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的寒冷像是无数根淬了冰的细针,顺着毛孔钻进林潜身体的每一寸肌理,连骨髓都仿佛被冻得发脆。他的意识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漂浮,没有上下左右的方位,也没有过去未来的刻度,只有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像深海里的墨汁,将他的感知牢牢包裹。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从脊椎末端缓慢蔓延开来,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刺痛——不是表皮的灼痛,而是沉睡已久的神经被强行唤醒时,那种从脏腑深处翻涌上来的撕裂感,每一次神经脉冲的跳动,都像在拉扯着生锈的齿轮,发出咯吱作响的钝痛。
他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得像焊了铅块,每一次向上抬起的尝试,都要调动全身残存的力气,却只能让睫毛在眼睑下微微颤动。耳边传来机械运转的低沉嗡鸣,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又挥之不去;偶尔还能听到几句零散的交谈声,字句破碎,分不清是男是女,只觉得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身体的不适感在持续加剧,萎缩的肌肉像是被强行拉伸的橡皮筋,稍微一动就传来酸胀痛楚,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管道里的凉意,刺得肺腑发疼。
“生命体征恢复正常,心率 62 次 / 分钟,血压 118/75mmHg,神经连接稳定,准备开启医疗舱。”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打破了混沌的寂静。紧接着,林潜感觉到包裹着身体的淡蓝色营养液开始缓慢褪去,顺着医疗舱的底部缝隙流出,周围的环境温度以可感知的速度升高,皮肤上的寒意逐渐被温热取代,却也让肌肉的酸痛变得更加清晰。
“嗤——”一声轻微的气压释放声响起,医疗舱的透明舱门缓缓向上打开,刺眼的白光瞬间涌入他的视野,让他下意识地眯紧眼睛,眼角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抽搐。适应了近半分钟,他才勉强睁开一条眼缝,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约五十平米的医疗舱室,四周的墙壁是冰冷的银灰色钛合金材质,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出舱内的设备与人员。墙壁上布满了各种复杂的线路和嵌入式显示屏,屏幕上跳动着密密麻麻的绿色数据和波形曲线,记录着他的各项生理指标。三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技术人员站在医疗舱旁,制服的左胸位置印着“磐石医疗”的黑色标识,他们脸上戴着浅蓝色的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眼神冷漠得像是在观察一件待拆解的机械零件,而不是一个刚刚苏醒的人类。
“林潜,编号 734,冬眠舱启动时间为旧历 2143 年 10 月,苏醒时间为新历 10 年 3 月,冬眠周期共计 102 年 5 个月,确认苏醒状态稳定。”左侧那个留着短发、身材瘦削的技术人员拿着一块银色的数据板,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念一份早已拟好的报告,没有丝毫波澜。
102 年?林潜的大脑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陷入一片空白。他记得自己进入冬眠舱时,旧历 2143 年的秋天,窗外的梧桐叶还在飘落,“大耀斑”预警刚刚发布,全球的冬眠基地都在紧急接收人员,他因为参与过“深蓝”项目的前期研发,才获得了珍贵的冬眠资格。可怎么一转眼,竟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世纪?他的父母、朋友、同事,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难道都已经化作了尘土?旧世界的高楼大厦、蓝天白云、四季更替,难道都已经变成了传说?巨大的震惊像潮水般淹没了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转动眼球,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外界因‘大耀斑’辐射冲击,已成为生命禁区。目前地表平均辐射值为 1200 毫西弗 / 小时,远超人类生存极限的 50 毫西弗 / 年;极端气候频发,白天地表温度可达 80℃,夜间低至 -40℃,且伴有强腐蚀性沙尘暴,无法进行正常生存活动。”中间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技术人员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解释道,“目前人类仅存于全球 12 座地下避难所,‘磐石’是亚洲区域最大的一座,依靠‘天幕’能量护盾系统隔绝外界的辐射和极端气候,这是人类最后的生存空间。”
