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2年初夏,江南的雨,说来就来,而且来势汹汹。
傍晚时分,铅灰色的云层像是被谁狠狠捅了一刀,瞬间倾泻下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汇成一股股急流,卷着落叶和垃圾,咕噜噜地冲向低洼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一股子陈年水沟翻腾上来的腥气。
“陈记小馆”那块掉了漆的木招牌,在狂风暴雨中吱呀作响,像随时都会被吹跑。馆子不大,就临街一间门面,里面摆着七八张油腻腻的方桌,此刻坐了不到一半的客人。空气里混杂着炒菜的油烟、廉价香烟的辣味、汗味和外面飘进来的雨水腥气,嗡嗡地响着食客的划拳声、碗筷碰撞声和老板陈建国那中气十足的吆喝。
“三号桌的回锅肉!好了没?再不来老子掀桌子了!”一个光着膀子、露出肥硕肚腩的汉子拍着桌子吼道。
“来了来了!催命啊你!”陈建国应着,手里颠着一把沉甸甸的铁勺,在滚烫的炒锅前忙得团团转。他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结实,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的黝黑,眉骨处有道浅浅的旧疤,是当年在部队留下的。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额头上全是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厨房里热得像个蒸笼,灶火熊熊,油烟弥漫。
“建国,外面雨太大了,门口都淹了!”帮厨的老张探出头,指着门外。陈建国抬眼瞥了一眼,果然,门外的台阶已经被浑浊的雨水淹没了小半截,雨水正顺着门缝往里渗。
“妈的,这鬼天气!”陈建国低声骂了一句,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他心里也烦躁得很。这“陈记小馆”开了快五年,靠的是他陈建国一手好厨艺和实在分量,在老街坊里攒了点口碑。可今年不行了,街口新开了家“好味轩”,装修气派,菜式花样多,还搞什么打折促销,把他的客源抢走了大半。眼瞅着房租水电、食材人工,样样都是开销,账面上的赤字一天比一天刺眼,他这心里就跟这屋外的天一样,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微弱的敲门声,几乎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和馆内的嘈杂里。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却又固执地响着。
陈建国正把一盘热气腾腾的鱼香肉丝递给跑堂的小伙计,皱了皱眉。这鬼天气,谁会来敲门?他没空理会,继续吼着:“五号桌的酸辣土豆丝!快端过去!”
“笃……笃笃……”敲门声又响了,比刚才清晰了一点,还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虚弱感。
跑堂的小伙计小王也听到了,探头看了看门外黑漆漆一片,小声嘀咕:“老板,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敲个屁!没看忙着呢吗?肯定是讨饭的,或者躲雨的,别理!”陈建国头也不抬,心里正为生意不好上火,哪有闲心管这些。他只想赶紧把这几桌客人打发走,好清点一下今天又亏了多少。
“笃……笃笃笃!”敲门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然后,“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门上,接着便没了声息。
这下,连最粗心的食客都听到了。馆子里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门口。
“搞什么名堂?”那个光膀子的汉子也放下酒杯,疑惑地望过去。
陈建国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涌上来。他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汗,把铁勺往锅沿上重重一磕,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吓了老张一跳。
“老张,看着锅!小王,把门打开看看!搞什么鬼!”他一边解下围裙,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心里琢磨着该不会是哪个醉汉躺门口了吧?这雨下得,淋坏了可就麻烦了。
小王赶紧跑过去,费劲地拨开门口被雨水泡得有点发胀的木门插销。门刚拉开一条缝,一股裹挟着冰冷雨水的狂风就猛地灌了进来,吹得馆里烛火摇曳(那时电力不稳,常备蜡烛),食客们纷纷缩了缩脖子。
“我的妈呀!”小王一声惊呼,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门口的台阶上,蜷缩着一个几乎被雨水完全浇透的人影。
那是个女孩,看起来年纪不大,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布衫,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单薄的轮廓。头发像水草一样胡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嘴唇冻得发紫,眼神空洞地望着馆内透出的暖黄灯光,像一头濒死的小兽。她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左手还保持着刚才敲门后滑落的姿势,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积水。
更刺眼的是,她身边散落着几个硬币和一张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边缘卷曲的纸片。纸片上似乎写着几个字,但已经被雨水冲刷得难以辨认。
“喂!丫头!你谁啊?躺这儿干嘛?”陈建国皱着眉,大步跨出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蹲下身,伸手想拍拍女孩的肩膀,想把她弄醒。手指刚触碰到她冰凉湿透的肩膀,那单薄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小猫哼唧般的呻吟,然后,眼皮一翻,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朝着浑浊的积水里倒了下去。
“哎哟!”陈建国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的胳膊,才没让她一头栽进水里。入手一片冰凉刺骨,那颤抖的幅度让他心里一紧。他试着喊了两声:“喂!丫头!醒醒!”女孩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老板,这……这怎么办啊?”小王在门里探出头,一脸惊慌。
馆子里的食客们也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议论纷纷。
“啧,看着就可怜,怕不是家里出事了?”
