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年轻女子,何以如此语出惊人?她以前在电话里说嘴里会吹出泡泡,又是不是真的?安如雪在脑海里快速地分析叶梦远这一次透露的信息,回想这些重点句子。她很清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出生的年轻人,他们关于性的认知度和开放度远远超过前面几个时代。比如说,他们大多数往往一谈恋爱就开始同居;而六、七十年代的人,却大多数会以结婚作为性的许可前提。但尽管如此,八零后这个群体的性生活并没有达到泛滥成灾的程度,像叶梦远这样宣称跟男人只是好玩的女性,是不多见的,直白地说,这确实是一种病态,幸亏她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一刻,安如雪下意识做了个深深的呼吸,脸上露出招牌式平静的笑容,迎接现实中的来访者,或者说,故事里的女主角。
她必须集中精力面对自己的来访者,这是一个遭遇桃花劫的年轻女子;而安如雪自己遇到的,说不定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桃花劫呢!这次心理咨询师既要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又要能够帮助到这位来访者。
一眼望过去,安如雪马上想起“惊艳”这个词。
叶梦远的衣着很打眼,耀眼到了像在舞台上演出的程度,更具体地界定,简直像夜总会女郎。虽然天气称得上寒冷,她却穿得不多,正所谓“鞋跟足够高,裙子足够短”;那头发,看不出是真发还是假发,烫成了棕黄色,微微卷曲着垂在胸前——令人注目的是,来访者胸前有一道深深的乳沟,也就是流行说的“胸大有料”;她的脸上化了浓妆,甚至戴了假睫毛,眼睛变得很大,但是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光彩,使得她脸上的神情沉重而迷惘。
虽然她打扮的风格看起来如此招摇,但是,没有人真的会把她当做夜总会女郎。因为她的衣服质地是考究的,只是模拟了夜总会的风格;还因为,她的气质是相当优雅的,让人感觉她似乎在非常努力地自重,很难真的认为她是风尘女子。
总之,安如雪感觉这位来访者又夸张又矛盾,毫无疑问内心有太多冲突。
这个浑身上下充满矛盾感的女人看起来有些疲惫。坐在安如雪身边,她表现得有些焦虑不安,固执地沉默不语。
安如雪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面带微笑,充满温情与关怀。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咨询师和来访者免不了会发生较量和权力争夺。此刻较量的内容是:谁能更长时间保持沉默。
过了好一阵,叶梦远叹息一声,似乎下决心般,她说:“安老师,你要有心理准备,我要说的事情可能会让你觉得有些吃惊。”
安如雪怔了一下,这声调,这语气,怎么好像有些熟悉?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可她却想不起来,于是说道:“嗯,等等,我需要打断你一下,我们应该并不认识吧?可是为什么你一说话,我觉得好像听到过你的声音。”
叶梦远看了安如雪一眼,垂头道:“我给你打过电话。曾经有一次在太阳底下,我的嘴里居然吹出泡泡,我自己都吓住了。”
安如雪这才猛地记起那个奇怪的电话。于是问:“嘴里吹出泡泡,这件事情是做梦,还是真的?”
叶梦远眼神躲闪,回应道:“我今天不想说这件事。”
如果来访者声称不愿意谈论一件事,心理咨询师通常是可以尊重这个决定的;当然也可以紧追不放,因为来访者逃避的态度里,也许恰好就藏着许多有用的信息,这要看情况而定。安如雪稍稍思索,毕竟是刚刚见面,不需要太过犀利,可以对来访者宽容一些,于是点点头。
叶梦远双手揉揉额头,而后继续说:“反正,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吧,既然到你这里来了,我就豁出去了。嗯,如果不是因为我那天晚上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强奸,哎,就是,我吃了个哑巴亏,应该可以用‘强奸’这个词,反正,如果不是被强奸,我想我不会来做心理咨询。是我的一个朋友介绍我读您的书,告诉我你的电话,然后,我决定来找您的。我知道您非常擅长做婚姻情感咨询。不过,我不知道我的问题算不算情感问题。因为,我觉得我根本不相信什么爱情,我不过是在跟那些男人好玩而已。或者诚实地说,我是想利用男人。有些男人很贱,很坏,就是用来玩、用来利用的!”
