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盯着仓库角落那几台蒙着厚厚灰尘的“破烂”,心里那点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就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
李师傅拍着胸脯帮她找到了“便宜纱线”——厂里角落里堆着几大包颜色混杂、粗细不匀的下脚料和零头纱,说是处理给收废品的都没人要,现在便宜给林晚,按斤称,几毛钱一斤。林晚兴冲冲跑去看,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哪是纱线?这简直是垃圾!红的、绿的、蓝的、灰的,缠成一团团,有的还沾着油污,粗细跟麻绳似的,细的又跟头发丝一样,根本没法直接用。她蹲在地上,扒拉着那几包“宝贝”,脑子里飞速计算:要把这些玩意儿分拣、清洗、染色、再处理成能用的纱线,人工成本加上时间成本,比直接买正经纱线还贵!更别提质量了,做出来的布料能看?
“李师傅……”林晚声音都发飘,“这……这玩意儿真能用?”
李师傅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嗨,晚妹子,我跟你实话实说,厂里正经好纱线,那都是按计划分配的,紧俏得很!你一个停薪留职的,名不正言不顺,谁敢批给你?我费老鼻子劲才找到这点儿,还是以前积压的,人家仓库嫌占地方才肯处理。你要真想用好的,除非……除非你找陈厂长特批?”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找陈屿?开什么玩笑!前脚刚把他怼得下不来台,后脚就低头去要纱线?她林晚还没那么没骨气!再说了,就算她拉下脸去,陈屿会给她好果子吃?不趁机再踩她两脚就不错了!
“算了,李师傅,谢谢您。”林晚咬咬牙,“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她把那几包“垃圾纱线”还是拖走了,堆在临时租来的、位于城乡结合部的一个破旧小院里。这院子是李师傅亲戚的,以前堆农具,现在空着,便宜租给了林晚。地方不大,就两间土坯房,一个露天院子,但胜在便宜,而且离李师傅近,方便请教。
看着院子里堆着的破烂设备和破烂纱线,林晚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万事开头难”。重生带来的技术优势,在现实的物资匮乏和资源垄断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有脑子,有方案,可连最基本的原料都搞不定,再好的方案也是空中楼阁。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林晚甩甩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蹲在那一堆乱纱旁边,一根根地扒拉,仔细分辨。红的,绿的,蓝的……虽然杂乱,但都是纯棉的,纤维本身质量其实还行。问题在于颜色混杂,粗细不匀。
“染色……分拣……混纺……”她喃喃自语,脑子里各种现代纺织工艺的流程图飞速闪过。突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脑海!
谁规定纱线一定要单一颜色、均匀粗细才能用?现代纺织追求的是效率和标准化,但在1993年,在讲究“新奇特”的港台市场,这种“不完美”是不是反而能成为一种特色?一种“复古手作”的质感?
她猛地站起来,眼睛亮得吓人。对!就这么干!把这些杂色纱线,按照一定的比例和规律,混纺在一起!不需要染成单一颜色,就利用它本身杂乱的色彩,纺出一种独特的、带有强烈手工感和复古气息的“花式纱线”!这种纱线织出来的布料,每一寸都可能不一样,色彩斑驳,纹理独特,绝对不是大厂流水线能生产出来的!这不就是现成的“差异化”卖点吗?
想到就干!林晚立刻动手。她把那些乱纱按颜色深浅、粗细大概分了几类,然后利用李师傅帮她找来的几台最原始的、几乎被淘汰的纺纱小设备——一台老掉牙的细纱机,一台简陋的并条机,开始进行实验。
这过程简直是个体力活加技术活。老机器精度差,动不动就断头、卡死。林晚趴在机器旁边,满头大汗,手上沾满了棉絮和机油,一次次调试,一次次失败。她把不同颜色、不同粗细的棉条,按照自己设想的比例喂入并条机,再经过细纱机牵伸加捻。出来的纱线,果然色彩斑驳,粗细不匀,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粗粝又特别的美感!
“成了!真的成了!”林晚捏着一小段自己纺出来的“花式纱线”,激动得声音都抖了。虽然产量极低,一天也纺不了几斤,而且质量不稳定,但方向是对的!这玩意儿,绝对能吸引那些追求个性的港台小客户!
