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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晨光之初见

邮件在发出后的第三天收到了回复。回复者署名“陈娟”,自称是“晨光之家”的负责人。邮件措辞简短而朴实,带着一丝疲惫的感激,表示欢迎许以愿前来了解情况,并约定了周六上午的见面时间。

周六清晨,许以愿早早醒来。窗外天色灰蒙,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仿佛天气也在为这次拜访定下基调。她仔细检查了背包——笔记本、笔、录音笔(征得同意后或许能用上)、还有她用平时省下的零花钱买的一些彩色铅笔和素描本。她不知道这些是否用得上,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或许色彩能成为一种沟通的桥梁。

按照地址,她换乘了两趟公交车,逐渐从繁华的大学城驶向城市边缘的老工业区。窗外的景色从玻璃幕墙的高楼变为斑驳的旧厂房和密集但略显破败的老住宅楼。最终,她在一条狭窄的、行道树却异常高大的老街下了车。

“晨光之家”的所在比她想象的还要不起眼。它藏在一排底商之中,隔壁是一家生意冷清的粮油店和一间门窗紧闭的复印社。唯一的标识是一块褪色的蓝色木牌,上面用白色宋体写着“晨光之家康复中心”,挂在一扇普通的防盗门旁边。门脸狭窄,需要仔细留意才能发现。

许以愿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紧张,按响了门铃。

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长。就在她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地方,或是对方忘记了约定时,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金属锁链的哗啦声。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中年女性的脸。她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在脑后简单挽成一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额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眼神却温和而警觉。

“你是…许同学?”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的,陈老师您好。我们邮件联系过。”许以愿连忙点头。

“快请进,外面冷。”陈老师拉开防盗门,侧身让许以愿进去。

一进门,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消毒水的味道最为明显,但底下还混合着儿童面霜的甜香、饭菜的余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很多人聚居空间的气息。门内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墙壁下半部分刷着绿色的墙漆,上半部分是白色,但都已显得陈旧,有些地方还有磕碰的痕迹和模糊的彩笔印。

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深一些。走廊两侧有几个房间,门都开着。隐约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各种声音——有时是突兀的尖叫声,有时是重复的、无意义的音节,有时是老师耐心而提高音调的引导声,还有一种持续不断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地方小,有点乱,别介意。”陈老师搓了搓手,语气里带着歉意,“孩子们刚上完一轮个训课,有点兴奋。”

“没关系的,陈老师。”许以愿连忙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走廊尽头的活动室吸引。

活动室的门开着,能看到里面铺着彩色泡沫垫,散落着一些玩具。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正绕着垫子的边缘一圈圈地跑,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像是老师——正蹲在他前方不远处,试图用一个小汽车吸引他的注意力,但他只是绕过她,继续奔跑。

另一个角落,一个女孩坐在特制的椅子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扭动,发出“啊啊”的声音。一位年长些的护理员正耐心地用勺子一点点喂她喝水,动作轻柔而熟练。

许以愿站在走廊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直面另一种生命状态的冲击感。书本上“自闭症”、“脑瘫”、“发育迟缓”这些冷冰冰的术语,此刻变成了眼前鲜活而具体的孩子,每一个都有着独特的、外人难以理解的表达方式和存在状态。余忱所说的“感知世界的不同方式”,此刻有了沉重无比的实感。

“我先带你简单看看吧。”陈老师的声音将许以愿从失神中拉回。

她领着许以愿参观了几个房间。个训室很小,只有几平米,放着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墙上贴着认知图片;感统训练室里有一些简单的器械,如滑板、秋千、大龙球,但看起来都很旧了;最大的房间是集体课室,摆放着十几张小椅子,前面有一块白板,上面画着简单的太阳和云朵。

每一个空间都利用到了极致,整洁但难掩简陋。墙壁上有孩子们稚拙的画作,给这个略显压抑的空间增添了些许亮色。

“我们这里现在有二十二个孩子,”陈老师边走边轻声介绍,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习以为常的事实,“全职老师加上我,只有六个。护理员两个,还有一个兼职的保洁阿姨。大部分孩子是自闭症,也有几个唐氏和脑瘫的孩子…程度都挺重的。”

