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巧被推进那间塞满红绸的偏房时,一股浓得呛人的劣质香烛味混着潮湿的霉味直往鼻子里钻。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蒙了厚厚一层灰的白炽灯泡在头顶吱呀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把墙上贴的大红“囍”字映得有些扭曲,像咧开嘴的怪笑。
“巧啊,好好歇着,晚上好精神。”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媒婆王大嘴。她那张涂得红艳艳的嘴咧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眼神像打量牲口一样上下扫着苏巧,“赵家可是咱们十里八乡数得着的好人家,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你爹的赌债也一笔勾销,这是你的福气!”
苏巧低着头,手指死死绞着身上那件明显大了好几号、粗劣红布缝成的嫁衣。布料硬邦邦的,摩擦着皮肤,又糙又痒。福气?她心里冷笑一声。赵家?邻村那个靠倒腾木材发了点横财的暴发户赵万山?他那个儿子赵铁柱,谁不知道是个痴傻的,见人就流口水,发起疯来连自己爹妈都打?嫁过去?怕是去当牛做马,给那傻子冲喜,活活熬死!
门“哐当”一声被王大嘴从外面带上了,还落了栓。苏巧猛地抬起头,冲到门边,用力拉扯着门栓。木门纹丝不动,缝隙里透进王大嘴得意的声音:“别费劲了,姑娘!安心当你的新娘子吧!晚上赵家就来抬人了!”
苏巧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恨。恨那个为了几百块钱赌债,就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的爹!恨这吃人的世道!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走到那蒙尘的窗边,费力推开一条缝。
外面是赵家临时搭的喜棚,红彤彤一片,人声鼎沸。唢呐吹得震天响,刺耳得让人心烦。宾客们吆五喝六地划拳喝酒,声音粗俗不堪。她看到她爹苏老三,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皱巴巴的旧西装,正端着酒杯,满脸谄媚地对着一个腆着肚子、油光满面的男人点头哈腰。那男人就是赵万山,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手指上戴着个大金戒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赵万山旁边,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穿金戴银的女人,是赵万山的老婆张翠花,正叉着腰,指指点点,一脸的趾高气扬。
苏巧的目光死死锁在苏老三身上。那个男人,她的亲爹,为了还赌债,把她像货物一样卖了!她看到苏老三接过赵万山递过来的一叠钱,厚厚的一沓,他数钱的手都在抖,脸上是贪婪又满足的笑。苏巧的心像被一把钝刀子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关上窗,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哭有什么用?哭给谁看?那个男人早就把她的眼泪当成了水。她必须想办法逃!必须!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这间小小的偏房。一张铺着旧红被的木床,一个掉了漆的旧木柜,一张破桌子,一把椅子……就这些。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身上——这件硬邦邦的嫁衣。她摸着粗糙的布料,指尖忽然触到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她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捏住那个东西,慢慢从衣襟的夹层里抽了出来。
是一根缝衣针!细长、尖锐,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点寒光。是她娘生前留下的针线包里的,她习惯性地缝在衣角夹层里,以防万一。没想到,今天真的成了“万一”!
苏巧的心猛地一跳,像黑暗里看到了一丝微光。她紧紧攥着那根小小的针,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针……能做什么?咬断绳索?对!只要能咬断绑她的绳子,就有机会!
