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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卷1
古典但虎头蛇尾的密室犯罪

千石邸书房周边图

尸体趴在书桌上。

呈坐姿,倒在书桌上。

右手握枪。形制粗糙的自动枪。

尸体右侧头部有子弹射入的痕迹,一个血洞。大量血液溅落在桌面上,如彼岸花不合时节地疯狂盛开。

“死者是本馆主人千石义范,六十七岁。经法医判断,死亡推定时间是昨天十八点到二十点。死因如你所见。法医确认是当场死亡。”

警部站在窗边说明情况,接着说道:“昨天,家里除了死者还有四个人:住在这里的管家、死者的两个侄子和一个侄女。侄子、侄女昨天从市中心过来拜访,留宿一晚。根据他们四人的证言,这扇门好像被锁了,从走廊一侧打不开。”

“这么说来,这就是密室杀人喽?”

“侦探”兴冲冲地说道,像看见顶级食材摆在面前的顶级厨师一样,露出顶级的笑容。

*

出警命令是周日上午下达的。

收到邮件,木岛壮介睁开惺忪睡眼读起正文。周日出警没什么稀奇的,案件发生又不分工作日和休息日,只是这也太快了吧。木岛心里满是惊异:欸,这就出警了?毕竟今天是他上任的第三天,他满打满算也才在警察厅里待了两天。如今要让他这个连半场培训都没参加过的新人去现场,木岛感到十分焦躁。再怎么说也太快了吧。他还想着有时间看看前任留下的资料,多学习学习呢。

虽然心里七上八下,但木岛还是换上衬衫待命。没过多久,接他的警车抵达。不会吧……万万没想到阵仗搞得如此之大。单身公寓旁停下一辆警车?这不是给邻居添堵吗!肯定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木岛慌忙钻进警车后座,心想千万别被附近的人看到。

司机是一位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官。他好像知道目的地在哪儿,没等木岛开口就发动警车。

“发生了什么案件?”

听到木岛询问,年轻警官紧张地说道:“不好意思。本人不知详情,只是受命接随行官您过去。”

一本正经、严阵以待的回答,感觉不到一丝闲聊下去的可能。

虽未鸣笛,但车速不慢。警车从东京都中心向西奔驰,穿过世田谷区,似乎正朝郊区驶去。木岛望着车窗外渐渐变化的风景。昨天还四处盛开的樱花,因为一晚的强风,如今已形迹全无。望着这样的景色,木岛叹了口气。

进警察厅是为当官,可以的话他希望做内勤,那种盯着电脑屏幕一坐一整天的公务员工作正是他的梦想。他懒得出外勤,更不想奔赴现场,优哉游哉、从容自在地坐办公室才是为官精髓。为此念想,他奋力挤过国家公务员综合考试这条独木桥。原以为辛苦通过国考大关,努力而得来的安稳日子正向他招手,没想到一脚踩进陷阱。到底造了什么孽,我才会被派到杀人现场来?木岛不停哀叹自己的命运。

就这样,警车向西穿过二十三区,窗外已是一派野性的田园风光。

究竟要去哪里?木岛正感不安,警车停下了。

“听说那幢大宅就是案发现场。”

司机警官丢下木岛,驾警车一溜烟离开了。

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木,隐约可见一幢幢独栋大宅。四野开阔,颇有种奢侈的慢生活的闲适。

看来其中一家正是目的地。

又叹了口气,木岛有气无力地拖着步子走过去。院门前除了好几辆警车,还停着一些警方相关人员的车辆。院门两边气派的石柱间已经拉起了黄色警戒带,十来个看热闹的当地人聚集在警戒带前。两个门柱前各站着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官,斜眼盯着看热闹的人群。

木岛混进人群,看向门的另一边。

宽敞的大院深处是宅邸,一幢木结构的二层大宅。比起民家,它更像一座气派的公馆,只是十分老旧。积年累月,建筑本身已有风霜的痕迹,应该有几十个年头了吧。建筑设计风格老派,玄关就像老电影中的小学校舍一般,说好听点儿叫古色苍然,说难听点儿就是破破烂烂。整幢屋子正如搞笑短剧中的布景那般,从旁一推便能让其倒掉似的。不过真佩服它竟立得那么正,那么直。

正当木岛带着些失礼和冒犯望向公馆之时,突然肩头被人拍了拍。一惊之下,他猛然回头。

背后站着个男子。

“你是警察厅的木岛警官吧。”男子开口道。

此人年龄三十岁出头,身形修长,长相也属于古典美男子的类型。只不过,与其美颜相反,他的头发没梳没理,没修没整,乱蓬蓬地顶在头上,因此外形分被扣了一半,无端给人一种暴殄天物之感。

