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的冬天,北京冷得邪乎。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胡同里的积雪冻得硬邦邦,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林晚秋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攥着十块钱,手指冻得通红,连指甲盖都透着青紫色。
门“砰”地一声在她身后关上,母亲王秀兰的声音还在院子里响:“晚秋啊,不是妈心狠,你弟弟明年就要结婚了,彩礼钱还差一大截呢,这房子得腾出来给他当新房。你在外头先找个活干,等你弟弟婚事定了,妈再想办法接你回来。”
这话晚秋听着就觉得假。她今年十八,打小就知道家里的规矩——什么好东西都是弟弟林晚秋的,她是姐姐,就得让着。小时候弟弟抢她的馒头,母亲说“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怎么了”;弟弟把她的课本撕了,母亲说“书有啥用,女孩子家早晚要嫁人”;现在倒好,为了给弟弟凑彩礼、腾房子,直接把她赶出门了。
晚秋攥着那十块钱,指节都捏白了。这十块钱还是母亲从兜里掏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塞给她的,嘴里还念叨:“这钱你省着点花,别到时候没钱了又回来哭,家里真没余钱了。”
她回头看了眼那扇熟悉的木门,心里头跟堵了块冰似的。弟弟林强就站在门后,隔着玻璃看她,没说话,也没出来送送。晚秋知道,弟弟心里也觉得她该走——这房子本来就该是他的,她这个姐姐在这儿,反倒是多余的。
胡同里没什么人,大多都在家待着烤煤炉。晚秋裹紧了棉袄,把十块钱揣进贴身的兜里,又摸了摸肩上的小布包,里面就装着两件换洗衣裳,还有一个搪瓷缸子。她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能找什么活。之前在村里的小学帮过忙,一个月才给十五块,可现在她在城里,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风越刮越大,晚秋冻得直打哆嗦,肚子也开始叫。她早上就没吃饭,刚才被母亲赶出来的时候,连口水都没喝。她走到胡同口的小卖部,看着玻璃柜里的馒头,咽了咽口水。小卖部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见她站在那儿半天不动,问:“姑娘,买啥啊?”
晚秋犹豫了半天,小声说:“大爷,馒头多少钱一个?”
“一毛五一个,刚蒸出来的,热乎。”
晚秋摸了摸兜里的十块钱,咬了咬牙,买了两个。大爷用油纸包好递给她,说:“姑娘,这么冷的天,怎么就穿这么点?”
晚秋接过馒头,咬了一口,热乎的馒头咽下去,心里稍微暖了点,她摇了摇头,没说话——总不能跟陌生人说自己被家里赶出来了吧。
吃完馒头,晚秋沿着马路往前走。路上的自行车比汽车多,偶尔过一辆公交车,上面挤满了人。她走了快一个小时,脚都冻麻了,看见前面有条胡同,胡同口挂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翠花胡同”,胡同里有家餐馆,门口挂着红布帘,帘子里飘出菜香味,还能听见里面客人说话的声音。
那餐馆的招牌是用红油漆写的,“建军家常菜馆”,字写得挺方正,看着就实在。晚秋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餐馆,心里直打鼓——她想进去问问,能不能找个活干,哪怕是洗碗、擦桌子也行,只要能有个地方住,给口饭吃。
可她不敢。她怕老板嫌她小,怕老板说“我们这不招人”,更怕被人赶出来。她在马路对面站了快二十分钟,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棉袄的领子都冻硬了。后来实在是冷得受不了,晚秋心想:反正都这样了,被拒绝了也没啥,总比在外面冻着强。
她攥紧了小布包,深吸一口气,过马路走到餐馆门口,掀开那道红布帘走了进去。
餐馆里挺暖和,靠墙摆着四张方桌,每张桌子配着四条长凳,桌子上摆着搪瓷盘子和筷子,还有装醋和酱油的玻璃瓶。靠里的地方有个柜台,柜台后面坐着个男人,穿着件深蓝色的劳动布夹克,头发短短的,看着挺精神,大概三十岁左右。他手里拿着个账本,正低头算账,听见动静抬起头看了晚秋一眼。
这就是陈建军。他退伍回来两年了,之前在国营饭店当过大厨,后来觉得国营饭店规矩太多,就自己凑了点钱,在翠花胡同开了这家家常菜馆,开了快一年了,生意不算特别火,但也能维持,街坊邻居都爱来这儿吃,觉得他实在,菜量足,价格也公道。
陈建军抬头看见晚秋,愣了一下。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脸色冻得发白,嘴唇都裂了,头发乱蓬蓬的,棉袄上还沾着雪沫子,手里攥着个小布包,站在门口,眼神里又害怕又有点期待,跟只受惊的小猫似的。
“姑娘,你是来吃饭的?”陈建军放下手里的笔,声音挺洪亮,带着点军人的硬朗。
晚秋赶紧摇摇头,小声说:“叔,我……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想问问,你们这儿……还招人吗?”
