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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厂长办公室里的“小裁缝”

林晚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反复闪过昨天下午那个场景:巷口,沈聿辰推着自行车,夕阳给他镀了层金边,他说“明天上午九点,厂门口等我”。那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她心里,咕咚一声,溅起老大一片水花。

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比平时摆摊早了整整两个钟头。爬起来,胡乱洗了把脸,用湿毛巾擦了擦那台宝贝缝纫机,又把摊子上挂着的几件改好的衣服整了又整。最后,她站在墙角那个缺了半边镜子的破衣柜前,犯了难。

穿什么去?她翻箱倒柜,所有的衣服都洗得发白,打着补丁。最好的那件是件蓝底白碎花的的确良衬衫,还是几年前娘在世时给她做的,现在穿在身上有点紧了,袖口也磨出了毛边。下面配一条藏青色的确良裤子,膝盖那儿补了个不太显眼的深色补丁。她把头发用一根旧头绳仔细地扎成马尾辫,又用湿手巾把额前几缕碎头发捋了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干净利索点。

八点半,林晚就站在了国营服装厂那扇高大的铁门外。门是深绿色的,油漆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铁锈。门上挂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子:“红星国营服装厂”。几个字写得端端正正,透着一股子严肃劲儿。厂区里隐约传来机器的轰鸣声,还有哨子声,工人们上班了。

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站在那儿,显得格格不入。进进出出的工人,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步履匆匆,偶尔有人好奇地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打量。林晚觉得浑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紧紧攥着衣角,眼睛死死盯着厂门口,生怕错过了沈聿辰。

九点整,沈聿辰果然准时出现了。他今天没穿昨天那身半旧的中山装,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干部服,笔挺挺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他推着自行车,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边、像棵小树苗一样挺直了背脊的林晚。

“来了?”他推车走到她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昨天温和了些,“走吧。”

林晚点点头,赶紧跟上他的脚步。她不敢离太近,落后他半步左右,像个小学生跟着老师。进了大门,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院子,左边是几排高大的厂房,红砖墙,高高的窗户,机器的轰鸣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右边是几栋低矮的办公楼,灰扑扑的。院子里堆着不少布匹卷,还有工人推着小板车在上面跑来跑去,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林晚看得有点发懵。她以前在村里,见过最大的“工厂”就是镇上那个打铁铺子。眼前这阵仗,那些巨大的厂房,震耳欲聋的机器声,还有穿着统一工装、忙忙碌碌的工人,都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像只误闯进巨人国的小蚂蚁。

沈聿辰带着她绕过厂房,径直走进了办公楼。楼道里光线有点暗,水泥地面扫得很干净,但墙壁也和外面厂房一样,斑驳陆离。他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办公室门口,停了下来。门上挂着个牌子:厂长室。

他推开门,示意林晚进去。

林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像做贼一样溜了进去。

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很整齐。一张宽大的木头办公桌,上面堆着一些文件和报纸。桌子后面是两把椅子。靠墙立着一个铁皮文件柜。最显眼的,是窗边还放着一张裁剪桌,上面铺着厚厚的垫子,旁边还挂着几把木尺、划粉、剪刀。桌脚边,竟然还放着一台缝纫机!不是她那种老掉牙的“蝴蝶牌”,是台崭新的“标准牌”,机身上锃亮亮的,一看就很少用。

林晚的眼睛一下子就被那台缝纫机吸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往那边挪。

“坐吧。”沈聿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林晚这才回过神,脸“腾”地一下红了。她赶紧收回目光,局促地走到办公桌前,在离椅子还有一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不敢坐。

“坐。”沈聿辰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他自己绕过桌子,坐到了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

林晚这才小心翼翼地、只坐了椅子的一小半边,腰杆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被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沈聿辰没看她,低头翻着桌上的一叠文件。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林晚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目光落在林晚身上。

“林晚,”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平稳,“昨天让你来,是想让你看看我们厂的生产环境,了解一下服装制作的大致流程。这对你以后……嗯,有好处。”

林晚赶紧点头:“嗯,嗯,谢谢厂长。”她声音有点发颤。

“别紧张,”沈聿辰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就当是参观。我带你去车间看看。”

他站起身,带头往外走。林晚如蒙大赦,赶紧跟着他出了办公室。

沈聿辰先带她去了裁剪车间。一进门,巨大的声浪就扑面而来。几十个工人,男女都有,围在几张巨大的裁剪桌旁。桌上铺着厚厚的、叠了好几层的布料,像小山一样。几个工人拿着长长的、沉重的电剪刀,沿着画好的粉线“滋滋滋”地往前推,布料应声而开。那电剪刀的力量真大,林晚看得心惊肉跳,感觉那剪刀要是碰到人,骨头都能剪断。