木岛转向男子,说道:“我是木岛。请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闻言,动作巧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智能手机,目光变得凌厉:“这里有实时定位。警察厅在随行官体内植入了微芯片,能通过GPS定位追踪。看,芯片就埋在你的后颈,这样就算迷了路也不用怕。”

“欸?什么时候——”

木岛大骇,伸手摸向脖子。虽然没有感觉到不适,但他无法直接确认那处他看不到的部位。就算慌张地乱摸一通,由于芯片已经植入体内,他也取不出来。不对,这种事本就不合法吧?还有人权吗?还有隐私吗?

见木岛慌慌张张,六神无主,高个儿男子似乎觉得有些无趣:“喂、喂,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嘛。没想到你竟被一个简单的玩笑吓到了,看来你的性格格外单纯嘛。”

什么嘛,原来GPS云云都是骗我的啊。木岛松了口气,又问道:“我是什么性格不重要,请问您是如何知道我是木岛的?”

美男子薄唇一咧:“只不过用了点儿观察和推测的技巧。周日,一个年轻人穿衬衫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太突兀了。于是我立刻得出结论,他就是我需要与之会合的随行官。”

原来如此,环顾四周,看热闹的都是当地住户,穿着也很日常休闲。

“那么您是——”

对方立刻打断了木岛的问题,伸手递出名片。“对,我是你的搭档,名侦探。”

木岛接过名片,其上只印着“名侦探,勒恩寺公亲”几个大字,此外什么住址、电话、电子邮箱一概没有。只有“名侦探”。也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认真的。

“事先声明,别因为我的名字有股香火味就觉得我老家是哪个寺院。名字高雅不代表出身高贵。我只是个名侦探,多多指教,随行官先生。”勒恩寺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身披一件夹克衫,但总觉得哪里不正经,看起来不像正常的社会人士。也是,哪个正常人会在名片上厚颜无耻地自诩“名侦探”?谁又会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开那么恶劣的玩笑?

而这位看着就不正经的勒恩寺催促道:“好了,走吧,没你的身份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虽为名侦探,但没有公家人作保也就是一介平民,没有随行官做伴,连现场都进不去。”

听到这话,木岛慌忙拿出身份证明——三天前刚领到的警察证。和有搜查权的刑警一样,木岛的证件上也有那个徽章。木岛本来只是刑事局下面的普通职员,不是警察。但是为了方便他出入现场,上头给他也配了个警察证,职级为警部补。可这头衔不是他——一个刚毕业入职的新人戴得稳的,名和实严重不符,顶着它就如穿古装走红毯一般,极其古怪不说,还丢脸到不想见人。

可勒恩寺侦探毫不客气地走到站岗的警察面前,高傲地说道:“这里是警察厅特案专职搜查课,应警视厅搜查一课课长要求前来现场。鄙人侦探勒恩寺,这位乃随行官木岛警部补。请立刻带我们去见现场搜查负责人。”

他竟然能够如此流利地说出这段形同台词般文绉绉的话,真是令人佩服。

两位站岗的警察瞪大双眼,面面相觑。

“呃……您在说什么?”

“我们是警察厅特案专职搜查课的。你是辖区警署的巡警吗?我跟你说不清楚,叫你的上级过来,就跟他说警察厅特案专职搜查课——简称特专课的人到了就行。快去。”

一位警察看了看“侦探”的脸,又看了看木岛出示的身份证明,虽不明就里,却还是挪开步子。勒恩寺在他背后大声斥责:“喂!别磨磨蹭蹭,跑步前进!”

后面的事就麻烦了。

辖区警署的警察最先叫来的是署里的前辈,但那位警察也听不懂勒恩寺的话,于是又叫来一名穿便衣的年轻刑警,结果还是说不通,接着由同署一位老刑警传话,这才请来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年轻刑警、中坚刑警、资深刑警……经过极其烦琐的层层上报,终于得见现场负责人。

最后出场的是警视厅的警部,听说是他在指挥现场搜查。此人倒是认得木岛的证件,但他的反应出人意料,露出一副混合了迷惑、困惑和疑惑的复杂表情说道:“特专课……吗?听是听说过,但没想到会在我的场子遇到。哎哟,课长又多此一举……”后面半句话含糊得像是他的自言自语。

