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一早,林夏顶着两个黑眼圈进了教室。昨晚她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江屿那双冰冷的眼睛,还有那两袋被拒收的、可怜巴巴的外卖。她甚至做了个梦,梦见江屿穿着那身红制服,举着炸鸡腿追着她喊“施舍”,吓得她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哟,林大小姐,昨晚没睡好?”同桌小胖探头过来,嘴里还叼着半根油条,“是不是想那个钢琴王子想得睡不着觉了?”他挤眉弄眼,语气暧昧。
林夏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想个锤子,我是在思考人生。”她把书包塞进桌肚,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
江屿已经到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脊挺得笔直,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专注、安静,仿佛昨天在快餐店那个穿着红制服、满脸疲惫和抗拒的人不是他。只有林夏知道,他眼底藏着一抹淡淡的青黑,那是熬夜留下的痕迹。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班主任老李夹着教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点神秘的笑容。
“同学们,安静一下。”老李敲了敲讲台,“昨天学校发通知的迎新音乐会,报名情况很踊跃啊!特别是咱们班,林夏同学主动报名了钢琴独奏,非常好!”
全班“哇”了一声,目光齐刷刷投向林夏。林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却七上八下,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江屿,他依旧低着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是呢,”老李话锋一转,“独奏虽然好,但咱们班还有个更大的亮点!江屿同学,钢琴水平那也是顶尖的,对吧?”
这次,连江屿都不得不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声和议论声。林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啊,”老李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经过我和音乐组老师商量,为了展现咱们班最高的艺术水准,也为了节目更有看点,我们决定!林夏同学的钢琴独奏,由江屿同学担任伴奏!四手联弹!”
“轰——!”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四手联弹!这可比独奏难多了,要求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而且还是林夏和江屿!这组合,光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真的假的?他俩以前认识吗?”
“天啊,这简直是王炸组合啊!”
“江屿居然同意了?他不是从来不参加这些活动吗?”
“林夏好福气啊!”
林夏整个人都懵了。她虽然昨天是跟老师提了想请江屿伴奏,但那只是她的个人想法,她压根没指望老师真的会安排,更没想到是这种“强制指定”的方式!她下意识地看向江屿。
江屿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变化。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讲台上的老李,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眼神里充满了错愕、抗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最终只是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林夏的心沉了下去。完了,这下彻底把他惹毛了。他肯定觉得是她搞的鬼,是她故意找老师安排的,是她在“施舍”他机会,就像昨天那两袋外卖一样。
“好了好了,安静!”老李拍拍手,完全没注意到后排那低气压的旋涡,“这是个好机会!林夏,江屿,你们俩课间就去找音乐组的张老师对接一下曲子吧!时间紧,任务重,要抓紧排练!迎新音乐会可是面向全校的,要给咱们班争光!”
接下来的课,林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江屿那冰冷愤怒的眼神。她该怎么解释?说她确实提过建议,但老师这么安排她完全不知情?他会信吗?以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怕是只会觉得她更虚伪吧。
课间铃一响,林夏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东西,低着头,像是要上刑场一样,慢吞吞地挪到江屿的课桌旁。
“江屿……”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江屿正在收拾书包,动作很快,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劲儿。听到她的声音,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有事?”
“那个……老师安排的事……”林夏咬着下唇,感觉脸颊发烫,“我们……现在去找张老师吗?”
江屿终于抬起头,目光像冰锥一样刺过来,看得林夏浑身一哆嗦。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大步流星地朝教室门口走去,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跟上。
林夏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
音乐教室在艺术楼的三楼,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和乐器的味道。张老师是个挺和蔼的中年女老师,看到他们俩,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来啦来啦!快坐快坐!”张老师热情地招呼他们,“你们老李跟我都说了,你们俩可是咱们学校的宝贝疙瘩啊!这次合作,绝对能惊艳全场!”
