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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陈建国就被后院那扇破木门吱呀一声给吵醒了。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坐起来，昨晚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林晚那张写满数字的旧报纸，还有隔壁“快活林”那个刺眼的特价牌。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沉得慌。
他趿拉着鞋走到前厅，灯还没开，借着窗外蒙蒙的天光，看见林晚已经起来了。她没在擦桌子，也没在洗碗，而是蹲在厨房门口那堆刚送来的蔬菜旁边，手里拿着半截铅笔头，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土豆，昨天用了三斤半，今天送来五斤……损耗大概两斤？……青椒……昨天用了两斤，今天送来三斤……损耗……损耗……”
陈建国皱着眉走过去，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大清早的，你蹲这儿干嘛呢？数菜叶子玩？”
林晚吓得一哆嗦，铅笔差点掉了。她赶紧站起来，把那张纸往身后藏，脸上有点慌乱，但眼神却很亮，像藏着什么秘密。她指了指地上的菜，又指了指自己的纸，结结巴巴地：“老、老板……我……我记……记数……”
“记数？记什么数？”陈建国有点不耐烦，一把抽过她手里的纸。纸上画得乱七八糟，歪歪扭扭的表格，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几个字：“土豆……损耗……青椒……损耗……”
他抬头看看林晚，又低头看看纸，有点懵：“你……你记这个干嘛？菜烂了就烂了，还能不让烂？”
林晚急了，小脸憋得通红，手指在纸上使劲戳着：“不、不是……老板你看……昨天……昨天用了多少……今天送来多少……差、差多少……就是……就是浪费掉的……钱……”
“浪费的钱？”陈建国心里咯噔一下。他低头仔细看那张纸，虽然画得像鬼画符，但数字倒是挺清楚。土豆，昨天用了三斤半，今天送来五斤，差一斤半。按昨天进价一块二一斤，这一斤半土豆，就白白扔了一块八毛钱！青椒，昨天用了两斤，今天送来三斤，差一斤。青椒一块五一斤，又扔了一块五！还有小葱、姜、蒜……林晚都记了，虽然不精确，但大致的损耗量，还有对应的浪费的钱，都标在旁边。
陈建国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每天买菜，知道大概用多少，但从来没这么细地算过损耗。他总觉得，开饭馆嘛，菜烂点、扔点，天经地义，哪有不浪费的？可林晚这么一记，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光昨天一天，光这几样主要的蔬菜，就因为烂了、放蔫了、没及时用掉，白白扔了……他飞快地心算了一下，好家伙，加起来得有五块多钱！
五块多钱！这可是1992年！一个普通工人一天工资也就几块钱！他陈记小馆一天毛利能有几个五块？这钱扔得，跟扔纸片子似的！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林晚，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还有点难以置信：“你……你天天蹲这儿记这个？”
林晚被他看得有点发怵，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小声说：“嗯……我……我看老板你……每天买好多菜……有时候……有时候用不完……就……就坏了……可惜……”
“可惜？”陈建国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是啊，可惜！他怎么就从来没觉得可惜过？总觉得是小事！可林晚，一个刚来没几天的小丫头，却天天蹲在这儿，一笔一笔地给他记着这笔“可惜”的账！这丫头的心，也太细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里的翻腾，把纸还给林晚，声音有点发干：“行……行吧，你记……你记着……”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今天……今天你跟我一起买菜！”
林晚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跟……跟您一起？”
“对！跟我一起！”陈建国斩钉截铁，“你不是会算账吗？你不是知道浪费吗？走！跟我去菜市场！看看你那小本本，到底管不管用！”
林晚又惊又喜，用力点头，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宝贝似的折好，揣进兜里，小跑着跟在陈建国身后。
清晨的菜市场，人声鼎沸，湿漉漉的地面又脏又滑。空气里混杂着鱼腥味、肉腥味、烂菜叶子的酸腐味，还有各种小贩的吆喝声，吵得人脑仁疼。陈建国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跟熟悉的摊主打着招呼，挑着菜。
“老张，今天的排骨咋样？给我来五斤好的！”
“哟，陈老板！早啊！排骨新鲜着呢！瞧瞧！”肉摊老张麻利地砍下一扇排骨，往秤上一扔，“五斤高高的！算你十二块！”
陈建国习惯性地想掏钱，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瘦小的手，挡住了他。是林晚。她小跑到肉摊前，指着那扇排骨，小声但清晰地问：“叔……叔叔……多少钱一斤？”
老张愣了一下，看着这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又看看陈建国：“陈老板，这是……？”
“我店里新来的，学学本事。”陈建国有点尴尬地解释。
