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信宫的桂花又落了,细碎的金瓣粘在青石板上,被往来宫人的裙角碾成淡香的泥。李明月坐在窗前,指尖捏着半片刚摘的桂叶,叶片的锯齿硌得指腹发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股钝痛来得真切。
“公主,皇后娘娘遣人送了新制的藕粉糕来。”贴身宫女晚翠端着描金漆盘进来,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飞快扫过窗外——廊下那两个垂手侍立的宫女,是皇后上个月刚“拨”给明月的,美其名曰“伺候公主起居”,实则是钉在这儿的眼睛。
明月抬眼,见漆盘里的藕粉糕透着莹润的粉白,上面还嵌着几颗饱满的蜜枣,是她幼时最爱的模样。可如今再看,只觉得那甜腻里裹着刺。她记得去年生辰,皇后也是这样笑着送了一碟蜜饯,转头就对皇帝说她“耽于享乐,无心向学”;前几日她不过是在御花园多瞧了两眼新引的牡丹,皇后便当着众妃的面“关切”地叮嘱:“明月年纪也不小了,该多学学女红账本,别总在这些花草上费心思,免得旁人说我这个做母后的纵容公主顽劣。”
“放下吧。”明月收回目光,将桂叶按在窗棂上,叶脉的纹路在微凉的玻璃上印出浅淡的痕。晚翠放下漆盘,趁转身时飞快塞给她一块温热的烤红薯:“御膳房张公公偷偷留的,公主垫垫肚子。”
明月攥着红薯,指尖传来的暖意顺着血脉往上爬,眼眶却忽然发涩。她母妃早逝,父皇虽曾疼她,可自皇后执掌六宫后,他看她的眼神便渐渐淡了。如今这偌大的皇宫里,真心待她的,竟只剩晚翠和几个年迈的旧人。
正出神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皇后那标志性的、温和得近乎虚伪的声音:“明月在吗?母后听说你今日没去给太后请安,特地过来瞧瞧。”
明月心头一紧,忙起身整理衣袍。她昨日偶感风寒,晚翠已替她向太后告了假,皇后此刻过来,绝非单纯“探望”。果然,皇后刚踏进殿门,目光就扫过桌案上的藕粉糕,脸上露出“欣慰”的笑:“看来你还爱吃这个,母后就放心了。”说着,她亲昵地拉起明月的手,指腹冰凉的玉扳指蹭过明月的手腕,“只是母后听说,你近日总在殿里摆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可有此事?”
明月蹙眉:“儿臣不过是养了几盆兰花,并无怪异之物。”
“哦?是吗?”皇后笑意不变,转头对身后的女官使了个眼色,“既如此,那便是母后听了谗言。不过为了证公主清白,还是让宫人搜一搜吧,免得传出去坏了公主名声。”
话音未落,几个膀大腰圆的内侍已闯了进来,翻箱倒柜的声响瞬间打破了殿内的宁静。晚翠急得要上前阻拦,却被皇后身边的侍卫按住了肩膀。明月站在原地,看着那些人将她的书册、衣物扔得满地都是,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皇后要动手了。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个内侍突然“哎呀”一声,从明月梳妆台下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布包,颤抖着捧到皇后面前:“娘娘!您看!”
皇后接过布包,故作惊讶地打开,里面竟是两个用桃木刻的人偶,人偶胸口贴着黄符,上面用朱砂写着皇帝与太子的生辰八字!“这……这是怎么回事?”皇后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看向明月的眼神满是“痛心”,“明月,你怎能做出这种事!巫蛊之术乃是宫中大忌,你难道不知这会株连九族吗?”
明月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踉跄着上前,声音发颤:“不是我!母后,这不是我放的!有人陷害我!”
“陷害?”皇后叹了口气,抬手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泪,“这暗格只有你和晚翠知道,晚翠是你的人,难道还会害你?明月,你若有什么不满,尽可对母后说,怎能用如此歹毒的手段?”
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皇帝带着一群侍卫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皇后手中的人偶,脸色骤然大变,指着明月厉声喝道:“逆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巫蛊之术诅咒朕与太子!朕平日是如何教你的?”