有了纱线,下一步就是织布。仓库里那几台老式织布机,虽然破旧,但结构简单,皮实耐用,林晚稍微清理保养了一下,居然还能用!她把纺出来的花式纱线装上,调整好经纬密度,开始织小样。
“咔哒……咔哒……”破旧的织布机在简陋的土坯房里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像是在为林晚的创业之路敲着鼓点。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林晚,眼睛熬得通红,但精神亢奋。她看着布面上一点点浮现出的、色彩随机流淌、纹理独一无二的图案,心脏“砰砰”直跳。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独一无二,无法复制!
就在林晚埋头苦干,沉浸在技术突破的喜悦中时,红星厂那边,也没闲着。
陈屿被林晚当众顶撞,虽然面上挂不住,但他心里对林晚那份技术方案的价值,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是个务实的人,面子固然重要,但厂里几百号人的饭碗更重要。香港王总监那笔订单,是红星厂起死回生的关键稻草,绝不能丢。
“技术科!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陈屿把技术科的人,包括张科长,都叫到了办公室,脸色铁青,“林晚那个方案,核心点是什么?都给我分析透了!她能做出来,我们堂堂国营大厂的技术科,就做不出来?”
张科长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地说:“陈厂长,林晚那方案……确实有点东西。她用的那种新型浆料配方,还有织造参数的调整,思路很新颖,我们以前没这么试过。不过……原理上应该是相通的。我们技术科集中力量攻关,应该……应该能复现出来。”
“不是应该!是必须!”陈屿一拍桌子,“给我调技术科最好的老师傅,成立专项小组!设备、材料、实验场地,优先保障!我就要一个结果: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达到甚至超过林晚样品水平的布料!王总监那边,我顶着压力,你们必须给我争口气!”
技术科的人哪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把林晚当初留在技术科的方案草稿翻出来,反复研究,又结合厂里现有的设备和原料,开始进行“逆向工程”。过程并不顺利,林晚方案里有些细节她没写全,或者用了些厂里没有的辅助材料,技术科的人只能反复试验,不断调整参数,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陈屿几乎天天泡在技术科的实验室里,亲自盯着进度。他眉头紧锁,看着一匹匹失败的样品,心里的烦躁与日俱增。林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她凭什么那么狂?就凭她脑子里那点“歪门邪道”的技术?
更让他火大的是,他很快发现,林晚根本没像他预想的那样,离开红星厂就活不下去,灰溜溜地回来求他。他通过李师傅(当然是以关心老职工的名义)旁敲侧击地打听,得知林晚居然真的在城郊租了个破院子,搞起了自己的小作坊!还用厂里淘汰的破烂设备!这消息让陈屿又惊又怒。
惊的是这女人胆子真大,行动力真强;怒的是她居然完全不把他这个厂长放在眼里,真敢单干!
“停薪留职……哼,我看她是存心跟厂里对着干!”陈屿在办公室里踱步,脸色阴沉。他不能让林晚这么顺下去。她的小作坊要是真搞出了名堂,抢了红星厂的生意,或者更糟,把她的技术卖给了竞争对手,那对红星厂将是致命打击!他必须在她成气候之前,把她掐死在萌芽状态!
怎么掐?直接去捣毁她的作坊?太下作,也显得他陈屿无能。他要用更“体面”、更“商业”的手段。
很快,机会就来了。技术科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和调整,终于拿出了几块勉强达到王总监最低要求的样品。虽然色彩均匀度和手感细腻度比林晚当初展示的样品还差了点火候,但胜在稳定,而且量大,能保证订单。陈屿立刻联系王总监,带着样品和一份更优惠的报价单(他咬着牙压低了利润),亲自去谈。
王总监看着样品,又看看报价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陈厂长,你们效率倒是挺快。不过嘛……”他顿了顿,拿起一块布料在手里摩挲,“这布料,感觉……少点意思。上次那个林小姐做的,那花色,那手感,啧啧,确实不一样。你们这个,太普通了。”
陈屿心里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王总监,您放心,我们这是大批量生产的样品,追求的是稳定性和成本控制。林晚那个,是小打小闹,花哨是花哨,但产量低,质量不稳定,根本满足不了您的大订单需求。我们红星厂,是您最可靠的合作伙伴。”
“可靠是可靠……”王总监沉吟着,似乎在权衡。陈屿趁热打铁:“这样,王总监,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也为了弥补样品上的小小遗憾,我们愿意在原报价基础上,再给您额外三个点的折扣!并且,保证交期比合同提前十天!这已经是我们的底线了!”
三个点!提前十天!这几乎是亏本赚吆喝了!但陈屿豁出去了。他必须把王总监牢牢抓在手里,绝不能给林晚任何可乘之机!
