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刚蒙蒙亮,雨终于停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子雨后特有的、混着泥土和垃圾发酵的腥气。陈建国推开小馆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凉风灌进来,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昨夜几乎没睡踏实,脑子里全是那个蜷缩在后院稻草堆里的小丫头。
他走到后院隔间门口,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里面光线很暗。林晚已经醒了,正坐在稻草堆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听到动静,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神却很亮,像受惊的小鹿,警惕又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
“醒了?”陈建国声音有点干,尽量放柔和了些,“昨晚……凑合睡了吧?这地方是委屈你了。”
林晚赶紧摇摇头,又用力点点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用那双清澈得有点过分的眼睛看着他,里面全是恳求和不安。
陈建国心里那点犹豫又被勾起来了。他叹了口气,走进去,把手里提着的两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放在旁边的空木箱上。“先垫垫肚子,等会儿老张他们来了,给你弄点热的。”他顿了顿,看着她瘦得几乎能看见骨头的手腕和苍白的小脸,“你……你家里人呢?真就不管你了?”
提到家人,林晚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浇灭的火星。她飞快地低下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肩膀微微颤抖。半晌,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不要我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却带着一种被抛弃的绝望。
陈建国心里堵得慌。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最看不得这种事。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丫头看着弱不禁风,可那眼神里的倔强,还有昨晚那句“我能算账”,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语气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行了,先吃饭!吃完……你就在这儿待着吧,后院杂物间收拾收拾,能住人。不过丑话说前头,我这儿庙小,管不起闲人!你得干活,洗碗、择菜、扫地擦桌子,啥都得干!工钱……先欠着,等我馆子周转开了再说!”
林晚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了,像黑夜里突然点起的灯。她用力点头,幅度大得几乎要把脖子甩断,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但这次是劫后余生的激动。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哽咽的“嗯”字。
“行了行了,赶紧吃!”陈建国有点不自在地扭过头,大步走了出去,心里却莫名地松了口气,又沉甸甸的。多一张嘴,对他这摇摇欲坠的小馆子来说,压力不小。
老张和小王很快就来了。看到林晚,两人都愣了一下,眼神在陈建国和林晚之间来回扫。陈建国简单解释了几句,说是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家里遭了难,暂时收留几天,帮忙打杂。老张是个厚道人,没多问,只是拍拍林晚的肩膀,让她别怕。小王则撇撇嘴,小声嘀咕了句“老板心肠倒好”,但也没多说什么。
林晚立刻就动了起来。她手脚麻利,虽然瘦弱,但干起活来一点不偷懒。她把后院那个堆满破烂的杂物间彻底清了出来,扫干净,又从厨房找来几张旧报纸铺在地上,算是有了个睡觉的地方。然后,她一头扎进后厨。
洗碗池里堆着昨晚没来得及洗的油腻碗筷,她挽起袖子,打上井水,倒上碱粉,就埋头刷起来。冰冷的井水冻得她手指通红,但她一声不吭,只是刷得更快更用力。洗完碗,她又去帮老张择菜。老张教她认哪些是烂叶子要扔掉,哪些老筋要掐掉,她学得极快,眼睛盯着老张的手,看一遍就会,而且择得又快又干净,比小王利索多了。
陈建国在灶台前忙活,眼角余光一直瞟着林晚。这丫头话少得可怜,除了必要的“嗯”、“知道了”,几乎不开口。但她的眼睛却很“活”,不像一般小丫头那样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她择菜的时候,会偷偷看老张怎么切配;洗碗的时候,会留意陈建国怎么颠勺、怎么掌握火候;甚至擦桌子的时候,她也会留意哪个客人点了什么菜,吃得多不多,有没有剩下。
最让陈建国有点在意的,是林晚对“东西”的在意。她收拾碗筷,会把客人吃剩的、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小心地拨到一个专门的碗里,然后端到后院角落——那里有几只流浪猫狗在徘徊。看到小动物们吃得狼吞虎咽,她脸上才会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看到地上掉了一粒米,一片菜叶,她也会立刻捡起来,要么扔进泔水桶,要么喂给猫狗。这种近乎本能的珍惜,让陈建国心里有点触动。现在这年头,别说城里孩子,就是农村出来的,也少有这么惜物的了。
一上午忙忙碌碌,小馆的生意比昨天稍好一点,但依旧冷清。到了中午饭点,稀稀拉拉坐了三四桌客人。陈建国炒完最后一盘菜,累得腰酸背痛,正想坐下来喘口气,抽根烟,就看见林晚端着个空碗,怯生生地站在后厨门口。
“老板……”她声音还是细细的,带着点犹豫。
“咋了?饿了?自己盛饭去,菜在那儿。”陈建国指了指灶台边上的大铝盆,里面是中午剩下的回锅肉和炒青菜。
林晚摇摇头,没动地方,她往前挪了一小步,把手里的空碗递过去,碗里空空如也。“我……我吃过了。”她顿了顿,似乎在鼓起勇气,“老板,您……您能给我张纸,再……再借支笔吗?”
