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把那台沉甸甸的“蝴蝶牌”缝纫机从汽车站扛回县城西头那条叫“向阳巷”的破巷子时,天已经擦黑了。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个人侧身过,两边是低矮的土坯房和青砖瓦房混搭,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的黄泥。空气里弥漫着各家各户炒菜的油烟味、煤炉子的烟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厕所味。
她租的“房子”,其实是巷子最里头一户人家堆杂物的小偏厦,也就六七个平米,屋顶是石棉瓦的,墙角还透着风。房东是个寡居的张婶,看林晚一个姑娘家不容易,象征性地收了五块钱一个月。这地方,除了能遮风挡雨,真是一无所有。但林晚看着这台被她用破麻袋仔细包裹、一路扛回来的缝纫机,心里却像点着了一小簇火苗。这是娘的念想,也是她现在唯一的活路。
她把缝纫机在偏厦里唯一一块稍微平整点的空地上摆好,用抹布擦了又擦,直到黑色的机头和银亮的针板都泛出微光。她坐在硬邦邦的小板凳上,脚踩着踏板,试着转动了一下飞轮。机器发出一阵“咔哒咔哒”的轻响,虽然有点滞涩,但还能用。林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她摸了摸肿得老高的脚踝,钻心地疼,但比起昨天的恐惧和绝望,这点疼,似乎也能忍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晚就起来了。她用张婶借给她的一只豁口搪瓷缸子,在门口的煤炉子上烧了点热水,就着昨天买的两个硬邦邦的杂面馒头吃了。然后,她把缝纫机小心翼翼地搬到了巷子口靠近大路的一块空地上。这里人来人往,比她那偏厦门口显眼多了。
她找了两根竹竿,又从废品站花两毛钱买了一块洗得发白但还算结实的塑料布,搭了个简陋的棚子,勉强能给缝纫机挡点太阳和雨。又在旁边立了块硬纸板,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缝补改衣,价格公道”。字写得不好看,但意思到了。
一切收拾停当,林晚坐在小板凳上,脚踩着踏板,让缝纫机空转着,发出“嗒嗒嗒”的声响。这声音在清晨安静的巷口显得格外突兀,引得几个早起倒痰盂、买早点的街坊好奇地探头探脑。
“哟,新来的?”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胖大婶凑过来,打量着林晚和她那台老机器,“姑娘,你会做衣服啊?”
“会…会缝补,改改大小。”林晚有点紧张,声音不大。
“啧,这年头,谁还改衣服啊?破洞了就补补,实在不行就扔了呗。你弄这玩意儿,能有人找你?”胖大婶撇撇嘴,显然不看好。
林晚的脸微微发烫,低着头,小声说:“总…总有人需要的吧。”她心里也没底,但除了这个,她还能干什么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越升越高,巷口的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自行车铃声、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林晚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眼睛巴巴地望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希望有人能停下脚步。可人们大多只是好奇地瞥一眼她那个简陋的摊子和那台老掉牙的缝纫机,然后脚步匆匆地走了过去。偶尔有人问一句“改条裤子多少钱”,林晚报个价(比如五毛钱),对方一听,大多摇摇头,“太贵了,不值当”,或者“我拿回家自己缝两针得了”,然后也走了。
快到中午了,林晚的摊位前还是空空如也。她的屁股坐得生疼,肚子饿得咕咕叫,脚踝也肿得更厉害了,火烧火燎的。阳光透过塑料布棚子照下来,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汗水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她心里那点刚燃起来的火苗,被这冷清的现实浇得忽明忽灭,摇摇欲坠。难道真的像那个胖大婶说的,这行当根本没人要?难道她千辛万苦逃出来,扛着这沉重的机器来到县城,最后还是得饿死?
