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2 年的冬天,皖北的风刮得比往年都要狠些。李家村就窝在山坳里,光秃秃的白杨树杆子在风里晃,跟瘦得只剩骨头的老头似的,一到夜里,风声裹着家家户户的关门声,能从村东头响到村西头。
林晚秋缩在柴房最里面的稻草堆里,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可那破窗户纸早就被风刮烂了,冷风跟长了眼睛似的,专往她领口、袖口钻,冻得她牙齿都忍不住打颤。柴房里没点灯,就借着堂屋透过来的一点煤油灯光,能看见堆在旁边的柴火棍,还有墙角结的一层白霜。
她不敢出声,耳朵却竖得老高,堂屋里的说话声清清楚楚传过来,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儿,砸在她心上。
“老根啊,不是我说,王老三那边都等急了,人家说了,三百块彩礼,一分都不能少。你家晚秋都十八了,在村里算大姑娘了,再留着,可就不好找人家了。” 说话的是张媒婆,那声音尖溜溜的,还带着嗑瓜子的脆响,听得晚秋心里发毛。
接着是她爹林老根的声音,哑着嗓子,还带着点酒气:“三百?他王老三一个瘸子,凭啥要三百?去年村西头老陈家嫁闺女,才要了两百!”
“嗨,你这就不懂了吧?” 张媒婆笑了,“王老三他哥在县城当工人,家里有钱啊!再说了,晚秋那模样,那针线活,在村里谁不夸?王老三说了,就看中晚秋这两点,三百块,值!”
晚秋攥紧了藏在怀里的针线笸箩,那是外婆走之前留给她的。笸箩是竹编的,边缘都磨得发亮了,里面裹着半块碎花布 —— 还是外婆教她做第一件小裙子时用的,粉白相间的小桃花,现在看着都还鲜亮。还有一根银顶针,外婆的手以前风湿,做针线活时就靠这顶针顶着,现在顶针上还留着外婆的温度似的。
她想起外婆走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说:“晚秋啊,女人这辈子,不能光靠别人,得有自己的手艺,有自己的骨气。要是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拿着这笸箩,往县城走,那里有活路。”
那时候她才十四岁,似懂非懂地点头。可现在,她爹要把她卖给王老三,就为了三百块钱,就为了还他赌输的债。
王老三她见过,比她爹还大五岁,前年上山砍柴摔断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脸上还有一道疤,看着就吓人。上次他来村里,盯着她看的眼神,跟要把她吞了似的,吓得她赶紧躲回屋里。
“老根,你别犹豫了!” 张媒婆的声音又响起来,“王老三说了,明天就把彩礼送来一半,后天就来接人。你欠的赌债,再不还,人家就要来拆你家房子了!”
堂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只有林老根喝酒的咕咚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行!三百就三百!后天让他来接人!不过,彩礼得一次给清,少一分都不行!”
“哎!这就对了嘛!” 张媒婆笑得更欢了,“我这就回去给王老三报信,保准让他把钱准备得妥妥的!”
接着就是开门、关门的声音,张媒婆走了。堂屋里,林老根还在喝酒,嘴里嘟囔着:“养闺女有啥用?还不是得卖钱还债……”
晚秋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赶紧用袖子擦掉,怕哭出声被爹听见。她从小就没了娘,爹又好赌,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团糟。要不是外婆时不时接济,她早就饿死了。外婆走了以后,爹更是变本加厉,赌输了就回家发脾气,有时候还会打她。
可她没想过,爹会真的把她卖掉。
她摸了摸怀里的针线笸箩,又摸了摸藏在稻草堆里的二十块钱 —— 那是她这几年帮村里婶子们做针线活,一点点攒下来的,本来想留着买块新布做件过年的衣服,现在看来,这钱得用来跑路了。
外婆说过,往县城走,那里有活路。表姐陈春燕就在县城,前年外婆还带着她去见过一次,表姐说要是有难处,就去找她。
跑!必须跑!