“这么大的雨,晕这儿了,要出人命的!”
“老陈,赶紧送医院啊!”
“送什么医院,你看她那样,身上能有几个钱?医院去得起?”光膀子汉子撇撇嘴。
陈建国心里也犯嘀咕。送医院?那得花多少钱?他自己这馆子都快开不下去了!可就这么把人扔在门口淋雨?看着女孩那惨白的脸和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身体,他这个当过兵、骨子里还留着点侠义心肠的人,实在做不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
“老张!拿条干毛巾来!再倒碗热姜汤!”他冲厨房吼了一嗓子,然后弯腰,试图把女孩抱起来。女孩很轻,轻得让他心里发酸。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可能受伤的地方,把她从冰冷的积水里抱了起来,跨进店里。冰冷的雨水立刻在他脚下洇开一片。
食客们自动让开一条路。陈建国把女孩放在离灶台最近、相对暖和的一张空椅子上。女孩依旧昏迷不醒,湿透的衣服把椅子也浸湿了一大片。
老张赶紧拿着一条干净的旧毛巾和一碗滚烫的姜汤跑过来。陈建国接过毛巾,动作有些笨拙地给女孩擦头发和脸。毛巾一碰到皮肤,女孩的身体又剧烈地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呻吟,似乎在说“冷……冷……”
“快,把姜汤喂她喝点!驱驱寒!”陈建国对老张说。老张端着碗,犹豫地看着女孩紧闭的嘴:“这……咋喂啊?”
陈建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捏着鼻子灌啊!笨手笨脚的!”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托起女孩的后颈,老张这才手忙脚乱地捏住女孩的鼻子,把温热的姜汤一点点往她嘴里灌。大部分都流了出来,但总算也咽下去了一点。
过了好一会儿,在姜汤的热力和灶台余温的烘烤下,女孩剧烈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了一些,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很大的眼睛,但此刻却充满了茫然、恐惧和深深的疲惫,像受惊的小鹿。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陌生的环境,看着围观的食客,最后目光落在眼前这个满身油烟、眉头紧锁、却正用毛巾笨拙地擦着她湿发的男人身上。
“你……你是谁?我……我在哪儿?”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冻感冒了。
“你晕在我店门口了。”陈建国放下毛巾,语气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怎么一个人晕外头了?”
女孩听到“家”这个字,身体猛地一僵,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迅速淹没了那点刚刚恢复的清明。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小幅度抽动,虽然没有哭出声,但那压抑的、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发紧。
陈建国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一看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语气稍微放缓了一点:“丫头,别怕。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家里人呢?”
女孩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林……林晚……我……我没有家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没有家?”陈建国愣了一下,旁边的食客也发出一阵唏嘘。
“爹妈呢?”陈建国追问。
提到爹妈,林晚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死死咬住下唇,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不让哭声溢出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她湿透的衣襟上。她猛地摇头,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抗拒:“不……不要问我……求求你……不要问……”
陈建国看她这反应,心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不是离家出走,就是被家里赶出来了。这年头,重男轻女、家里穷养不起女儿的事儿不少见。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得像根竹竿、哭得浑身发抖的女孩,心里那点烦躁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同情,有怜悯,也有一丝无奈。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依旧没有停歇迹象的暴雨,又看了看馆子里剩下的几个食客,他们大多已经吃完了,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出“雨夜奇遇”。陈建国心里盘算着,这丫头这么个情况,现在把她扔出去,不是要她命吗?可留她在这儿?他这小破馆子,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有多余的钱和地方养个外人?