工人们动作麻利,配合默契。有人负责铺布,有人负责划粉,有人负责开剪,有人负责把裁好的布片分类叠好。空气里弥漫着布料特有的味道和灰尘。林晚看得眼花缭乱,她以前最多也就用大剪刀裁几片薄布,这种“工业化”的裁剪方式,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沈聿辰在一旁给她简单介绍着工序,声音在巨大的机器声里显得有点模糊。林晚听不太清,只能使劲点头,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那些飞快移动的手和沉重的电剪刀。

接着,他们又去了缝纫车间。这里的声音比裁剪车间还要吵!几百台缝纫机排成整齐的方阵,发出震耳欲聋的“哒哒哒哒”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工人们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套袖,坐在机器前,低着头,手指飞快地操作着,布片在针板下飞速移动,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件衣服的某个部分。流水线旁,有专门的检验员拿着尺子仔细检查,不合格的立刻被挑出来。

林晚站在车间门口,被这景象彻底镇住了。她那台“蝴蝶牌”缝纫机,跟这里任何一台比起来,都像个玩具。这里的速度,这里的规模,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她看着那些埋头苦干的工人,看着他们熟练的手法,心里又羡慕又有点自卑。自己那点街头缝缝补补的手艺,在这么大的工厂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沈聿辰带着她沿着过道走了一圈。工人们大多专注于自己的活计,偶尔有人抬头看一眼这个被厂长带着、穿着土气衣服的陌生姑娘,眼神里带着好奇,但也没人多说什么。林晚低着头,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最后,沈聿辰带她去了成品车间。这里相对安静一些。缝制好的衣服被挂起来,或者叠好放在架子上。有工人在熨烫,蒸汽“嗤嗤”地喷着;有工人在钉扣子、锁眼;还有工人在打包装箱。一件件崭新的、带着浆洗味道的衣服,就这样被生产出来,准备运往各地。

林晚看着那些挂在衣架上的成品,心里五味杂陈。有件女式衬衫,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小翻领,收腰,袖口还有点小褶皱。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光滑的布料,又仔细看了看针脚。平直,细密,比她做的任何一件都工整。她心里那点小小的骄傲,瞬间被打击得无影无踪。

参观完车间,沈聿辰又把林晚带回了厂长办公室。刚才的喧嚣被关在门外,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但林晚的心却更乱了。她坐在椅子边沿,头垂得更低了。

沈聿辰坐回自己的位置,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林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手指绞着衣角,都快把那块的确良布料绞出印子了。

“怎么样?”过了好一会儿,沈聿辰才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看完了,有什么想法?”

林晚猛地抬起头,对上他平静的目光。她张了张嘴,想说“太厉害了”,想说“我比不上”,想说“我配不上您说的参观”,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只是摇摇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没……没什么想法……就是……就是厂里真大,机器真多,工人真厉害……”她觉得自己说得语无伦次,脸又烧了起来。

沈聿辰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锐利地盯着她:“林晚,我问你,你觉得,我们厂里生产的这些衣服,和你平时在巷子里改的那些工装裤,有什么区别?”

林晚愣住了。这个问题她倒是真想过。她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区别……区别大了。厂里的衣服,都是新布做的,样子好看,针脚细密,一件件都一模一样。我改的……都是人家穿旧的,或者不合身的,我就是……就是让它们合身点,能穿就行。”

“嗯,说得对。”沈聿辰点点头,“一个是‘生产’,一个是‘修补’。一个是‘制造’,一个是‘调整’。规模、标准、效率,都不一样。”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林晚那双因为常年做针线活而显得有些粗糙、但手指却异常灵巧的手上,“但是,林晚,我昨天在巷子里,看你改那条工装裤,看你用针线处理那个破洞,看你给李大姐改的裤子……你手上那点东西,不一样。”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不就是个在街头混饭吃的小裁缝吗?