“资金…很困难吗?”许以愿问出了这个她早已知道答案,却不得不问的问题。

陈老师苦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疲惫:“一直都不宽裕。大部分孩子家庭条件也不好,学费收不高。主要靠一些零零散散的捐赠和偶尔的项目拨款…但这两年越来越难了。房租年年涨,老师的工资却好久没动了…好几个老师都是因为喜欢孩子,凭着一点良心在硬撑。”

她推开一间小小的办公室的门,示意许以愿进去。办公室更挤,堆满了文件和教具。陈老师给许以愿倒了杯温水。

“说实话,许同学,你们大学生能来关注我们,我很感谢。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们能帮上什么…”陈老师的声音低了下去,“有时候觉得,可能关了也好,大家都解脱了。”她说这话时,眼神里却没有丝毫解脱的意味,只有深不见底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许以愿不知该如何接话。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笨拙地说:“我们…我们就是想先了解一下。也许…也许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陈老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这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紧接着是一个孩子高亢而持续的哭喊声。

“抱歉,我过去看一下!”陈老师立刻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许以愿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声音是从一间个训室里传出来的。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正躺在地上,用力踢蹬着双腿,声嘶力竭地哭叫。地上散落着彩色的积木。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正试图安抚他,但效果甚微。男孩的力气很大,老师几乎按不住他。

“怎么了,小雅老师?”陈老师问,语气冷静,显然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

“小宇搭积木塔,倒了…就突然情绪崩溃了…”被称为小雅老师的女孩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声音带着委屈和无力。

陈老师没有多说,她蹲下身,没有立刻去抱或拉那个叫小宇的男孩,而是保持了一点距离,用平稳而清晰的语调说:“小宇,积木倒了,我们可以再搭一次。没关系。”

男孩仿佛根本没听见,继续哭闹,甚至开始用头轻轻撞地。陈老师迅速伸手垫在他的头下。她的动作那么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许以愿站在门口,心脏揪紧了。她感到一种彻底的无措和无力,完全不知道在这种情境下自己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她就像一个误入风暴中心的旁观者,被那种强烈而原始的情绪爆发所震撼,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越过哭闹的男孩,落在了房间的墙壁上。

那面墙上贴着很多画。不同于走廊里那些稚拙的涂鸦,这些画明显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而且…极其惊人。

那是用彩色铅笔和马克笔画的一系列作品。主题大多是窗外能看到的那棵老樟树,但每一幅都从不同的视角、在不同的光线下绘制:有的是阳光穿透叶片的脉络,晶莹剔透;有的是雨滴停留在枝叶间,欲坠未坠;有的是狂风骤雨中树木扭曲却坚韧的姿态…笔触极其细腻、精准,对光影和细节的捕捉达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充满了某种近乎偏执的观察力和表现力。这绝不像是一个七八岁孩子,甚至不像是一个普通业余爱好者能画出来的东西。它们带有一种强烈的、沉浸式的、甚至有些催眠般的艺术感染力。

“这些画…”许以愿忍不住喃喃出声。

小雅老师一边帮着陈老师安抚小宇,一边抽空看了一眼墙壁,喘着气说:“都是小宇画的。他就喜欢画那棵树…只要让他画画,他就能安静下来…”

小宇?就是这个正情绪崩溃、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

陈老师似乎找到了办法。她不再试图言语安抚,而是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一本厚厚的素描本和一支黑色的软芯铅笔,递到小宇眼前。

奇迹般地,男孩的哭闹声渐渐低了下来。他的注意力被素描本吸引,抽噎着,但伸出手抓住了铅笔。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笔杆,指节发白。

陈老师和小雅老师轻轻扶着他坐起来。小宇不再理会周围的人,甚至不再哭泣。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离了现实,完全沉浸到了面前的素描本中。他翻开新的一页,开始画画。

笔尖在纸上飞速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根本不需要抬头看窗外的树,那棵树仿佛已经完整地、细节无遗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画的是风雨中摇曳的枝干,线条果断而肯定,没有丝毫犹豫或修改,仿佛他只是在 tracing 脑中早已存在的精确图像。

