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天空也在为这座名校里的某些人默哀。许以愿撑着那把用了三年的旧伞,小心翼翼地避开人行道上的水洼,却还是没能阻止冰冷的雨水渗进她有些开胶的鞋子里。
每周一的早晨总是如此匆忙。她必须在八点前赶到人文学院的综合楼,抢占《西方哲学史》课程的前排座位。张教授的课一座难求,不仅是因他学富五车,更因他有着让学生们又爱又恨的严格点名制度——缺席三次,期末直接不及格。
许以愿看了看腕上那只略显陈旧的手表,七点四十二分。还好,时间充裕。她加快脚步,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的肩头晕开深色的水痕。
这是许以愿来到这所全国顶尖学府的第三个月。每当有人听说她以全省前五十的成绩考入哲学系,总会投来混合着敬佩与不解的目光。“哲学?毕业了能做什么?”这是她最常听到的问题,起初她还会认真解释,后来便只是笑笑。
对她而言,选择哲学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在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逐渐明晰的答案。在那些被数学题和英语单词填满的高中岁月里,唯有深夜睡前翻看的哲学入门书籍,能让她感到一种超越琐碎日常的思考快乐。虽然父母更希望她选择法律或经济这类“实用”学科,但最终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
只是他们不知道,或者说,许以愿没敢完全坦白的是:在这所汇聚了全国最顶尖学子的大学里,她时常感到自己像是一条误入深海的淡水鱼。
教学楼逐渐映入眼帘,那是一栋有着百年历史的红砖建筑,藤蔓爬满西墙,在秋雨中显得格外肃穆庄重。许以愿收起伞,轻轻跺了跺脚,试图让冻得发麻的脚趾恢复些知觉,然后推开沉重的木门。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旧书、咖啡和湿羊毛的味道。走廊里已经有不少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许以愿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脚步走向103教室。
如她所愿,前排还有几个空位。她选了左边第二个位置——既不会正对讲台承受教授全部的注视,也不会太靠后听不清讲课内容。她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和教材,仔细地将笔按颜色排列好。这是她的小习惯,有序的物理环境能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
同学们陆续进入教室。许以愿注意到坐在她右前方的女生,穿着一身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羊绒衫,桌上放着最新款的平板电脑和一支设计师品牌的钢笔。那女生正与旁边的同学轻松地聊着假期去冰岛看极光的经历,言语间夹杂着几句流利的英语和法语。
许以愿默默地从背包里掏出她那台二手笔记本电脑,按下开机键后等待着它缓慢地启动。这台电脑是她用高中毕业后整个暑假做家教赚的钱买的,虽然运行速度不快,但足够完成学业任务。
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离上课还有五分钟时,一个身影匆匆从后门溜进来,悄无声息地坐在了许以愿同一排最右边的位置上。
许以愿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是个男生,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衫和深色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他看起来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急切或紧张,反而有种超乎常人的平静,仿佛他不是来上课,而是来观察什么似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异常明亮和专注,此刻正缓缓扫视整个教室,像是在收集数据,又像是在解读什么密码。他的目光经过许以愿时几乎没有停留,但她却莫名感到一阵轻微的不自在,好像自己被完全看透了。
许以愿迅速收回目光,专注于自己的笔记。她听说过这个人——余忱,心理学系的天才新生。据说他高考数学满分,心理测试分数打破了学校记录,还没正式开学就已经有教授邀请他参与研究项目。校园论坛上有几个关于他的帖子,有人说他性格古怪,不爱与人交往;也有人传言他有着惊人的分析能力,能看透人心。
“不过是些夸张的传闻罢了。”许以愿心想,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到即将开始的课程上。
八点整,张教授准时步入教室。他年约六十,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神情严肃。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上周我们讲到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张教授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今天我们将深入探讨这个隐喻在现代社会的应用。有人能简要概括一下这个隐喻的核心吗?”
几只手举了起来。张教授点了那个穿羊绒衫的女生。
“柏拉图描述了一群被囚禁在洞穴中的人,他们从小只能看到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认为这些影子就是真实。直到有人挣脱束缚,走出洞穴,才看到真实的世界。当他返回洞穴告诉其他人时,却被视为疯子。”
“很好,”张教授点点头,“那么这个隐喻对我们认识当今社会有什么启示?”
教室里沉默了片刻。许以愿犹豫着是否要举手,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后排传来:
“社交媒体时代,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算法构建的洞穴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发言者。那是个高个子男生,穿着时尚,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平台根据我们的喜好推送内容,我们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的,认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就像洞穴里的人只看得到墙上的影子一样。”
张教授露出赞许的表情:“有趣的延伸。还有其他观点吗?”
