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一个自我感觉良好、时时处处都处心积虑追求完美的女人来说,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噩梦。
安如雪温和地望着她,有意轻描淡写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你知道了真实情况就会有办法的,很容易治好。就怕你自己根本不知道。”
受不了!安如雪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室内弥漫的一种古怪气味几乎令她窒息。
和来访者徐琼见面不到一分钟,心理咨询师安如雪被迫之下不得不做了两件事,或者说,忍无可忍做了两个小动作。
这两个小动作很可能容易不被接受,有些冒险。但安如雪确实是承受不了才做出这种举动,不过她掩饰得非常好。
第一个动作是点燃一盘熏香。
第二个动作是打开窗户。
点燃那盘白玉兰精油熏香的时候,安如雪微笑着说:“我这两天有轻微的头晕,得要香熏一下,希望你不介意。”然后她又顺手打开窗户道:“这种熏香味道比较浓烈,需要开窗透气。”
然后,安如雪拍着胸口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想着自己刚刚出口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这位声名在外的心理咨询师不禁有轻微的歉然。
妆容优雅到完美程度的徐琼完全不知道,导致安如雪点熏香、开窗的,竟然是徐琼自己的口臭。这名来访者清亮的眼神注视着安如雪的举动,脸上是谅解和接受的表情。
口臭这种事,通常自己很难真正发现。而如果这个人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那就更难发现——因为身边的人可能不好意思甚至不敢直接告知真相。
徐琼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比较严重的口臭,她竟然天真地相信安如雪的说辞——是因为女心理咨询师自己头晕才点熏香、开窗户。
“在别人眼里我似乎一切都好,儿女双全,组成一个‘好’字,我自己经济独立、职位也不错,和先生感情很好,而且先生确实非常优秀。”徐琼讲述道。
安如雪听着,内心却纠结坏了,有点开小差。眼前这个美丽而自信的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如此令人狼狈的毛病呢?要不要把她口臭的信息透露给她呢?如果要,又怎么表达呢?
“嗯。”安如雪完全不带表情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而且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警告:必须专注于徐琼所表达的内容。
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必须是耐心而智慧的倾听者、敏锐的发现者。
“既然我到你这里来,肯定还是遇到了问题。严格地说,是我先生有问题。但是他的性格,根本不会接受心理咨询,我试探过他,他很排斥,只好我自己先来。”
徐琼话锋一转,开始描述罗慕雄如何停个车都要反反复复倒腾二十几分钟,如何拿个碗筷都纠结半天,总之,旁人看起来很简单的小事情,他却半天做不好。
“这样的事情,频率有多高?总是这样,还是偶尔如此?”安如雪问道。
徐琼想了想,道:“十天半月就会有一次吧!我没做过详细记录,大概是这样。而且他变得心情越来越不好,愁眉苦脸,容易发脾气。他以前是非常乐观的,以前完全是一个超级好男人。”
安如雪道:“你描述的情形,涉及到强迫、抑郁、焦虑等等一系列症状,毕竟他本人没有来,我不能够轻易下结论。而且,恕我直言,你对于你丈夫情况的表述,准确度到底有多高,我也无法证实。你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或者哪一个最具体的事件让你下定决心来找我?”
徐琼问:“安老师,您是否关注过最近一条关于安保人员杀人潜逃,后来又被抓获的新闻?”
安如雪点点头。适度关注新闻事件是她的职业习惯之一。何况,现在信息传播途径那么便捷,想要不关注都有难度。这个新闻事件她注意了一下,报道说陈某曾经有过抑郁症和脑溢血的病史,如果这个说法是准确的,那么陈某极可能精神有问题。此外,作为一名正当壮年的安保人员,在这样一个驾照如此普及的时代竟然不会开车,那么这位涉事安保的个人能力和综合素质更容易被打上问号。
然而这件事跟眼前的来访者会有什么关系?安如雪忖度着。
徐琼也有意无意沉默下来。
叹口气之后,徐琼继续发问:“安老师您对陈某有一个杀人名单的细节有印象吗?新闻上说是那个名单上有二十多个人。”
安如雪道:“杀人名单?这个我也注意到了。”
徐琼再叹口气,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安如雪,解释道:“这是我无意中在我先生公文包里发现的一张纸条,我偷偷拍了照。”
这应该是一份用红笔写的九人名单,安如雪看着照片,心里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她并不说出自己的看法,只是问:“你觉得这是什么?”