就在她心灰意冷,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件灰色涤卡上衣,犹豫地走到了她的摊子前。
“姑娘…你这…真能改?”男人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衣服,袖口和领子都磨得发亮,甚至有点起毛了。
“能!您要怎么改?”林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有了光。
“这衣服…袖口和领子都磨得不行了,扔了又可惜。你看…能不能把袖口拆下来,反过来缝上?领子也…能不能换个新的?我…我家里有块差不多的布头。”男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深灰色的确良布料。
林晚接过衣服和布料,仔细看了看。这活儿不复杂,就是费点功夫。她立刻点头:“能改!您放心,保证改得跟新的一样好!袖口翻过来缝,我给您加固一下,保证结实。领子用您这块布换上,颜色也差不多。您看…工钱一块五,行不?”她报了个价,心里有点忐忑,怕又嫌贵。
男人沉吟了一下,看看衣服,又看看林晚那双虽然带着疲惫但很清澈的眼睛,点点头:“行!一块五就一块五。你手艺好就行。那我…下午来取?”
“好!您下午来取!我一定给您改好!”林晚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赶紧把衣服和布头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
男人走了。林晚捧着那件旧衣服,感觉像是捧着一块金子。这是她的第一个顾客!虽然只有一块五毛钱,但这是希望!她立刻打起精神,把衣服铺在缝纫机旁的小板凳上,拿起剪刀和拆线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拆磨坏的袖口和领子。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有点发抖,但动作却异常专注和细致。拆线,修剪毛边,把袖口布料反过来对齐,用大头针固定好,然后坐到缝纫机前,脚踩踏板,双手稳稳地扶着布料,让机针沿着她画好的线,匀速地前进。
“嗒嗒嗒嗒……”缝纫机有节奏地响着,在巷口显得格外清脆。这声音不再是单调的噪音,而是充满了生命力的乐章。林晚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专注地盯着针尖和布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台机器。阳光透过塑料布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低垂的睫毛和沾着汗水的额头上,也落在她那双在布料上灵巧翻飞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因为干活而显得有些粗糙,但此刻却像被赋予了魔力,每一次落针都精准而有力。
一个多小时后,袖口翻新缝好了,针脚细密均匀,几乎看不出是翻过来的。她又用那块深灰色的布头,精心裁剪了一个新领子,仔细地缝了上去。最后,她用熨斗(向张婶借的旧铁熨斗,在炉子上烧热了)把改好的衣服仔细熨烫平整。当那件原本破旧不堪的涤卡上衣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她面前时,林晚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袖口和领子都变得挺括结实,颜色也协调,根本看不出是改过的。
下午,那个中年男人准时来了。林晚把改好的衣服递给他。男人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眼睛越睁越大,脸上满是惊喜:“哎哟!姑娘,你这手艺…真不赖!跟新买的一样!值!这一块五花得值!”他当场就掏出钱给了林晚,还笑着说,“以后有活儿还找你!我厂里同事,好多衣服都这样,磨坏了舍不得扔!”
林晚接过那两张皱巴巴的一块钱和一张五毛钱,手都有点抖。她连声道谢,看着男人满意地离开,心里那点快要熄灭的火苗,“腾”地一下,彻底燃烧起来了!原来,真的有人需要她!她的手艺,真的能换饭吃!
有了第一个成功的例子,林晚的摊子渐渐有了点起色。那个中年男人说话算话,真的给他厂里几个同事带来了活儿。都是些磨坏了袖口领子的旧工装,或者裤子太长需要改短的。林晚来者不拒,收费公道,手艺又好,改出来的衣服又合身又结实。慢慢的,巷口附近的街坊邻居,也开始找她缝缝补补。谁家孩子的裤子膝盖磨破了,谁家老人的衣服扣子掉了,谁家媳妇想给旧衣服换个花边……林晚都耐心地接下,认真做好。
她的摊位虽然简陋,但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缝纫机擦得锃亮,旁边放着针线盒、剪刀、尺子、粉饼、各色线轴,还有一小盆清水(用来熨烫时沾湿布料)。她自己也收拾得干净利索,虽然衣服是洗得发白的旧衣,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用一根简单的头绳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话不多,但做事麻利,对人总是带着点腼腆却真诚的微笑。
几天下来,林晚每天都能有几块钱的收入。虽然不多,但足够她付房租、买最便宜的馒头咸菜、再买点药膏抹脚踝了。她的脚踝在王大夫开的草药和药膏作用下,肿消了不少,走路也没那么瘸了。她用省下来的钱,又添置了一些常用的纽扣、拉链和几种便宜的布头,以备不时之需。
日子在缝纫机“嗒嗒嗒”的声响中,一天天过去。林晚的生活简单而忙碌。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收拾摊子,一直忙到天黑巷子里没什么人了才收工。回到那个冰冷的小偏厦,累得骨头都像散了架,但看着手里攒下的几张毛票和硬币,心里却是踏实的。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安定和自信。她开始琢磨着,除了缝补改衣,能不能做点别的?比如,用便宜的布头,做点简单的围裙、袖套、小孩的小肚兜什么的?或许能多赚点钱。
这天下午,天气有点闷热,乌云在天边堆积,看样子要下雨。巷口的人比平时少了一些。林晚刚送走一个来改裤脚的大妈,正低头整理着摊子上的零碎布头。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时髦、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她们穿着鲜亮的的确良衬衫和喇叭裤,头发烫着时兴的大波浪,脸上还擦着粉,涂着口红。这在80年代初的县城里,算是非常扎眼的打扮了。她们一眼就看到了林晚的摊子,尤其是摊子上挂着几件林晚刚改好、还没人来取的旧衣服。
