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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木镇的喧嚣与混乱终于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只余下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凌曜凭借着一股对复杂地形天生的、近乎本能的莫名直觉，在镇外如同迷宫般的林地和灌木丛中七拐八绕，总算暂时摆脱了护卫队的追捕。
他靠在一棵粗糙的橡树背后，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着之前沾染的南瓜泥和尘土，在他脸上划出几道滑稽的污痕。衣服被荆棘和树枝刮破了好几处，看上去比街边的乞丐好不了多少。但即便如此，他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在树荫下闪烁着一种劫后余生混合着极度兴奋的光芒。
“刺激！太刺激了！”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便迫不及待地掏出那本饱经摧残的笔记本，也不顾手上的污秽，翻到新的一页，炭笔唰唰地写了起来，“…证实了大规模突发性群体混乱事件中，个体行为会出现显著非理性倾向与寻找替罪羊的强烈需求，社会心理学层面的绝佳案例…”
“…护卫队的追击队形缺乏变通与协同，过度依赖视觉追踪，容易被简单障碍物分散注意力，战术素养有待提高…值得记录。”
“…魔法学徒利姆的甩锅行为，凸显了在压力下人性中自保优先的弱点，可惜未能记录其法术失控的具体参数…”
写完这几句，他才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和饥饿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冒险和研究都是极度消耗能量的活动，他必须尽快想办法弄点吃的，并且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一阵。他记得这附近好像有一个小型的、非官方的冒险者聚集点或者任务发布板，通常设在镇子外围，方便像他这样不太受欢迎的人接点零活。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沿着一条被踩出来的林间小径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果然看到一个简陋的、歪歪扭扭的木牌钉在一棵树上，上面贴着一张被风吹雨打得有些卷边发黄的羊皮纸。内容很简单：清理镇子外围一个废弃矿坑里的地精群，报酬按消灭地精的数量计算，一只地精换五个铜币。委托人的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像是矿镐的图案。
“地精啊…”凌曜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看着那少得可怜的报酬，心里盘算着。“据说地精的原始部落社交结构和它们制造的持续性噪音污染很有民族志研究价值…而且，这笔钱至少能买几个黑面包，解决晚餐问题。”他仔细地把委托书揭下来，小心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仿佛那不是一张简单的任务单，而是一张通往新发现的门票。根据木牌上模糊的指示，那个废弃矿坑就在不远处的一片山坳里。
还没真正靠近矿坑的入口，一股混合着霉味、野兽臊臭和金属锈蚀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同时，里面还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地精特有的尖利嘶叫声，以及…一种奇异的、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
“已经有人在了？”凌曜立刻警惕起来，放轻脚步，猫着腰凑近矿坑入口。他躲在一块巨大的、仿佛是从山体上滚落的岩石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向里张望。
矿坑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愣，忘记了饥饿和疲惫。
只见一个身影正在矿坑中央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与七八只挥舞着木棒、锈刀的地精周旋。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剑士，身着一套做工精良、擦拭得银光闪亮的半身铠，肩后系着一条天蓝色的披风，即使在这种昏暗杂乱的环境下，也显得一尘不染。她身姿挺拔如松，动作间透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优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刻板的停顿感。
地精们呜嗷叫着，凭借数量优势从不同方向扑上来，但它们混乱的攻击似乎并未让她惊慌。
