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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盯着摊子上那条被她改得服服帖帖的工装裤，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这是她昨天下午接的活儿，国营服装厂一个叫李大姐的女工拿来的。裤子原本肥大得能装下两个人，裤腿长得能拖地，李大姐愁眉苦脸地说厂里发的工装都这样，干活碍事，看着也窝囊。
林晚琢磨了半天，量了李大姐的尺寸，又仔细看了看裤子的结构。她没敢大改，怕改坏了赔不起。就在腰侧收了收，把裤腿改窄了点，长度也往上提了提，还特意在裤脚处加了两个小袢，可以系在脚踝上，干活利索。昨天改完，李大姐穿上就惊了，在巷子里转了好几圈，连说“活过来了！活过来了！”，还多给了她两毛钱。
这会儿，李大姐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同样蓝色工装的女工。
“晚妹子！晚妹子！”李大姐老远就喊，脸上笑开了花，“快看看！快看看！”
她俩同伴一人拎着一条崭新的、同样肥大的工装裤，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晚。
“李大姐跟我们说了，你这手艺绝了！”一个圆脸姑娘说，“你看我这裤子，腰肥得能塞进俩我，裤腿扫灰，干活绊脚，愁死我了！”
“就是就是！”另一个瘦高个儿附和，“晚妹子，你给看看，能改不？要多少钱？我们俩都改！”
林晚的心跳更快了，不是紧张，是激动。她赶紧站起来，接过裤子：“能改能改！你们先坐下，我给你们量量尺寸，看看怎么改合适。”
她拿出皮尺，蹲下身，仔细地量着两个姑娘的腰围、臀围、裤长。一边量，一边脑子里飞快地转。昨天改李大姐那条，是摸着石头过河。现在一下来了两条，而且看样子，这厂里穿这种肥工装的人多了去了！这……这算不算是个路子？
“你们……你们厂里，大家都觉得这工装不太合身？”林晚一边记尺寸，一边试探着问。
“何止不太合身！”圆脸姑娘叫屈，“简直是灾难！男女都一个款，肥得像面口袋！颜色还死气沉沉的蓝！厂里好多姑娘都偷偷改，可手艺没你好，改出来不是这儿鼓包就是那儿吊着，更难看。你这改的，又合身又精神！”
瘦高个儿也点头：“就是！李大姐今天穿着去车间，好多人围着问哪儿改的！这不，我俩就跟着来了。”
林晚心里那点小火苗，“噌”地一下，窜得更高了。她强压着兴奋，认真地说：“你们放心，我尽力改好。工装嘛，穿着得合身、干活方便才对。这样，我给你们把腰收进去，裤腿改窄点，长度也调整好，保证不影响你们弯腰抬胳膊。脚踝这儿，也像李大姐那样，加个小袢，干活时系上，利索。”
“好好好！都听你的！”两个姑娘连连点头，一脸信任。
林晚手脚麻利地开始拆线、裁剪、缝制。缝纫机“咔哒咔哒”响得欢快，针尖在布料上飞快穿梭。她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台机器，还有手里的布料。阳光透过巷口稀疏的树叶，洒在她微微低垂的额头上，汗珠渗出来，她抬手用袖子一抹，继续干。
两条裤子改完，两个姑娘穿上，对着李大姐带来的小圆镜（林晚摊子上唯一的奢侈品）左照右照，满意得不得了。
“哎呀！太合身了！腰是腰，腿是腿的！”圆脸姑娘转了个圈。
“脚踝这个小袢太实用了！系上干活，裤腿再也不扫地了！”瘦高个儿弯腰做了个捡东西的动作，“你看，多方便！”
两人高高兴兴地付了钱，又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还一个劲儿说：“晚妹子，以后我们厂里谁要改工装，我们都给你介绍！”
林晚看着她们消失在巷口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最真心的笑容。她摸了摸口袋里今天挣的钱，除了改裤子的钱，还有早上零星接的几个缝补扣子、改裤脚的小活儿，加起来快有两块了！两块！够她吃好几天饭，还能攒点。
她心里那点小火苗，现在稳稳地烧着了。她开始盘算，是不是该做块小牌子，写上“专业修改各式衣物，尤其工装”？再琢磨琢磨，除了改，能不能……自己设计点简单的样式？比如给女工装加点小碎花滚边？或者把口袋做得更实用点？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
傍晚收摊，林晚小心翼翼地把缝纫机搬回偏厦，又把今天挣的钱和那两块多钱分开，一块钱塞进枕头底下最隐蔽的破洞里（那是她的“小金库”），剩下的留着明天买菜买米。她啃着早上剩下的半个冷馒头，就着咸菜，心里却暖烘烘的。县城的日子，好像真的能过下去了。
第二天，林晚起了个大早，特意用省下来的钱买了块硬纸板，又借了李大姐的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专业修改衣物，工装改制，保证合身利索！”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缝纫机图案。她把牌子往摊子前面一竖，心里踏实了不少。
生意果然比前几天更好了。除了零星的缝补，陆续有穿着蓝色工装的人找过来，都是李大姐她们介绍的。林晚手脚快，人又实在，改出来的衣服大家满意，一传十，十传百。她忙得脚不沾地，连中午啃馒头都顾不上，只能边踩缝纫机边胡乱咬两口。