陈建军听见这话,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你多大了?想找啥活?”
“我十八了,”晚秋赶紧说,怕他嫌自己小,“我啥活都能干,洗碗、擦桌子、扫地都行,只要能给口饭吃,有地方住就行,工资……工资少点也没关系。”
她话说得有点急,声音都有点发颤。陈建军看着她这模样,心里有点犯嘀咕。这姑娘看着不像是经常干活的样子,细胳膊细腿的,再说了,这么冷的天,一个小姑娘家出来找活,还说只要管吃住,这里面肯定有事儿。
“你家是哪儿的?怎么大冬天的出来找活?”陈建军问得挺直接。
晚秋听见这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咬了咬嘴唇,不想说,可又知道要是不说清楚,老板肯定不会收留她。她吸了吸鼻子,小声把事儿说了:“我家在郊区农村,我妈说……说要给我弟弟腾房子娶媳妇,把我赶出来了,给了我十块钱,让我自己在外头找活干。”
她说得挺简单,可陈建军一听就明白了。九零年这会儿,重男轻女的事儿不少见,尤其是农村,为了儿子把女儿赶出门的,他也听人说过。他看着晚秋红着眼圈却强忍着没哭的样子,心里突然软了一下——他想起自己的妹妹了。他妹妹比晚秋小两岁,小时候得了肺炎,那时候家里穷,没及时治,没了。要是妹妹还在,现在也该这么大了,说不定也会像晚秋这样,遇到难处的时候,希望有人能帮一把。
陈建军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旁边的长凳:“你先坐会儿,我跟后厨说一声。”
晚秋赶紧道谢,找了个靠门的长凳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还是有点紧张。她看见后厨的门帘掀开,走出来个五十多岁的阿姨,穿着件灰色的围裙,手里拿着块抹布,脸上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这是王阿姨,负责洗碗和打扫卫生,在餐馆干了快半年了。
王阿姨走到陈建军身边,压低声音问:“老板,这丫头是咋回事啊?你还真打算留她?”
陈建军点了点头,说:“她家里出了点事,没地方去,让她在这儿先干着,帮你洗洗碗,擦擦桌子,你多带带她。”
王阿姨撇了撇嘴,看了晚秋一眼,小声说:“老板,你看她那细皮嫩肉的样儿,能干啥啊?别到时候碗没洗干净,还得我返工,净添乱。”
“先试试呗,”陈建军说,“她也不容易,这么冷的天,在外头晃悠也不是事儿。”
王阿姨还想说什么,可看陈建军态度挺坚决,也就没再反驳,只是嘴里嘟囔了一句“真是好心”,然后走到晚秋身边,没好气地说:“丫头,跟我来后厨,先给你找件围裙,一会儿把这几张桌子擦了,再把碗池里的碗洗了。”
晚秋赶紧站起来,跟着王阿姨往后厨走。后厨不大,靠墙有个大灶台,灶台上摆着几口大铁锅,旁边有个碗池,池子里堆着不少刚用过的碗和盘子。王阿姨从柜子里翻出件旧围裙,递给晚秋:“穿上,别把衣服弄脏了。擦桌子用这个抹布,碗得用热水洗,洗完了要冲干净,别留洗洁精的沫子,听见没?”
“听见了,谢谢阿姨。”晚秋接过围裙,赶紧穿上,围裙有点大,她在腰上系了个结,才勉强合身。
王阿姨又从柜子里拿出个搪瓷缸子,倒了点热水递给她:“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一会儿再干活。老板说了,你在这儿干,包吃住,一个月给你三十块工资,要是干得好,以后再涨。”
晚秋接过搪瓷缸子,热水的温度透过缸子传到手里,暖到了心里。她没想到老板真的会收留她,还包吃住,给三十块工资——之前在村里小学帮忙,一个月才十五块,这已经不少了。她眼圈又有点红,小声说:“谢谢阿姨,谢谢老板。”
“谢啥谢,好好干活就行,别偷懒。”王阿姨说完,就转身去收拾灶台了。
晚秋喝完热水,就拿起抹布擦桌子。她擦得很仔细,从桌子的这头擦到那头,连桌子腿都擦了一遍,生怕没擦干净被王阿姨说。擦完四张桌子,她又去洗碗池洗碗。热水冒着热气,把手泡得暖暖的,她一边洗一边数着碗的数量,心里想着:一定要好好干,不能被老板赶走,这是她现在唯一的落脚地方了。
陈建军在柜台后面算账,时不时抬头看看晚秋。他看见这姑娘干活挺认真,擦桌子的时候连边角都没放过,洗碗的时候也没偷懒,虽然动作有点慢,但挺仔细。他心里暗暗点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这姑娘虽然看着小,但挺踏实。
快到饭点的时候,客人开始多了起来。有几个是附近的街坊,一进来就跟陈建军打招呼:“建军,今天有啥新鲜菜啊?”