她开始仔细观察房间。门栓结实,窗户也关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晚上被抬走的时候。她必须利用那段时间差!她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尤其是地形。她记得赵家这个院子,后面靠着山,有一条小路,是她小时候跟着娘去山里挖野菜时走过的,很陡,但熟悉的话,能通到邻村的山后。现在邻村也通了去县城的拖拉机路,只要能跑到那里,就有希望!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喧嚣渐渐平息了一些,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苏巧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把那根针小心地藏在袖口,然后坐回床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顺从、绝望。
门终于被推开了。几个赵家请来的粗壮汉子,一脸不耐烦地走了进来,为首的是赵家的一个远房侄子,叫赵虎,一脸横肉。
“时候到了,新娘子!该上路了!”赵虎声音粗嘎,带着一股酒气。他身后两个汉子不由分说就上前,一把抓住苏巧的胳膊。
苏巧身体瞬间绷紧,但脸上却做出惊恐害怕的样子,身体微微发抖,任由他们架着。她被强行拖出了偏房,推向院子中央。院子里点着几盏大汽灯,亮得刺眼。宾客们大多已经散了,只剩下赵家几个核心的人和几个帮忙的。
苏老三站在赵万山夫妇旁边,看到女儿被架出来,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搓着手,显得局促不安。
赵万山端着个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抬眼皮瞥了苏巧一眼,眼神里没有半点温情,只有评估货物的冷漠:“嗯,模样还行,就是瘦了点。不过没关系,进了赵家门,有得是饭吃。好好伺候铁柱,赵家亏待不了你。”他这话,像是在说买回来的一头牲口。
张翠花则尖着嗓子补充道:“听见没?进了门,就安分点!铁柱脾气是爆了点,你顺着他就行!要是敢偷懒耍滑,或者动歪心思,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她那凶狠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苏巧低着头,嘴唇咬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翻涌的恨意和恐惧。她不能反抗,现在还不是时候。
“盖上盖头,别耽误了吉时!”赵虎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一块同样粗糙劣质的红布盖头猛地罩了下来,遮住了苏巧的视线。世界瞬间陷入一片刺眼的红,夹杂着布料本身的灰尘味。她感觉到自己被强行塞进一顶装饰着红绸、却显得破旧不堪的小轿子里。轿子很小,很矮,她只能蜷缩着坐在里面。轿子一晃一晃地被抬了起来,伴随着抬轿汉子粗重的喘息和吆喝声。
苏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开始了!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她努力感受着轿子的走向和速度。出了赵家大门,拐上了村路。路不平,轿子颠簸得很厉害。她能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还有远处零星的狗吠。
她悄悄把藏在袖口里的针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针尖冰凉,却给了她一丝力量。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辨别着方向。赵家在村东头,去邻村的山路在村西头。轿子现在是往东走,是去赵家新房的方向!她必须等!
轿子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速度慢了下来。苏巧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还有赵虎扯着嗓子喊:“新郎官接新娘子喽——!”
苏巧的心猛地一沉。到了!赵家的新房!她被从轿子里搀扶出来,盖头下,她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红色光影和人们腿脚的晃动。她被推搡着,穿过一个院子,进了一间屋子。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混合着扑面而来,熏得她差点呕吐。
“坐这儿!别乱动!”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张翠花。她粗暴地把苏巧按在一张硬板凳上。
苏巧感觉到手腕上猛地一紧!粗糙的麻绳被用力地绑了起来,绑得很死,勒得她生疼。接着是脚踝,同样被死死捆住。她成了砧板上的鱼,动弹不得。
“哼,怕你跑了!安生坐着,等铁柱来!”张翠花冷哼一声,脚步声远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苏巧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中药味和怪味让她阵阵作呕。她能感觉到旁边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还发出“嗬嗬”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浓重的口水和食物腐败的酸臭味。是赵铁柱!那个傻子新郎!他似乎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苏巧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她。她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她试探着动了动被绑的手腕,绳子勒得很紧,几乎感觉不到血流。她把藏在手心里的针,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到绳结附近。
就在这时,赵铁柱似乎失去了耐心,猛地扑了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苏巧身上,连人带椅都被撞得歪倒在地。苏巧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臂被椅子腿硌得生疼。赵铁柱趴在她身上,流着口水,发出兴奋的“嗬嗬”声,一只手胡乱地抓向她的盖头和胸口。
“啊——!”苏巧吓得尖叫出声,本能地拼命挣扎。但手脚被捆,根本无力反抗。绝望像毒蛇一样缠住了她的心脏。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感觉到手心里那根冰冷的针!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尖锐的针,狠狠地、对准勒在手腕上最粗的那股麻绳,用力扎了下去!然后,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根被针扎过的、承受了巨大拉力的麻绳,狠狠咬了下去!