陈建国愣了一下,皱起眉头:“要纸笔干啥?写字?”
林晚点点头,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我想……记点东西。”
“记啥?”陈建国有点不耐烦,这丫头神神秘秘的。
“就……就记点菜价,还有……还有用了多少东西。”林晚的声音更低了,怕被拒绝似的。
陈建国心里犯嘀咕。记菜价?记用了多少东西?一个洗碗打杂的小丫头,琢磨这个干啥?他上下打量着林晚,她穿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布衫,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脸上还有点没洗干净的灰渍,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半分躲闪,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行吧行吧,给你!”陈建国从油腻腻的围裙兜里摸出一支圆珠笔,笔杆子都磨花了,又扯下一张油腻腻的、用来垫东西的旧报纸,递给她,“拿去!别耽误干活!”
“谢谢老板!”林晚如获至宝,接过笔和报纸,飞快地鞠了一躬,转身就跑回了后院杂物间。
陈建国看着她跑开的背影,摇摇头,嘀咕了一句:“怪丫头。”也没再多想,点上一根烟,靠在门框上,琢磨着下午怎么把那几桌剩下的菜处理掉,别浪费了。
下午生意更淡,几乎没人。老张和小王没事干,就坐在门口抽烟聊天。陈建国则坐在一张桌子旁,对着皱巴巴的账本唉声叹气。这个月的水电煤、房租、食材成本……一笔笔算下来,利润薄得像张纸,再这样下去,下个月房租都够呛。
就在他愁眉苦脸的时候,林晚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她手里拿着那张旧报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把报纸轻轻推到陈建国面前,手指在上面点着,声音虽然还是细,但比上午清晰多了,带着一种努力压抑的激动。
“老板,您……您看看这个。”
陈建国疑惑地低下头。报纸上,用那支圆珠笔,工工整整地列着几行字:
今日(6月15日)
买进:猪肉(后腿)5斤 × 2.8元/斤 = 14元
买进:青菜(小油菜)10斤 × 0.3元/斤 = 3元
买进:豆腐(老豆腐)8块 × 0.2元/块 = 1.6元
买进:米(籼米)20斤 × 0.5元/斤 = 10元
买进:煤球(蜂窝煤)100个 × 0.08元/个 = 8元
买进:调料(盐、酱油、醋、花椒)≈5元 (估)
总计买进:41.6元
卖出:
回锅肉:8份 × 4元/份 = 32元
麻婆豆腐:5份 × 2.5元/份 = 12.5元
清炒小油菜:6份 × 1.5元/份 = 9元
米饭:不计(按人头算,约25碗 × 0.2元/碗 = 5元?)
总计卖出:58.5元 (含米饭估算)
毛利:58.5 - 41.6 = 16.9元
支出(估算):水电煤(日)≈3元,房租(日)≈5元,人工(老张、小王、老板)≈15元
今日净利(估算):16.9 - 3 - 5 - 15 = -6.1元
陈建国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慢慢张开,手里的烟忘了吸,烟灰长长一截,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桌面上,他也浑然不觉。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林晚,像看一个怪物:“这……这些都是你记的?”
