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广泛认可的线性时间这一概念并非一下子出现的。例如,在古印度传说中,时间本质上没有边界,宇宙就像古老的衔尾蛇符号一样,经历着不断毁灭和再生的循环。然而,古印度哲人提出了相当“精确”的地球年龄,
2013年时这个数字为1 972 949 114年。在西方传统中,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更关心的是,自然界存在的秩序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秩序,而并不关注它是何时形成的,但他们也曾简单考虑过与天体运动同步的循环周期的概念。另外,在基督教世界中,他们拒绝采用循环时间的概念,而是采用一条独一无二、不会重复的直线时间,从创世纪一直延伸到最后的审判。千百年来,在这种宗教背景下,测定地球年龄都是神学家的专属领域。在最早的一种估算中,安条克
第六位主教西奥菲勒斯(Theophilus)在公元169年得出结论,认为世界是在5 698年前被创造出来的。他声明,计算宇宙年龄的动机不是“为了提供讨论的话题”,而是“为了清楚地显示,从世界创始至今经历了多少岁月”。虽然西奥菲勒斯承认他的计算可能有些许误差,但他认为误差不会超过200年。
在西奥菲勒斯之后的许多年代学者,往往只是简单地将《圣经》中重要事件的时间间隔加起来,或者是将《圣经》中某些人去世时的年龄或各世代之间的时间跨度相加。这些学者中,最著名的当数17世纪英国剑桥大学的副校长约翰·莱特富特(John Lightfoot)和1625年成为阿马大主教的詹姆斯·厄谢尔(James Ussher)。尽管莱特富特把自己1642年的著作小心地取名为“关于创世记的少量新发现:大部分确定的,其余可能的,全都无害的,奇特的和以往罕见的”(“A Few, and New Observations, upon the Book of Genesis: The Most of Them Certain, the Rest Probable, All Harmless, Strange, and Rarely Heard of Before”),然而,莱特富特仍然毫不犹豫地宣布创造第一个人类——亚当的时间是早上9点整!而至于创造世界的日子,莱特富特定在公元前3928年。
厄谢尔的计算略微复杂,他不仅仅依靠“圣经故事”,还结合了一些天文和历史数据。他小心翼翼地得出结论:世界是在公元前4004年10月23日的前一天晚上诞生的。
当然,基督教的时间观念大多是基于犹太传统而来的,而犹太传统主要以《创世记》故事的字面解读为基础。犹太人认为,他们在众神的戏剧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依据这种观念,他们认为世界是在约5773年前创造出来的(以2013年为基准)。中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犹太学者之一马蒙尼德斯(Maimonides)颇有预见性,他坚决反对对《圣经》文本的字面解释。仿佛预见4个多世纪后伽利略会说的话一样,马蒙尼德斯认为,每当准确的科学发现与《圣经》相冲突时,就应重新诠释《圣经》的文本。荷兰犹太哲学家巴鲁克·德·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关于《圣经》所包含的几乎所有知识,只能从《圣经》本身中寻找,就像对自然的认识只能从自然本身中寻找一样。”实际上,马蒙尼德斯甚至不是第一个提出《创世记》中的文章只是寓言的人。在公元1世纪,希腊化犹太哲学家斐洛·尤迪厄斯(Philo Judaeus)就有先见之明地写道:
认为世界是在6天内,或者说是在某个时间被创造出来,都是极其幼稚的观点。因为时间不过是日夜交替产生的现象,而这些现象与太阳在地球上方和下方的运动密切相关,但太阳是天空的一部分,所以时间必然是在世界之后形成的。因此,我们不应该说,世界是在时间中被创造的,正确的说法是,时间的存在归功于世界。
正如我们将在第10章中看到的那样,尤迪厄斯的最后一句话与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中的观点非常一致。
伟大的德国哲学家康德是最早对《圣经》的诠释和自然科学的法则之间的平衡进行批判性评价的人之一。康德本人明确倾向于自然科学。他在1754年指出了依赖人类寿命来估计地球年龄的危险。康德写道:“试图用人类在特定时间内历经多少世代来推算上帝伟大杰作的年龄,是个天大的错误。”康德参考了法国作家伯纳德·勒·博维耶·德·丰特内勒(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在1686年写的一段讽刺文字 [9] ,以玫瑰猜想园丁年龄作为隐喻,康德从玫瑰的角度加了一段“证词”:“我们的园丁是一位非常年迈的人;在玫瑰的记忆中,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他不会死亡,甚至不会改变。”
大约在康德思考存在的本质的同时,法国外交官兼地质学家伯努瓦·德·马耶(Benoît de Maillet)进行了首开先河的大胆尝试:利用实际观察和系统科学推理来确定地球的年龄。马耶利用自己担任法国总领事、派驻地中海沿岸不同地点的优势,进行地质观察。这些观察使他相信地球不可能在瞬间完全形成。他推测地球的形成有一段漫长的渐进地质过程。虽然他已将关于地球历史的理论写成了一系列手稿,但马耶意识到挑战教会正统观念的风险,这些手稿直到1748年,也就是马耶去世10年后才编纂成书,以“泰利阿梅德”
为名出版。
这部作品是以一连串虚构的对话形式书写的,主要角色包括一位名叫泰利阿梅德的印度哲学家和一位法国传教士。尽管马耶原本的想法在编辑亚伯·让·巴普提·勒·马斯克里耶(Abbott Jean Baptiste le Mascrier)的干预下有些被削弱,但后人仍不难看出其基本论点。以现代术语来形容,这是一种现在被称为沉积作用的理论。在山顶附近的沉积岩中发现的贝壳化石,使马耶得出结论,海水曾完全覆盖年轻的地球。这个假设为两个世纪前达·芬奇苦苦思索过的一个问题提供了可能的答案:“为什么巨大鱼类、牡蛎、珊瑚、其他各种贝类以及海螺的骨骼会在靠近海洋的高山顶上被发现,就像它们在海洋深处被发现一样?”马耶还将海水覆盖地球的观点与笛卡尔的太阳系理论结合在一起。在笛卡尔的理论中,太阳位于一个涡旋中,行星围绕着这个涡旋旋转。马耶提出,地球的水正流失到这个涡旋中。马耶在亚克、亚历山大港和迦太基等一些古老的港口观察到,海平面每个世纪下降约3英寸,因此他估算地球的年龄约为24亿年。
严格来说,马耶的计算和所依据的理论在很多方面存在缺陷。首先,地球从未完全被水覆盖,马耶没有想到,可能不是海水退去,而是陆地隆起。其次,他对岩石形成的理解严重不足。并且,马耶偶尔会陷入幻想之中,这一点更加削弱了他的观点的可靠性。例如,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即所有生命形式都起源于海洋(这个观点与现代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马耶竟然以“美人鱼”和“有尾巴的人”作为论述依据。然而,马耶对地球年龄的估算,标志着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方式发生了重大转变。第一次,地球的年龄不再以人类的寿命为标准来确定,而是取决于自然过程的速度。
马耶虔诚地用自己的著作向法国剧作家塞拉诺·德·贝尔热拉克(Cyrano de Bergerac)致敬,而他在马耶出生前不到一年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献词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谨将我目前的作品献给您,希望您别见怪,因为对于书中所包含的浪漫幻想,我找不到比您更可敬的保护者了。”今天我们已经意识到,马耶的作品不仅仅是“浪漫幻想”,还包含着地质年代学的种子。通过科学方法确定地球的年龄,即将成为一项让世人绞尽脑汁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