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晚上下了点小雨,早上胡同里的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股泥土的凉味儿。林晚秋醒的时候,听见窗外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她摸了摸枕边的废账本——昨天晚上背菜名背到半夜,睡着前还把记客人喜好的纸叠好压在下面,生怕丢了。
穿好衣服走出隔间,后厨已经亮着灯了。王阿姨正蹲在地上择青菜,面前的竹筐里堆着刚送来的小白菜,绿油油的还带着水珠。晚秋赶紧走过去,拿起旁边的空筐子:“阿姨,我来帮您择菜吧,把老叶子挑出去就行?”
“对,”王阿姨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着点笑,“你这丫头记性好,昨天教你认的菜名,今天早上我考你两个,都答上来了。”
晚秋有点不好意思,手上动作没停:“我昨天晚上对着菜单背了好几遍,就怕记混了。”她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空筐,老叶子单独放一边——王阿姨说老叶子别扔,能留着熬菜汤,省得浪费。
正择着菜,陈建军推着自行车进了后厨,车后座上绑着两个大布袋子,里面装着今天要用的肉和鸡蛋。“今天肉价又涨了一毛,”他把布袋子卸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卖肉的老张说,过两天可能还得涨,咱们得想想办法省着点用。”
王阿姨叹了口气:“现在啥都贵,前几天买酱油,也比上个月贵了五分。”
晚秋听着他们聊天,没插嘴,心里却悄悄记了下来——肉价涨了,那炒菜的时候得少放点球?可客人要是觉得肉少了,会不会不愿意来?她琢磨着,等会儿客人来了,得看看他们对菜量的反应。
七点半左右,第一批客人来了,还是胡同里的张大爷,他照旧点了一碗粥和一个馒头。晚秋熟练地把餐具摆好,又去后厨盛粥,刚把粥端到张大爷桌上,就听见胡同口传来一阵喧哗——是机床厂的工人下班了,一群人穿着蓝色工装,说说笑笑地往餐馆走。
领头的是李师傅,他看见晚秋就喊:“丫头,今天给我们留四张凳子啊,还是老样子,四个荤菜两个素菜,再来一盆米饭!”
“好嘞,李师傅,您先坐,菜马上就好!”晚秋赶紧应着,把靠里的大桌子收拾出来,又多摆了两双筷子——每次李师傅他们来,都得五六个人,四张凳子不够用。
工人们陆续坐下,每个人都掏出手绢擦汗,蓝色工装上沾着点机油,裤脚还沾着泥土。“这天越来越热了,”一个年轻工人一边扇着手绢一边说,“上午在车间里干活,汗跟下雨似的,中午得吃点有滋味的,不然下午没力气。”
晚秋给他们倒热水的时候,听见李师傅跟旁边的工友说:“昨天那炒肉片,我吃着没咋味,跟没放盐似的,今天你跟后厨说一声,多放点球盐。”
工友点点头:“我昨天也觉得,回头跟陈老板说。”
晚秋心里一动,端着水壶往回走的时候,特意绕到他们桌旁边,听见他们还在聊“菜没滋味”的事。她想起前几天,也有几个工人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她没太在意,现在听李师傅这么说,才觉得这是个事儿——要是客人总觉得菜没滋味,说不定就不来了。
中午饭点忙完,已经快两点了。工人们都走了,桌上剩下的盘子里,还有不少没吃完的菜,尤其是那盘炒肉片,剩了一半多。陈建军收拾桌子的时候,看着剩菜皱了皱眉:“怎么剩这么多?是不是今天的肉不新鲜?”
王阿姨凑过来看了看:“肉是新鲜的,早上刚买的。我看是口味的事儿,刚才我听见李师傅说,菜没滋味。”
“没滋味?”陈建军愣了一下,“我早上还特意跟后厨的刘师傅说,多放点球盐,怎么还没滋味?”
刘师傅是餐馆的大厨,以前在国营饭店干过,手艺不错,就是性子有点倔。他听见陈建军说,从后厨走出来:“老板,我盐放得不少啊,再放就咸了,城里的客人哪吃得惯那么咸的?”
