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的风还带着点夏末的燥热,吹在脸上有点黏糊糊的。林夏背着书包,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慢吞吞地往家走。艺术高中第一天开学,新鲜劲儿过了,现在只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
“妈肯定还没下班,冰箱里估计又是速冻水饺……”她小声嘀咕,拐了个弯,目光就落在了街角那家亮着刺眼荧光灯招牌的快餐店——“速食堡”。金黄的炸鸡海报贴在玻璃窗上,油汪汪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算了,今天放纵一下!”林夏一拍书包,推门走了进去。
店里人不多,冷气开得挺足,混合着炸油和清洁剂的味道。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想拿起桌上的点餐牌,视线却被柜台后面那个穿着红色制服、戴着棒球帽的身影定住了。
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颌线却异常清晰,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微微的倔强。他正低着头,飞快地在点餐机上按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麻利得不像话。制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隐隐能看到用力时绷紧的肌肉。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熟悉的侧脸轮廓,那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就算隔着帽子,就算穿着那身廉价的红色制服,她也绝不会认错!
江屿!
那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住在同一个破旧小区,却像颗蒙尘的星星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自带光芒的江屿!那个在全市青少年钢琴大赛上,一曲下来让评委集体起立鼓掌的江屿!
他怎么会在这里?穿着这身衣服,站在油腻腻的柜台后面,给客人端炸鸡和可乐?
林夏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一百只蜜蜂在乱撞。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用书包挡住脸,心脏怦怦直跳,不知道是震惊还是别的什么。她偷偷抬眼,又看过去。
江屿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他接过一个顾客递过来的钱,熟练地找零,声音平板无波:“您的餐好了,请拿好。”然后转身,从保温箱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好的汉堡和一杯可乐,放在取餐台上。动作快得像流水线上的机器,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林夏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那宽肩窄腰,即使在松垮的制服下也显得挺拔。可那红色,那帽子,那快餐店特有的、混合着油炸食物和消毒水的气味……这一切都和他身上那种清冷、专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格格不入。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林夏胸口,闷闷的,有点发酸。她想起小时候,江屿家就在她家隔壁,那间永远飘着淡淡药味的小屋。江屿妈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江屿从小就特别懂事,放学回家就做饭、照顾妈妈,作业都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完成的。可即便这样,他的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弹起钢琴来,手指像有魔力。
后来林夏家搬走了,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上了更好的初中。她和江屿的联系渐渐少了,只在偶尔的节日,或者听说他又拿了什么大奖时,才会想起这个沉默又耀眼的童年伙伴。今年中考,她凭着艺术特长考进了市里最好的艺术高中,没想到开学第一天,竟然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新见到了他。
他……过得这么难吗?难到需要在这种地方打工?
林夏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向点餐台。她故意挺直了背,让自己看起来更自信一点。
“欢迎光临速食堡,请问要点什么?”江屿的声音透过帽檐传出来,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背书。
林夏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又大方:“嗯……我要一个‘至尊豪华套餐’,再加一份大薯,一份鸡块,一杯冰可乐,哦对了,再要一份新出的那个草莓派!谢谢!”
她飞快地报完,眼睛紧紧盯着江屿帽檐下的脸。她点的是菜单上最贵、东西最多的套餐,足足要八十多块!她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认出她,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江屿的手指在点餐机上快速跳动着,屏幕上跳出一行行数字。他报出总价:“一共八十八元,请扫码或现金支付。”
林夏飞快地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滴的一声,支付成功。她把手机收好,双手撑在点餐台上,身体微微前倾,想看清他的眼睛。
“江屿?”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江屿按点餐机的手指顿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帽檐终于抬起了些。那双林夏记忆中总是清澈专注、像盛着一汪星水的眼睛,此刻正看着她。但那眼神,陌生得让林夏心口一紧。
没有重逢的惊喜,没有久别的寒暄,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眼神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林夏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冰冷的疏离。像冬日结了厚厚冰层的湖面,拒人于千里之外。
“同学,你认错人了。”江屿的声音平平淡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低下头,不再看她,转身去准备她点的餐。
林夏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被冻住了一样。认错人?他怎么可能认错她?他们一起爬过树,一起抓过蜻蜓,她小时候还偷偷把他家种的蔫巴巴的小番茄当宝贝……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她?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难堪猛地涌上来,冲得她鼻子发酸。她看着江屿熟练地把汉堡、薯条、鸡块、可乐、草莓派一样样装进大纸袋,动作麻利得让人心头发堵。他似乎完全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麻烦的顾客。
“您的餐好了。”江屿把鼓鼓囊囊的纸袋放在取餐台上,声音依旧没有温度,“请拿好,慢走。”
林夏咬着下唇,眼眶有点发热。她一把抓过那个沉甸甸的纸袋,几乎是用跑的冲出了快餐店。冷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手心全是汗,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抱着纸袋,站在街角,回头望了一眼那家灯火通明的快餐店。透过玻璃窗,还能看到那个穿着红色制服的身影在柜台后忙碌着,像一颗被强行按进快餐流水线里的螺丝钉。
林夏的眼泪终于没忍住,啪嗒一下砸在纸袋上。她胡乱抹了把脸,转身快步往家走。手里的纸袋沉甸甸的,装满了她刚才一时冲动点下的食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
她一路小跑,直到冲进自家小区那气派的大门,才稍微喘了口气。电梯里,她看着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壁里自己微微发红的眼睛和狼狈的样子,心里更堵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她低声自语,声音带着点哭腔。点最贵的套餐,是想帮他吗?可他根本不需要!他那句“认错人”和冰冷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他是不是觉得她在可怜他?在施舍他?