林夏尴尬地笑了笑,江屿则面无表情地找了个离她最远的琴凳坐下,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曲子我初步选了一首,”张老师拿出一份乐谱,“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改编的四手联弹版本。这首曲子技巧性很强,节奏感十足,情感起伏也大,特别适合你们俩发挥!林夏你负责高音声部,旋律性更强,情感更外放;江屿你负责低音声部,节奏支撑和和声铺垫,要求稳、准、有力量感。你们俩配合好了,效果绝对炸!”
张老师把乐谱分别递给他们。林夏接过来,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音符和复杂的节奏,心里有点打鼓。江屿只是扫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老师,”他开口了,声音没什么温度,“这首曲子难度太高,排练时间太紧,恐怕……”
“哎呀,怕什么!”张老师打断他,信心满满,“你们俩什么水平?这点难度算什么?我相信你们!而且,这不是还有我嘛!我会全程指导你们的!时间嘛,挤挤总是有的!这样,从今天开始,你们每天下午放学后,还有晚自习前的一小时,都到琴房来排练!我给你们安排琴房!”
江屿的嘴唇抿得更紧了,显然对这个安排非常不满。林夏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生人勿近”的寒气。
“张老师,”林夏硬着头皮开口,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那个……如果江屿同学觉得这首太难,或者时间不方便,我们是不是可以……”
“不可以!”张老师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笑眯眯地看着江屿,“江屿同学,我知道你能力强,责任心也强。这次机会难得,也是为班级争光,我相信你不会让大家失望的,对吧?而且,林夏同学也很期待和你合作呢,是吧夏夏?”
林夏被点名,只能硬着头皮点头,眼神却不敢看江屿。她能感觉到江屿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
江屿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对林夏来说简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吧。”
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妥协和不情愿。
“太好了!”张老师满意地拍手,“那就这么定了!乐谱拿回去好好看,熟悉一下!今天下午放学,琴三见!”
从音乐教室出来,一路回教室,两人之间隔着足足两米的距离,沉默得像两尊雕像。林夏几次想开口解释,但看着江屿那冷硬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线,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铃声像催命符一样响起。林夏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东西,慢吞吞地往艺术楼走。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等会儿会面对怎样的“疾风骤雨”。
琴三房在走廊尽头。林夏推开门,江屿已经在了。他坐在琴凳上,背对着门,正低头看着那份乐谱,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和……疲惫。窗外的夕阳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却驱不散他周身那股低气压。
林夏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在他旁边的琴凳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那个……”林夏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江屿,关于老师安排的事,我……”
“林夏。”江屿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打断了她的解释。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乐谱。
“嗯?”林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答应老师,是因为这是学校的任务,是班级的安排。”他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像是在宣读一份声明,“不是因为你的请求,更不是因为任何别的……原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白也最伤人的那个词,“所以,你不需要有任何……不必要的想法。我们只是完成一项任务,仅此而已。”
林夏感觉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她脸上火辣辣的,尴尬、委屈、还有一丝被看穿心思的难堪涌了上来。她咬着下唇,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我……我知道。”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就是想解释一下,老师安排这个,我……”
“解释不需要。”江屿再次打断她,语气依旧冷淡,“公事公办,效率最高。开始吧。”他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公事公办的疏离,“你先弹一遍高音声部,我听听。”
林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行,公事公办是吧?行!她把乐谱在琴架上摆好,手指放上琴键。
她开始弹奏。开头还算顺利,但很快,复杂的节奏和跳跃的音符就让她手忙脚乱起来。好几个地方弹错了,节奏也乱了。她越急越错,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曲终了,她弹得磕磕绊绊,自己都觉得难堪。她忐忑地看向江屿。
江屿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打拍子。等她停下,他才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专业的审视:
“节奏不稳。第三小节和第七小节的十六分音符跑动,手指颗粒感不够清晰,糊成一片了。第15小节开始的强弱对比处理得太生硬,没有渐变。还有……”他指着乐谱,“这里,这个跳音,你弹得太粘了,不够轻快利落。整体感觉,你的手指独立性还不够,对曲子的情感理解也浮于表面。”