快到下午四点，巷口传来一阵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响声。林晚正埋头给一条工装裤锁边，没太在意。直到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温和笑意的声音在摊子前响起：
“看来生意不错。”
林晚猛地抬头，心脏漏跳了一拍。又是他！那个在巷口帮她解围，夸她手有灵气的男人！
他今天没穿那身半旧的深蓝中山装，换了一身同样洗得发白但更挺括的浅灰色衬衫和深色裤子，推着一辆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身上，显得他身形更加挺拔，气质也和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落在林晚那块新做的硬纸板招牌上，又扫过摊子上挂着的几条改好的、明显合身很多的工装裤。
“您……您好！”林晚赶紧站起来，有点手足无措。她下意识地想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又觉得不雅，赶紧在围裙上蹭了蹭，“您要改衣服吗？”她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来光顾生意的。
男人摇摇头，目光却没离开那些工装裤。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条裤脚处林晚特意加的小袢：“这个设计，很实用。”
林晚脸一红，有点小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嗯……想着干活的时候，裤腿别拖地，也利索点。”
“嗯。”男人点点头，表示赞同。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看着林晚，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郑重：“姑娘，你有没有兴趣，做点更有挑战性的事？”
林晚愣住了：“更有挑战性的事？”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要她做更复杂的衣服？还是……还是别的什么？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男人没直接回答，而是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了两步，靠近她的摊子，压低了点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我是县国营服装厂的，沈聿辰。”
“沈……沈聿辰？”林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她更困惑了，服装厂？厂长？就是那个夸她手好的男人？这……这跨度也太大了点吧？她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温和、穿着朴素的男人，怎么也无法把他和“厂长”这个听起来挺大的官儿联系起来。
沈聿辰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嘴角弯起一个理解的弧度：“对，厂长。不过平时在厂里，大家都叫我老沈。”他指了指摊子上的工装裤，“这些，是我们厂里发的工装？”
“是……是的。”林晚点点头，有点紧张，“都是厂里工人拿来让我改的。”
“大家都觉得不合身？”沈聿辰追问，眉头微微蹙起。
“嗯，都说太肥大了，干活不方便，也不好看。”林晚如实回答，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我改的时候，尽量保留了工装耐磨、方便活动的特点，就是收了点腰身，改窄了裤腿，加了点小细节……”
“你做得很好。”沈聿辰打断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比我们厂里那些技术员闭门造车弄出来的样子强多了。他们只想着‘统一’、‘标准’，却忘了衣服是穿在人身上的，要合身，要让人穿着舒服、愿意穿才行。”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那眼神让林晚心里莫名一跳：“我们厂，最近接了个大单子，是给县里新成立的几个建筑公司做工作服。数量不小，时间也紧。但现在的设计稿，工人们反应很强烈，说跟老工装一样，肥得像麻袋，穿着干活别扭，影响效率。厂里技术科的人，改了几版，都不满意，工人们还是抵触。”
林晚听着，心跳得更快了。她隐隐约约猜到了沈聿辰想说什么，但又觉得太不可思议。
沈聿辰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直截了当地说：“林晚姑娘，我看过你改的工装，你懂衣服，更懂穿着衣服的人需要什么。我想请你，到我们厂里来，帮我们看看这批工作服的设计稿，提提意见。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参与修改设计。当然，我们会付你报酬，按天算，或者按件算，都行。你放心，绝对比你在巷子里摆摊挣得多，也更有保障。”