“老张,小王,把桌子收拾收拾,准备打烊了!”他突然大声宣布,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食客们面面相觑,那光膀子汉子还想说什么,看到陈建国阴沉的脸色,也只好嘟囔着结账走人。
很快,嘈杂的小馆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外面哗哗的雨声和灶台上残留的滋滋声。老张和小王麻利地收拾着碗筷,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坐在角落里还在低声啜泣的林晚。
陈建国走到林晚面前,递过去那碗没喝完的姜汤:“喝完,暖暖身子。”语气依旧生硬,但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林晚抬起泪眼,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让她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陈建国在她对面坐下,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女孩。虽然狼狈不堪,但能看出五官清秀,尤其那双眼睛,哭过之后像水洗过一样,清澈得让人心惊。只是那眼神里的恐惧和自卑,像一层厚厚的壳,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林晚是吧?”陈建国吐出一口烟圈,“你这样子,今晚肯定没地方去了。雨这么大,外面也危险。”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样吧,后头有个放杂物的小隔间,平时堆点煤球扫帚,虽然破了点,但能挡风遮雨。你今晚先在那儿凑合一晚。明天雨停了,你自己想办法。”
林晚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但眼神里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哽咽的音节:“谢……谢谢……”
“别谢我。”陈建国摆摆手,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生硬,“我可不是什么善人。我这小馆子,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养不起闲人。明天一早,你就得走。明白吗?”
林晚用力点头,仿佛怕他反悔:“明白!我明白!我明天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
“嗯。”陈建国站起身,“老张,带她去后面隔间,找点干稻草或者旧被子给她铺一下。小王,把门锁好。”
“哎,好嘞!”老张应着,走过来对林晚说:“丫头,跟我来吧。”
林晚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冻得太久,双腿发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老张赶紧扶住她。陈建国皱着眉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翻上来了。
后头的隔间果然很小,堆满了杂物,散发着灰尘和霉味。老张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小块地方,铺上厚厚的干稻草,又找来一床虽然旧但还算干净的薄被子。
“丫头,将就一晚吧。这地方是寒碜了点,总比睡外头强。”老张叹了口气,把被子递给她。
林晚接过被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她看着老张,又看看站在门口、表情依旧严肃的陈建国,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但这次,眼泪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谢谢……谢谢张叔……谢谢老板……”
“行了行了,别哭了,赶紧睡吧。明天早点走。”陈建国说完,转身就走,背影透着一股不容靠近的冷漠。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才慢慢蹲下身,把自己裹进那床带着阳光味道的旧被子里。稻草的扎人感、隔间的霉味、外面呼啸的风雨声,此刻都变得不再那么可怕。她蜷缩在小小的角落里,感受着久违的、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和安全感,身体因为疲惫和寒冷依旧在发抖,但心里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似乎终于松了一点点。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但至少,今晚,她不用再被冰冷的雨水浸泡了。
陈建国回到前厅,老张和小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坐在一张油腻的桌子旁,看着账本上刺眼的赤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窗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敲打。
“老板,这丫头……怪可怜的。”老张擦着桌子,小声说,“你看她那样,明天能去哪儿啊?这雨也不知道啥时候停。”
陈建国没吭声,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可怜?谁不可怜?他陈建国起早贪黑,累死累活,馆子快开不下去了,不可怜?老张老婆孩子生病,药费都凑不齐,不可怜?这世道,可怜人多了去了!他一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哪有能力去管别人的闲事?
可那丫头蜷缩在门口、冻得发抖的样子,还有她那双盛满了恐惧和绝望的眼睛,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当兵那会儿,最见不得的就是老百姓受苦。虽然现在脱了军装,可这点骨子里的东西,好像还没完全磨掉。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行了,别说了。都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
老张和小王互相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点点头,各自锁门回家了。
陈建国最后一个离开。他检查了门窗,灭了灶火,最后走到后院隔间的门口。里面很安静,只有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来。他站在门外,听着那哭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抬手想敲门,想进去说点什么,比如“别哭了,好好睡”,或者“明天……明天再说”,可手举到半空,又放下了。他能说什么?说留下她?他拿什么养?说送她走?看着她那样子,他实在开不了口。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更深的夜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但他浑然不觉。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翻腾:这丫头,明天……明天到底该怎么办?这该死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停?这该死的生意,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隔间里,林晚蜷缩在稻草堆里,听着外面老板远去的脚步声,和那越来越大的雨声,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紧紧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处可去的茫然和恐惧。她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只知道,那个叫陈建国的男人,那个看起来凶巴巴、却给了她一个屋檐的老板,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尽管这光,可能明天就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