他一条条地指出来,精准、犀利,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纯粹是技术层面的点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林夏心上。她知道他说得对,但被他这样毫不留情地指出来,尤其是用这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让她感觉无地自容。
“我……我会改的。”林夏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嗯。”江屿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乐谱,“现在我来弹一遍低音声部。你注意听我的节奏和和声支撑。”
他坐直身体,手指放上琴键。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林夏瞬间忘记了所有的委屈和难堪。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江屿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沉稳、有力、精准得如同精密的仪器。低音声部在他手下不再是简单的伴奏,而是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和磅礴的力量。每一个和弦都饱满扎实,每一次节奏的推进都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他处理强弱变化游刃有余,情感内敛却极具穿透力。整个琴房仿佛都被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琴声填满、震动。
林夏呆呆地看着他。夕阳的金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薄唇微微抿着。此刻的他,不再是快餐店里那个疲惫抗拒的打工仔,也不是教室里那个沉默疏离的学霸,而是真正属于钢琴的王子。那种沉浸在音乐里的光芒,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江屿收回手,指尖似乎还带着弹奏后的微热。他转过头,看到林夏呆呆地看着他,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震撼和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听明白了吗?”他问,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点点,但依旧保持着距离。
“啊?哦……听,听明白了。”林夏如梦初醒,赶紧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阵阵扩散。原来,他弹琴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原来,他拒绝她的“施舍”,是因为他有自己的骄傲和光芒,哪怕这光芒暂时被生活的尘埃掩盖。
“那好,现在合第一段。”江屿重新看向乐谱,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我数拍子,注意跟上我的节奏。一、二、三、起!”
琴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林夏努力集中精神,跟上江屿沉稳而清晰的节奏指引。他的低音声部像坚固的地基,稳稳地托住她的旋律。虽然依旧磕磕绊绊,错音不断,但至少能勉强合下来了。
时间在琴键的敲击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金黄转为深蓝,琴房里的光线越来越暗。
“今天就到这里。”江屿终于停下,看了看手表,“明天继续。”
“好。”林夏如蒙大赦,赶紧收拾东西。她感觉手指又酸又胀,脑子也嗡嗡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琴房。走廊里亮起了灯,光线惨白。走到楼梯口,林夏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江屿!”
江屿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询问。
“那个……”林夏捏着书包带,鼓起勇气,“今天……谢谢你指点。还有,关于老师安排的事,我真的没有……”
“我说了,公事公办。”江屿打断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早点回家吧,天黑了不安全。”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快步下楼,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林夏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楼梯口,心里五味杂陈。公事公办……是,他是在公事公办地指点她弹琴,公事公办地和她排练。可刚才合奏时,他偶尔在她弹错时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最后那句“早点回家”……是不是也带着一点点……不一样的意味?
她甩甩头,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江屿那样的人,心里估计只有他的琴、他的学业,还有……他那个需要他拼命打工的家。
想到他可能还要赶去快餐店上夜班,林夏心里又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难受。她低头看着自己书包里那个精致的保温饭盒——那是她早上特意让阿姨多做了的一份排骨汤,想着排练完可以给他带去。现在看来,又是一个自作多情的“施舍”吧。
她叹了口气,把饭盒塞得更深了些,拖着疲惫的步子,慢慢走下楼梯。
夜风吹过空旷的校园,带着凉意。林夏裹紧了外套,抬头看向艺术楼三楼那扇还亮着灯的窗户——那是琴三房。江屿应该已经走了吧?他那么着急赶时间。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离开后不久,江屿的身影又出现在了艺术楼门口。他并没有直接去快餐店,而是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抬头望向那扇亮着灯的琴房窗户,眼神复杂。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份乐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最终,他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快餐店亮得刺眼的招牌走去。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