林晚彻底懵了。她呆呆地看着沈聿辰，嘴巴微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去国营服装厂？帮厂长看设计稿？提意见？甚至参与修改设计？这……这简直像做梦一样！她一个刚从山里逃出来、在巷口摆摊的乡下丫头，哪有这种本事？哪敢想这种事？
“我……我……”林晚急得脸都红了，舌头打结，“我……我不行啊！沈厂长！我就是个乡下丫头，会点针线活儿，改改衣服还行……设计……设计稿……我哪懂啊？我连设计图都看不明白！”她急得快哭出来了，生怕沈聿辰觉得她不识抬举。
沈聿辰却笑了，那笑容带着一种鼓励和安抚的力量：“谁天生就懂？我看你改的这几条工装，比那些懂设计的人改得都好！你不需要懂那些复杂的画图技巧，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觉得哪里穿着不舒服，哪里可以改得更方便干活，怎么改能让工人们更喜欢穿、更愿意穿。你站在工人的角度想问题，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指了指摊子上那条加了小袢的裤子：“就像这个小袢，简单吧？实用吧？厂里那些‘专家’就想不到！他们只想着‘美观’、‘统一’，根本不考虑实际需求。你不一样，你改衣服，是站在穿衣服的人的角度。”
林晚被他说得心里有点发烫，但巨大的不自信还是像石头一样压着她：“可是……可是我……”
“没有可是。”沈聿辰语气温和但坚定，“这样吧，明天上午九点，你到我们厂门口来，报我的名字，门卫会让你进来。你先来看看设计稿，看看车间，看看工人们实际干活的情况。看完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帮这个忙。行不行？就当……来厂里参观一下，长长见识。不勉强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放得更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切：“这批工作服，关系到我们厂能不能拿下后面更大的订单，也关系到几百号工人的饭碗。我……真的很需要你这样的‘外行’来点醒那些‘内行’。”
看着沈聿辰眼中真诚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林晚心里那点不自信，被一种莫名的勇气冲淡了些。她咬了咬嘴唇，看着沈聿辰，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沈厂长，我……我明天去！”
“好！”沈聿辰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像春风一样拂过林晚紧张的心，“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九点，国营服装厂门口，我等你。”他推起自行车，准备离开，又回头叮嘱了一句，“别紧张，就当来看看。”
看着沈聿辰骑着自行车，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林晚还站在原地，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低头看看自己沾着线头、沾着油污的双手，又看看摊子上那些改好的工装裤，再想想沈聿辰刚才的话，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国营服装厂……厂长……设计稿……参观……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不管明天会怎样，至少，她答应了。至少，有人看到了她手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灵气”，给了她一个走出巷口、去看看更大世界的机会。
她蹲下身，开始收拾摊子。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坑洼的石板路上。那影子依旧单薄，却似乎比昨天，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她把缝纫机小心地搬回偏厦，又把今天挣的钱仔细收好。躺在床上，听着屋顶石棉瓦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沈聿辰的话，还有明天要去那个陌生又“高大上”的服装厂的念头。
紧张，害怕，期待，还有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兴奋。
县城的夜，很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林晚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第一次觉得，未来，好像真的有了一点点模糊的光亮。那光亮，来自巷口那个推着自行车的男人，也来自她自己那双被沈聿辰称为“有灵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