“不一样在哪儿?”沈聿辰自问自答,语气变得有点严肃,“厂里的工人,技术熟练,效率高,但他们做的是‘标准件’,是按图纸、按工艺要求来的。他们的手,是‘工’的手。而你……”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的手,在‘改’的时候,在‘补’的时候,有想法。你那条裤子的破洞,你补得那么平整,还用了针脚做了点装饰,那不是简单的‘补’,那是‘修饰’。你给李大姐改的裤子,收腰、改裤型、加袢子,那不是简单的‘改’,那是‘再设计’。你是在理解衣服本身,理解穿衣服的人,然后用自己的想法,让一件旧衣服、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变得更好看,更合用。这种‘想法’,这种‘灵气’,是流水线上批量生产不出来的。”

林晚听得呆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那些为了几毛钱、几块钱的缝缝补补,在沈聿辰嘴里,竟然成了“再设计”?竟然有了“想法”和“灵气”?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干粗活的,跟厂里那些技术工人比,差远了。

“我……”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酸酸的。从小到大,除了她娘,还没人这么夸过她,尤其是……还是个厂长。

沈聿辰似乎没注意到她的情绪波动,继续说道:“我们厂,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产品太单一,样式太陈旧,跟不上外面的变化。工人们只会按部就班地做,缺乏创新。我们需要……需要像你这样,脑子里有东西,手上能把它做出来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的裁剪桌旁,拿起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着封面的册子,递给林晚。

“这是我们厂今年准备搞的一个内部设计比赛的通知和初步要求。你拿回去看看。”他说。

林晚迟疑地接过那本册子,沉甸甸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宋体字:“红星国营服装厂首届‘新风尚’服装设计大赛通知”。

“比赛?”林晚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感觉自己像在做梦,“我?我……我不行啊厂长!我就是个摆摊的,哪懂什么设计?厂里那么多技术员、老师傅,我……我哪能跟他们比?”她急得脸都白了,想把册子还回去。

沈聿辰却没接。他回到办公桌后,重新坐下,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行不行,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作品说了算。”他指了指那本册子,“要求都在里面。主题是‘新风尚’,鼓励创新,要实用,也要美观。可以画设计图,也可以直接做样衣。材料……厂里可以提供一些基础布料。”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带着点鼓励:“林晚,别把自己看低了。你的手,你的脑子,不比任何人差。巷子里的那台缝纫机,能改旧衣服,为什么不能做新衣服?为什么不能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新衣服?机会给你了,抓不抓,看你自己。”

林晚捧着那本册子,感觉它有千斤重。她看着沈聿辰,这个年轻而严肃的厂长,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施舍,只有一种……一种她看不懂的、带着点审视和期许的光。

“我……”她嘴唇哆嗦着,想说“我试试”,又怕自己做不到,丢人现眼。想说“我不行”,又觉得辜负了沈聿辰这番话,辜负了他特意带她来参观的苦心。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不用现在回答我。”沈聿辰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拿回去,好好看看要求,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想试试,就按上面的要求准备。不想试,或者觉得不行,就把册子还回来,就当今天没这回事。没人会强迫你。”他语气平淡,却给了她最大的退路。

他站起身,示意谈话结束:“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会。你……回去吧。”

林晚如梦初醒,赶紧也站起来,紧紧攥着那本册子,对着沈聿辰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厂长!我……我回去了。”她声音哽咽,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了厂长办公室。

出了办公楼,站在厂区里,巨大的机器声再次包围了她。林晚低头看着手里那本牛皮纸封面的册子,又抬头看了看眼前那些高大的厂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回去的路上,她抱着那本册子,像抱着个烫手山芋,又像抱着个稀世珍宝。巷子里邻居跟她打招呼,她都没听见,只是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回自己那个小小的偏厦。

关上门,把缝纫机上的布料挪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册子放在桌上,却不敢打开。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脑子里全是沈聿辰的话:“你的手,有想法,有灵气……”“需要像你这样脑子里有东西,手上能把它做出来的人……”“机会给你了,抓不抓,看你自己……”

她慢慢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掌心因为常年握剪刀、摇缝纫机而磨出的薄茧。这双手,真的有沈聿辰说的那么“灵气”吗?真的能设计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新风尚”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下午,在那个巨大的、让她感到无比渺小的国营服装厂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厂长,把一本可能改变她命运的册子,递到了她这个街头小裁缝的手里。

夜深了,偏厦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泡亮着。林晚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手指,翻开了那本厚厚的册子。扉页上,是印刷体的比赛通知,后面是详细的要求、规则、评分标准……一行行字,像小蚂蚁一样爬进她的眼睛,钻进她的心里。

她看着看着,眼睛慢慢亮了起来。那里面,似乎真的藏着一丝微弱的光,一丝从巷口透进来的、属于她自己的光。 swG9qjSyEQCJgh5HCgHoe9V6B1/UbCfcZWyQU/VSf/rRuHgrjt88AgU8RYfbjdM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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