单凭这位年近五十、身材发福的警部便能全权指挥一课的刑警,足见其胆魄和充沛精力。而从他向后梳得服帖的初染华发和精悍表情,也知这是位气势不凡的人物。

警部一脸不爽地说:“敝姓名和,叫我名和警部吧,请多关照。辛苦特专课的同事过来,但别把事情办砸了。”态度远远算不上友好,一看即知他很不情愿允许他们进入现场。

但勒恩寺面色松弛,冷静地说道:“当然,很快就能解决,不用担心。”

名和警部有些不耐烦地应了一句:“那么我带您到现场吧,这边请。”

于是两人跟着名和警部进入宅院,走近那幢古老的大宅。

三人绕过公馆,走向玄关。在转弯处,木岛驻足片刻。

结合太阳的方位,这里应是宅邸南面吧。从大门向内看,玄关在视线死角,转个弯才能看见,而现在还有件东西更不得了。

“那是什么?”木岛不禁问道。

名和警部停下脚步,回头答道:“樱花树,不得了吧。”

樱花树倒了。

一棵巨树彻底倒地,树干与宅邸南面平行。目测树的高度有七八米,立在一般人家的庭院里也算高了吧。而今它躺在地上,估算可能有误,无法想象它实际竖立时的样子。

还沾着泥土的粗壮树根全被翻了出来,裸露在外。本来强而用力深掘地下的器官如今被无情地暴露在阳光下,看起来很可怜。一半的树枝抵在建筑外墙,数十根树枝纠缠在一起,最靠近玄关的那个房间的窗户被树枝堵了个严实,幸好没把窗玻璃打破。

“昨天被大风吹倒的。樱花全被吹跑了。”名和警部指着大树说道。

昨晚那场风真大,从日落时分到黎明,整晚狂风大作。虽说没下雨,但最大瞬时风速高达四十米每秒的妖风摧残了整片关东平原。这可不似落花清风那般优雅,如此规模的春季风暴几十年一见,也造成了周六夜晚的一系列惨事。东京都内,楼顶的巨大广告牌被吹落,车棚里成排的自行车被刮倒,行人稍有不慎就会摔倒在地。高速公路上卡车侧翻,铁路被迫停运,交通网顿时一片混乱。不仅如此,输电线被吹断,造成数万户停电,很多人惴惴不安地度过整晚。虽说没有人员死亡,但伤者逾百,一晚上救护车嗷呜嗷呜着,不停奔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强风还给各地带来了严重的经济损失。这些消息,木岛也在早间新闻节目中看过了。

现在一大棵樱花树被连根拔起,倒在眼前。树干与建筑平行,没有直击外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木岛想走近看看,但这时——

“不是那边。木岛,你要去哪儿啊?”勒恩寺出言阻止了他。

木岛原以为案发现场必在樱花树附近,可他好像预判错了。

木岛冲走向玄关的勒恩寺的背影说道:“勒恩寺先生知道现场在哪里?是提前得知案情了吗?”

“没,我什么都没听说。我和你一样,初始线索为零。只不过,我知道现场一定不在庭院。”

“为什么呢?”

“他们不说我也知道,因为我的逻辑是这么告诉我的。”勒恩寺说着,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来到玄关,入口威严气派。一扇双开木门,左右门板都是由很厚的单片木板制成的。虽说屋门已不免破旧,但也颇有旧时趣味。

正在此时,一队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出,衣服背后有两个白字“鉴定”,每人手上都提了一个铝合金工具箱。看起来鉴定组已经收工了。

另有三个穿西装衬衫的人来到玄关门口,目送鉴定组离场,从他们锐利的眼神和精壮的身材也判断得出大抵是警视厅的刑警。

好似与鉴定组交班,木岛一行钻进玄关。玄关二楼挑空,颇为开阔。

一名刑警机敏地看向这边,他的面相本就不善,投来的目光更像在恶狠狠地盯着木岛,极具压迫感。

“主任,那两位是……目击证人吗?”

听见对方发问,名和警部摇摇头:“不是,是警察厅的人。特专课。”

“特专课?”

尾音登时高扬,其余刑警也立刻变了脸色。空气像被绷紧一般,现场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似有杀气从三人厚实的肩头腾起,木岛不由得缩起身体。

“特专课又来这里做什么?”一位刑警死盯着木岛问道,这模样怎么看都不算欢迎。

名和警部代答道:“哎,说话别那么冲,人家接到了正式的搜查要求。好像是课长联系的。”

于是三位刑警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起牢骚:“那个马屁精课长又多事。”

“这俩特专课的也太嫩了吧,靠得住吗?”