林晚被他看得有点慌,但还是用力点头:“嗯。早上买菜,我……我跟着老张叔去的,问了价钱。中午炒菜,我……我看着您用了多少肉,多少菜,多少豆腐。米饭……米饭我数了大概多少碗……调料是……是估的……”
陈建国又低头看那张报纸,手指颤抖着点着那一行行数字。猪肉多少钱一斤,青菜多少钱,豆腐多少钱,煤球多少钱……这些他天天买,天天用,但从来都是大概其,脑子里有个模糊数,哪像这样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列出来?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丫头不仅记了买进,还记了卖出!回锅肉卖了几份,麻婆豆腐卖了几份,青菜卖了几份,连米饭都估算着算进去了!最后,竟然还算出了一个毛利,一个净利!虽然那个净利是负数,赤裸裸地写着“-6.1元”,像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你……你咋知道这些菜卖多少钱一份?”陈建国声音都变调了。
“菜单……菜单上写着呢。”林晚指了指墙上那张油渍麻花的菜单,“还有……您跟客人收钱,我……我听见了。”
陈建国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他绕过桌子,几步走到林晚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把她完全笼罩。老张和小王被这动静惊动,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你……你一个丫头片子,没上过几天学吧?你……你咋会算这个?”陈建国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林晚被他逼得后退了一小步,但很快站直了,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吓人,里面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被认可的、近乎燃烧的光芒。“我……我爹……以前是做生意的……他教过我……一点点……后来……后来家里……”她声音哽住了,但眼神依旧倔强,“老板,您看……您今天……亏了六块一毛钱。”
“六块一毛!”陈建国几乎是吼出来的,指着报纸上那个刺眼的负数,“老子自己都没算出来一天亏多少!你……你个小丫头片子,你算得这么清楚?”
“嗯。”林晚用力点头,然后像是鼓起最大的勇气,飞快地说,“老板,我……我还发现……您做回锅肉,一份用肉……用得有点多。我看着……大概用了三两多肉……成本就要九毛多……可您只卖四块钱……毛利……毛利太薄了。还有……麻婆豆腐……豆腐用得少,但……但油用得挺多……还有……中午那桌客人,点了回锅肉和麻婆豆腐,剩了半盘回锅肉……全倒了……多可惜……”
她语速越来越快,像打开了闸门,把观察到的一股脑儿倒出来:“还有……还有那个煤球……您看天气热了,其实……其实不用烧那么旺……省着点用……一天也能省下几个钱……还有青菜……早上买的小油菜,下午就有点蔫了……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少买点,下午再补一次?新鲜的……客人爱吃……”
她越说,陈建国的心跳得越快。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小丫头,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清澈眼神里那种对数字、对成本、对浪费近乎本能的敏感和洞察力,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冲击着他。这感觉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一种……一种发现宝藏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老张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小声嘀咕:“我的老天爷……这丫头……是个神算子啊?”
小王也凑过来看那张报纸,撇撇嘴:“啧,算得倒是细……可光算有啥用?能当饭吃?”
陈建国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都跳了一下!他瞪了小王一眼,小王立刻闭了嘴。然后,他转过身,死死盯着林晚,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震惊、疑惑、狂喜、还有一丝丝……被看穿窘迫的尴尬。
“你……你叫林晚,是吧?”他声音沙哑。
“嗯。”林晚点头。
“好!好一个林晚!”陈建国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着那张报纸,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这账,你从明天起,就归你管!每天买菜,你跟着老张!用了多少,卖了啥,亏了赚了,你给我一笔一笔记清楚!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肉用多了,油省点,菜少买点……都给我想明白了,写成个东西!我要看看!”
林晚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颗星星,巨大的惊喜让她一时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点头,再点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老板……我……我一定……一定做好!”她哽咽着说。
陈建国看着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似乎被这丫头手里那张油腻的旧报纸,给撬开了一道缝。虽然缝很小,但透进来的光,却让他觉得,这摇摇欲坠的陈记小馆,好像……好像真的有了一点点起死回生的希望?哪怕这希望,现在看起来,还那么微弱,那么不可思议地,系在一个被家人抛弃、瘦弱得像根豆芽菜的小丫头身上。
他挥挥手,有点粗鲁地抹了把脸,像是要掩饰什么:“行了行了,哭啥哭!赶紧干活去!把桌子擦干净!晚上还有生意呢!”
林晚破涕为笑,用力吸了吸鼻子,像得了圣旨一样,飞快地拿起抹布,转身就去擦桌子,动作都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陈建国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又低头看看那张写满数字的旧报纸,尤其是那个刺眼的“-6.1元”,眉头紧紧锁着。他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湿漉漉的街道,对面那家新开的“快活林”小吃店门口,正挂着一个醒目的红牌子:“今日特价:鱼香肉丝3.5元/份!”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更深的寒意涌了上来。隔壁的“快活林”老板王胖子,最近一直在搞特价,抢走了不少客人。他陈记的回锅肉卖四块,人家鱼香肉丝才三块五!这日子……真他娘的难熬!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认真擦桌子的林晚,又看看那张报纸,眼神变得异常复杂。这丫头能算账,能看出问题,可……光看出问题有啥用?隔壁王胖子那明晃晃的特价牌,才是真刀真枪的杀招啊!这小馆子,真能靠这小丫头的算盘珠子,起死回生?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点燃的微弱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