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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边城白骨

朔风城的风,是淬了冰的刀子。

腊月二十三这天,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城头,连太阳也被遮得严严实实。细碎的雪粒子混在风里,打在人脸上,先是一阵刺痛,紧接着就冻得发麻,连带着鼻腔里都灌满了冰冷的气息,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都冻住。萧诺缩了缩脖子,把那件满是补丁的粗麻短褐裹得更紧些——这衣服还是三年前从南朝老家带出来的,如今早已洗得发白,肘部和膝盖处缝了又缝,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寒风依旧像长了眼睛似的,顺着领口、袖口,甚至补丁的针脚往骨头缝里钻。

他手里握着半块冻得发硬的麦饼,指尖传来麦饼粗糙的触感,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这是今天整个罪奴营里,活着且还能站起来的人,分到的全部口粮。罪奴营在朔风城最北的城墙根下,用半人高的土坯墙围出一片约莫半里地的烂泥地,里面挤满了低矮的窝棚。窝棚是用干枯的茅草和断裂的木板搭的,茅草稀疏得能看见天,木板之间的缝隙能塞进拳头,别说挡风遮雪,就连夜里挡挡野狗都费劲。萧诺住的那间窝棚,原本挤了五个人,上个月最冷的那几天,隔壁铺的老郑夜里没熬过去,第二天早上身体已经硬得像块冰,被看守拖出去,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上周城墙塌了一段,他们被拉去抢修,同屋的小李被掉落的石块砸中了腿,没等郎中来看,就因为伤口感染发了高烧,夜里疼得直哼哼,最后也没撑过三天;昨天更惨,斜对面窝棚的王二,就因为偷了看守手里半块发霉的饼,被当场按在地上,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最后咽气的时候,眼睛还圆睁着,像是不甘心就这么死在这异乡的土地上。

现在,窝棚里就只剩下萧诺和老周。老周比萧诺早来两年,去年冬天夜里去城墙根捡柴,不小心掉进了结冰的水坑,虽然被人救了上来,却冻掉了右脚的三个脚趾,从那以后就落下了残疾,连站起来都费劲,只能整天蜷缩在窝棚的角落里,眼神里满是死气。

萧诺把手里的麦饼凑到嘴边,用牙齿一点点啃着。麦饼又干又硬,嚼在嘴里像是在磨石头,每一口都得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咽下去。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碎,这样能让肚子里多些饱腹感——他知道,这半块麦饼要支撑到明天早上,要是吃得太快,夜里肯定会饿醒,那时候只能眼睁睁地挨冻挨饿,等着天亮。

啃了两口,他把麦饼掰成两半,一半递到老周面前:“老周叔,吃点吧。”

老周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光彩,他看了看那半块麦饼,又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萧小子,你吃吧,我…… 我不饿。”

萧诺知道他是在逞强。老周这几天吃得越来越少,昨天就只喝了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今天要是再不吃东西,恐怕撑不过今晚。他把麦饼往老周手里塞了塞:“老周叔,您多少吃点,不然身体扛不住。我年轻,饿两顿没事。”

老周看着萧诺眼里的坚持,终是接过了麦饼,颤巍巍地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没嚼几下,就开始咳嗽,咳得胸口起伏,眼里泛起了水光。他不是不饿,是没力气嚼,也没力气咽——这半年来,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总觉得胸口闷得慌,像是有块石头压着,连喘气都费劲。

“萧小子,你说…… 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老周喘着气,声音里满是绝望。

萧诺抬起头,望向营外。营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色盔甲的晟国士兵,盔甲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手里握着长枪,枪尖闪着冷光,眼神冰冷地扫视着营里的罪奴,像是在看一群牲口。不远处的街道上,一队晟国铁骑正缓缓走过,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罪奴们的心上。晟国是北朝的霸主,这些年一直在南征北战,南朝的土地丢了一块又一块,从淮河以北,到长江沿岸,如今连江南的一些城镇都岌岌可危。像他们这些南朝的罪奴,在朔风城就是最低贱的存在,命比草还便宜,随便一个晟国士兵,都能对他们打骂呵斥,甚至随意处死。

“会的。” 萧诺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总有一天,我们能回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没底。他还记得三年前,自己还是南朝萧家的二公子,父亲是朝中的御史大夫,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那时候,萧家有宽敞的宅院,院子里种着父亲亲手栽的玉兰树,每到春天,满院都是花香;有锦衣玉食,母亲每天都会亲自为他准备点心,姐姐会教他读书写字,家里还有专门的武师教他练武;那时候,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沦为罪奴,住在这样破败的窝棚里,为了半块发霉的麦饼挣扎求生。