“外行人插手调查?怕不是来碍事的吧。”

确实,和那帮气势逼人、身强力壮的刑警比起来,侦探勒恩寺还很年轻,甚至连木岛都是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虽然木岛显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但勒恩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说:“不用担心,我尽快解决,早早离开,不就不碍事了吗?”

一个刑警仿佛被逗笑了:“好大的口气。到时候可别搞砸了案子,自毁招牌啊,特专课的外行们。”

“这番话我已在警部那里领教过了。一课的刑警在讽刺人方面语言还真贫瘠。”

“喂,你凭什么这么嚣张!”

“我的确说得过分了,但和你们也是半斤八两。你们有闲工夫找这些无聊的碴儿,为何不去搜查?啊,已经没必要了对吧,因为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什么?你小子一个人能搞定什么?”

“哦?没听明白吗?当然是破案了。嗐,不过没准你们能帮着出把力气。”

“外行还敢放肆地胡说八道!”

众刑警逼近,冲突一触即发。木岛心里想着必须出手劝和,但无奈一步都挪不动,全身僵硬的他连句话也插不上。生性怯懦的木岛有自知之明,每到这种时候他都派不上用场。像他这样胆小的新人怎么会摊上这个活儿?真想不通人事部的思考逻辑,这份工作怎么看都不适合他。

这边木岛还在惊慌失措,那边名和警部走上前说:“好了好了,打住。别找事儿,回头上面唠叨我可扛不住。还有,侦探先生,别挑衅我的人。”

警部一脸厌烦地介入调解。

木岛渐渐领悟了个中利害关系。

特专课隶属警察厅,由警察厅长官直接管理,而搜查一课不过是警视厅下面的一个部门。说是警视厅,从全国范围来看也只是专管东京都内的地区警署,而警察厅可是监督全国所有都道府县警察的上级机关。作为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课长,奉承警察厅的长官没坏处,所以请来特专课或许是他拍上级高官马屁的一环。警察厅也是政府机关,常在上级官员面前露脸是公务员的本能。

也许对大人物来说,玩这种政治花活也属于工作之一,然而奋斗在一线的刑警却经常因上级拍马屁的行为而被打扰到本职工作。吃哑巴亏的总是基层员工,被迫配合高层赚取政治分数,感到为难也是理所当然的。对职业刑警来说,让普通民众进犯罪现场当侦探伤害自尊,有损名誉,更是一种侮辱,所以才会反抗。可名和警部是中层干部,不能公开违背课长的决定。虽然态度消极,但在他的立场必须配合侦探的介入。警部夹在中间,想来也很辛苦吧,值得同情。

遭警部一通数落,刑警们悻悻走出玄关。虽说被老大直接阻止,他们不得不收起杀气,但临走还不忘啐一口:“哼!侦探课!”

言语中带着轻蔑。对他们来说,“侦探课”是一种蔑称吧。

名和警部目送刑警们离开之后,像是安抚起勒恩寺似的说道:“别放在心上,现场刑警压力大。”

“我可没放在心上,已经习惯了。”明明是自己煽风点火在先,勒恩寺却不以为意地回答。

木岛和勒恩寺在气派的玄关里脱鞋走进走廊,大方换上辖区警署备好的拖鞋。

立于走廊,清晰可见房屋内部也很老旧。木走廊、木板墙古色古香。果然让人想起旧时的小学,因为一切都是木造的吗?高高的天花板也是老屋特色。虽然怀旧复古很不错,但遮不住扑面的破旧感。

名和警部走了两三步,指着右手边第一扇房门说:“现场就是这个房间。”

一面厚实的单板木门,门把是如灯泡一样的老式球形,大概是黄铜的。由于常年使用,金色的把手表面已经暗淡无光。

名和警部推开房门。房间里正在四处调查的五六名刑警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紧绷的脸上分明写着“这俩小年轻是什么人”。

名和警部介绍道:“这两位是警察厅特专课的。”

“特专课?”

和方才一样,听见名和警部介绍,在场的壮汉顷刻红了脸,气氛又紧张起来。勒恩寺太可怕了,嘴上没个把门的,每说一句都有如火上浇油。不光是侦探本人,连木岛这个随行官也被刑警迁怒。真受不了。

听说上一任随行官出于身体原因停职休养,怕不是因为现场总出现这样那样的冲突,弄坏了肠胃吧。木岛感觉自己的胃也开始痛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明明只想轻轻松松做个国家公务员,为什么要受这份罪?