许以愿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
“许同学?”张教授看向她。
“我认为洞穴隐喻不仅关乎信息茧房,”许以愿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很快稳定下来,“更根本的是,它提醒我们反思自身认知的局限性。即使没有算法,我们的感官和思维本身就是一个‘洞穴’,我们永远无法直接认识事物的本质,只能通过主观经验这个‘影子’来理解世界。”
她停顿了一下,注意到余忱似乎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当她望过去时,他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继续。”张教授鼓励道。
“所以哲学的任务,”许以愿接着说,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就是不断尝试走出认知的洞穴,即使明知不可能完全成功。这是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努力,但正是这种努力定义了人类的理性追求。”
教室里一片安静。许以愿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担心自己说得太过抽象或幼稚。
但张教授缓缓点头:“很好的解读。将洞穴隐喻与认知局限性和西西弗斯神话联系起来,很有见地。”他转向全班,“这就是哲学思考的价值——不是提供标准答案,而是不断追问,即使面对的是无解的问题。”
许以愿松了口气,感到一阵小小的成就感。她偷偷看了一眼右前方那个穿羊绒衫的女生,发现对方正低头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什么,神情专注而认真。这一刻,许以愿突然意识到,也许对方并非她想象中的那种只会享受生活的富家女。
课程继续进行。张教授讲解了柏拉图哲学体系的更多细节,并布置了阅读任务和一篇小论文。当下课铃响起时,许以愿已经记满了三页笔记。
她慢慢收拾东西,思考着刚才课堂上的讨论。当她抬头时,发现余忱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教室,悄无声息,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许以愿下一节没课,决定去图书馆完成部分阅读任务。校园里的梧桐树叶被雨水打落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她抱着书本,小心地避开积水处,向图书馆走去。
图书馆是校园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哥特式风格的石砌外墙爬满了藤蔓,彩绘玻璃窗在阴天里显得暗淡无光。但内部却完全现代化,配备了电子检索系统和充足的学习空间。
许以愿在二楼的哲学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书本和笔记。她首先需要完成的是对柏拉图《理想国》相关章节的重读和注释。这项工作需要极高的专注力,希腊哲学的文本往往层层嵌套,一个概念可能引申出无数 interpretations。
时间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间流逝。许以愿完全沉浸在哲学的世界里,偶尔停下来思考,在笔记本上记录灵感。她喜欢这种智力挑战的感觉,就像在解一道极其复杂的谜题,每一个概念的厘清都带来小小的胜利感。
两小时后,她感到眼睛疲乏,决定休息片刻。她站起身,打算去借阅处找一本参考书。就在她穿过书架间的过道时,一阵低语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真的做不到…没办法继续了…”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许以愿放缓脚步,看到在心理学专区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女生正低头啜泣。她对面站着的人,竟然是余忱。
余忱没有表现出通常人在这种情境下的无措或同情,他的表情依然平静,但语气却出乎意料地温和:“深呼吸,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这些阅读材料…我完全看不懂…”女生指着摊开在桌上的一本厚厚教材,《高级认知心理学》,“我已经读了三天,还是不明白这些实验设计有什么区别。其他人好像都懂了…上周的小测验,我只得了C…”
余忱沉默了片刻,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女生对面:“告诉我,你是怎么准备这次测验的?”
女生抽噎着描述了自己的学习过程——如何反复阅读教材,标记重点,背诵概念定义。余忱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问题可能不在于你的努力程度,”当女生说完后,余忱开口道,“而在于你的方法。认知心理学的概念不是孤立的知识点,它们是一个相互关联的系统。你只是在记忆表面内容,没有理解背后的逻辑联系。”
他翻开教材,指向一个图表:“比如这个实验,它不是为了证明短期记忆的存在,而是为了探索信息是如何从短期记忆转移到长期记忆的。你看这里的控制变量…”
余忱开始解释起来,他的讲解清晰而有条理,将复杂的概念分解成易于理解的部分。女生的表情逐渐从绝望变为专注,最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我从来没想过这样学习…”女生小声说,“高中时,只要背下来就能考好。”
“大学不一样,特别是心理学。”余忱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它不是事实的集合,而是一种理解思维的方式。你需要学会这种思维方式,而不是仅仅记忆结论。”
女生点点头,似乎重新获得了信心:“我明白了。谢谢您,余同学。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
“你可以做到,”余忱说,语气中没有任何敷衍的味道,“只是需要调整方法。如果有其他问题,可以去心理辅导中心预约咨询,那里的老师更专业。”
女生再次道谢后,抱着书离开了。余忱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许以愿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这里听了太久,正准备悄悄离开,余忱却突然转向她:“哲学能解释这种困境吗?”