晚秋打定了主意,心反而不那么慌了。她竖着耳朵听堂屋里的动静,林老根还在喝酒,时不时哼两句跑调的戏词,看样子喝得不少。
她悄悄从稻草堆里爬出来,动作轻得像猫。柴房的门是用一根木棍插着的,她慢慢拔掉木棍,推开门缝往外看 —— 堂屋的煤油灯还亮着,爹趴在桌子上,头歪在一边,好像睡着了。
她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往院子门口挪。院子里的鸡窝在角落里,几只鸡被惊动了,扑腾了两下翅膀,吓得晚秋赶紧停下脚步。还好,堂屋里没动静,爹还没醒。
她加快脚步,拉开院门的插销,轻轻推开一条缝,外面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冻得她一哆嗦。她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子,心里有点酸,可一想到王老三那张脸,又咬了咬牙,钻了出去,把院门轻轻带上。
村里的路都是土坯路,夜里没灯,只能借着天上的一点月光往前走。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晚秋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把针线笸箩抱在怀里,快步往村后的山坡走。
她知道,往县城得翻过后山,再走十几里路。以前跟外婆去县城赶过集,大概记得路。
刚走到村后坡脚下,就听见村里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人喊她的名字:“林晚秋!你别跑!”
是王家人!他们怎么来了这么快?
晚秋心里一紧,也顾不上脚底下的石头硌得疼,拔腿就往山坡上跑。山坡上的草早就枯了,还有好多碎石子,她跑得太急,一下子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手里的针线笸箩也掉在了地上。
她赶紧爬起来,捡起笸箩,顾不上拍身上的土,接着往上跑。身后的叫喊声越来越近,还有脚步声,听着不止一个人。
“快追!别让她跑了!”
“林老根!你闺女跑了!你赶紧出来!”
晚秋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跑。她的鞋子是娘生前给她做的,鞋底早就磨薄了,刚才一摔,鞋帮也裂了,跑起来脚底下钻心的疼。可她不敢停,一停下来,就会被王家人抓回去,那她这一辈子就完了。
风更大了,吹得她头发都乱了,糊在脸上。她喘着粗气,胸口像揣了个兔子似的,砰砰直跳。山坡上的路越来越陡,她好几次差点又摔下去,都凭着一股劲撑住了。
跑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身后的叫喊声好像远了点,可还是能听见。晚秋不敢放松,她知道,只要还在山里,就有可能被追上。她摸了摸怀里的二十块钱,还在,针线笸箩也没丢 ——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指望了。
她找了个稍微隐蔽的土坡,蹲在后面喘口气。借着月光,能看见山下的李家村,星星点点的灯光,可那地方再也不是她的家了。她想起外婆,想起外婆教她缝花布,想起外婆说的 “县城有活路”,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可这次,她没擦,而是抹了把脸,站起来,继续往山上跑。
山路越来越难走,有的地方根本没有路,全是野草和石头。晚秋的脚已经磨破了,袜子也渗出血来,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可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往县城跑,只要到了县城,就能找到表姐,就能活下去。
身后的声音渐渐小了,大概是王家人没追上,或者是天黑路难走,放弃了。可晚秋还是不敢停,一直跑,直到天边开始泛白,她才停下来,靠在一棵大树上喘气。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棉袄都被汗浸湿了,风一吹,冷得刺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鞋子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脚趾头都露出来了,血把袜子和鞋子粘在了一起,一动就疼。
她从针线笸箩里拿出那块碎花布,撕了一小块,小心翼翼地裹在脚上。布很软,裹上之后,好像没那么疼了。她又摸了摸怀里的钱,还在,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天边的白越来越亮,能看见远处的山轮廓了。晚秋知道,翻过山,再走十几里路,就能到县城了。她咬了咬牙,扶着树干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风还在刮,可她好像没那么冷了。怀里的针线笸箩暖暖的,像是外婆在陪着她。她想着,到了县城,找到表姐,就能凭着自己的针线活过日子,再也不用怕爹,不用怕王老三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在山路上,脚下的疼还在,可心里却越来越亮堂。她知道,这一路肯定不容易,可只要能逃出去,一切都值得。
身后的李家村早就看不见了,王家人的叫喊声也彻底消失了。晚秋抬头看了看天边,太阳快要出来了,金色的光一点点染亮了天空。她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