“父皇!儿臣没有!”明月扑上前,想抓住皇帝的衣角,却被他猛地甩开。她重重摔在地上,额头磕在桌腿上,渗出血来。晚翠哭着扑过来扶她,却被侍卫拉开。
“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皇帝气得发抖,指着明月对侍卫道,“将她打入冷宫,没有朕的旨意,永世不得出来!”
“父皇!”明月撕心裂肺地喊着,可皇帝根本不看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皇后走到她身边,弯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公主,别怪母后心狠,要怪就怪你挡了不该挡的路。”说完,她直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悲戚的模样,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别让这事扰了陛下和太子的清净。”
冷宫的门“吱呀”一声关上,落了锁。这里没有长信宫的桂花,只有断壁残垣和满院的荒草。风从破窗里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明月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她坐在冰冷的土炕上,额头的伤口还在疼,可心里的疼更甚。
她想起母妃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明月,在宫里要学会藏拙,别争,别抢,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就好。”可她已经够安分了,为何还是逃不过这样的下场?皇后想要的,从来都不止是后位,还有她这个“碍眼”的公主消失。
接下来的日子,冷宫的生活比明月想象的还要难熬。每日送来的饭菜不是馊的就是冷的,冬天没有炭火,夏天满是蚊虫。晚翠被皇后调走了,换了两个刻薄的老宫人来伺候她,平日里对她非打即骂。明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苍白如纸,可那双眼睛里,却始终燃着一丝不甘的火苗。
她不能就这么死在冷宫里,她要出去,要找皇后报仇,要让父皇知道真相!
这日深夜,明月正蜷缩在炕上发抖,冷宫的门突然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走了进来,是负责看守冷宫的老宫人刘嬷嬷。刘嬷嬷曾在她母妃宫里待过,母妃待她不薄。
“公主。”刘嬷嬷将灯笼放在桌上,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热馒头和一小碟咸菜,“老奴偷偷给您带了点吃的,您快趁热吃。”
明月看着她,眼眶一热,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刘嬷嬷……”
“公主,别出声。”刘嬷嬷压低声音,从袖中拿出一串钥匙,“老奴知道您是被冤枉的。皇后娘娘心狠手辣,您待在冷宫里,迟早会被她害死。老奴今日冒险来,是想送您出去。”
明月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要放我走?”
“老奴欠娘娘的恩,今日就还在公主身上。”刘嬷嬷叹了口气,“冷宫西北角有个废弃的角门,平日里没人看守,老奴已经把锁撬开了。您拿着这个,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皇宫了。”她递给明月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碎银子。
明月接过布包,手指颤抖着抓住刘嬷嬷的手:“嬷嬷,您这样做,若是被发现了……”
“老奴一把年纪了,死不足惜。”刘嬷嬷拍了拍她的手,眼神坚定,“公主,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明月咬了咬牙,深深对刘嬷嬷磕了个头:“嬷嬷大恩,明月此生不忘!若有来生,定当报答!”
刘嬷嬷扶起她,推着她往角门走。夜色如墨,冷月挂在天边,洒下清冷的光辉。一路上,明月的心都在狂跳,生怕遇到巡逻的侍卫。好在刘嬷嬷熟悉路线,带着她绕开了所有哨点。
终于,她们来到了西北角的角门。门虚掩着,外面就是皇宫外的小巷。刘嬷嬷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塞给明月:“这是出宫的令牌,遇到盘查就拿出来。公主,快走吧,别回头!”
明月看着刘嬷嬷苍老的脸,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她用力点了点头,转身推开角门,一步一步走进了黑暗的小巷。
走了很远,明月才敢回头看。皇宫的高墙在夜色中巍峨矗立,像一头吞噬人的巨兽。她攥紧了手中的布包,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冷宫的屈辱、皇后的伪善、父皇的冷漠,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
“皇后,父皇……”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今日我李明月能逃出,他日,定要回来,讨回我失去的一切!”
冷月之下,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深处,只留下一阵萧瑟的风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