许以愿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余忱向前走了几步,他的目光直接而专注,让许以愿感到自己像被X光扫描一样透明:“那个女生的困境。她来自一个小城镇,高中教育质量一般,靠死记硬背考上名校。但现在发现原来的方法不再有效,周围的人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思维’,而她连规则都不清楚。哲学如何解释这种…认知上的不平等?”
许以愿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思绪。她意识到这不是随口一问,而是一个真正的质询。
“柏拉图可能会说,她只是还没有完成从阴影世界到光明世界的转变,”许以愿谨慎地回答,“但我觉得这个比喻太精英主义了。或许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概念更贴切——她还没学会这个学术领域的‘游戏规则’,但这不意味着她智力不足,只是需要时间和指导。”
余忱微微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心理学认为,这种学术适应困难往往与深层心理模式有关。她不是不会思考,而是害怕思考——因为在她过去的经验中,‘正确’答案比‘思考过程’更重要。打破这种模式需要认知行为层面的干预。”
“但哲学可能会追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恐惧?是什么系统性的因素造成了这种认知差异?”许以愿不自觉地进入了辩论状态,“这不是个人心理问题,而是教育不公的结构性问题。”
余忱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所以哲学总是倾向于宏观叙事,而心理学则聚焦于微观机制。”
“宏观和微观都需要吧,”许以愿说,感到自己的信心在增长,“没有宏观视角,我们会把系统性问题归咎于个人缺陷;没有微观干预,宏观批判就缺乏改变现实的力量。”
一阵短暂的沉默。余忱打量着许以愿,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表面现象,直抵核心。
“有趣的平衡观点,”最后他说,“我是余忱。心理学系。”
“许以愿。哲学系。”她回答,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交谈,尽管彼此都知道对方是谁。
“你的课堂发言,”余忱说,“关于认知洞穴和西西弗斯式的努力。很敏锐。”
许以愿感到一阵意外的欣喜,但努力不表现出来:“谢谢。只是…一时想到的。”
“不,”余忱摇头,“那是长期思考的结果。大多数人不会把柏拉图和加缪联系起来。”
就在这时,图书馆的闭馆提示音响起。许以愿惊讶地发现,已经快到下午五点了。窗外的天空开始暗下来,图书馆员正在提醒学生们收拾物品。
“我得走了,”余忱说,“晚上有实验数据要处理。”
他简单地点点头,转身离开,没有多余的客套话。许以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件灰色连帽衫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融入阴影中。
回到座位,她慢慢收拾书本,思绪却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中。余忱与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不像传闻中那么冷漠疏离,尽管他的确直接得让人有些不适应。而且他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课堂发言,这让她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走出图书馆,傍晚的空气清冷而潮湿。路灯已经亮起,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晕。许以愿裹紧外套,向食堂走去。
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许以愿简单要了一荤一素,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一边吃饭,一边翻开《理想国》,试图继续下午的阅读,但注意力难以集中。
她的思绪飘回到了高中时代,那些为了考上名校而拼命学习的日子。她记得自己是多么羡慕那些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得好成绩的同学,那些能请得起名师辅导的家庭,那些拥有各种学习资源的人。
她忽然明白了今天那个女生的感受——那种拼尽全力却仍然跟不上别人的恐慌,那种害怕被看穿“不属于这里”的隐秘恐惧。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有些人天生就在认知的“光明世界”,而有些人则要从“洞穴”中艰难挣扎而出。哲学能够描述这种不平等,心理学能够分析它的影响,但真正的问题在于:面对这种根深蒂固的不公,个体能做什么?教育系统能做什么?
许以愿没有答案。她只知道,对她而言,哲学不是逃避现实的象牙塔,而是理解世界、寻找可能性的工具。即使这种寻找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永无止境且看似徒劳。
吃完饭,她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向晚上自习的教室。校园里的路灯已经全部亮起,勾勒出古老建筑的轮廓。一阵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但内心却有一种奇异的坚定感。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认命,而是认清现实后继续前行。就像那个不知名的女生,就像她自己,就像无数在这条不平等的起跑线上努力奔跑的人。
而那个叫余忱的心理学天才,他是否也看到了这条起跑线的存在?他又是如何定位自己的角色?
许以愿摇摇头,甩开这些杂念。现在,她需要专注于眼前的任务——理解柏拉图,完成论文,通过考试。这是她的战场,她必须全力以赴。
夜空无星,只有一弯新月隐在云层之后,洒下微弱的光辉,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