王总监的眼睛亮了一下。商人嘛,终究是逐利的。他最终点了点头:“好吧,陈厂长,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这订单,我们还是跟红星厂签。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质量必须严格按合同来,交期也不能耽误!”
“您放心!绝对没问题!”陈屿松了一大口气,心里却更加警惕。订单暂时稳住了,但林晚这个隐患,必须尽快清除!
他回到厂里,立刻开始行动。他先是找到供应科,下了死命令:“所有与纺织相关的原材料,尤其是棉纱、染料、浆料这些,没有我的亲自签字,一律不得外流!特别是,绝对不能卖给任何个人或者小作坊!违者,严惩不贷!”
供应科的人面面相觑,但都知道陈屿的脾气,不敢怠慢,立刻执行。这条禁令,直接卡住了林晚可能从正规渠道获取原料的路子。
接着,陈屿又找到了李师傅。他没直接提林晚,而是以关心老职工生活为由,询问李师傅最近有没有什么困难。李师傅是个老实人,心里有鬼,支支吾吾说没有。陈屿也没点破,只是“语重心长”地说:“老李啊,你是厂里的老功臣,厂里不会亏待你。不过呢,最近厂里风言风语不少,说有人私下里勾结外面,倒卖厂里的东西。这种事,性质很严重啊!你可得站稳立场,别被人利用了,毁了自己一辈子的清白。”
这番话,软中带硬,听得李师傅后背直冒冷汗。他明白,陈屿这是在敲打他,警告他别再帮林晚了。李师傅心里愧疚,但也害怕得罪陈屿,丢了饭碗。之后,他再去找林晚,明显就变得躲躲闪闪,说话也含糊其辞,绝口不再提帮忙找原料的事了。
林晚很快察觉到了变化。她好不容易用那些“垃圾纱线”织出了几块小样,效果出奇地好,那种斑驳复古的花色,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艳。她兴奋地拿着小样,想去找李师傅商量下一步怎么弄点正经纱线,扩大生产。可李师傅一见她,就跟见了瘟神似的,摆着手说:“晚妹子,不行啊,不行!厂里查得严,陈厂长亲自下了命令,原料一律不得外流!我……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敢冒这个险啊!你再找别人想想办法吧!”
林晚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看着李师傅惶恐的眼神,知道陈屿的手段已经来了。切断原料供应!釜底抽薪!这招够狠!
她回到自己那个破败的小院,看着院子里那几台老机器,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织出来的几块漂亮小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陈屿!好一个陈屿!你真以为断了粮草,就能困死我?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她必须找到新的原料来源。正规路子被堵死了,只能走旁门左道。
废品收购站!她脑子里立刻蹦出这个念头。1993年,物资回收系统还很发达,很多废品站都回收纺织厂的边角料、旧衣物、甚至报废的纱线筒子。虽然东西更杂更乱,但价格肯定更便宜!而且,量大!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和眼光去淘,去分拣,去处理,未必不能变废为宝!
想到这里,林晚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她立刻收拾好那几块得意的小样,揣上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蹬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顶着初秋还有些毒辣的太阳,朝着城东最大的一个废品收购站骑去。
收购站里气味混杂,堆满了各种破铜烂铁、旧书报纸、塑料瓶罐。林晚在角落里,果然看到了几大堆纺织废料!有剪裁下来的碎布头,有缠绕在废纱筒上的残纱,还有一堆堆看不出原色的旧衣物。灰尘扑面,气味难闻,但林晚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眼睛放光。
她蹲下身,不顾脏污,开始仔细翻检。手指被划破了,脸上蹭满了灰,她浑然不觉。她需要的是纯棉的,纤维长度还行的,颜色相对单一或者容易处理的……时间一点点过去,汗水浸透了她的旧衬衫。
就在她全神贯注地在一堆旧衣服里翻找时,一个略带港台腔、有些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咦?这不是……林小姐吗?”
林晚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惊讶和一丝玩味的笑容。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香港来的王总监!
林晚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把手里刚捡出来的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头往身后藏,脸上瞬间写满了尴尬和窘迫。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以这副灰头土脸、像个捡破烂的的形象,碰到这位重要的潜在客户!
王总监的目光扫过她脏兮兮的脸和手,又扫过她身后那堆废品,最后落在了她那个装着几块小样的、同样沾满灰尘的旧布袋上。他脸上的惊讶慢慢变成了好奇,迈步走近,语气带着探究:
“林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淘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