她先是微微蹙起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秀眉，身体以一个极小幅度、精确无比的侧滑步，确保自己的披风下摆不会被地上溅起的泥点沾染。然后，她伸出戴着皮质手套、手指纤长的手，对着冲在最前面的三只地精虚点，口中低声念念有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正面，一、二、三…右侧后方那只，左耳上缘有显著缺损，算三点五只？不，数量统计应以完整个体为单位，局部形态缺损不应计入总数…严谨起见，还是算三只。”
地精可不管她的统计学原则和战场礼仪，嚎叫着已经冲到了面前，挥舞着锈迹斑斑的武器砸向她看似纤细的身体。
女剑士这才不慌不忙地抬手，“锵”一声清越的龙吟，一柄细长的、闪烁着冰冷寒芒的刺剑出鞘，姿势标准得如同剑术教科书上最完美的插图。她手腕一抖，剑尖划出精准而致命的弧线，目标是第一只地精肮脏的手腕，意图精准地击落它的武器，而非取其性命，显得游刃有余。
但就在这时，旁边另一只较为矮小的地精或许是过于紧张，胡乱挥舞的木棒砸起了地上几颗松散的小石子。其中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子“啪”地一声，不偏不倚地打在她脚边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破烂不堪的木箱上，将箱子上一个早已歪斜的铁质合页震得又松动了几分，使得原本就失去平衡的箱盖“嘎吱”一声，向下滑落了一个更加别扭、更加不对称的角度。
女剑士——艾莉娅·棘刃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从眼前的敌人身上，瞬间被那歪斜得令人难受的箱盖吸引了过去。
她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却致命的卡顿，如同精密齿轮中突然掉进了一粒沙尘。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烦躁，秀气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点环境上的细节干扰几乎不影响什么，但对于追求极致精准、完美和环境协调性的艾莉娅来说，这一点点视觉上的“不协调”，瞬间如同毒刺般扎入她的意识，打破了她精心计算和维持的战斗节奏与心境平衡。
“失礼了…这太不协调了…简直是对视觉的暴力…”她甚至下意识地低语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
就因为这零点几秒的分神和意识游离，地精那毫无章法、裹挟着恶风的木棒已经堪堪擦到了她天蓝色披风的下摆。艾莉娅这才猛地回神，一个略显仓促和狼狈的后撤步避开，但终究慢了一丝，质地精良的披风边缘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抹污黑的泥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那抹污渍在她眼中仿佛被无限放大，变得无比刺眼。
接下来的战斗，变得…充满了纠结的、扭曲的美感。
她依然能凭借扎实的根基和卓越的剑术精准地格挡、闪避，每一剑刺出都如同尺子量过般指向地精的手腕、脚踝或是武器连接的薄弱点，动作依旧优雅流畅，带着一种舞蹈般的韵律。但她总会在攻击或防御的关键时刻，因为各种外界微不足道的干扰而出现瞬间的迟疑和节奏中断：比如地精们站立的位置过于参差不齐，破坏了空间的对称感；比如它们嘶吼嚎叫的节奏杂乱无章，让她无法捕捉有效的战斗节拍；比如矿坑壁上那些湿滑苔藓的分布毫无规律，强烈地挑衅着她对秩序的需求…
她甚至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用带着命令式的口吻对地精们喊道：“你们！退后！排成一排！对，间隔要均匀！从左到右按身高排序！”
地精们显然完全无法理解这人类女人的怪异要求，反而被她这莫名其妙的行为弄得更加狂躁和困惑，攻击变得更加没有章法，吱哇乱叫。
这就导致了一场本该在几分钟内迅速结束的、实力悬殊的战斗，硬生生被拖成了令人疲惫的持久战。艾莉娅就像是在跳一支精心编排、极度讲究的单人华尔兹，而她的舞伴却是一群完全不懂节奏、还在不断胡乱踩脚、吐口水的猴子。她完美地规避了所有可能造成重伤的攻击，却也无法高效地解决掉任何一个对手，战斗变成了无尽的纠缠。
凌曜在岩石后面看得目瞪口呆，早就忘记了隐藏自己。
“不可思议…这简直是行为艺术的巅峰…”他再次掏出笔记本，也顾不上脏，飞快地记录起来，“…观察目标：女性人类剑士，约二十岁。装备评估：制式精良，保养极佳，出身应不凡。战斗技巧评估：极高，基础扎实，动作精度超常。战斗效率评估：极低，存在严重输出中断。疑似存在强烈的环境秩序与视觉对称需求？外界无序干扰会显著降低其战斗效能…这是一种新型的战斗debuff吗？源于特定心理建构还是某种罕见的诅咒？”
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和一种想要“帮忙”的冲动，从岩石后探出半个身子，扯着嗓子喊道：“那个…嘿！需要帮忙吗？或者…你需要我帮你把那个箱子盖子摆正吗？它看起来确实有点歪！”
艾莉娅正全神贯注地应对一次来自左侧的佯攻和右侧的真实攻击，突然听到陌生的人声，吓了一跳。她百忙之中极其快速地瞥了一眼声音来源，看到一个衣着破烂、脸上脏兮兮、眼神里却充满了过分好奇的少年，正指着那个让她分心的破箱子，顿时觉得一股无名火起。完美的战斗被窥视，环境被破坏，还被一个看起来像流浪汉的家伙提出了如此儿戏、近乎侮辱的建议！
“不必！无关人等，请立刻离开！”她冷喝一声，语气如同她的剑锋般冰冷锐利，带着明显被打扰的强烈不悦。因为这一下分心说话，她判断略迟，差点又被一根地精投掷来的、带着肉屑的骨头砸中肩甲。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艾莉娅的怒火。家族的荣誉感和她个人对“完美”的苛求，让她无法再容忍这种拖沓、狼狈、充满瑕疵的战斗过程。