“嘣!”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断裂声响起!苏巧手腕上的麻绳,应声而断!一股血流瞬间涌向被勒得麻木的手,带来一阵刺痛,但更多的是解放的快感!
自由的手!苏巧眼睛一亮,顾不得手腕的疼痛,立刻用这只自由的手,去解脚踝上的绳结。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而颤抖,但动作却异常迅速。赵铁柱似乎被她的反抗激怒了,发出更加暴躁的吼叫,拳头胡乱地砸在她身上。苏巧忍着痛,终于在赵铁柱下一次挥拳之前,解开了脚踝的绳子!
她猛地掀开盖头,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赵铁柱,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赵铁柱被推了个趔趄,摔倒在地,发出愤怒的咆哮,手脚并用地又要爬起来。
苏巧看也不看他,目光扫过屋子。门是关着的,窗户也关着。她冲到窗边,用力一推!纹丝不动!是从外面闩死了!她立刻转向房门,用力拉扯门把手。门锁着!
“来人啊!新娘子跑了!快抓住她!”张翠花尖利的叫声像警报一样在院子里炸响!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怒吼声!
完了!被发现了!苏巧的心沉到谷底。但求生的欲望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小木凳上。她抓起木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扇老旧的木门!
“砰!”
木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门板裂开了一道缝!外面刺眼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涌了进来!
“快!她在里面!”
“堵住门!”
苏巧没有丝毫犹豫,举起木凳,再次狠狠砸向裂缝!
“砰!哗啦!”
门板被砸开一个大洞!苏巧丢开凳子,毫不犹豫地从那个破洞里钻了出去!
外面是赵家的院子,灯火通明,人影晃动。赵虎和几个汉子正举着棍棒朝她冲过来!张翠花在后面跳着脚尖叫:“抓住她!打死这个贱人!”
苏巧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凭着本能和记忆,朝着院子西面,也就是靠近山墙的方向拼命跑去!她记得那里有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后面似乎有个小门!
“站住!”赵虎怒吼着,一棍子朝她扫来!苏巧身体一矮,险险避开,棍子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她不敢回头,继续狂奔!
“拦住她!”张翠花的声音带着绝望的疯狂。
一个汉子从侧面扑来,试图抱住她的腿。苏巧猛地侧身,用肩膀狠狠撞在对方肋下!那汉子吃痛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苏巧趁机冲到了院子西墙的杂物堆旁。她看到杂物堆后面,果然有一扇低矮、破旧的木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但门板本身已经腐朽不堪!
希望!苏巧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她用肩膀,用身体,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那扇破门!
“砰!砰!砰!”
腐朽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锁扣在巨大的冲击下变形、松动!
“快!她要跑了!”赵虎带着人已经追到了近前,棍子带着风声砸向她的后背!
苏巧感觉到一股劲风袭来,她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撞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同时,赵虎的棍子擦着她的后背砸了下来,打在门框上,木屑纷飞!
剧痛从后背传来,但苏巧顾不上了!她滚落出门外,外面是漆黑的夜色和呼啸的山风!她甚至能闻到雨水的潮湿气息!
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记忆中那条通往邻村山后的陡峭小路,拼命地冲去!身后,是赵虎气急败坏的怒吼、张翠花尖利的咒骂、赵铁柱含混不清的咆哮,以及杂乱的脚步声和狗吠声,在寂静的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她往山上跑了!快追!”
