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次农业工作汇报会在市政府一号会议室举行。
一栋砖瓦结构的小红楼坐落在一片樟树林中,显得古朴而庄重,门口有武警站岗,颇有些神秘气息。新的政府办公大楼即将竣工,到时候,这栋曾有多位历史名人主持过工作的旧房子,将被当作文物保护起来。安惟楚和摄像记者给武警看了采访证,直接走了进去。会议室在二楼,走上木质楼梯,顺着木地板铺就的走廊笔直往右走就能到——整个会议室面积约一百平方米,中间一张椭圆形大桌子占了总面积的五分之一,两三圈椅子围着桌子摆放,最多能容纳七八十人。
安惟楚和摄像记者轻轻走了进去,与会的领导已经到了。摄像记者开始无声地架设机位,安惟楚看了一眼坐在领导席位上的人——他穿着深蓝色西装,质地一看就很好。那人正好也看见了她,似乎怔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就恢复了平淡的表情。安惟楚估计他就是文副市长。文副市长四十岁左右,五官清秀,颇有学者气质。突然,安惟楚觉得他非常面熟,也怔了一下,还想再细看,一位三十岁上下、斯文秀气的年轻男士朝她迎了上来,一边握手一边自我介绍:“你好,我姓杨,叫杨柳,是文副市长的秘书。”“杨秘书好,我姓安,安全的‘安’,‘惟楚有才’的前两个字,安惟楚。请问杨秘书,文副市长的名字是哪几个字?”杨柳回答:“文化的‘文’,‘水至清则无鱼’里的‘至清’,文至清。”随后两人找了座位,一起坐了下来。
安惟楚在写“文至清”这三个字时,笔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还没等想清楚,脑海里又冒出下一个问题:想知道这次会议有没有明确主题。于是,她继续低声向杨柳询问。
杨柳递给安惟楚一叠文字材料,简单交代:“你先熟悉一下情况,不过文副市长不一定会按这份材料讲。另外,文副市长一般不接受采访,你要有心理准备。”安惟楚含笑着一一应下。
安惟楚特意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刚好九点整。
先是其他官员向文副市长汇报情况,文至清听得很认真。安惟楚一边听,一边低头翻看手中的材料,没发现什么有新闻价值的内容,便顺手把材料塞进包里,又开始琢磨采访文副市长的办法。
她仔细看了文副市长一眼,突然确定自己一定认识他——而且不是一般的认识,他们应该很熟,打过不少交道。可她的脑袋仿佛“短路”了,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何时、何地与他打过交道。这种感觉很怪异:明明知道自己跟这个人非常熟悉,却死活想不起对方是谁,实在折磨人。安惟楚坐在那里挖空心思地想,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脑袋,飞快翻出“真相”,才能安心。她想得太投入,竟有些呆住了。
一阵掌声惊醒了她——文至清开始讲话了。她赶紧朝摄像记者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停机,一直录下去。
文至清说:“湘北市是农业大市,这是大家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我今天要告诉大家,这句话并不是什么赞美之词。”
这句开场白看似不动声色,威力却堪比投下一枚小型炸弹——会议室里立刻响起轻微的骚动。这样的措辞,对于一位刚到任的副市长来说,未免有些大胆,甚至有出风头、作秀之嫌。但安惟楚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做新闻,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就是要有让人听了觉得“与众不同”的内容。
文至清接着说:“大家也知道,我是来湘北主管农业的副市长。为什么说‘农业大市’不是好听的话呢?因为在这个全球化、信息化、工业化的时代,简单的传统农业意味着落后,意味着低产值。我们要加大传统农业的改造力度,加强农产品研发,让更多农民更快地变成产业工人,让湘北市从‘农业大市’变成‘工业大市’‘经济大市’——这就是我今天想表达的主题。”
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与会者互相看看,含笑点头表示赞许。安惟楚飞快地在采访本上记录文至清的发言——她知道,今天的新闻稿肯定不用愁了。
散会时,安惟楚拿好话筒,微笑着、镇定地向准备离开的文至清迎上去,说道:“文市长好!”
文至清微微颔首,却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问:“我的秘书没告诉你,我不接受采访吗?”