面对即将爆发的冲突,名和警部设法化解,命令道:“总之先让侦探查看现场,抱歉,大家先出去一下。”

中层干部再度力挽狂澜。

刑警们虽然悻悻而走,但不忘对这边啧啧一声,愤愤一瞥,搞得木岛只得战战兢兢地躲开视线。啊,胃已经受不了了,自己果然不适合这份工作。

“这里就是现场,主人的书房。”警部不在意木岛的心情,自顾自地说道。

这个房间和走廊一样,地板和墙壁都是木板制造,颇有古意。

正对房门有两面大窗,虽说应该是朝南的,时近正午却透不进阳光,想来是那株樱花树压下来的树枝盖住玻璃,遮蔽了阳光。

书房左手边是个老式壁炉,砖砌的炉台设计时髦。

壁炉左右是两个书架。虽说皮革封面的西洋书籍与房间氛围更搭,但那里放的全是些经管类的实用读物,现代又快餐风格的书脊打乱了如同电影布景般复古的情调。

与之相对,书房右手靠墙是一张大沙发,或者叫睡椅更具怀旧味道。睡椅看起来很结实,够一人平躺。

而房间中央,摊开着一幅惨不忍睹的画卷。

一张漂亮的木质书桌面窗而设。桌子有两个抽屉,虽有些年头,但威严依旧,作为明治时代那些元勋肖像画的配套道具倒是十分适合。

但那儿还有个物体更加显眼,冲击力足以将旧日风情一吹而散。

一人坐于椅上,伏尸书桌。

死者是一位老人,左半边脸贴在桌面,脸朝沙发。他的右手凑近头部,握着一把手枪,左手滑落身侧,无力下垂。

桌上散开一大摊乌红色的液体,自然是血。血液虽已凝固,但猩红一片的地狱绘卷太过猎奇,极具视觉张力。

就算不想看,这个正居书房中央的死人也会赫然入目。尸体,死于他杀的尸体,木岛自是初见,恐惧本能地油然而生。木岛自觉面色煞白,险些失去意识,只能茫然地站在门口。

勒恩寺却不同,他似已习以为常,走近书桌,仔细观察。这位侦探一脸平静,泰然自若,用冷澈如学者的眼神悠然端详尸体,就像要解读出写于死者脸上的文字一样。木岛见他如此冷血的态度,心情越发糟糕。

站在窗边的名和警部背着手开始说明:“死者是本馆主人千石义范,六十七岁。”

听警部所述,死亡推定时间是昨天入夜不久。家里另有四人,根据他们的证词,书房房门上了锁。

听到这里,勒恩寺仰起方才还在观察尸体的脸,欣喜问道:“这么说来,这就是密室杀人喽?”

勒恩寺红光满面,摩擦双掌,看起来大喜过望。

接着,他将视线重投回死者:“衣着不乱,不见打斗痕迹,大概是坐在椅子上突然中枪的,没有一丝防备。表情安详,未见吃惊神色。是他大意了吗,还是凶手开枪极快?无论怎么看,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说完,勒恩寺抬头面向木岛:“木岛,站在那儿干什么?你是随行官,过来看看啊。”

“不,我就,那个,不用了。”

“客套什么?好好看看,之后写报告的人是你。”

“话是这么说……”

放着那边吞吞吐吐的木岛不管,勒恩寺又转向名和警部问道:“从尸体上可以看出的大概就是这些。警部先生,是否还发现了其他有力的证据,比如指纹?”

名和警部回答道:“没有,门把手内侧只留有死者的指纹。外侧门把手上倒是混有不少人的指纹,分辨不出来。此外就没什么可疑的指纹了。”

“好吧。接下来请告诉我死者的个人资料。”

听勒恩寺这么问,名和警部点了点头:“他应该算是实业家,在东京都内开了几家公司,还涉足不动产和股票,好像很有钱,公司经营得也很顺利。死者大约两年前还住在市中心,六十五岁时从一线退了下来,和管家两人搬来此处,算是隐居吧。据说,表面上他把社长位置传给了信赖的心腹部下,自己挂着董事长和特别顾问的职务,但仍掌控公司实权。这位还不到六十七岁,有的是余热可以发挥。跟以前一样,他在经营公司方面很有手腕。听说直到现在,他每周还会去市中心的公司露面两三次。”

“这幢建筑够老旧的,为什么千石义范先生会搬来这里?”

“唉,生前没人问过他原因。不过,这里好像是死者的曾祖父建造的别墅,用作隐居之地。”

“效仿曾祖父啊。”

“对,包括这幢老旧的房子,虽使用起来有诸多不便,却没有重建,据说也是因为想保留曾祖父当年使用时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只有当事人才能了解的心情。”

“明白了,关于死者的情况就问到这里吧。对了,警部先生,凶器呢?查出来源了吗?”