“可机床厂的工人吃得惯啊,”陈建军有点犯愁,“他们是咱们的老客,总不能让他们觉得不合口味。”
晚秋正在旁边擦桌子,听见他们争论,心里想起早上看见的事——刚才李师傅他们来的时候,有个工人从兜里掏出个小玻璃瓶,往菜里倒了点红色的东西,然后吃得特别香。她当时没看清是什么,现在琢磨着,会不会是辣酱?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小声说:“陈叔,刘师傅,我……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陈建军和刘师傅都看向她,陈建军说:“你说,没事。”
“我早上看见李师傅他们吃饭的时候,有人往菜里倒东西,红红的,好像是辣酱,”晚秋低着头,声音有点小,“他们说没滋味,是不是因为菜不够辣啊?要是……要是每道荤菜里加一勺辣油,会不会好点?”
刘师傅皱了皱眉:“加辣油?那不吃辣的客人咋办?比如张大爷,他年纪大了,吃不了辣,要是给他的菜里加了辣油,他肯定得投诉。”
晚秋赶紧说:“不是所有菜都加,就给那些工人点的荤菜加,或者客人点的时候,咱们问一句要不要辣,要的话就加一勺,不要就不加。”
陈建军琢磨了一会儿,看着刘师傅:“要不咱们试试?明天李师傅他们来的时候,给他们的荤菜里加一勺辣油,看看反应。要是行,以后就按丫头说的,问客人要不要辣;要是不行,再改回来。”
刘师傅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行,试试就试试,不过辣油得我自己熬,外面买的辣油不香,熬的时候得放花椒和八角,这样才够味。”
第二天早上,刘师傅特意早来了一个小时,在后厨熬辣油。晚秋路过后厨的时候,闻到一股香味,花椒和辣椒的味道混在一起,特别冲鼻子,她忍不住多闻了两下。
“丫头,别靠太近,辣眼睛,”刘师傅从锅里舀起一点辣油,看了看颜色,“等会儿凉了装在瓶子里,客人要辣就加一勺。”
“好嘞,刘师傅。”晚秋赶紧往后退了退,帮着把干净的玻璃瓶拿过来,放在灶台旁边。
中午的时候,李师傅他们果然又来了,还是点了四个荤菜两个素菜。晚秋记着昨天的事,等刘师傅把菜炒好,赶紧说:“刘师傅,这几盘是李师傅他们的,加一勺辣油。”
刘师傅点点头,拿起装辣油的瓶子,往每盘荤菜里都淋了一勺,红色的辣油裹在肉上,看着就有食欲。晚秋把菜端到李师傅桌上,笑着说:“李师傅,今天的菜加了点辣油,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李师傅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炒肉片放进嘴里,嚼了嚼,眼睛一下子亮了:“哎,这味儿对了!比昨天好吃多了,够劲!”
旁边的工友也赶紧尝了尝,都点头说:“是啊,有这辣油,吃着就香了,下午干活也有劲儿!”
晚秋看着他们吃得开心,心里也高兴,赶紧又给他们添了点热水。陈建军在柜台后看着这一幕,对王阿姨说:“这丫头的主意还真管用。”
王阿姨笑着说:“可不是嘛,这丫头眼睛尖,能看出客人喜欢啥,比咱们这些老的都强。”
等李师傅他们吃完结账的时候,李师傅特意走到陈建军身边:“陈老板,今天这菜不错,以后我们来,你就按这个口味来,多放点球辣油,钱不少给你!”
陈建军笑着说:“行,您放心,以后您来,我让后厨多加点辣油。要是有不吃辣的工友,提前说一声,我让他们单独做。”
李师傅满意地走了,陈建军看着晚秋,招了招手:“晚秋,你过来一下。”
晚秋赶紧走过去,有点紧张:“陈叔,咋了?”
“没咋,”陈建军递给她一个刚买的苹果,“今天这事谢谢你啊,你咋想到加辣油的?”
