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风跪在灵前的草垫上,膝盖早已被深秋的寒气浸透。草垫是村东头王婶连夜赶制的,粗麻布面上还留着新鲜的棉絮线头,可这点暖意根本抵不住堂屋地砖下渗上来的凉。灵堂就设在老家的堂屋,正中央那张掉漆的八仙桌上,摆着爷爷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对襟褂子,领口处还缝着一块颜色略深的补丁——那是去年冬天林风不小心扯破的,爷爷舍不得扔,自己找了块碎布缝补的。老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睛微微眯着,就像从前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时那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喊他:“小风,过来帮爷爷捶捶背。”
堂屋的木门敞开着,门外是连绵的青山。这个叫“林家坳”的村子,藏在群山褶皱里,一条浑浊的小溪绕着村子蜿蜒,溪边的老枫树叶子已经红透,风一吹,红叶就像碎纸片似的飘进堂屋,落在灵前的白幡上。白幡是用细棉线织的,一共挂了三幅,分别写着“奠”字,风一吹就轻轻晃,发出细碎的“哗啦”声,像是爷爷在跟他说话。
林风盯着照片里的爷爷,眼眶早就红透了,却没掉眼泪。爷爷走的那天,他已经把眼泪流干了。现在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连呼吸都觉得费劲。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总爱跟在爷爷身后,爷爷去哪里,他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到哪里。那时候爷爷还能扛着锄头上山,每走几步就会回头看看他,怕他跟不上。村里的人都叫爷爷“林先生”,谁家盖房子选地基、下葬看穴位,都会提着一篮子鸡蛋或者几斤腊肉来请爷爷。每次去看风水,爷爷都会带上一个巴掌大的罗盘,那罗盘是铜做的,边缘磨得发亮,爷爷总把它揣在怀里,像宝贝似的。
林风记得有一次,村西头的李叔要盖新房,非要把大门对着后山的缺口。爷爷拿着罗盘在李叔家的宅基地上转了好几圈,眉头皱得紧紧的,说:“大门对缺口,是‘漏财煞’,家里人容易出事,你听我的,把大门挪到南边,对着老槐树,保准平平安安。”可李叔不听,觉得爷爷是故意刁难,还说:“林先生,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家这块地,阳光好,视野也开阔,怎么就不好了?”爷爷劝了他三天,李叔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结果新房盖好没半年,李叔上山砍柴时,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摔断了腿。躺在医院里的李叔悔得肠子都青了,让儿子提着好酒好肉来给爷爷道歉。从那以后,村里的人更敬重爷爷了,连带着林风也跟着沾光,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喊他去吃。
爷爷对林风很严厉。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叫他起来背书,背的不是课本上的内容,而是一些晦涩难懂的口诀,什么“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什么“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林风那时候年纪小,根本听不懂,总想着偷懒。有一次,他趁爷爷不注意,偷偷跑到溪边去抓鱼,结果被爷爷抓了个正着。爷爷没打他,也没骂他,只是把他带到山上的一块空地前,指着远处的山说:“小风,你看,那座山像什么?”林风顺着爷爷指的方向看去,那座山连绵起伏,像一条卧着的龙。爷爷又说:“这山里藏着‘气’,我们叫它‘龙气’。咱们林家的人,就是要守护这龙气,不让它失衡。你现在背的口诀,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是咱们吃饭的本事,不能丢。”那时候林风似懂非懂,只知道爷爷说的话,他必须听。
三天前,爷爷突然病倒了。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爷爷像往常一样起床,准备去山上散步。可刚走到门口,就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地倒了下去。林风听到动静,赶紧跑出来,把爷爷扶到床上。爷爷喘着粗气,对林风说:“去,把村医请来。”林风一路跑着去请村医,心里慌得不行。村医来了以后,给爷爷把了脉,又看了看爷爷的舌苔,摇了摇头,对林风说:“小风,你爷爷年纪大了,身体器官都衰竭了,你……你准备后事吧。”
听到这话,林风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用棍子打了一下,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拉着村医的手,哀求道:“王医生,您再想想办法,求求您了,我爷爷不能有事。”王医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风,我尽力了,你爷爷的身体,我清楚,他这是油尽灯枯了。”
接下来的三天,林风寸步不离地守在爷爷床边。爷爷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睁开眼,也只是紧紧盯着林风,眼神里满是不舍,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林风知道爷爷放心不下他,他握着爷爷干枯的手,一遍遍地说:“爷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直到昨天傍晚,爷爷的精神突然好了一些。他示意林风扶他坐起来,还让林风给他倒了一杯水。喝了水以后,爷爷的声音稍微清晰了一些,他对林风说:“小风,把床底下那个木箱子拿过来。”林风心里纳闷,那个木箱子,他从小就见过,爷爷一直把它锁着,从不允许他碰。他问爷爷:“爷爷,您要那个箱子干什么?”爷爷笑了笑:“你拿来就知道了。”
林风弯腰,从床底下把那个陈旧的木箱子拖了出来。箱子是红木做的,表面有一层厚厚的包浆,边角处有些磨损,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箱子上挂着一把铜锁,锁上布满了铜绿,却依旧很结实。爷爷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钥匙上刻着复杂的花纹,林风从来没见过。爷爷的手颤巍巍的,好几次都没能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林风想帮忙,爷爷却摇了摇头,说:“我自己来。”