“应该可以用强奸这个词!”“不过是在跟那些男人好玩而已!”
这个年轻女子,何以如此语出惊人?她以前在电话里说嘴里会吹出泡泡,又是不是真的?安如雪在脑海里快速地分析叶梦远这一次透露的信息,回想这些重点句子。她很清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出生的年轻人,他们关于性的认知度和开放度远远超过前面几个时代。比如说,他们大多数往往一谈恋爱就开始同居;而六、七十年代的人,却大多数会以结婚作为性的许可前提。但尽管如此,八零后这个群体的性生活并没有达到泛滥成灾的程度,像叶梦远这样宣称跟男人只是好玩的女性,是不多见的,直白地说,这确实是一种病态,幸亏她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
安如雪只是“嗯”了一声,微笑着点点头,没有接她的话。她一时也弄不清楚该如何接话,也就“无声胜有声”。
内心惊愕而表面平静的女咨询师看着这个浓妆之下艳光四射、漂亮得惊人的女子,再不动声色瞄一眼手里小袁填的档案:叶梦远,女,二十五岁,蝴蝶梦酒业公司总经理……
叶梦远停顿片刻,继续说:“当然,被强奸就不好玩了。我现在想起那个臭男人还有些恶心。”
“花蝴蝶一般在男人堆里穿梭”“可怕的意外”。安如雪盯着叶梦远,脑海里闪过她之前对小袁吐露的这些关键词。
一感觉到爱情,或者受到情伤之后,瞬间变回幼儿状态,一天到晚哭着喊着要抱、要糖吃,动不动就吃醋、生气、并不想分手却一再用分手来试探、要挟对方,呈现各种匪夷所思的情状。这是安如雪对一些为情所困前来咨询的女子的形容和描述。
眼前的叶梦远却跟她们不一样,她把男女关系当成游戏、工具。
安如雪在瞬间有些走神,她此刻当然还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会深陷情感的泥淖,只不过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她比寻常人懂得自拔罢了。
意识到自己正在走神之后,安如雪赶紧拉回思绪,认真面对叶梦远道:“你刚才说,‘应该可以用强奸这个词’,为什么是‘应该’?而不是其他确定的说法?这话听起来,里面还有许多其他信息,是吗?”
叶梦远叹口气,“是的。说来话长,我大概讲讲吧!”
我是在一次唱歌的时候认识这个老男人的。他比我大了将近三十岁,是一个快要退休的、在单位有点小权力的工作人员。我叫他老K吧!
KTV包厢里,朋友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当时其实挺尊重他的,他显然对我也是非常有好感,一听说我是酒业公司老总,马上就承诺可以每个月帮我做至少十万元业务。我很感谢他说话这么痛快,就敬了他几杯酒,也陪他唱了几首歌。当时觉得他虽然是个比较随意的人,比如说动不动拍拍我的肩膀啊什么的,但他的总体表现并不让人讨厌。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确实以他们单位的名义从我的公司买了两万多块钱酒。为了答谢他,我又请他吃了顿饭。但是我没想到他那么容易想入非非,竟然误以为我喜欢他,从此就每天缠着我。
不过说实话,刚开始他的表现真的不讨人嫌。他上班很轻松,没什么事,每天早上到他的单位报个到,然后就开着单位配给他的车子到我公司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他就自告奋勇给我当司机。我公司有车,但我拿到驾照的时间不长,技术不够熟练,所以还是请了个司机。这几天,老K的存在让我的司机都多余了。
我当然明白,他可能是有些喜欢我,可是他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有太多非分之想,何况我还跟他把话挑明了,说好了跟他只是做普通朋友,把他当做大哥。口头上他也答应得很爽快。
可是,后来有两次,他约我吃饭,都企图把我往宾馆里带。每次我都顺利地逃走了。
但是不久前的一天晚上,还是发生了意外。
他先是请了一大帮朋友,都是些也还有点身份的人,和我一起喝酒,那些朋友每个人都来敬我,其实我的酒量还可以,但是他们人多,一圈下来,我还是被灌得有点晕。
再后来,我喝得差不多快要醉了,但绝对没有真醉,于是坚决不肯再喝,饭局结束老K扶我上他的车,我神志不清地由他扶着。一上车就困得不行,一直想打盹,我自己又一直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于是就一会儿短暂睡着,一会儿又似乎醒了。我后来严重怀疑是不是被下了药,因为我并没有醉酒,却严重眩晕。
过一阵,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终于挣扎着稍微清醒了一些,车子一直开着,从路边霓虹灯招牌的文字里我发现居然到了几十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我呆了,大声问:“怎么回事?这都到了哪里?”他说:“你很快就知道了。”然后他停车,竟然直接把我往宾馆里拉。我挣扎了一下,拼命想逃,但,喝多了酒,力气不够,加上那是在外地,我也不想让他太难堪,只好由着他把我扶进了房间。后面的话,就不用我说了。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真是太龌龊了。我恨死他了!