苏巧咬着牙,肺部像火烧一样疼,后背被棍子砸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痛,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但她不敢停!她知道,一旦被抓住,等待她的将是比死更可怕的命运!她像一头被猎人追赶的小鹿,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一股求生的狠劲,在黑暗中摸索着向上攀爬。
山路陡峭崎岖,布满了碎石和树根。她好几次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山坡,都被她死死抓住旁边的藤蔓或树干稳住了身体。粗糙的树皮磨破了她的手掌,鲜血混着泥土和汗水,但她感觉不到疼,只有逃!必须逃出去!
雨,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瞬间浇透了苏巧单薄的嫁衣。冰冷刺骨的雨水让她浑身一颤,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丝狂喜!
雨!太好了!大雨会冲刷掉她的痕迹!会阻碍追兵的脚步!会掩盖她的踪迹!
苏巧在心中呐喊着,借着雨幕的掩护,更加疯狂地向上攀爬。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凭着记忆和感觉,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地前进。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在滂沱大雨的冲刷下,渐渐变得模糊、遥远,最终被彻底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
不知道跑了多久,爬了多高。当苏巧终于筋疲力尽地爬上那道熟悉的山脊,脚下是邻村那片模糊的轮廓时,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她苍白的脸上不断滑落。她低头看着自己。嫁衣早已被泥水浸透,变得沉重不堪,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手腕和脚踝被麻绳勒过的地方,留下了深紫色的淤痕,火辣辣地疼。后背被棍子砸中的地方,一阵阵抽痛。手掌被树皮磨破的地方,混着泥水,血肉模糊。
狼狈不堪,伤痕累累。
但她,逃出来了!
她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不屈的火焰。那里面没有泪水,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挣扎着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被暴雨笼罩的、如同怪兽般黑暗的山谷——那里是她刚刚逃离的地狱。然后,她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下邻村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却无比坚定。
她要去县城。那个听说正在变化、充满机会的地方。那里没人认识她,没人知道她是个被卖掉又逃出来的“新娘”。她必须活下去!用她娘教给她的,唯一能依靠的东西——那双能飞针走线的手。
邻村在暴雨中沉睡,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光。苏巧不敢停留,甚至不敢靠近任何有人烟的地方。她绕过村子,沿着记忆中通往县城的拖拉机路,在泥泞中艰难跋涉。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她的身体和嫁衣上的泥污,也似乎在冲刷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噩梦。
天快亮的时候,雨势终于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苏巧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终于看到了县城的轮廓。灰蒙蒙的晨雾中,低矮的房屋、高耸的烟囱、还有那条通往县城中心的土路,渐渐清晰起来。
县城!她终于到了!
然而,站在县城入口,看着眼前这条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土路,看着路边那些低矮破旧、在晨雾中显得灰扑扑的房屋,苏巧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和冰冷所取代。
她身上只有一件湿透的、沾满泥污的破嫁衣。身无分文。没有熟人。没有去处。前路茫茫,一片黑暗。
她该去哪里?她能做什么?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砸在脚下的泥水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那里空空如也,只有被麻绳勒过的淤痕。然后,她的手指触到了衣襟夹层里那个小小的、坚硬的东西。
那根缝衣针!它还在!
苏巧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执着的光。针……娘的手艺……缝缝补补……
对!她还有这双手!还有这门手艺!她可以靠这个活下去!