技术人员的话语简短而高效,每一个字都带着专业术语的冰冷,没有丝毫多余的情感。他们像是在背诵一套早已设定好的程序,对林潜眼中的震惊、痛苦和迷茫视而不见。林潜躺在医疗舱内,身体依旧无法自由活动,只能被动地接受着这些足以颠覆他认知的信息,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下来的七天,林潜开始接受系统性的身体恢复治疗。每天早上八点,医疗人员会准时走进他的病房,为他注射肌肉修复药剂,那种药剂注入静脉时会带来一阵灼热的刺痛,随后四肢的肌肉会逐渐变得麻木,再慢慢恢复知觉。下午则是肢体功能训练,在技术人员的搀扶下,他艰难地学习行走。长时间的冬眠让他的肌肉严重萎缩,双腿细得像两根枯木,每迈出一步都需要极大的毅力,膝盖关节因为长时间没有活动而僵硬得厉害,每一次弯曲都伴随着“咯吱”的摩擦声,双腿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不听使唤地颤抖着,走三步就会摔倒一次。每一次摔倒,扶着他的技术人员都只会面无表情地将他扶起,用毫无温度的声音说:“继续,肌肉需要重新适应运动节奏,三天内必须达到独立行走标准。”
经过七天的恢复,林潜终于能够勉强独立行走,虽然步伐依旧蹒跚,像个刚学步的孩子,但至少不用再依赖他人的搀扶。这天上午,负责他恢复训练的技术人员带着他来到了医疗区顶层的观察室。观察室的墙面是一块巨大的弧形防弹玻璃,面积约有二十平米,能够俯瞰整个“磐石”避难所的核心区域。当林潜的目光透过玻璃望向外面时,整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无法动弹。
“磐石”避难所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穹顶城市,穹顶的高度超过三百米,由三层加厚钛合金板和一层能量传导膜构成,上面均匀分布着数千个菱形的人造光源,发出苍白而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下方广阔的空间。城市的布局呈环形分布,最外层是居住区,中间是功能区,最内层是核心区。居住区的建筑是整齐划一的六层公寓楼,全部由深灰色的复合材料建造而成,没有任何阳台和装饰,只有一排排方形的窗户,像蜂巢一样密集排列。街道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他们穿着统一款式的灰色制服,制服的袖口处印着不同的标识——绿色代表农业区人员,蓝色代表技术人员,黑色代表安保人员,灰色则是底层劳工。所有人都低着头,步伐匆匆,很少有人交谈,偶尔有对话,也只是简短的几句指令,整个城市秩序井然,却没有一丝生机,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连光线都显得格外沉闷。
强烈的陌生感、孤独感和“时代错位感”瞬间涌上林潜的心头。他站在观察窗前,看着那些麻木行走的人群,看着那些冰冷的建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强行塞进陌生世界的异类。旧世界的记忆还在脑海中清晰浮现,而眼前的一切却陌生得让他恐惧,他就像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在百年后的世界里,找不到任何属于自己的痕迹。
第九天,林潜的身体恢复达到了标准,医疗人员为他更换了新的制服——一件浅蓝色的技术人员制服,左胸位置印着“深蓝维护”的标识。当天下午,两个穿着黑色安保制服的人来到他的病房,他们身材高大,腰间别着电击棍和脉冲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说了一句“执政官有请”,便转身示意他跟上。
林潜跟着安保人员穿过三条长长的走廊,乘坐专用电梯来到了避难所的顶层——管理层所在的区域。这里的环境与下层截然不同,走廊的墙壁铺着浅灰色的地毯,天花板上悬挂着柔和的水晶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某种植物的清香。最终,他们来到一间约八十平米的办公室门口,安保人员停下脚步,轻轻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回应后,便推开门示意林潜进去。
办公室的装修奢华而庄重,地面铺着深棕色的实木地板,墙壁上挂着几幅描绘“磐石”避难所建造过程的油画,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黑色胡桃木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执政官制服,肩章上绣着金色的橄榄枝图案,胸前佩戴着一枚象征权力的菱形徽章,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正平静地看着走进来的林潜。
“林潜,欢迎来到‘磐石’避难所。”中年男人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斟酌,“我是避难所执政官,安东·沃克。”
林潜站在办公桌前,双手自然下垂,心中充满了警惕。他能感觉到安东·沃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像是带着重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这位执政官找自己有什么目的,是单纯的慰问,还是有更重要的任务?