“棘刃流·终曲·圆舞步！”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强行用意志力压制了所有对环境不适的感知，湛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身体如同上紧的发条般瞬间绷紧，随后以左脚为轴，高速旋转起来！长剑随之化作一道道耀眼的、令人窒息的银色弧光，如同夜空中骤然爆开的冷焰火！
如同秋风扫落叶，又如同热刀切黄油。只听一阵密集得令人牙酸的叮当撞击声和地精们短暂而凄厉的惨叫，剩下的五六只地精如同被无形的手同时击中，武器脱手飞出，身体被巧劲击倒在地，翻滚着失去了战斗力。
战斗在瞬间开始，也在瞬间结束。
矿坑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地上横七竖八、呻吟不断的地精，以及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的女剑士。
艾莉娅还保持着收剑的姿势，但她看着自己披风下摆那刺眼的泥点，看着靴子上沾染的污秽，又看了看地上躺得毫无规律、姿态各异的、破坏了整体画面和谐感的地精，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懊恼和一种近乎洁癖般的不适感。这场胜利，在她看来，充满了无法忍受的瑕疵。
她缓缓收剑入鞘，动作依旧优雅，却带着一丝沉重。然后，她从腰间一个精致的小皮囊里拿出了一块雪白的、绣着家族徽记的手帕，开始极其仔细地、近乎偏执地擦拭剑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以及盔甲上那几点微不足道的污渍。
凌曜这才从岩石后面走出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和好奇：“哇！最后那一下太厉害了！虽然前面有点…呃…曲折。你是专业的冒险者吗？你的剑术风格真是…独树一帜！”
艾莉娅擦拭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眼淡淡地打量了一下凌曜。对方看起来年纪不大，没什么恶意，但那种纯粹好奇、毫无敬畏、甚至带着点分析意味的眼神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仿佛自己成了某种展览品。她保持着贵族式的矜持与疏离，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艾莉娅·棘刃。并非冒险者，只是在进行必要的家族历练。任务目标已清除，请委托人验收吧。”她伸手指向那些在地上呻吟扭动的地精，仿佛那只是一堆需要清点的货物。
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上戴着矿工帽、身材矮壮的男人，才战战兢兢地从矿坑外面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头来。他看到满地失去行动能力的地精，先是松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看着一片狼藉的矿坑入口和艾莉娅身上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战斗痕迹，嘟囔道：“怎么…怎么用了这么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差点去叫更多的人来…而且，你看我这矿坑入口被弄的…这些支架…”
艾莉娅的脸颊微微泛红，是尴尬也是气愤。她强自镇定，维持着礼仪：“任务目标已清除。根据约定，共计八只地精，每只五铜币，合计四十铜币。”她甚至提前帮对方算好了金额，语气不容置疑。
委托人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结果和耗时不太满意：“话是这么说…但时间也是成本啊，姑娘。我这半天工又耽误了…而且你这打得…坑道口这乱七八糟的，我还得收拾…算了算了。”他不太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钱袋，数出三十五个铜币，“扣五个，算场地清理费和我的时间损失费。”
艾莉娅的眉头立刻竖了起来，湛蓝的眼睛里燃起两簇小火苗：“契约精神是贵族…是所有职业者都应恪守的基石！约定的报酬是四十铜币，一枚也不能少！并且，场地混乱主要由地精及其巢穴本身造成，我的战斗行为在合理自卫与任务执行范围内，造成的额外损害可忽略不计…”她开始引经据典，试图和对方进行一场关于合同条款、损害认定和报酬支付的精确辩论，甚至下意识地想去摸她那个可能记载着各种规章手册的小本子。
凌曜在一旁看着艾莉娅一丝不苟地、为了区区五个铜币而据理力争，甚至试图用缜密的逻辑和可能存在的法律条文驳倒对方，忽然觉得…这位看起来高傲难接近、战斗力爆表却又异常纠结的女剑士，似乎也有点…有趣？甚至可爱？
他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看着那少得可怜的、还在被争论的报酬，心里那点指望对方请客吃饭的微弱希望彻底破灭了。
看来，自己的冒险与研究之路，开局似乎格外艰难，且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