老张笑了笑：“哦，学本事啊！行！排骨两块四一斤！五斤十二块！没坑你陈老板！”
林晚没说话，只是飞快地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记着昨天排骨的进价：两块三一斤。她抬头，看着老张，又看看陈建国，小声说：“老板……昨天……昨天是两块三……”
陈建国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老张也讪讪地笑：“哎呀，陈老板，今天……今天进价涨了嘛！肉价天天变的！”
“涨了？涨了你怎么不早说？”陈建国有点恼火，但更多的是被林晚当众揭穿的窘迫。他瞪了老张一眼，从兜里掏出十二块钱扔在案板上，拉着林晚就走。
走到一个蔬菜摊前，陈建国想买点土豆。摊主是个胖婶，热情地招呼：“陈老板，土豆新鲜着呢！一块二一斤！要多少？”
陈建国刚要开口说五斤，林晚又凑了过来，小声问：“婶……婶……昨天……昨天是一块一……”
胖婶的脸色也变了变：“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今天菜价都涨了！我们小本生意，也难啊！”
陈建国心里那个火啊，蹭蹭往上冒。他以前买菜，根本不记价，摊主说多少就多少，顶多砍个一两毛钱。今天倒好，被林晚这个小丫头当“人肉价格表”一样，把老底都给掀了！他觉得自己在菜市场混了这么多年，脸都丢尽了！
他黑着脸，从胖婶那儿买了五斤土豆，付了六块钱，拉着林晚就往市场外走，一路上一句话不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林晚跟在他身后，低着头，小步小步地挪着，知道自己好像闯祸了，把老板得罪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既委屈又害怕。她只是想帮老板省钱啊，怎么把老板气成这样？
回到小馆，陈建国把菜往厨房一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老张在旁边擦桌子，看着老板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出。
林晚怯生生地走过去，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递到陈建国面前，声音带着哭腔：“老板……我……我错了……我不该……不该多嘴……”
陈建国抬起头，看着她通红的眼圈，看着她手里那张记录着菜价和损耗的纸，心里的火气突然就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大半。他看着林晚那双清澈又惶恐的眼睛，再想想刚才在菜市场那一幕，自己确实……是有点恼羞成怒了。人家小姑娘是好心，是帮他省钱，是他自己以前太大意，太不把小钱当回事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那张纸，语气缓和了不少：“坐下吧。”
林晚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坐下，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陈建国低头看着纸上的数字，又看看厨房里堆着的菜，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林晚，眼神复杂：“你……你记这些，记多久了？”
“从……从我来第二天就开始记了……”林晚小声回答。
“天天记？”
“嗯……天天记……”
陈建国心里又是一震。这丫头，看着瘦瘦小小，蔫蔫的，心可真细，也真能沉得住气！天天蹲在厨房门口，一笔一笔地记这些鸡毛蒜皮的小账，就为了……为了给他省钱？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个人？
他清了清嗓子，有点别扭地问：“那……除了菜价和损耗，你还……还记了别的啥？”
林晚眼睛亮了一下，赶紧又从兜里掏出另一张纸，递给他。这张纸比刚才那张更皱，上面画着更复杂的表格，横着是日期，竖着是菜名，还有一列是“卖了多少份”。
“我……我记了……每天每样菜……大概卖了多少份……”林晚指着纸上的表格，声音虽然小，但清晰了很多，“比如……回锅肉……昨天卖了十二份……前天卖了十份……大前天卖了十五份……鱼香肉丝……昨天卖了八份……前天卖了六份……”
陈建国接过来，仔细看着。纸上记得虽然乱，但数据很清晰。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回锅肉是他小馆的招牌，卖得最好，但波动也大。鱼香肉丝是后来加的，卖得一般。还有麻婆豆腐、番茄鸡蛋……林晚都记了大致的销量。
他看着看着，突然指着“麻婆豆腐”那一栏，问：“这麻婆豆腐，昨天卖了五份？前天卖了四份？大前天卖了三份？”
“嗯。”林晚点头。
“这菜……成本多少？卖多少钱一份？”
“豆腐……豆腐大概三毛钱一份……加上调料……人工……大概……五毛钱成本？卖……卖一块钱一份……”林晚回答得很快，显然这些数字她早就烂熟于心了。
“一块钱一份？成本五毛？那……那一份赚五毛？”陈建国眼睛亮了。他以前从来没细算过单道菜的成本和利润！就知道大概一桌菜能赚多少！
“嗯。”林晚又点头，“但……但麻婆豆腐……卖得少……而且……而且豆腐容易坏……昨天送来的豆腐……今天早上就有点蔫了……可能……可能用不完……又要浪费……”
陈建国心里“咯噔”一下。麻婆豆腐利润高啊！一份赚五毛！比回锅肉（回锅肉成本高，一份大概赚四毛）还高！可就是卖得少，而且豆腐容易坏！这不就是林晚记的“损耗”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林晚，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丫头！你……你这些数字……你这些数字……是不是能看出……看出我们店里……哪些菜赚钱？哪些菜亏钱？哪些菜……哪些菜浪费大？”