“哎哟,快看快看,这儿有个缝穷的!”其中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姑娘,用一种夸张的、带着明显鄙夷的语气指着林晚的摊子,声音尖利刺耳。
另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也跟着嗤笑起来:“就是就是,这年头还有人干这个?破衣烂衫的,一股子穷酸味儿,站这儿都影响市容!”
林晚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她低着头,手指紧紧地攥着一块布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能感觉到周围路过的人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同情,也有跟着那两个姑娘一起发笑的。屈辱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逃婚逃出来,就是想活出个人样,不再被人看不起。可现在,还是被人当成了“缝穷的”,当成笑话。
爆炸头姑娘似乎觉得还不够,她故意走到林晚的摊子前,用穿着半高跟凉鞋的脚尖,踢了踢挂在竹竿上的一件旧外套:“喂,缝穷的,你这破烂玩意儿,挂这儿多难看啊?赶紧收收吧,别挡着我们逛街的道儿!”
林晚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含着泪,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倔强。她看着那两个姑娘,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骂回去?她不敢。求她们走?她们只会更得意。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平静的男声,像一块投入浑水中的石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两位姑娘,口下留德。”
林晚和那两个姑娘都愣了一下,循声望去。
只见巷子口的路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永久牌自行车。车旁站着一个男人。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量很高,肩宽背直,穿着一身合体的深灰色中山装,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饱满的额头和英挺的剑眉。他的五官很端正,鼻梁高挺,嘴唇紧抿着,显得有些严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而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正淡淡地扫过那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眼神里没有愤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那两个姑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那男人没有看她们,目光落在了林晚的摊子上,最后停留在林晚那双因为紧张和屈辱而微微颤抖的手上。他的视线,似乎在林晚的手指上停留了几秒。
爆炸头姑娘被这突然出现的男人和他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镇住了,但嘴上还不服软:“你谁啊?我们说什么关你什么事?我们说错了吗?这缝穷的就是影响市容嘛!”
男人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爆炸头姑娘脸上,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劳动最光荣。这位姑娘凭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比某些只知道涂脂抹粉、嘲笑别人的强得多。这巷子是公共地方,她摆摊合理合法。两位若觉得碍眼,请绕行。”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珠子砸在地上。那两个姑娘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对上男人那双沉静却锐利的眼睛,一句也说不出来。最后,爆炸头姑娘狠狠地瞪了林晚一眼,嘟囔了一句“神经病”,拉着长辫子姑娘,灰溜溜地快步走开了。
巷口恢复了安静。林晚还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他帮她解了围,说了公道话。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意外,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这个男人是谁?看起来不一般。
男人似乎没把刚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他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到了林晚的摊子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晚的手上,然后又扫过摊子上挂着的几件改好的衣服。
“姑娘,”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你手艺不错。”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有点结巴:“谢…谢谢您。您…您要改衣服吗?”她以为他是来光顾生意的。
男人摇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手上,似乎在思考什么。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才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地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的手,很有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