“啊,那好像是死者自己的东西。相关人员做证说,那把枪一直放在书桌正中间的抽屉里。”

“这样啊,书桌抽屉里。嗯,真有趣。”侦探浮出一丝淡淡的笑,说道,“好吧,不管凶器了,问题是这家伙。”

勒恩寺摩擦着双掌离开尸体,看来心情大好,似乎要将最大的乐趣留到最后一举解决。

“警部先生,这是什么?”勒恩寺指着房门。

名和警部厌烦地皱起眉头,说道:“那玩意儿就是头痛的根源,一课课长请你们特专课来大概就是为了它吧。感觉就像典型的——”

“没错,正是万众期待的侦探登场。鉴定工作结束了吧,我摸摸可以吗?”

“啊,随便。”

警部回应得有些敷衍,勒恩寺斜眼看了看他,便将脸凑近门,搓着双手,很是高兴。他刚才就一直在搓手,估计是侦探兴奋时的习惯。

“这家伙太让人在意了,真有趣。”勒恩寺笑着说。

有没有趣另说,但自打进门,木岛就注意到了那件和房间整体极不协调的东西。不,或者说那件东西出现在杀人现场才更合适。那是 一个机关

书房的门是一块厚厚的木板,很沉。门把手是球形的,上方十厘米处是门锁,一块形如扁平布丁的金属底座上有个横杠旋钮。这种金属锁被统称为旋钮插销,捏住横杠旋转九十度就能上锁。走廊侧的门板上未设锁孔,故房间只能从里面锁上。竖起旋钮为开,横过来便上锁。

没问题,门锁很普通,奇怪的是旋钮上的东西。

金属镊子。

现在房门没锁,旋钮插销处于竖直状态。镊子正夹住横杠,方向与地板垂直,屹立如埃菲尔铁塔。镊子两边的尖端都套着橡胶套,横杠旋钮深入镊子根部,夹得很紧。

而在镊子根部,也就是埃菲尔铁塔的顶端,系着一根粗粗的钓鱼线。钓鱼线看起来很结实,轻易断不了。

钓鱼线很长,从镊子根部垂下来,一直延伸向房门左侧。

勒恩寺轻轻捋着钓鱼线,追着它的去向。木岛也跟在后面,眼神跟着钓鱼线。

房门左侧放着一个青瓷壶。青白色的大陶壶高约六十厘米,形状圆鼓鼓的,左右各有两个半圆环把手,看样子很沉。

钓鱼线穿过壶把,继续向前。

陶壶旁边是台小冰箱。只有它是新式电器,和书房的怀旧氛围格格不入,八成是近两年才添置的。

钓鱼线钻进冰箱底部的缝隙,沿着地板向左前进,直至墙壁尽头的角落。

墙角立着一个衣帽架,也是那种一根直棍立在大理石圆盘底座的笨重老物件。直棍顶上有几个分支,用来挂帽子或外套。不过现在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挂。

钓鱼线还在地面爬行,绕过衣帽架底部,左转九十度,又钻进睡椅,径直奔向有窗户的南墙,并消失在墙角的地板。

不,准确来说并没有消失,而是钻进墙角狭窄的缝隙里。由于房子老化,地板和墙壁的连接处出现了一道五毫米左右的狭窄缝隙,若不是钻进了钓鱼线还真不容易发现。钓鱼线钻进缝隙就看不见了,恐怕就这样通到屋外了吧。

勒恩寺规矩地追到钓鱼线尽头,这才满意地抬起脸。

一旁的木岛观察着侦探,察觉调查告一段落,便出声问道:“怎么样,勒恩寺先生,查到什么了吗?”

对方转过身,瞬间惊讶过后立刻展露笑容:“哦,是木岛啊。不,还没头绪。”

勒恩寺刚刚的确在瞬间露出了“嗯?这人是谁来着?”的表情,好像完全忘了木岛的存在。没错,木岛的确是侦探的附赠品,但若完全被遗忘,心情还是会很低落。

勒恩寺全然不顾木岛的心情,若无其事地说:“木岛,你明白这根线意味着什么吗?”

