了特别熟悉的人,没几个知道。采访结束时,她好像还想说什么,可惜当时他很匆忙,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何况,那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多有不便。不然,他倒很愿意跟她多聊几句。
政府官员与年轻女记者的关系,往往比较微妙:两者因工作需要,会有一定接触;而“英雄美人”最容易惺惺相惜,也更可能产生暧昧——所以,一般官员常会刻意与年轻女记者(尤其是漂亮的年轻女记者)保持距离,避免传出绯闻。这个“潜规则”,文至清知道,也一直严格遵守。
文至清的私人手机响了。他有两部手机:一部用于工作,大部分时间由杨柳保管;另一部是私人用的,号码极其隐秘,知道的人很少——能打进这个电话的,都是交情极深的朋友。
电话里传来林建云的声音:“老同学啊,今天被我们台里的美女记者顺利‘摆平’了吧?哈哈,我可是知道,你一般不接受记者采访的!”
文至清开心地笑了:“那还不是因为你‘教导有方’!下次,我找时间,咱们好好聚聚!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我还想念你的葡萄美酒和‘有色段子’呢!”
林建云也笑了:“好好好!下次我把我们台的美女记者也带来,一起喝酒,不醉不归!”
文至清开玩笑说:“美女记者就算了吧!你别制造机会让我犯错误啊!你明明知道,我这个人关键时刻,可能意志不够坚定!”这样的玩笑,文至清绝不会对第二个人开——他很清楚,自己其实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这不过是句玩笑话,可要是让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说不定就会成为不怀好意的话柄。身在政界,就是要这般如履薄冰。
那边林建云哈哈大笑着挂断了电话。这边,凌蓝端着热水走过来,拧好毛巾,让文至清擦脸。她一边看着他擦脸,一边说:“刚才是林建云的电话吧?好久没见他来咱们家了,改天你约他来吃顿便饭呗!”文至清假装认真洗脸,没接话。凌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题可能不受欢迎——是啊,她不该表现出“听到了电话内容”,更不该聊与电话相关的事。“不过问文至清的工作和电话内容”,是夫妻俩多年来不知不觉形成的默契,也算是他们家庭内部的“潜规则”。刚才,凌蓝其实是一边打水,一边特意侧耳听文至清说话的——尤其是听到“美女记者”“制造机会犯错误”时,她觉得耳朵里像钻进了一只小飞虫,嗡嗡直响,又痒又难受。文至清平常很少开这种玩笑,这次是怎么了?难道真遇到让他动心的美女了?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有些难受,所以才会不自觉地多嘴。
文至清从外县调到湘北市任职前,凌蓝已经先行一步,到市财政局企业科任副科长。她平常应酬不多,工作生活都很规律,家里的事基本由她一手打理。普通家务活一般由阿姨负责,但凡是与文至清相关的事,凌蓝都会亲自动手。她迎来送往、敬老爱幼,家里的事务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面对这样温存贤惠的妻子,文至清无法不心存感激。他们的儿子文一鸣今年15岁,在本地一所知名的寄宿中学读书,只有周末才回家。小家伙壮得像头牛犊,性格也开朗,动不动就拍着文至清的肩膀,叫他“文哥”或“清哥”。“什么世道?哪有儿子把老子叫‘哥’的?”文至清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摇了摇头。不过,小家伙这么叫了两三个月后,不知是觉得没意思,还是伦理意识终于占了上风,后来就不这么叫了,依旧喊他“老爸”。
凌蓝倚在门边看着他,笑着问:“想儿子了吧?”
文至清反问:“你怎么知道?你会读心术啊?”
凌蓝嗔笑道:“除了儿子,还有谁能让你这么高兴!”
文至清又笑:“还有你啊!我想你的时候,也这么高兴。”
凌蓝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算了吧,少给我灌迷魂汤!”