不到十分钟,一幅栩栩如生、充满动感的樟树风雨图就呈现在纸上。画完之后,他放下笔,呼吸变得平稳,之前的激烈情绪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发生过。他只是静静地、呆滞地看着自己的画,眼神空洞,再次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许以愿全程屏息看着,内心受到的震撼远比刚才更甚。这极具冲击力的反差——从剧烈的情绪失控到极致的专注与创造,再到彻底的抽离——让她几乎无法思考。余忱所说的“被困在感官过载的牢笼里”和“与众不同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在这个名叫小宇的少年身上,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令人心碎,又如此令人敬畏。

“他…他一直这样吗?”许以愿的声音有些发颤。

陈老师疲惫地叹了口气,示意小雅老师照顾小宇,自己带着许以愿走出个训室。“小宇是重度自闭症,伴有严重的沟通障碍和情绪问题。他几乎无法用语言交流,也很难理解复杂的指令。外界的一点小变化,比如积木倒了,声音大一点,甚至光线突然变化,都可能引发他的崩溃。”她顿了顿,看向房间里又拿起彩色铅笔开始涂色的小宇,眼神复杂,“但只有在画画的时候,他是安静的、专注的…甚至是快乐的。我们也不懂为什么,也许那是他和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或者是他唯一能完全掌控的领域。”

她看向许以愿,苦涩地笑了笑:“很神奇,对吧?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但又好像…给他留了一扇特别窄的窗。只是这扇窗,代价太大了。”

许以愿望着小宇。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侧脸安静而秀气,长长的睫毛垂下,专注于手中的色彩,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孩子是另一个人。他笔下流淌出的世界,如此细腻、丰富、充满感知力,与他对外界的封闭和隔绝对比,形成了一种近乎残酷的美。

她带来的那盒彩色铅笔和素描本,此刻在背包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接下来的时间,许以愿试图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帮忙分发午餐,收拾玩具。但她笨手笨脚,常常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需要老师们提醒。她看到老师们如何耐心地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如何用夸张的表情和重复的语言试图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如何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孩子最简单的技能,如洗手、拿勺子。

她们的疲惫写在脸上,但看向孩子的眼神里,总还保留着一丝不易熄灭的光亮。那是一种沉重的坚守。

中午,许以愿告辞离开。陈老师送她到门口,再次感谢她的到来。

“许同学,谢谢你来看我们。”陈老师说,语气真诚,“其实,有人愿意来看看,知道我们存在,知道这些孩子存在…有时候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种安慰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许以愿的心上。

回程的公交车上,窗外的雨还在下。城市繁华的景象逐渐回归,但许以愿眼中的世界似乎已经不同了。她脑海里不断回闪着“晨光之家”的画面:陈老师疲惫的双眼,小雅老师额上的汗珠,奔跑的男孩,扭动的女孩,还有小宇——他那爆发时的痛苦,作画时的专注,以及那双空洞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哲学的概念、理论的框架,在那些鲜活而沉重的生命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带着一腔想要“做点什么”的热情而来,却发现自己连如何与一个孩子正常沟通都做不到。她不知道她的课题能从哪里入手,能带来什么实际的改变。那种无力感几乎让她窒息。

但同时,小宇的画却像一簇火焰,在她脑海中灼灼燃烧。那种从极端困境中迸发出来的惊人美和创造力,那种沉默却震耳欲聋的表达,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她打开手机,看着来时拍下的“晨光之家”门口的照片。那扇狭窄的门,那个褪色的招牌。

那一扇窗,她看到了。但它如此沉重,如此复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量去推开,更不知道推开后,该如何面对窗后的那个世界。

公交车到站了。许以愿随着人流下车,雨后的冷风吹在脸上,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知道,仅仅是“看到”还不够。但她下一步该怎么做?那个被困在自己世界里却又才华横溢的少年小宇,那个在困境中挣扎的“晨光之家”,她该如何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和所学的知识,去真正地“理解”并或许“帮助”?

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自己所以为的“思考”和“现实”之间,横亘着一条多么深邃的鸿沟。而跨越这条鸿沟,似乎成了她无法回避,却又无比艰难的课题。 RAcP0jnvH2fged9dZ3jJ76F97WXt0t2Dk+olAc4yiEOFpJ3779ksJP5yxuMOsYQ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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