一切的变故,都源于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 “通敌叛国” 罪名。那天早上,他还在院子里练剑,突然就冲进了一群官兵,说是奉了圣旨,要捉拿 “通敌叛国” 的萧家人。父亲被押走的时候,还在喊着 “冤枉”,可没人听他辩解。没过多久,就传来了父亲被斩于闹市的消息,母亲和姐姐被没入教坊司,他和家里的老弱妇孺被发配到北境做罪奴。从南朝到北境,一路上走了三个多月,每天都有人倒下,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饿死的,还有的是被押送的官兵打死的,活下来的还不到一半。

这些年,他亲眼见过太多的死亡,有冻死的,饿死的,被打死的,还有因为反抗而被凌迟处死的。可他不想死,他要活着,他要找到证据,为萧家平反,他要让那些陷害萧家的人付出代价。他还记得父亲临刑前,托人给他带了一句话:“守住萧家的清白,活下去。” 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成了他支撑下去的动力。

就在这时,营门口传来一阵骚动。萧诺抬头望去,只见两个晟国士兵推搡着一个穿着褐色长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男人身上沾满了雪,头发凌乱,脸上有几道血痕,看起来很狼狈,可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与营里其他罪奴的麻木、绝望截然不同。

“这是谁啊?” 旁边窝棚的一个罪奴小声问,声音里满是好奇。

“听说是南边来的商人,” 另一个罪奴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说,“昨天在关卡的时候,不肯给守将送礼,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贬成罪奴了。”

萧诺看着那个男人,心里有些触动。他知道,在这朔风城里,像这样被冤枉的人还有很多。晟国的官员大多贪婪残暴,只要稍微不顺他们的意,就能随便安个罪名,把人贬为罪奴。他正想着,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看守走了过来,这个看守姓赵,大家都叫他赵鞭子,因为他手里总拿着一根浸过油的鞭子,打人特别狠,营里很多罪奴都受过他的折磨。

赵鞭子手里拿着鞭子,脸上带着狞笑,走到罪奴们面前,大声喊道:“都给我站起来!城主有令,今天要加固北城墙,所有人都得去,谁要是敢偷懒,就别怪我鞭子不客气!”

罪奴们纷纷挣扎着站起来,有的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站都站不稳,只能扶着窝棚的柱子,摇摇晃晃的。老周因为少了一只脚,行动不便,慢了一步,赵鞭子见状,二话不说,一鞭子就抽在了老周的背上。

“啪” 的一声脆响,老周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了血。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只能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萧诺见状,连忙上前扶住老周,对着赵鞭子陪笑道:“官爷,他年纪大了,又少了一只脚,实在走不动,您高抬贵手,我替他多干些活,行不行?”

赵鞭子斜着眼睛看了看萧诺,又看了看老周,冷哼一声:“替他干活?你小子能有多大力气?我告诉你,在这罪奴营里,别跟我讲条件,要么走,要么死!”

说着,赵鞭子举起鞭子,就要往萧诺身上抽。萧诺心里一紧,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赵鞭子的对手,赵鞭子身强力壮,又练过些拳脚,这一鞭子要是抽下来,肯定得皮开肉绽。可他不能让老周再受伤害,老周是这三年来唯一对他好的人,去年冬天他得了风寒,高烧不退,是老周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口粮省下来给他吃,还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取暖,才让他活了下来。要是没有老周,他可能早就死在那个冬天了。

就在鞭子快要落到萧诺身上的时候,那个刚被押进来的中年男人突然开口了:“官爷,他说得对,老周确实走不动了,不如就让他留下来看守工具,我替他去干活,怎么样?”

赵鞭子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中年男人,眼神里满是疑惑。他上下打量了中年男人一番,见他虽然狼狈,却气度不凡,不像是个普通的商人,心里不禁有些犹豫。

中年男人看出了赵鞭子的疑惑,接着说:“我以前在南边的时候,干过建筑的活,懂些加固城墙的技巧,肯定能比他们干得好,干得快。官爷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南边的江州城,去年加固城墙的时候,我还去帮忙出过主意呢。”

赵鞭子想了想,觉得中年男人说得有道理。反正都是干活,谁干不是干,要是中年男人真能提高效率,他还能在城主面前邀功。于是,他收起鞭子,说道:“行,那就这么办。不过,你要是敢耍花样,我饶不了你!”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萧诺扶着老周,感激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中年男人回了他一个微笑,眼神里带着一丝鼓励。

随后,萧诺跟着其他罪奴一起,拿着工具往北城墙走去。工具都是些破旧的铁锹、锄头,有的铁锹头都快掉了,只能用绳子绑着;有的锄头把断了,只能握着半截木柄。路上,萧诺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只见他正帮着老周收拾窝棚里的东西,动作很轻柔,还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了一块干净的布条,帮老周擦拭背上的伤口。萧诺心里暗暗想,这个男人不简单,他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不像个普通的商人,倒像是个读书人,或者是个官员。