叶梦远边说边想起老K完全不顾她的感受,拼命解开她的衣裳,使用暴力征服她的过程,恨得咬牙切齿。
那时候她用力掐他,想阻止他的进攻。但是她不敢用太大的力,因为如果拼体力,酒醉之后的她根本拼不过老K,于是她只能颓然放弃抵抗。
她说这辈子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安如雪听着叶梦远的叙述,脑子里飞快地整理信息和思路。
她想,这个二十几岁的女子,又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人人都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个男人每天无怨无悔来给你当免费司机,他图什么?应该说这位老K的用意已经是非常明显,你叶梦远自己不加以拒绝,最后发生这种事情,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有句话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叶梦远自己应该事先考虑到老K是有所图的,如果自己对他所图的事情不认同,就要对他的付出表示拒绝,否则很可能会出现非常被动的局面。只不过究竟会被动到什么地步,当然因人而异。这是常识,难道她不懂?当然,也许她不是不懂,而是潜意识隐藏了这些常识。毕竟,在心理上,叶梦远称得上是一个病人,病人的所思所想、言行举止,多数时候跟常人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你不能指望一个病人符合常规。
但这些话并不是心理咨询师可以随意说出口的,放在心里想想倒是无妨,如果信口说出来,来访者很容易对咨询师产生阻抗。
安如雪听完叶梦远的讲述,点点头淡淡说道:“现在还看得出来你非常气愤。”
叶梦远皱着眉,悻悻然抽出桌上的一张面巾纸,狠狠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这是一个发泄性的动作。安如雪看在眼里,没有吱声,内心产生深深的怜悯,不由得想起“迷途羔羊”之说,忍不住暗自感慨,我们这个世界的设定真的还不够美好,上帝的羔羊,即使没有迷途,羔羊嘛,最终,不还是待宰吗?人一出生就要经历种种磨难,而且,很快就要面临死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人都是死亡的待宰羔羊。也许,要探索更多的可能性;要找对方向,哪怕含泪,依然奔跑。
过了一会儿,叶梦远自言自语说:“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
安如雪反问:“你自己觉得为什么?”
叶梦远迟疑了一下,说:“我太缺乏警惕心,那天不该喝太多酒。”
这个回答明显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安如雪道:“可是即使你那天少喝,说不定哪天还是会多喝。只要你和那个老K之间存在这种不清不楚的互动关系,他就总在想办法,想各种办法,你不是说他好多次都想把你往宾馆里带吗?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也许想办法让你喝酒只是其中的一种手段。这不是问题的根源。”
“那根源是什么?”
“你自己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
“我记得你在讲老K的故事之前说过一句话,你说你根本不相信爱情,不过是跟男人好玩。还记得吗?”