被这么一问,木岛点点头:“嗯,怎么看都是‘针线密室’。”

“没错。如今看来多么古板,多么怀旧啊。太棒了,这个现场太棒了。”

勒恩寺神情恍惚,好像真的快要跳起舞来。

名和警部依然一脸厌烦,望着嬉闹的勒恩寺说:“针线是什么东西?先不论钓鱼线,根本就没有针啊。”

勒恩寺欣然回答:“这是侦探小说的行话,警部先生。这次是用壶和衣帽架调整钓鱼线的走向,而在以前的侦探小说里是将针刺进墙壁,穿针引线改变角度。由于这种手法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最后自成一派,名叫‘针线密室’。”

这些木岛也知道。虽说在老派侦探小说中读到这种机关只会觉得荒唐,但如今得见,总有种深褐色的侦探小说世界入侵现实之感,让人后背微凉。

“真是太好了。当上侦探以来,我自认为算是久经沙场了,但这还是头回见到。真是太幸运了,居然碰到了真正的针线密室机关。没想到有一天我能亲眼见证这种东西,真棒啊。哦?还有一根。这也很有意思。”

兴奋的勒恩寺再次把脸凑近墙缝。那里除了钓鱼线,还露出了一截绳头。绳子比钓鱼线更粗,材质也不一样,好像是用纸捻出来的细长条物体。

“你看,木岛,知道这是什么吧?”

“嗯,是导火线吧。”

没错,一根导火线和钓鱼线并排从墙缝里钻出来,看起来就像悬疑电影里炸弹狂人常用的道具。

不过导火线并没有向靠着睡椅的那面墙延伸。正相反,它与钓鱼线的方向相反,顺南墙,过窗下,在墙角处转了个直角,经过书架,爬进壁炉,又在壁炉里盘出一个奇怪的形状——蚊香般转了好几圈后抵达圆心终点。圆心紧贴一个细小的纸筒,白纸筒的真面目一目了然。

“爆竹啊。”

木岛说完,勒恩寺满意地点点头。壁炉里盘成蚊香的导火线和中心处的爆竹都是侦探小说中出现过的道具。

勒恩寺胡乱地拢了拢一头乱发,高兴地说道:“针线密室加爆竹定时装置,手法真够古典的,古典到极致了。我是多走运才能碰上这种真家伙啊!警部先生,这东西没人动过,还保持着被发现时的样子吧?”

“当然。除了鉴定组以外没人碰过。本来嘛,一课没人对这种怪东西感兴趣。”

木岛不管警部意兴阑珊的回答,问勒恩寺:“可是,针线机关保留得如此完好,不是很奇怪吗?通常情况下,尸体被发现时它们早该不见了。”

“目前还不好说。只能说,设置机关的人并没有启动它。”勒恩寺答道。

“不过听说门是锁着的。”

“根据相关人士的证词,似乎是这样。哼,实在很有意思,不是吗?就快变成密室的密室,有趣有趣。”

当着尸体的面大呼有趣似乎不太体面,但侦探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另有感兴趣的东西。勒恩寺朝窗户走去。

两扇并排而设的大窗。窗外,倒伏的樱花树枝一层压着一层。

勒恩寺一边打开窗锁一边唤道:“又是老式锁,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来,开开眼,木岛。”

左右窗框交叠的中心有个金属锁,插销是根能伸缩的金属棍,棍头刻有螺纹,能插进窗框的凹洞,再旋紧上锁。木岛记得好像在温泉旅馆之类的地方见过一次,不管怎么说都很稀奇。

木岛望着窗锁的构造,勒恩寺则在旁边说:“听说这叫螺丝锁,老物件了。当然有用丝线从外面制造密室的手法,但有个缺陷——用丝线的确可以旋转插销,但那根棍子总是松的,不可能像用手那样旋紧。刚刚我确认过,这把锁锁得很紧。”

勒恩寺说完,又检查起另一扇窗:“看,这边的窗销也用力拧紧了,所以窗户上没被动过针线诡计。还有,木岛你看,我的手指有点儿脏,窗户插销上积了灰,证明这段时间没人碰过它,也表明昨晚没人从这里出入。”

勒恩寺正说着话,名和警部从旁插嘴道:“说到出入,壁炉烟囱也不行,太狭窄。那个圆柱形的烟囱直通屋顶,内里直径只有二十厘米左右,再怎么瘦小的人都钻不进去。况且那烟囱估计十几年没用过了,疏于打扫,烟囱壁上有一层煤灰,很脏。烟囱里没有丝线穿过,因为煤灰上没有任何痕迹。一名鉴定人员沾了一身黑煤灰,确认过了。”

听完报告,勒恩寺看向房门:“这么说来,果然只剩下门这一个出入口了。”

就像算准了似的,房门登时打开,一名刑警探出头。门向内推开,不影响镊子的装置,只有钓鱼线松了。

“主任,法医说要尽快把遗体搬出去,一直念叨着‘还没好吗?还没好吗?’催得人头大,实在顶不住了。”

在刑警的乞求下,名和警部转向这边。

“就是这么个情况。侦探,你不介意吧?”