林晚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嗯……大概……大概能看出来……比如……比如回锅肉……卖得多……但……但成本也高……赚得……其实不多……麻婆豆腐……卖得少……但……但成本低……赚得多……就是……就是豆腐容易坏……还有……还有鱼香肉丝……卖得一般……成本……成本也不低……赚得……赚得最少……”
陈建国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中了一样！他开了这么多年小馆子，每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就知道埋头炒菜、招呼客人，从来没像林晚这样，用数字把店里的生意掰开了、揉碎了，看得这么清清楚楚！
哪些菜是摇钱树？哪些菜是赔钱货？哪些菜因为浪费严重，其实是在亏本？林晚用她那几张皱巴巴的纸，用她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把锋利的刀，把他这小馆子经营上的糊涂账，给彻底剖开了！
他激动得手都有点抖，指着林晚的纸，声音都变调了：“那……那照你这么说……我们……我们是不是可以……可以少做点……少做点鱼香肉丝这种赚得少、又占功夫的菜？多做点……多做点麻婆豆腐这种赚得多、又快手的菜？还有……还有那个豆腐浪费……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少进点？或者……或者想个法子……让它别坏那么快？”
林晚眼睛亮得像星星，用力点头：“嗯！老板！我……我也是这么想的！还有……还有那个……那个土豆、青椒浪费……我们……我们是不是可以……可以按每天大概需要的量……按量买菜？不要一次买太多？还有……还有客人吃不完剩下的菜……其实……其实还能再利用……比如……比如剩下的回锅肉……可以加点豆芽……做成回锅肉炒豆芽……又是一道菜……浪费就少了……”
陈建国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对啊！按量买菜！减少库存！剩菜再利用！这些道理，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或者说，想到了也没当回事？觉得麻烦！觉得小饭馆嘛，差不多就行了！可林晚，一个被家人赶出来、身无分文的小丫头，却把这些“差不多”的小事，看得比什么都重！因为她知道，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都是活命钱！
他猛地站起来，在狭窄的店里来回踱步，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林晚这丫头，简直就是个宝贝！是个被埋在泥堆里的金疙瘩！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停下脚步，看着林晚，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希望，“丫头！你听好了！从今天起！店里买菜、算账、记损耗、算成本……这些事，都归你管！你说了算！老板我，给你打下手！你让买啥就买啥！让做啥就做啥！你那些数字，就是咱店的圣旨！”
林晚完全懵了，张着嘴，看着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的老板，以为自己听错了：“老……老板？您……您说啥？归……归我管？”
“对！归你管！”陈建国斩钉截铁，大手一挥，“你脑子好使，会算账！比我这老粗强多了！以前是我瞎了眼，没发现你这本事！现在，咱们店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活好，就靠你这些小本本，靠你这些数字了！”
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那堆刚买回来的菜，又看看林晚，眼神灼灼：“来！丫头！现在就干！你先算算，今天这些菜，怎么搭配着用，才能把浪费降到最低？哪些菜今天必须用掉？哪些菜能留？还有，今天菜单怎么调？鱼香肉丝少做点，麻婆豆腐多做点？你说了算！快！”
林晚被陈建国这突如其来的信任和重托砸得有点晕，但看着老板那双充满希望和决心的眼睛，看着厨房里那些等待被安排的食材，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力量感，瞬间充满了她瘦小的身体。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走到菜堆旁，蹲下身，掏出她的铅笔头和皱巴巴的纸，开始飞快地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小脸上写满了专注和一种破釜沉舟的认真。
陈建国站在旁边，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她笔下那些跳动的数字，心里那块压了不知多久的巨石，好像被撬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一丝光。虽然小馆子还欠着债，隔壁的“快活林”还在虎视眈眈，但此刻，他心里却涌起一股久违的、近乎疯狂的信心。也许，也许这个被雨夜冲到门口的小丫头，真的能带着他，带着这摇摇欲坠的“陈记小馆”，从这泥潭里，爬出去！
他转身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深吸了一口带着油烟味的空气，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管他隔壁王胖子搞什么特价！管他债主什么时候上门！从今天起，他陈记小馆，要按林晚的数字来打仗！他倒要看看，是王胖子的三板斧厉害，还是林晚这“三毛钱”的账本，更能算出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