“我记得。这是我一贯的态度。我真的不相信那些男人心里能有什么美好的爱情,他们想要的只是暧昧,只是性,只不过是想玩弄一下女人。所以,大家在一起只是彼此好玩,但是,好玩,也要你情我愿。”
“好吧,这是你的想法。也许老K也是这么想的,也认为大家在一起只是好玩,只不过你们对‘好玩’的理解不一样,他把你带到外地去,逼迫你,他自己是不是也认为只是‘好玩’而已呢?只不过他并不认为还要遵守你说的‘你情我愿’法则。或者,也许他认为既然你接受他提供的各种好处,就会默许你和他之间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叶梦远睁大了眼睛,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停顿了好一阵子,才道:“我的姐姐叶思遥警告过我,让我不要跟那些男人玩。可是,我并没有主动找他们玩,是他们自己要缠着我不放。”
叶梦远把“姐姐”和“警告”两个词的字音咬得非常重,安如雪不由得问:“你的姐姐?你是说你的姐姐警告过你?”
“是的。我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她要我离男人远一点。她很纯洁,从来不跟男人玩。目前连男朋友都没交。”
“双胞胎,那她也是二十五岁,完全可以交男朋友。你们两姐妹好象是两个极端。”
“我也有些奇怪,我们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只是打扮不同。我知道也有不少人追她,但是,从来没有人骚扰她。也许因为她的社会地位不一样,毕竟她是大学老师,没有谁会去冒犯她。”
“社会地位,这仍然不是根源。大学老师也有被冒犯的情况。嗯,你应该知道,开酒业公司的女老板也不少,难道每个酒业公司的女老板都会被人纠缠、都会被人冒犯吗?”
“这个,这个倒是不一定。”
“所以,问题的根源,相当一部分在你自己身上。”
“为什么会在我自己身上呢?是什么样的根源?”
“这个问题,我们只能放到下次慢慢来分析。这样吧,今天时间不是太多了,我们只能先处理主要问题。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现在还有什么不好的感觉?”
“我心里难受得慌。我恨不得找个人去把老K给废了。安老师,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平静下来?这些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又不敢跟谁说,真是又气又闷,快要气出病来了。”
安如雪让叶梦远尽可能放松,最终,她用催眠放松疗法让叶梦远心情平静下来。
她们约好一周之后再来探讨关于“根源”的问题。
简单整理一下叶梦远的案例,安如雪也准备离开。还没走出心理咨询室,杜宇宁的形象自动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的微笑,他说过的话,一直缠住她不放。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梳理这几天和杜宇宁交往的过程。她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听完杜宇宁故事的那个夜晚,安如雪失眠了。
次日早晨六点多,她给杜宇宁发了条短信:彻夜未眠。
到了八点多,杜宇宁依然没有回复她的短信。她忐忑不安,又发了一条:某位同志没回短信,可能有如下原因:其一,这个人实在太忙啦,没功夫回;其二,这个人拿不准该怎么回;其三,这个人希望两人之间保持更远的距离;其四,这个人的意思是,算了吧,把昨天晚上的事忘了吧,昨晚有些着魔呢。
杜宇宁收到这第二条短信,马上回电话过来:“都不是,我不过是不太喜欢发短信。我发短信太慢了,而且,短信并不适合交流。”他说他晚上也失眠了。只不过,被安如雪抢先说出来了。
由于整晚没睡,安如雪一整天处于某种亢奋的状态。
她一次次地想到杜宇宁,甚至设想将来某一天,他们可以共同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她简直像不谙世事的少女坠入情网一样,内心狂热,头脑混乱。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毕竟才见过两次面!她觉得自己正陷入一种智商被直接拉低的弱智状态里。
这一切太奇怪了!我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幼稚?