徐琼道:“我先生最近举止怪异,包里藏着这么一份用红笔写在金黄色纸上的名单,加上社会上刚刚又发生了陈某手持名单杀人的事,我心里特别不安。”她看着安如雪,犹豫一阵再接着说:“我先生手里也有枪。他有合法的持枪证。当然,他的枪一般在公司。反正,他也是很容易拿到枪的。”
枪杀案、举止怪异、金色名单。
安如雪不禁坐直了身子。
“你先生是否已经知道你看到了这个名单?”安如雪问。
徐琼摇摇头道:“他应该不知道。我没跟他说,也不敢说。”
安如雪再看看手机上的照片,然后还给徐琼,问道:“上面这九个人,你认识吗?”
徐琼指着一个名字道:“这个名字,黄萍,我猜应该是我先生的初恋情人。因为他的初恋情人也叫黄萍。但我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毕竟同名同姓的人也不少。”
安如雪踌躇一阵,说道:“其实心理咨询能够做到的非常有限,主要是帮助你去看清楚问题,提供心理支持,真正解决具体问题还是要靠你自己。何况,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你带来的还不是你自己的问题,真正的当事人不在场。有的东西属于不能让外人知晓的秘密。目前的状况,你对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很可能我帮不了你。”
徐琼问道:“安老师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呢?这个名单究竟是什么情况?我先生会不会真的也去杀人?”
安如雪正色道:“你不觉得这些问题我也无法回答吗?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答案,你应该去问你先生。不过,你应该也知道,有些问题,也许没有答案,也许不需要答案。”
徐琼叹口气,双手抱头,喃喃道:“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安如雪于是问:“为什么你不直接问你先生呢?”
徐琼道:“我不敢。他最近太容易发脾气,这个人自尊心又特别强,我怕我一问,他又发火。还有,我怕我问他,反倒给他更多的压力。”
安如雪道:“回避或者逃避,也是一种应对方法。但它不见得是最好的方法。”
徐琼问:“安老师,人的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先生近来那么容易发火,我都快不认识他了。”
安如雪道:“情绪主要是一个人对自己内部和外部环境的反应,是一种主观认知经验,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喜怒哀乐。我本人对情绪的段位进行了概括,第一段,自己特别容易失控,喜怒无常,也很容易受别人情绪影响,通常老弱以及无明的青壮年处于这个阶段;第二段,自己的不良情绪能够自己消化,但是很容易受外界影响而失衡,又要重新消化,普通人的阶段;第三段,洞明世事和人性,自己收放自如,对于他人的情绪,明白那是别人的事,自己乐意以及被请求时,可以帮别人消化,这是素质比较高的人的阶段;第四段,自己随心所欲,也能主宰自己掌控的人的情绪,这是高人甚至王者阶段。你先生情绪突然发生变化,应该是他自己面临着内外环境的改变,需要去面对。”她边说边在纸上写下关键词,便于徐琼理解。
徐琼道:“我先生以前可以算第三阶段的人,但是现在降到第一阶段去了。您的意思是说,我应该直接去面对?”