她攥紧了那根小小的针,仿佛攥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微光。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雨水气息的冰冷空气,迈开沉重的脚步,朝着县城最热闹、也最可能找到活计的地方——百顺街走去。
百顺街是县城的中心,也是最早感受到改革春风的地方。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小店铺:卖杂货的、卖吃食的、修自行车的、剃头的……还有不少像苏巧这样,在街边摆个小摊,卖点手工活或者小玩意儿的。人流熙攘,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嘈杂的烟火气。
苏巧找了一个相对僻静、靠近街角的位置,就在一个修鞋摊旁边。她身上那件破烂的嫁衣和狼狈的样子,引来了不少路人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她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地从嫁衣的破口处,艰难地撕下几块还算干净的布条,铺在湿漉漉的地上。然后,她从怀里——那唯一还算干燥的地方——掏出了她最后的“家当”:一小卷母亲留下的、颜色各异的棉线,几根长短不一的缝衣针,还有一把小小的、磨得发亮的剪刀。
这是她娘留给她的全部念想,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和依靠。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针线剪刀摆在那几块破布上。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她太累了,太冷了,也……太害怕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何吆喝。
就在这时,一个挎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从她面前走过,篮子里装着几件明显破旧、打了补丁的孩子的衣服。那妇女的目光扫过苏巧简陋的“摊位”和她手里的针线,脚步顿了一下。
苏巧的心猛地一跳,鼓起勇气,用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开口了,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发颤:“大娘……您……您衣服破了?我……我能缝……缝补……价钱便宜……”
那妇女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里那几根闪着寒光的针,眼神里带着一丝怀疑和怜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篮子里拿出一件孩子磨破了袖口的旧褂子,递给苏巧:“小姑娘,这袖口破了,你看看能补不?要多少钱?”
苏巧如蒙大赦,双手接过那件旧褂子,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能!大娘您放心!我……我补得结实,还……还看不出来!就……就收您五分钱……”她报了一个极低的价格,低得在百顺街几乎找不到第二个。
“五分?”那妇女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行吧,你补吧,我在这等着。”
苏巧立刻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旧褂子铺在腿上。她拿起一根针,穿上线,动作却不像一个初学者,反而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流畅和专注。她的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但拿起针线时,却异常稳定。她仔细观察着袖口的破损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在审视一件精密的仪器。
然后,她开始飞针走线。
针尖在破口处灵活地穿梭,细密的针脚整齐地排列着,像一行行无声的密码。她用的是一种特殊的锁边针法,针脚细小、均匀,巧妙地将破口边缘收拢、缝合,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她的动作不快,但每一针都精准无比,带着一种近乎艺术般的专注。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落在她冻得通红的手背上,她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这件破旧的褂子和那根小小的针。
那妇女在一旁看着,眼神从最初的怀疑,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狼狈不堪、像是从泥坑里爬出来的小姑娘,手上竟有这般好手艺!那针脚,比她见过的许多裁缝都要细密、平整。
很快,袖口补好了。苏巧用牙齿咬断线头,轻轻抚平补丁处,然后双手将褂子递还给那妇女,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怯意,但眼神却亮了几分:“大娘,您看看……行不行?”
妇女接过褂子,翻来覆去地仔细看着那个补丁,又用手摸了摸。补丁处平整、结实,几乎和原来的布料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是修补过的。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哎哟,好手艺!真看不出来!小姑娘,你这手艺真不赖!五分钱,值!”她爽快地从兜里掏出五分钱的硬币,递给苏巧。
冰冷的硬币落在苏巧同样冰冷的手心,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脏猛地一缩!这是她逃出来后,靠自己挣到的第一分钱!虽然只有五分,虽然微不足道,但它代表着一件事——她能活下去!她能靠自己的手艺,在这个陌生的县城里,活下去!
苏巧紧紧攥着那枚硬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抬起头,看着那妇女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根小小的针。针尖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寒芒。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有些酸痛的脊背。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了她破烂的嫁衣和散乱的头发。她身上依旧狼狈,依旧伤痕累累,但那双眼睛,却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清澈、明亮,充满了不屈的韧性和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五分硬币收进怀里最贴近心脏的地方。然后,她重新低下头,拿起针线,目光扫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声音虽然依旧微弱,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缝补衣服……改衣服……价钱便宜……”
针尖在破布上轻轻一点,寒芒微闪。苏巧知道,她的战场,她的新生,就从这方寸之间的针眼,从这百顺街的泥泞角落,正式开始了。前路依旧艰难,追捕的阴影或许还未散去,但此刻,她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针线,更是她劈开命运枷锁、缝补破碎人生的唯一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