“刚进的白菜,炒个醋溜白菜,再给你弄个红烧肉,咋样?”陈建军笑着说。
客人们坐下,王阿姨忙着给客人倒茶水,晚秋就站在旁边,等客人点完菜,就帮忙把菜单送到后厨,客人吃完了,她就赶紧过去收拾桌子,擦干净,摆上新的碗筷。
有个客人是附近机床厂的工人,看着晚秋面生,问陈建军:“建军,这丫头是你家亲戚啊?以前没见过。”
陈建军笑了笑,说:“不是亲戚,是来帮忙的,家里有点难处,在这儿干段时间。”
那工人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吃饭的时候,看见晚秋收拾桌子挺麻利,还说了句:“这丫头挺勤快。”
晚秋听见这话,心里挺高兴,干活更有劲了。
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多,饭点过了,客人才走得差不多。王阿姨累得坐在凳子上喘气,晚秋还在收拾最后一张桌子。陈建军走过来,递给晚秋一个馒头和一碗菜,说:“先吃饭吧,忙了一上午了。”
那是一碗炒白菜,里面还放了点肉丝,闻着挺香。晚秋接过馒头和碗,说了声“谢谢叔”,找了个角落坐下,慢慢吃了起来。这是她今天吃的第二顿饭,也是她被赶出来后,吃的第一顿热乎菜。
陈建军看着她吃饭的样子,想起自己刚退伍的时候,也没啥钱,在国营饭店当学徒,每天干到半夜,吃的也是剩饭剩菜,那时候也觉得挺难的。他叹了口气,说:“后厨后面有个小隔间,里面有张床,你晚上就住那儿吧,我给你找了件旧棉袄,晚上冷,穿上暖和。”
晚秋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饭,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陈建军,又说了一遍“谢谢叔”。她觉得,虽然被家里赶出来了,但遇到了陈建军这样的老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下午没什么客人,陈建军让晚秋歇会儿,不用一直干活。晚秋也没歇着,帮王阿姨把后厨的地扫了,把灶台旁边的调料瓶都擦了一遍,还把门口的积雪扫了扫。王阿姨看着她这么勤快,脸色也缓和了点,不再像早上那么不耐烦了,偶尔还会跟她说两句话,问她家里的情况。
天黑的时候,陈建军关了店门。他给晚秋指了指后厨后面的小隔间,隔间不大,里面就一张小床,一个旧木柜,墙上还贴着一张旧的年画。陈建军从柜子里拿出件深蓝色的棉袄,递给晚秋:“这是我以前穿的,你试试,要是嫌大,就系个腰带。”
晚秋接过棉袄,穿上试了试,确实有点大,但很暖和。她把自己的小布包放在木柜里,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踏实多了。虽然这里不是家,但至少有个地方能让她住,有份活能让她干,不用再在外面冻着饿着了。
她摸了摸贴身的兜里,那十块钱还在。她想,等发了工资,就给乡下的奶奶寄点钱。奶奶是家里唯一疼她的人,小时候奶奶总偷偷给她塞糖吃,还护着她不让弟弟欺负她。这次被赶出来,她没敢告诉奶奶,怕奶奶担心。等以后稳定了,再回去看奶奶。
晚秋躺在床上,盖着陈建军给的厚被子,很快就睡着了。她太累了,也太饿了,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从被家里赶出来的绝望,到找到工作的希望,她觉得像做梦一样。
而陈建军回到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还在想晚秋的事儿。他觉得这姑娘挺可怜的,也挺踏实,要是好好教,说不定能帮上不少忙。他想着,明天早上得早点去店里,给晚秋安排安排活,再教她认认菜名,别到时候客人点错菜了。
九零年的冬天虽然冷,但对于林晚秋来说,这个冬天,因为遇到了陈建军,遇到了这家“建军家常菜馆”,开始有了一点暖意。她知道,以后的日子可能还会很难,但她会好好干活,好好活着,不再让人觉得她是个多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