林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只是……只是看到他那样,心里难受得不行。那个在她记忆里永远清冷骄傲、像株悬崖边孤松一样的江屿,怎么就变成了快餐店里沉默寡言的店员?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家。林夏掏出钥匙开门,家里空荡荡的,爸妈果然都还没回来。她把那个沉甸甸的纸袋“砰”地一声扔在玄关的鞋柜上,自己也脱了鞋,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江屿在快餐店里的样子。那身刺眼的红色制服,那疲惫的眼神,那拒人千里的冷漠……
“叮咚——叮咚——”
门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林夏的思绪。她愣了一下,这么晚了,谁会来?她起身,走到可视门铃前一看,屏幕上竟然是江屿!
他站在门外,身上还是那身红色制服,只是帽子摘了,露出了那张俊朗却异常苍白的脸。他手里,提着一个和林夏扔在玄关一模一样的、印着“速食堡”标志的纸袋。
林夏的心猛地一跳,手忙脚乱地跑去开门。
门一开,江屿就站在那里。楼道里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显得他格外单薄。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那个纸袋递到林夏面前。
“你的东西,”他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但林夏听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落店里了。”
林夏低头一看,可不是嘛,她刚才跑得太急,只顾着生气,竟然把刚买的、花了八十八块的一大袋食物忘在快餐店了!
“啊……谢谢,谢谢……”林夏有点窘迫地接过纸袋,沉甸甸的,分量一点没少。她抬起头,想对江屿笑一下,缓和一下气氛,可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无数心事的眼睛,那笑容又僵在了脸上。
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一时无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江屿身上传来的一丝淡淡的、快餐店油炸食物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清冽又带着点疲惫的气息。
“那个……”林夏鼓起勇气,声音有点发紧,“你……你怎么会……”
“我还有事,先走了。”江屿却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直接打断了她。他甚至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向电梯口,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和疲惫。
“江屿!”林夏忍不住喊了一声。
江屿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电梯门开了,他走了进去,门缓缓关上,隔绝了林夏的视线。
林夏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纸袋,一个是他送回来的,一个是他亲手打包的。她看着紧闭的电梯门,心里那股酸涩和委屈又翻涌上来,比刚才在快餐店时更甚。
他为什么不肯认她?他为什么那么冷淡?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她在可怜他?
林夏抱着纸袋,慢慢走回客厅,把它们都放在茶几上。她盯着那两个印着廉价快餐店标志的纸袋,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她坐回沙发,拿起手机,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屏幕,最终停在了班级群里。
今天开学,班主任在群里发了个通知,说下周学校要举办一个迎新音乐会,鼓励有才艺的同学积极报名参加,特别是器乐和声乐类的节目,表现优异者还有机会代表学校参加市级比赛。
林夏盯着那条通知看了很久,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
一个有点疯狂,有点冒险,但此刻却无比强烈的念头。
她点开班主任的私聊窗口,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着:
“老师您好!我是林夏,我想报名参加迎新音乐会的钢琴独奏!另外……我听说我们班江屿同学钢琴也特别好,能不能……请他给我做伴奏?”
发送成功。
林夏放下手机,心脏又开始怦怦直跳。她不知道江屿看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是更加厌恶她的“多管闲事”,还是……会有一点点的不同?
她看着茶几上那两个沉甸甸的纸袋,想起了江屿那双疲惫又冰冷的眼。不管怎么样,她不想就这么算了。既然他把自己关起来,那她……就想办法把门撞开!
哪怕撞得头破血流。
夜色渐深,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林夏靠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眼神却异常坚定。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小小的、却写满倔强的脸。迎新音乐会,江屿,我们……很快又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