安如雪想起自己第一次找李云桑面对面做心理督导的时候,李云桑说她有某种程度的表演型人格。当时安如雪根本不同意李云桑的判断。因为安如雪大部分时候是个比较严肃的人,严肃到了有人说有些怕她的地步。
现在看来,关于这个判断,李云桑并不完全是错的。至少安如雪也会有情绪表露过分的时候。
其实人是在跟别人的交往当中认识自己。当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走得比较近,就会暴露出他人性较为深藏、较为脆弱的部分。安如雪对于这个刚刚暴露出来的、如此陌生的自己有些恐慌。她觉得自己处在一种非常奇怪的、戏剧化的、也有些失控的危险状态里,简直是在发高烧。
她很清楚必须要让自己冷却下来。可是,目前她做得不够好。
安如雪简直无法遏止地想要随时跟杜宇宁保持联系。她觉得打电话可能很冒昧,因为不知道他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也许在开会,也许和其他人在一起,不一定方便接听。而且,她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受他欢迎。她还没有足够的自信。那么,只能发短信。
她想了想,拟了这样一条短信:“我无法解释自己这两天的状态。遇到你,我简直非常失态。”她把手机拿在手里看了好一阵,叹息一声,鼓起勇气把短信发了出去。
杜宇宁居然仍然没有及时回她的短信。
在某个瞬间,安如雪有自取其辱的感觉。
这个杜宇宁,他的语言和行为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异呢?他说过,他们现在认识不算晚;他说过,他们完全有走到一起的可能。她回忆起他的神情,他似乎是真诚的,他还说过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她可以录下来,以后再来印证,时间可以为他作证。可是,现在,他居然连她的短信都不回。
安如雪觉得自己的自信甚至自尊都受到了打击。她此前很少如此主动地对待男人。可是,在和杜宇宁的交往中,除了第一步是杜宇宁走出来的,而那一步,只是礼貌性的一步,其他的步子,无疑她是非常主动的。对,像飞蛾扑火,就是这种情形。发现了一丝丝光亮,安如雪就扑了过去。
现在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况?是她的判断出现了失误吗?难道杜宇宁根本就不喜欢她?
安如雪是个非常干脆的人,比如说,买房子这种并不算小的事情,她都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做出决定。所以,那天晚上,当杜宇宁说出“他们现在相识也不晚”的时候,她已经决定要尝试给她和他一个正式的开始。他们可以试着彼此了解,如果真的合适,就都离婚,可以彼此组成新的家庭;当然,也可以不用这样绝决,只要他们之间保持交往慢慢靠近就行。总之,她渴望和他在一起。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疯狂的念头,但是,她完全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的。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否认她明确表达出来的愿望。难道,杜宇宁当时仅仅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和自尊,才刻意迎合她?
现在,杜宇宁的反应让她大受打击。当然,她觉得也许杜宇宁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他不希望事情进展得太快,但,他也愿意给她、给自己机会,所以就会出现这种语言和行为不一致的情况。总之,安如雪觉得自己不了解他。
这一刻,短信发出,却得不到杜宇宁的回应,安如雪的内心有痛苦,她甚至想要放弃去了解他。
安如雪是个喜欢给事情打上句号的人,没打句号,这件事情就算没完。她决定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杜宇宁,为她自己这两天的头脑发热打个句号。
她于是再发短信:“能通个话吗?有事情要对你说呢。”
还是没有回音。
安如雪心里一横,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和决心,直接拨通了杜宇宁的电话。
杜宇宁很快接了。安如雪说:“很抱歉打扰你。我是想告诉你,这两天我的表现非常奇怪,简直有些神志不清。原谅我一次次发短信给你。这样吧,可能我们的想法是不一致的,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了,我们也不必再见面了。以前说的话都不算。”
杜宇宁说:“你说得太严重了。你的短信我都收到了,其实,我看到你给我发的短信,心里好高兴的。现在怎么你又说出以后不见面的话呢?”
这样的反应令安如雪觉得非常费解。
怎么会这样?
安如雪费力地说:“因为我觉得我在你面前状态相当不正常。我觉得自己的表现简直像个几岁的小孩子。当然,我是心理咨询师,我明白这种状况的原因,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深深吸引的时候,可能会出现心理上的退行,重新回到自己生命的早期。算啦,我不想去分析自己了。总之,你保重,原谅我打扰你,以后再也不会了。我挂电话了。”
安如雪飞快地把电话挂掉。
过了不到半分钟,杜宇宁又用手机打了过来。他说他刚刚才看到最后一条短信,刚刚才知道她要求通话。
安如雪说:“你别笑话我。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番表现。”
杜宇宁爽朗地笑:“你应该知道啊,你是心理咨询师,怎么会不知道?”