终于,钥匙插进了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爷爷打开箱子,里面铺着一层红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一个罗盘。这个罗盘比爷爷平时用的那个要大一些,盘面是黄铜做的,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符号,有些符号林风认识,是十二地支、八卦方位,还有些符号他从未见过,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罗盘的指针是银白色的,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依旧光亮如新,像是有生命似的。
爷爷伸出干枯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罗盘拿起来,递到林风面前。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郑重,仿佛手里拿的不是罗盘,而是一件稀世珍宝。“小风,这个罗盘,是咱们林家一代代传下来的,到你这里,已经是第二十三代了。”爷爷的声音很虚弱,却字字清晰,“咱们林家,不是普通的人家,咱们是‘镇龙师’。从古至今,咱们林家的人,都在守护一方龙气平衡,这是咱们的使命,也是咱们的责任。”
林风双手接过罗盘,入手沉甸甸的,一股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他能感觉到,罗盘里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流动,让他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了。他抬头看向爷爷,爷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期待,也带着沉重的嘱托。
“这个罗盘,是咱们镇龙师的信物,也是工具。”爷爷继续说道,“你记住,以后要是看到罗盘指针无故自颤,那就是龙气失衡了。到时候,你一定要负起镇龙之责,不能让咱们林家的传承断在你手里。”林风用力点头,眼眶发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知道爷爷说的是认真的,从小到大,爷爷很少跟他说这些家族往事,这次突然提起,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城里看看。”爷爷喘了口气,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我年轻的时候,在海城认识一个老朋友,叫老周。他为人正直,值得信任。我走了以后,你就去海城找他,让他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爷爷顿了顿,又说:“记住,到了城里,凡事要多加小心,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除非遇到龙气失衡的情况,否则不要轻易动用罗盘的力量。城里不比村里,人心复杂,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爷爷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纸已经有些发黄,边缘也磨损了。他把纸递给林风:“这是老周的地址,你收好了。上面还有他的电话,到了海城,你先给他打个电话。以后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爷爷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
林风接过纸条,紧紧攥在手里。纸条上还残留着爷爷的体温,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那是爷爷常年喝草药留下的味道。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也会记住您的话,不会让您失望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等您好了,我陪您去海城看看。”
爷爷看着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头歪向一边,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林风感觉到爷爷的手越来越凉,他大声喊着:“爷爷,爷爷!”可爷爷再也没有回应他。
处理爷爷的后事,花了三天时间。村里的人都来帮忙,王婶带着几个妇女在厨房里忙活,烧水、做饭,给前来吊唁的人准备饭菜。村支书李伯帮着联系殡仪馆,还组织村民们搭灵棚、准备丧葬用品。灵棚搭在堂屋门口的空地上,用竹竿和帆布搭成,里面摆着几张桌子,供前来吊唁的人休息。村里的老人们坐在灵棚里,一边抽烟,一边叹气,说着爷爷生前的好。
林风按照爷爷生前的嘱咐,找了一块风水好的墓地。墓地在村子后面的山上,那里背靠青山,前临小溪,是爷爷之前看中的地方。爷爷曾经跟他说过,这块地是“藏风聚气”的吉穴,埋在这里,能保佑子孙后代平安顺遂。
下葬那天,天气阴沉,没有下雨,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氛。村里的男人们都来帮忙抬棺,林风捧着爷爷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面。骨灰盒是黑色的,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林风用一块红布把它包着,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爷爷的身体。从村子到山上的墓地,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路上布满了碎石和杂草。林风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他怕走快了,会惊扰到爷爷。
