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古代的文献来看玉的价值,最重要的是温润。古人说,玉有五德,像人格的五德,就是仁、义、智、勇、洁。把温润的手感视为仁,把纹理内外一致视为义,把声音清脆视为智,把质地坚硬视为勇,把棱角尖锐视为洁。这五种性质确实是玉器的特点。但到了后代,中国人真正喜欢的就是玉的温润了。玉有五德是最流行的说法,其实对玉之德的说法很多,《礼记·聘义》中,举出十一德的最多,义礼智忠信,甚至天地道法无所不包。《管子·水地篇》,举出了九德,除了仁、义、智之外,与《礼记》所载并不相同,可见古人喜欢玉,比类于德行则因人而异。到了汉代,玉德的说法就逐渐缩小了。《说苑》中举出玉有六美,与古说不尽相同。《五经通义》始有玉有五德之说:仁义礼智信,已经是公认的了。但内容的比类与古说并不相同,如温润解释为智,今人所引为《说文》中的说法;《诗经·秦风》中有“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的话,是后来比德于玉的根据。
新石器时代晚期玉圭(汉宝德提供)
说出来令人难以置信,玉的几种性质,应该是相矛盾的,却能存于一体。以润来说,应该是物质一种柔软的特色,可是玉却十分坚硬,刀刃不能伤。一般物质如果有润泽之感,通常不会光亮,玉却可兼而有之。后人特别喜欢玉的温润,是在其他性质之上的温润,故觉其十分难得。古人说:“ 能 柔能刚,能抑能扬,能敛能彰,而能备精粗之美,以全天人 之道者,玉之为物也。 ”
中国玉是软玉,发出刺眼光泽的翠,不能被视为玉。因为软玉的成分对光线有扩散的作用,所以其质地虽可达到六度,可琢磨到十分光亮,却仍有润泽。玉可为礼器、陪葬品,亦可为随身之饰品,故上手后就有温的感觉。其实温是玉经过把玩后将体温传达到玉上的感觉。玉质近石,能吸收温度,保持温度。与金属器相比,冷天不冷,热天不热,故近人。也许是这个原因,后代的玉器遂以小型的佩饰器为大宗了。
玉之温润感,有一个来源是其半透明的特质。其实玉的透明度尚达不到半透明的程度,它只是透光而已。一种物质如果完全透明,如玻璃或上好的水晶,就有冰冷的感觉,明亮洁净而流丽却不近人。如果完全不透明,如顽石,就有粗糙的感觉,混浊而拙笨,不讨人喜欢。玉之为物,质纯而透光,浑厚而不失灵性。好玉者讲究“透”,实即背面有光源,可显现微亮,使玉之质地美呈现出来,且有光彩内蕴之感,含有深度、含蓄等特质。玉如果太薄而至于透明见物,其温润感就完全消失了。这就是后期痕都斯坦的玉制器物,虽十分精巧,总不能被中国人接受的真正原因。
中国儒家的君子形象就是如此。一位理想的儒者,有丰富的学养但不急于显露,只在行为上使人感到很谦和,这就是光彩内蕴。真正的读书人没有棱角,不会光芒四射,令人不敢仰视,而是很容易接近的。因此,古人才说温润代表仁。自字义上看,温润是温和、柔润。色和为温,性和也是温。所以“温”与“和”几乎同义。在温度上,温的意思是不冷不热,也有和的意味。古代温文并称,即温的个性与文采、文雅相关。
若自古人“玉有五德”的观念来看,古人对于玉的几种性质,一视同仁,都认为很重要。可是后期的发展却凸显出温润感这一特点。主要因为其他性质并不是玉所独有,而只有润泽是其他物质所不具有的。恰好儒者以仁为主要的道德标准,以玉来象征儒者就最合适不过了。温润既为玉器最重要之特点,到了后代,玉器就向强调温润的方向发展,佩饰就变得重要了。佩饰品最接近人体,最能突出形象。尤其到了后代,礼器玉虽有《周礼》的记载,却早已失传,陪葬玉则为陶器所取代。佩饰之外是摆设,摆设是置于几案上以供欣赏的。古玉经发掘后,其大型者成为摆设品,其小型者就成为佩饰品。此二者均可为爱玉者把玩,享受其温润之感。后代制玉,也就在这两方面发展了。
玉自温润的个性发展为可以把玩的佩戴玉之后,就有了另一种个性,为人所称道,那就是圆融。圆是没有圭角,丰满无缺;融是融合、不突出、不显露、不固执、善调和。圆融是中国社会所喜爱的个性,这种个性虽无法认为是自玉文化产生,但至少可以由玉文化来印证。
新石器时代红山文化龙形玉饰(汉宝德提供)
把玩玉上手温润、柔和,古玉看上去温润、柔和,都象征了温文圆融的人际文化。古人说温润如玉,早就把玉作为温的德行代表了。而上手之后,最忌圭角,所以不论造型与雕刻,均宜去角取圆,形成良好的手感。今人“玩”古玉称“盘”,即以手指经常摩擦,使玉色呈现,圭角圆化。为了减少良好的软玉过分莹洁的特色,今人喜欢出土受浸变色的古玉,特别是微带红色或咖啡色的器物,因其呈色温和而不露。宋元之后,甚至于玉上着色,以得到出土的趣味。
商代玉镯(汉宝德提供)
玉文化事实上使标准的中国人失掉了刚强的个性。中国的读书人在温文谦恭的教诲与陶冶下,失去了棱角。自好的一面看,一切以和为贵,以圆为上,社会上充满了祥和。但却失去了据理力争、坚持良知的勇气。古人论玉,本有勇与洁的德行,可是后人都忽略了,只重视温润一德,因此在负面上,创造了一个“大酱缸”文化。大家都打圆场、和稀泥。严格来说,这怪不得玉德,但玉德的后期发展,至少与中国社会之习性融为一体了,这恐怕不是古圣先贤在玉与君子的比类时所想象得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