“心理咨询师能给别人做心理咨询,有时候也会对自己无能为力。当然只是有时候。大部分时间是可以掌控自己的。我会很快找我的督导分析一下我自己。”
“你可以去分析你自己,但是你不要动不动就说以后不见面的话吧。我这两天也是,一直想着你。我也觉得我自己表现得很奇怪。”
“我这两天也是,一直想着你。”
这是真的吗?杜宇宁也在想念她?安如雪疑惑极了。
她应该是相信他的。她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是值得信任的,他应该不是一个轻薄的男人。可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他极少主动联系她,连她的短信他都不及时回呢?太奇怪了。
杜宇宁非常聪明地引开了话题。
他提出一个观点道,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
她马上问他是不是看过印度哲学家克里稀那穆提的书,因为克里稀那穆提有一个观点,真正爱一个人,就像爱一个宠物、爱一处风景一样,并不一定要占有,并不一定要对方也来爱自己。
杜宇宁说他没有看过,他说的是自己的观点。安如雪就惊叹他特别有悟性,怪不得能考取博士。
他很健谈,常常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杜宇宁心满意足地说:“我喜欢听到你这么笑。能够让你开心,我就觉得我还能为你做点事情,就会很有成就感。”
他们电话里一口气聊了四十多分钟,直到杜宇宁身边的座机响,他们才道别。
第二天一整天,安如雪一直希望杜宇宁能够给她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但她的希望落空了。他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她。
想着前一天他们在电话里交流的四十多分钟那么愉快,她忍不住发短信给他:“在忙什么呢?”她无法容忍他们之间一整天没有任何沟通。
结果,杜宇宁又没及时回信。
晚上七点,安如雪要去她参股的教育机构上作文课。这算是唯一一份她需要有规律地去做的工作。每周五的晚上和周六的上午,她都需要花两个钟头给几个孩子上小班作文课。她自己的儿子王子奇参加了周六上午的作文班。甚至可以这样说,正是为了教王子奇写好作文,安如雪才特意设计了一套适合青少年的写作课程。
等公交车的时候,一对四五岁的双胞胎姐妹从安如雪身边经过,她们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穿着打扮也是如出一辙,非常可爱。安如雪忍不住轻轻拍拍她们的小脸蛋,微笑着说:“你们是双胞胎,对不对?长得好漂亮啊!真可爱!”那对小姐妹笑嘻嘻地看着她,一点都不认生。她们的妈妈也在一旁微笑,跟安如雪交换了一个友好的眼神。安如雪想,不知道这对双胞胎姐妹,长大以后,会不会像叶梦远和叶思遥一样,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呢?
终于车来了。
刚上车,安如雪就接到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打来的电话,那个朋友曾经答应帮助安如雪联系一个名人的人物采访,却又很久没有消息,这次打电话来,是说那个重要人物答应接受采访。这篇人物访谈文章,是一家报社向安如雪约的稿子。
安如雪觉得这个朋友真是非常实在,不声不响的,却一直在努力帮助她,平常话不多,交代的事一直放在心里,直到拿到结果。
挂了电话,她突然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之所以落泪,当然不完全是朋友感动了她,而是,她目前简直回到了幼儿状态,不能承受哪怕一丁点小小的情感起伏。朋友的热心让她感动;杜宇宁的疏离让她委屈。这些小小的感受居然都足以让她掉眼泪。
她不知道这段时间为什么自己突然变得如此脆弱。
太让人崩溃了。
这种心理的婴儿状态,会持续多久?