到了墓地,村民们已经挖好了墓穴。墓穴有一米多深,底部铺着一层细沙。林风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进墓穴里,然后拿起一把铁锹,铲起一捧土,撒在骨灰盒上。泥土落在骨灰盒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林风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知道,这一捧土撒下去,他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就在这时,林风无意间瞥了一眼墓穴周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他从小跟着爷爷学习观察地气,对周围环境的气息变化很敏感。正常情况下,墓地周围的地气应该是平稳而祥和的,像一潭平静的湖水,没有波澜。可这里的地气,却隐隐透着一丝微弱的波动,就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他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墓穴旁边的泥土。泥土是湿润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可他能感觉到,从泥土里传来一股微弱的气流,这股气流不是平稳的,而是断断续续的,像是在挣扎。他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疑惑:难道这里的风水有问题?可这是爷爷生前亲自选定的地方,爷爷的风水造诣那么高,不可能看走眼啊。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山势,远处的山连绵起伏,像一条卧着的龙,而墓地所在的位置,正好在“龙”的腹部,按照风水上来说,这是“龙腹藏珠”的吉穴,是难得的好地方。那为什么地气会有波动呢?难道是因为最近天气不好,影响了地气?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想仔细观察一下,可周围的村民都在忙着填土、立墓碑,李伯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风,别太难过了,你爷爷走得安详,这是好事。咱们赶紧把墓填好,让你爷爷早点入土为安。”林风只好把这个疑问压在心底,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毕竟刚失去爷爷,心情不稳定,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下葬仪式结束后,林风跟着村民们回到了家。堂屋里的灵棚已经拆了,八仙桌上的照片也收了起来,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子。林风走进爷爷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一张旧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书桌,书桌上还放着爷爷没看完的书和一支毛笔。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书,书的封面已经泛黄,上面写着《葬书》两个字。这是爷爷最喜欢的一本书,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看。林风翻开书,里面夹着一张书签,书签是用枫叶做的,已经干枯了,上面还留着爷爷的指纹。
他在房间里收拾了一下,把爷爷的衣物和一些常用的东西整理好,装进一个布袋里。按照村里的习俗,这些东西要在出殡后烧掉。他又把那个装着三合罗盘的木箱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行李箱里。行李箱是他上高中时,爷爷给他买的,蓝色的外壳,上面还贴着一张卡通贴纸。除了罗盘,他还把爷爷给的地址和少量的现金放进了行李箱,又带上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珍贵的,就是那个祖传的罗盘。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林风就起床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老房子,房子是土坯房,墙壁上有些地方已经开裂,屋顶上的瓦片也有些松动。可就是这座破旧的房子,承载了他所有的回忆。他锁上家门,把钥匙交给了王婶,说:“王婶,这房子就拜托您帮忙照看了,我以后可能很少回来了。”王婶接过钥匙,眼圈红红的,说:“小风,到了城里,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是受了委屈,就回来,村里永远是你的家。”
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几个送他的村民,李伯、王婶,还有几个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林风跟他们一一告别,然后背上行李箱,踏上了前往县城的路。从林家坳到县城,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山路崎岖不平,林风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会回头看看村子,直到村子消失在群山之中。
到了县城,他先去汽车站买了一张去市里的汽车票。汽车是老式的中巴车,里面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和汽油味。林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这一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到了市里,已经是下午了。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海城的火车票。火车票是硬座,要坐十几个小时。晚上八点多,火车缓缓开动,林风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像一颗颗星星。他从行李箱里拿出那个木箱子,打开,取出罗盘。罗盘静静地躺在他的腿上,银白色的指针一动不动,仿佛在沉睡。他轻轻抚摸着罗盘的盘面,感受着上面的纹路,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在海城好好生活,也会记住您的嘱托,守护好一方龙气平衡,不让您失望。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像是在为他伴奏。林风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爷爷的笑容,他知道,爷爷一直在看着他,在为他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