北城墙的情况很糟糕,墙体有很多地方都出现了裂缝,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坍塌了,露出里面的夯土。城墙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踩在上面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晟国的士兵们拿着鞭子,在旁边催促着罪奴们干活,谁要是慢了一点,就会遭到鞭打。

萧诺和其他人一样,拿着铁锹,一点一点地把泥土填进裂缝里。雪还在下,风更冷了,他的手很快就冻得失去了知觉,只能靠意志力紧紧握着铁锹,不停地干活。他的脸被风吹得通红,耳朵冻得发疼,可他不敢停下,他知道,只要一停下,就会遭到鞭打,甚至可能会被处死。

旁边的一个罪奴实在受不了了,小声对萧诺说:“萧小子,我实在撑不住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

萧诺看了看他,这个罪奴叫张二,比他早来一年,原本是个农民,因为家乡被晟国占领,逃难逃到朔风城,结果被抓了起来,贬为罪奴。萧诺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会熬出头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张二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希望?在这里,哪有什么希望啊。我看我们迟早都得死在这城墙根下。”

萧诺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张二说的是实话,可他不愿意放弃。他想起了父亲的话,想起了母亲和姐姐,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离开这里,回到南朝,为萧家平反。

一直干到傍晚,太阳早就落山了,天已经黑了下来,赵鞭子才下令收工。萧诺拖着疲惫的身体,跟着其他罪奴一起往罪奴营走。他的胳膊又酸又疼,几乎抬不起来,脚也磨起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路上,他看见那个中年男人正站在营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今天谢谢你了。” 萧诺走过去,说道,声音里满是感激。

中年男人笑了笑,把包裹递给萧诺:“这里面有两件衣服和一些干粮,你拿着吧。看你年纪不大,在这罪奴营里,得多照顾自己。”

萧诺愣了一下,连忙推辞:“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您刚到这里,肯定也需要这些东西。”

“拿着吧,” 中年男人说,“我还有些积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再说,我看你是个好孩子,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萧诺看着中年男人真诚的眼神,心里很感动,他接过包裹,说道:“那谢谢你了,以后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说道:“我叫苏文清,你叫我苏大哥就行了。”

“我叫萧诺。” 萧诺说。

两人又聊了几句,苏文清问了萧诺一些关于罪奴营的情况,萧诺都一一回答了。苏文清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还会问一些细节,比如看守的作息时间、城墙的守卫情况等等。萧诺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可也没多想,只当苏文清是刚到这里,想多了解一些情况。

聊完之后,苏文清就回到了自己的窝棚。萧诺拿着包裹,回到了自己的窝棚里。老周还躺在那里,脸色比早上好了一些,见萧诺回来了,连忙问道:“萧小子,你没事吧?今天累坏了吧?”

萧诺笑了笑,说道:“我没事,老周叔,您放心吧。” 他把包裹打开,里面果然有两件棉衣和一些饼乾。棉衣是用细棉做的,很柔软,比他身上的粗麻短褐暖和多了;饼乾是用油和面做的,闻起来很香,比营里的麦饼好吃多了。

他拿起一件棉衣,给老周披上,又把饼乾递给老周:“老周叔,您吃点东西吧,这饼乾很好吃。”

老周接过饼乾,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萧小子,你真是个好孩子,要是我能活着回去,一定好好报答你。”

萧诺笑了笑,说道:“老周叔,别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先好好活着吧。”

夜里,萧诺躺在窝棚里,盖着苏文清给的棉衣,感觉暖和了很多。他想起了苏文清,想起了他的眼神,想起了他说的话。他觉得苏文清肯定有什么秘密,可他没有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自己也有。

他摸了摸怀里的一块玉佩,那是母亲给他的,是萧家的传家宝,玉佩是用和田玉做的,上面刻着一个 “萧” 字,虽然经过了三年的磨损,可依旧光滑温润。这三年来,他一直把这块玉佩带在身上,藏在衣服里面,不让任何人看见。这是他唯一的念想,也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朔风城待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可他知道,他不能放弃。他要活着,要为萧家平反,要回到南朝去,找到母亲和姐姐,一家团聚。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雪还在下,窝棚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老周均匀的呼吸声。萧诺闭上眼睛,心里暗暗发誓,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要坚持下去,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愿望。 IAunq0zTgce7lKUuWgZoDWP7ZJZdhpjLoxnJXbsBGItkfZHUJcaSSlD+DRJRt4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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