“你应该已经通过医疗人员了解了外界的情况和避难所的现状。”安东·沃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办公桌上,目光紧紧盯着林潜,“现在,‘磐石’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危机,而你,是唯一能够解决这个危机的人。”
林潜心中一惊,瞳孔微微收缩,疑惑地看着安东·沃克,等待着他的下文。他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话,将会改变他在这个新世界的命运。
“‘天幕’能量护盾系统是避难所的保护屏障,它覆盖了整个穹顶区域,能够抵御外界的辐射、高温、低温和沙尘暴,而‘深蓝’则是‘天幕’的核心能量源,相当于避难所的心脏。”安东·沃克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焦虑,“最近三个月,‘深蓝’的能量输出开始异常衰减,从最初的 100% 下降到了现在的 72%,如果按照这个速度衰减下去,不出半年,‘天幕’系统就会彻底崩溃。到时候,辐射会穿透穹顶,极端气候会涌入避难所,整个‘磐石’的五十万居民,都会在一周内死亡,人类最后的火种也将熄灭。”
林潜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指尖微微发凉。他曾经是“深蓝”项目奠基人之一——陈景明教授的学生,参与过“深蓝”核心反应堆的前期设计,对“深蓝”的核心技术原理有着深入的了解。可他不明白,为什么百年后,避难所会找不到能够修复“深蓝”的人?百年的时间,难道技术没有任何进步吗?
“你应该在疑惑,为什么百年间,我们没有培养出能够修复‘深蓝’的人才。”安东·沃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说道,“‘大耀斑’爆发后,人类的科技体系出现了断层,大量的技术资料在灾难中遗失,‘深蓝’的核心设计图纸只剩下残缺的副本。百年间,避难所的技术虽然有所发展,但主要集中在维护和应用层面,比如优化能量传输效率、改进设备耐用性,对于‘深蓝’核心反应堆的原理理解,反而因为资料缺失而逐渐退化。现在团队里的技术人员,最多只能处理一些表面的故障,根本无法解决能量衰减的核心问题。”
安东·沃克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而你,林潜,作为陈景明教授的学生,参与过‘深蓝’的前期研发,掌握着最核心的技术原理。更重要的是,你长期的冬眠状态让你的知识体系没有受到时间的影响,没有被百年间碎片化的技术认知误导,你是目前全球范围内,唯一可能理解并修复‘深蓝’的人选。”
安东·沃克的话语中充满了期待,将修复“深蓝”的使命包装成了“拯救人类最后的火种”的重任,每一个字都在强调林潜的重要性。林潜看着安东·沃克威严的面容,心中却充满了困惑:全球 12 座避难所,难道就没有其他参与过“深蓝”项目的人苏醒吗?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而且,在安东·沃克说到“百年间技术退化”时,林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眼神有一丝轻微的闪躲,话语也出现了半秒的延迟,这种不协调感让他产生了一丝本能的警惕。
但他也清楚,现在的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刚刚苏醒,在这个新世界里没有任何根基,没有任何资源,如果拒绝这个使命,他不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后果;更重要的是,如果“天幕”系统真的崩溃,他也将无处可去,最终只能和其他居民一样,死于辐射或极端气候。最终,林潜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表面上接受了这个使命:“我会尽力修复‘深蓝’,但我需要足够的权限和资料支持。”
安东·沃克看到林潜答应,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抬手示意旁边的秘书,将一块银色的身份铭牌和一个黑色的数据板递给林潜:“这是你的高级技术人员身份铭牌,拥有除核心区外的所有区域通行权限;数据板里存储了‘深蓝’的现有资料和你的工作安排。我的秘书会带你去临时住所,明天早上八点,‘深蓝’维护团队的负责人会来接你,希望你能尽快投入工作,拯救‘磐石’,拯救人类。”
林潜接过身份铭牌和数据板,金属的冰冷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心中一阵沉重。身份铭牌的正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编号,背面印着“高级技术人员”的标识;数据板的屏幕亮着,显示着他的个人信息和明天的工作行程。他拿着这些东西,跟在秘书身后,走出了安东·沃克的办公室,走廊里的水晶灯依旧明亮,却照不进他心中的迷茫。
临时住所是一间约二十平米的房间,位于中层技术人员居住区,里面的陈设简单而简陋: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嵌入式的衣柜。房间的窗户朝向居住区的街道,能够看到下方行走的人群。林潜走到窗户前,望着窗外冰冷有序的“磐石”避难所,心中五味杂陈。他手中紧紧握着身份铭牌和数据板,感受着那份沉重的压力,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安东·沃克的话语。他轻声呢喃,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里不像天堂,更像一个锈蚀的精密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