晚秋接过苹果,握在手里暖暖的,小声说:“我看见有工人往菜里倒辣酱,又听见他们说没滋味,就想着加辣油可能行。”
“你观察得挺仔细,”陈建军点了点头,语气很温和,“以后要是再发现啥问题,或者有啥想法,尽管跟我说,不用不好意思。”
晚秋没想到陈叔会这么说,心里暖暖的,赶紧点头:“谢谢陈叔,我知道了。”
从那以后,餐馆就多了个规矩——客人点荤菜的时候,晚秋都会问一句“要不要加辣油”,大多数机床厂的工人都会说“要”,还有不少附近商店的售货员,也说加了辣油的菜好吃。刘师傅熬的辣油越来越受欢迎,有时候客人还会问能不能多要一勺,刘师傅也不小气,总是笑着说“管够”。
晚秋的活儿也多了点——每天早上帮刘师傅准备熬辣油的材料,花椒、辣椒、八角,都得按比例放好;客人点完菜,她要在菜单上标上“要辣”或者“不要辣”,再送到后厨。刘师傅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有时候熬完辣油,还会给她留一点,让她拌米饭吃:“丫头,尝尝我的手艺,比你买的辣椒酱好吃。”
晚秋每次都笑着道谢,把辣油小心地装在小碟子里,晚上下班的时候拌米饭吃,确实比她以前吃的辣椒酱香多了。她还发现,加了辣油之后,客人剩的菜少了,以前总要剩小半盘,现在基本都能吃完,连带着米饭也卖得多了——工人们说,有辣油下饭,能多吃一碗饭。
这天下午,客人不多,晚秋趁着空闲,想去邮局给奶奶寄点钱。她攒了快一个月的工资,加上陈叔给的奖金(因为她提的辣油建议,客人多了,陈叔给了她十块钱奖金),一共四十块,她想寄三十块给奶奶,留十块自己用。
邮局离餐馆不远,走路大概十分钟,晚秋揣着钱,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路上的自行车很多,还有不少推着小车卖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到了邮局,里面人挺多,都在排队寄钱或者取包裹。晚秋找了个角落,先把汇款单填好——奶奶的地址她记得很熟,怕写错,还反复看了好几遍。
轮到她的时候,柜台里的阿姨看了看汇款单,问:“小姑娘,寄三十块给奶奶啊?”
晚秋点点头:“嗯,我奶奶在乡下,我给她寄点钱买东西。”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阿姨笑着说,“你把钱给我,再签个名就行。”
晚秋把钱递过去,又在汇款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走出邮局的时候,她心里松了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她还买了张邮票和一个信封,想给奶奶写封信,告诉奶奶她现在很好,在餐馆干活,老板和阿姨都对她很好,还涨了工资。
晚上关店后,晚秋回到小隔间,就着台灯的光写回信。她的字不算好看,但写得很工整,把餐馆里的事都跟奶奶说了——说她学会了摆餐具、点单,还提了个建议被老板采纳了;说王阿姨教她择菜,刘师傅给她辣油吃;说陈叔人很好,还给她发了奖金。
写完信,她把信叠好放进信封,贴上邮票,想着明天早上顺路寄出去。躺在床上,她摸了摸兜里的苹果——陈叔今天又给了她一个,还没吃。她把苹果放在枕头边,闻着苹果的香味,慢慢睡着了。梦里,她梦见奶奶收到了钱和信,笑得特别开心,还说要来看她。
第二天早上,晚秋把信寄了出去,心里盼着奶奶能早点收到。到了餐馆,王阿姨正在跟陈建军说:“昨天我家老头来吃饭,说咱们的辣油好吃,让我回家也熬点,我哪会熬啊,还是得让刘师傅教我。”
刘师傅正好进来,听见这话笑着说:“行啊,等晚上不忙了,我教你,熬辣油关键是火候,不能太大,不然辣椒会糊。”
晚秋听着他们聊天,心里觉得特别踏实。她走到前厅,开始摆餐具,每摆好一套,就想起李师傅他们吃着加辣油的菜时开心的样子,想起陈叔对她的认可,想起奶奶收到信后的笑容。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这里扎下根了,再也不是那个被家人赶出来、走投无路的小姑娘了。
上午的时候,来了个新客人,是个穿着中山装的大爷,看着像是退休干部。他点了一份红烧肉和一碗米饭,晚秋照例问:“大爷,您的红烧肉要不要加辣油?”