安如雪摇头道:“究竟该怎么面对确实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鼓励你去直接面对,也并不反对你选择逃避,只是想让你知道,解决问题有很多种方式,你可以权衡之后做出决定,并且尽可能考虑好随之而来的后果。这样吧,你现在静下心来,这里有纸和笔,你认真归纳一下你可以采取的措施以及你所要承担的后果。然后我们讨论一下。”
徐琼拿起笔写写画画,一边写着“直接面对”,一边写着“不予过问”,大约十来分钟后,跟安如雪讨论一阵,然后坚定说道:“我还是决定自己去面对他。逃避不是最好的办法。”
安如雪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道:“我觉得你很勇敢。对了,有件事,我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你。”
徐琼道:“什么事啊?安老师你尽管说。”
安如雪道:“有没有人提醒过你,可能你的身体出了点小问题?”
徐琼诧异道:“没有啊!而且我自己好像也没觉得自己身体有问题。安老师您是想说什么?”
安如雪终于下定决心说道:“那我还是直说吧,这样也是为了对你负责,也确实是为了你好。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口腔有异味?而且很严重。”她谨慎地没有直接说出“口臭”这个词。
徐琼愣住,想了想道:“我的孩子不止一次说过我嘴巴臭,我自己偶尔也有感觉。但是,我不知道竟然已经比较严重。”
安如雪真诚地望着她说:“孩子们常常说真话。你自己确实可以去医院看看医生。你看,你是如此优雅美丽的一个女人。”
徐琼一听,一脸震惊,继而有些尴尬和难堪。
是的,她自己一直不自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口臭!对于一个自我感觉良好、时时处处都处心积虑追求完美的女人来说,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噩梦。
安如雪温和地望着她,有意轻描淡写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你知道了真实情况就会有办法的,很容易治好。就怕你自己根本不知道。”又道:“今天的咨询时间到了。你有什么情况下次再约。”
徐琼羞愧地笑了笑,然后真诚地说:“安老师,谢谢你这么坦诚,就凭这一点,我今天没有白来。下次我还会来找你帮助我拿主意。”
说完徐琼转身走。然而走开几步,她又回头道:“假如能够做到,我会把我先生也带来。”
安如雪叹口气道:“你先生愿意来当然最好。其实对于他的精神状况,我们交流这么久之后,我已经有一个初步判断,不过,现在不方便贸然跟你说。毕竟没有见到他本人。”
徐琼道:“谢谢你,安老师,我必须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面对这些事,到时我再跟您预约时间。”说完快步走开。
徐琼想办法的重点是什么?研究黄色名单?让他丈夫一起来咨询?
安如雪望着她的背影,思绪漫游一阵,然后设法在脑子里放下跟徐琼相关的一切。
毕竟这不是心理咨询师的事。
小袁拿着热水壶进来,给安如雪加水。她看了一眼杯子,发现杯子里的水基本上没怎么动,于是象征性地添了一点热水,说道:“安老师,您要多喝水呀。像您这样经常说话,需要用水养着嗓子。”
安如雪皱眉道:“噢,我还正要问你,这水里怎么好像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这味道我都没法形容,又像是霉味,又像是什么特殊的药味儿似的,总之很奇怪,我不喜欢这种味道。”
小袁仿佛吓了一跳,道:“噢,真的啊?我好像没感觉。可能是茶叶不太好,我这就给您去换一杯。”
安如雪道:“不用了,我马上要出去。以后我自己带个杯子过来,前一阵特意买了一个新杯子,以后你不用给我倒水了,真的不用,不是跟你讲客气,我自己来就好。”
小袁讪讪道:“好的,我记住了。安老师,不好意思。”
安如雪笑道:“你别往心里去,我向来就不喜欢麻烦别人。”
小袁拿着杯子和热水瓶出去了,眼神似乎有些慌乱。几个月前她来到工作室,做了一阵文员之后,安如雪跟同事聊天,说想要找个助理,小袁恰好在一旁听到了,马上毛遂自荐,安如雪也就答应让她先试试。彼此相处一阵之后,安如雪感觉小袁比较勤奋,做事也还周到,就决定正式请她当助理,工作室另外请了位文员。
不知道什么缘故,安如雪凭直觉感觉到小袁对她的关注似乎过了头,总觉得她似乎不时窥视自己,但又认为这算不上太大的问题,也就继续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