她相信杜宇宁应该不是故意不理她。他也许有他的苦衷。她觉得自己应该尽可能去理解他。
她决定,不管是什么情况,她愿意尽可能陪伴他、尽可能了解他。这样的陪伴,她希望是一辈子,但,如果命中注定只能是一阵子,甚至从现在起,两人以后再也没有任何联系,她也将无怨无悔。
总之,目前,她想尽可能解读他,解开一些迷。比如,目前最简单也最紧迫的迷题是:他为什么那么不愿意回她的短信。为什么两个人正常沟通的时候他热情又真诚,而处理起她的短信来却又如此敷衍、拖延,判若两人。
她还要尽可能多地了解一个全新的自我,确切地说,是一个因为和杜宇宁互动而呈现出来的全新的自我侧面。
作文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安如雪再给杜宇宁发出这一天的第二条短信:“感觉你的语言和行为之间有好大的差异呢!改天如果你有时间、有兴趣,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另外,如果我的言行有什么让你不理解的地方,请用最大的善意来解读。在你面前,我对自己充满困惑,但请相信我的诚意。”
她刚刚按下发送键,手机就响了起来。居然是杜宇宁打来的电话。
安如雪以为是他收到短信马上打电话过来,惊喜地说:“怎么会这么快?”
杜宇宁带笑说:“子弹总要飞一会儿。”这有些答非所问。
杜宇宁问她在哪里,她说她在上作文课。不过,今天是周末,儿子在家,下课以后她要马上回去陪儿子,没空见他。这一天王子健不在家,家里只有王子奇和他的一个同学,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没有成人看护,长时间在家是不安全的,她必须一下课就回家去。不过后面这一层原因她并没有跟杜宇宁说明白。王子奇上她的作文课是在另一个班,另一个时间。
正说着,出现了网络故障,杜宇宁说重新打过来。
过了一阵子,杜宇宁的电话重新打了进来,他开心地说,刚才他刚打通她的电话,就听到手机响起提示音,他以为是别人给他打电话,没想到居然就是安如雪的短信。也就是说,他们是同时在跟对方联系的。安如雪这才知道起初他们都误会了。她以为他是收到第二条短信立即回电话的;他则以为她说的“快”,是在说反话,指的是对第一条短信的回应。
杜宇宁说:“我们怎么配合得这么好?看来这两天失眠也好,想你也好,都是值得的了。”
安如雪有些茫然。直觉告诉她,杜宇宁的话可信度应该是比较高的。可是,他连短信都不给她回这件事,又让她充满顾虑。这个人怎么表现得这么矛盾?
两人电话里聊得难舍难分。杜宇宁甚至使用了比如“亲一个”之类极其亲密的字眼,让安如雪觉得有些意外。安如雪马上又要上课了,她依依不舍地跟杜宇宁道别。
安如雪追求的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相知。至于身体的亲昵,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以双方相爱为前提。在她和杜宇宁之间,甚至要以双方都有想要重新组合成一个新家的诚意为前提。当然,最终能不能成,还要看两个人的感受。也许这些想法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安如雪却真是这么期待的。
怪不得李云桑会说她是表演型人格。不不不,不是表演。很多时候,她其实是认真的,比一般人更直接,更执着。也许认真得过头,反倒不真实,成了表演。
可是,她和杜宇宁,彼此的了解还太不够了。
不知道什么缘故,安如雪一直觉得自己心里不安。她感觉杜宇宁的思想和他的表现,都跟她平常遇到的人迥然不同,不能够用常人的逻辑来对待他。也许这和他的经历有关。事实上,她自己也表现得跟常人不一样,不是吗?哪个女人会如此迫切地想把自己的心交给另一个还不够熟悉的人呢?她过于依赖自己的直觉了。
总之,遇到杜宇宁这件事非常奇葩。先是化身花痴,然后表现得像个幼儿,她觉得自己像是患了重感冒,在发烧,把脑子都烧糊涂了,暂时无法用理性来对待。
她期待他们之间真的上演一出传奇。人生中,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是有的。比如说,西班牙天才画家达利对朋友的妻子加拉一见钟情,两人冲破世俗的框架走到一起,成为佳话。
安如雪决定她不能再过于主动了。她不愿意自己像火山一样,“轰”地喷发一阵,然后就无声无息地熄灭、冷却,只剩下废墟、遗址。
她希望他们是彼此生命中的温泉,可以细水长流,可以永远彼此温暖。
回家路上,安如雪的手机响了,助理小袁特别提醒她,那位名叫徐琼的女人预约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到十点的时间段,说是为她丈夫来咨询的,她的丈夫近来行为怪异。
一旦面对别人的事,安如雪就会摇身一变,所有的理性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