凌蓝和文至清是高中同学。她当年也是校花,是许多男生的梦中情人;而文至清人品好、学问好,长得又帅——两人高中时就互相吸引、彼此暗恋,却谁也没说破。大学期间,他们天各一方,靠书信往来,一毕业就设法调回老家结了婚。他们之间的第一封信是文至清写的,他完全没想到,那一页纸的简单问候,竟换回了凌蓝一封六页纸的长信。两人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到一起,没有谁刻意追求谁。有时凌蓝会开玩笑说:“当年真该矜持点,让你也尝尝追女孩子的滋味。”文至清就笑着回敬:“你不知道你老公当年多抢手?那时候你要是太矜持,恐怕今天的文市长夫人就不是你了!”凌蓝笑着骂他“臭美”,反唇相讥:“哼!你要是不跟我结婚,说不定这个副市长的位置,也轮不到你坐!”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结婚二十多年,夫妻关系(自然包括性关系)一直很和谐——像他们这样美满的夫妻,并不多见。
深夜,凌蓝已经睡着了,文至清却用手枕着头,毫无睡意。从当年的中学物理老师,到如今的副市长,文至清这大半辈子的路,可谓顺风顺水。他有良好的家世——一位亲伯伯在中南海任要职;他对自己要求也严格,一直很努力。他知道,在中国,要想在政界走得顺利,“自身努力”和“官场人脉”缺一不可。当然,人脉这东西,不管做什么,有现成的亲友当人脉固然好;要是没有,只要真心想做成事,也能自己创造人脉。别抱怨领导“只用亲信”——领导也是人,要是根本不了解你,又怎么会重用你?当然,那种无原则的阿谀奉承也不可取——只喜欢听奉承话的领导,肯定不是好领导,也不值得追随。总之,凡事都要自己平衡、把握。当年,文至清大学毕业后先当了几年中学老师,后来觉得教师生活太单调,无法施展抱负,正好赶上行政机关招考公务员,他便报名参加了考试——从此走上仕途,也算是“学而优则仕”。
可真正入了仕途,他才发现,很多事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高处不胜寒”啊!他有时觉得自己活得很累——主要是“心累”。《菜根谭》里说:“贪得者身富而心贫,知足者身贫而心富;居高者形逸而神劳,处下者形劳而神逸。孰得孰失,孰幻孰真,达人当自辨之。”在长辈的影响下,文至清自幼熟读《菜根谭》,颇懂其中真意。他的理想是做个有建树的官员,造福一方,同时做到“知足常乐、神逸形也逸”。可真的进入权力核心,他才知道,所谓“神逸形也逸”,几乎是幻想——每天忙得团团转,压力也很大。
是啊,得尽快安排时间,跟林建云喝喝酒,好好放松一下。林建云,下次会不会真的把那位女记者带来?这么多年,文至清遇到的诱惑不少——形形色色的女人,带着形形色色的目的对他献殷勤。他承认,自己偶尔也会对其中优秀的女人动心,但仅仅是“心动”而已,从没有过任何行动,哪怕是被动的行动。他一直与绯闻绝缘,保持着良好记录——因为每次一想到凌蓝、儿子,想到自己的政治前程,他就会立刻收心。
“与人打交道”是文至清的拿手好戏。他有个观点:“要想成为称职的政府官员,第一个基本功就是——在很多场合,你必须是个‘男女老少通杀’的人,让每个人都喜欢你。”这话怎么理解?说白了,要想做个有作为的官员,必须有足够的人格魅力。不是说要刻意讨好谁,而是要发自内心地关怀每一个人;最低限度,要让别人觉得你是真心在关心他。除了少数人格反常的人,谁不希望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关怀呢?但有一点是例外——对待年轻漂亮的女人。
文至清与年轻漂亮的女性打交道时,有自己的“哲学”——这还是受《菜根谭》的影响。《菜根谭》里说:“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他和所有正常男人一样,当然愿意跟年轻漂亮的女人打交道,但事情一结束,就会立刻清空思绪,有意无意地“忘记”这个人。与她们相处时,他还会特意表现得矜持些,拉开一点距离——不然,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扰。要是把握不好分寸,那些被宠惯了的姑娘,会想当然地以为他多喜欢自己,胆子大的甚至会主动来“骚扰”他。他可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周旋。
可此刻,文至清心底突然掠过一丝惊慌——因为他发现,自己不但没忘记安惟楚,反而在盼着早点见到她。心底的声音告诉他:想见林建云,不过是个借口;真正想见的,是那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为什么会这样?仅仅因为她年轻美丽?不,他见过太多比她更漂亮的年轻女人。那是因为那天她在他心里留下了未解的疑问?
文至清没系统学过心理学,完全不知道“未完成事件情结”在人性中蕴藏的巨大力量——也就是说,人性追求“完整”:如果一件自己关心的事(哪怕只是解开某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疑问)没能完成,内心就会渴望“完成它”;这种“想把事情做完”的愿望,会变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动力,藏在潜意识里,让人时刻保持警觉,寻找机会去完成这件事。这就是“未完成事件情结”,其严重程度因人而异。像文至清这样追求完美的人,其实很容易被这种情结困扰,却不自知。除了“未完成事件情结”,与之相近的还有“追求完美情结”——据说三国时期的儒将周瑜精通音律,听人演奏时,即便喝多了酒有些醉意,只要演奏有一点差错,都瞒不过他的耳朵;每次发现错误,他都会看演奏者一眼,微微一笑,表示提醒。这就是“曲有误,周郎顾”。不少才艺双绝的年轻女子暗恋风度翩翩的周瑜,为了让周瑜看自己一眼,故意弹错曲子——周瑜果然会看她们一眼,微微一笑。这些聪明的姑娘,其实是无意中利用了周瑜的“追求完美情结”。当然,有“追求完美情结”的人不多,但有“未完成事件情结”的人却很普遍。安惟楚无意中触发了文至清的“未完成事件情结”,让他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起她,想起这件与她有关的事。
不懂这些道理的文至清,只知道此刻脑海里一次次闪过那张“茫然发呆的美丽脸庞”——那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一点点推近。他的心中,顿时弥漫起一股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