大爷愣了一下:“辣油?不用不用,我年纪大了,吃不了辣,清淡点好。”
“好嘞,那我让后厨做清淡点,不加辣油。”晚秋赶紧在菜单上标上“不要辣”,送到后厨。
等红烧肉做好,晚秋端给大爷,大爷尝了一口,点了点头:“嗯,味道不错,肉炖得烂,也不咸,挺好。”
晚秋笑着说:“您要是觉得不合口味,随时跟我说。”
大爷看着她,笑着说:“丫头,你这服务态度挺好,比我上次去的那家餐馆强多了,那家餐馆的服务员,问一句答一句,跟欠她钱似的。”
晚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该的,您慢用。”
等大爷吃完结账,还特意跟陈建军说:“你这店里的小姑娘不错,又勤快又会说话,以后我会常来。”
陈建军笑着说:“谢谢您夸奖,我会好好夸夸她。”
大爷走后,陈建军对晚秋说:“刚才大爷夸你了,说你服务态度好。”
晚秋脸有点红:“我就是做了该做的。”
“不只是该做的,”陈建军说,“你能记住客人的口味,还能跟客人好好说话,这就不容易了。以后你多留意点,看看还有啥能改进的,比如客人喜欢啥菜,不喜欢啥菜,都记下来,咱们也好调整。”
晚秋赶紧点头:“好,我记住了,陈叔。”
她回到前厅,拿出废账本,在上面加了一行:退休大爷,点红烧肉,不要辣,喜欢清淡口味。然后又想起李师傅他们喜欢辣,张大爷喜欢粥和馒头,那个年轻姑娘喜欢炒青菜,她把这些都一一记下来,想着以后客人来了,就能更快地满足他们的需求。
中午饭点的时候,又有几个机床厂的工人来吃饭,其中一个工人说:“丫头,今天的辣油能不能多加点?昨天吃着不过瘾。”
晚秋笑着说:“行,我跟刘师傅说,给您多加点。”
她走到后厨,跟刘师傅说了一声,刘师傅笑着说:“没问题,只要客人喜欢,加多少都行。”
等菜端上去,那个工人尝了尝,高兴地说:“够味!丫头,谢谢你啊!”
晚秋看着他开心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高兴。她觉得,能帮到客人,能让餐馆的生意更好,是件特别有意义的事。她想起刚来时,还担心自己干不好,会被赶走,现在却觉得,自己不仅能干好,还能为餐馆出一份力,这种感觉,比什么都好。
下午客人少的时候,王阿姨跟晚秋聊起天:“丫头,你老家是哪儿的啊?家里还有啥人?”
晚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老家在郊区农村,家里有爸妈和一个弟弟,我弟弟明年要结婚,我妈就把我赶出来了,让我给弟弟腾房子。”
王阿姨叹了口气:“哎,重男轻女的家庭就是这样,苦了你们这些丫头片子。不过你也别难过,你现在在这儿好好干,以后肯定能活出个人样来,比你弟弟强。”
晚秋点了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好好干活,多攒点钱,以后接奶奶来城里住,奶奶是唯一疼我的人。”
“你奶奶肯定也是个好人,”王阿姨说,“等以后你攒够了钱,接她来,我请她吃刘师傅做的红烧肉,让她尝尝咱们餐馆的手艺。”
晚秋笑着说:“谢谢阿姨。”
夕阳西下的时候,餐馆里渐渐安静下来。晚秋把前厅的桌子擦干净,又去后厨帮王阿姨收拾碗。窗外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胡同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地上,暖暖的。
陈建军算完账,走过来对晚秋说:“晚秋,这个月你的工资涨十块,以后每月四十块,你好好干,以后还有机会涨。”
晚秋愣了一下,没想到陈叔会给她涨工资,她赶紧说:“谢谢陈叔,我一定好好干!”
“不用谢,这是你应得的,”陈建军说,“你帮餐馆改进了不少,客人也都喜欢你,涨工资是应该的。”
晚秋拿着账本,心里特别激动。她想起刚来时,每月三十块工资,她已经很满足了,现在涨到四十块,她就能给奶奶寄更多的钱了。她摸了摸贴身的兜,里面装着这个月的工资,还有陈叔给的奖金,她打算明天再去邮局,给奶奶寄三十五块,自己留五块买信纸和邮票。
晚上回到小隔间,晚秋把涨工资的事写在信里,打算下次寄给奶奶。她看着窗外的月亮,觉得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她想起奶奶说的话,月亮圆的时候,就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虽然她现在不能跟奶奶团聚,但她相信,只要她好好干,总有一天,她会接奶奶来城里,跟她一起过好日子。
她躺在床上,想着明天的事——要帮刘师傅准备熬辣油的材料,要记好客人的口味,要把前厅的活干好。她觉得,日子虽然简单,但很充实,很有希望。她再也不用怕被人抛弃,再也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因为她在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找到了温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