安惟楚笑容满面地说:“我不是来采访的,只是受一些农民兄弟的委托,向您转达几个问题。前几天我去了湘北市最落后的农村,几位农民朋友特意交代我,要向政府‘请教’——他们有问题要我问你们这些‘当官的’。”安惟楚故意引用了农民的原话,说“当官的”这几个字时,语速放慢,一字一顿地吐出来,然后略带顽皮地、微笑着看向文至清。
文至清立刻收住脚步,饶有兴致地问:“哦?是什么问题?”
安惟楚把话筒递过去:“今年风调雨顺,湘北市的西瓜、葡萄等许多农产品肯定会大丰收。再过一两个月,各个品种的西瓜就会陆续上市,农民们担心‘卖瓜难’,或者卖不上好价钱——这几乎是个老大难问题。请问文副市长,您对湘北的农民兄弟有什么建议?”
几天前,安惟楚确实去湘北农村的落后地区采访过。那次采访中,一件偶然见到的小事深深刺激了她。当时,采访小组走村串户拍新闻,安惟楚独自在一个大门敞开的农家小院里,看到了这样一幕:一位年轻妈妈不时给幼小的婴儿喂一勺米糊,然后趁孩子吞咽米糊的间隙,挤按自己雪白的乳房。白花花的乳汁像孩子们玩水枪射出的水一样,不停地喷到地上。安惟楚惊讶极了,忍不住上前询问:“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呀?”那位妈妈见院子里来了生人——还是个标致的年轻姑娘,手里拿着电视上见过的话筒,估计是记者——先是有些不好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腼腆地回答:
“奶胀得厉害,又不能给娃娃吃,只好挤出去。”
“为什么不能给娃娃吃?”
“我想给娃娃断奶,好到外面去打工。”
“您的孩子多大了?”
“刚满两个月。”
“才两个月就要给孩子断奶?”
“没办法,家里穷,不出去打工不行。”
闻听此言,安惟楚默然了。对孩子来说,最有营养的食品是母乳,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是母亲的陪伴。可这个孩子,刚降临人世两个月,就要面临人生中最严重的缺失。采访任务很重,时间也紧,安惟楚觉得自己一时无法说服这位年轻母亲,也不知从何说起,便匆匆说道:“其实,母乳喂养对孩子非常重要。如果你爱自己的孩子,最好多陪陪他;实在要出去打工,也最好等孩子三岁以后再走。”说完这句话,她匆匆跑出去,跟摄像司机会合了。
后来,安惟楚又走访了好多户人家,可那“白花花喷射到地上、白白浪费掉的母乳”,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想忘都忘不掉。她发现,村民们最关心的话题,除了外出打工,就是农产品能不能卖出去、能不能卖出好价钱。
此刻举着话筒面对文至清,安惟楚立刻想起了这些问题。其实她的提问内容算不上多有新意,她觉得,应该是自己自信的表情和巧妙的“卖关子”,打动了文至清。
文至清笑了起来,说道:“这件事,本质上是农业产业化的问题。政府已经有了安排,包括建加工厂、拓市场、发展订单农业,鼓励民间成立各类农业协会——我们的工作会一步一步推进,必要的时候,我这个市长还会抽时间,给农民兄弟当‘推销员’。”
安惟楚没有就此罢手,继续追问:“这些措施,其实我们以前也听过。今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做法?”
文至清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回答:“今年会把农产品深加工作为重点,政府会大力扶持一批龙头企业,提供包括资金、技术在内的专项支持。”
安惟楚微笑着道谢。两人相视而笑时,安惟楚的脑海里突然电光火石般一闪——她一边收回话筒,一边急切地问:“文副市长,再冒昧问您一句,您以前是不是当过老师?”
文至清愣了一下,边走边说:“是的,我以前当过中学物理老师。”他回过头,特意看了安惟楚一眼,却没有停下脚步。其实文至清很想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但时间不允许,场合也不合适——众目睽睽之下,多有不便。不然,他倒很愿意跟她多聊几句。
安惟楚站在原地,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那表情里,既有惊喜,又有些茫然。她终于想起来了,也终于知道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