“好吧,该看的我都看过了。”

听到勒恩寺的回答,刑警关门退下。老实说,能搬走尸体真是帮了大忙,木岛稍微松了口气。尽管他尽量不去直视死者,但每当它进入视野边缘时,木岛还是差点儿贫血,不管过去多久都无法适应。他无法忍受与尸体同处一室,木岛再次确认他果然不适合这份工作。

勒恩寺完全不知木岛的心思,突然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显然是要离开房间。木岛连忙叫住他:“勒恩寺先生,你要去哪儿?”

勒恩寺闻言回头看去,一瞬间的表情仿佛在说:“咦?这谁来着?”他又完全忘了木岛的存在。求求你别转身就忘了我,很难堪的,木岛心想。

不过,对方似乎立刻想起,朝气蓬勃地说:“去外面,看看钓鱼线通向哪里。”勒恩寺兴奋地宣布完,开门走了出去。

出于基本的礼貌,木岛对着遗体合掌,然后追了出去。

*

两人走到外面,绕进庭院。

但情况并没能满足侦探的期待。

书房外侧,南墙被那棵樱花树完全覆盖。倒下的树枝压在窗户和墙上,挡住了去路。

四月艳阳下的庭院里,几名刑警来回踱步,不知在调查什么。

勒恩寺在纠缠如深山老林般的树枝前抱着胳膊说道:“哎呀哎呀,这下没办法了。不过倒的角度堪称绝妙,稍微偏一点儿,书房就被砸穿了。”

正如勒恩寺感叹的,樱花巨树自东向西倒下,几乎与馆墙平行。大树被连根拔起,地面出现一个大洞,狂风烈度可见一斑。

看来不踏过层层缠绕的树枝不可能到达书房的外墙。

背对着横倒的大树,勒恩寺若无其事地说道:“没办法了,警部先生,只能靠人海战术,请刑警们砍掉树枝吧。”

说得理所当然。

跟在木岛身后的名和警部脸臭到极点,不过还是叫来手下传达指示。那名刑警也一脸为难:“我们堂堂一课刑警为什么要做园丁的活儿?”

他的抱怨很有道理。这时,勒恩寺插嘴应道:“我不知道一课的刑警大人们有多了不起,不过,既然是警部的命令,还是闭嘴照做比较好吧。”

“啊?你个侦探课的嚣张什么!”

面对厉色怒吼的刑警,勒恩寺继续道:“嚣张倒谈不上。我的随行官说过,对破案毫无贡献的刑警除了卖点儿力气一无是处。”

“什么!”刑警瞪向木岛。

好可怕的眼神。为什么这个侦探老是说些没必要的话,挑起争端呢?我可不想受到牵连。正当木岛缩头之时,名和警部看不下去了:“好了好了,到此为止吧。搜查需要,希望你们砍掉树枝,拜托了。”

上司低头请求,刑警只好退下,但他丝毫没有掩饰不服气,一直恶狠狠地瞪着木岛。好可怕,饶了我吧,多嘴的明明是勒恩寺侦探——木岛心中叫苦。

话虽如此,不愧是雷厉风行的警视厅搜查一课。很快,五名刑警拿着锯子在院子里集合,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工具。

“为什么要我们做这种事?”五名刑警毫不遮掩地将不满挂在脸上,但他们仍开足马力,砍树枝撒气。

勒恩寺冷漠地望着这一切,轻轻自语道:“看这速度,距离结束还有一段时间。”说完他便准备离开。

木岛焦急地在他背后问:“等一下,勒恩寺先生,这次你要去哪里?”

“去听听相关人士的证词,我很好奇密室是怎么形成的。”

勒恩寺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木岛连忙追了上去。真希望他别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当然也别制造那些不必要的风波。

*

木岛和勒恩寺重返宅邸。

他们换上拖鞋,在名和警部的带领下沿木质走廊往里走。

经过书房旁边的会客室,里面就是客厅,再往里便是餐厅和厨房。

案件相关人员都在客厅里待命。

这是一间宽敞的西式房间。落地窗朝南开,灿烂的阳光洒进来。木地板上铺着花纹复杂的地毯,摆着设计古朴但舒适的沙发、被抛光成麦芽糖色的单板大桌,房间看起来很舒服。

沙发上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在他们身后,一名上了年纪的系着领带的男人站在不显眼的角落。在客厅和餐厅的分界线附近,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一动不动地站着,应该是负责监视相关人员的。

除了警官以外的四人,应该就是名和警部所说的证人吧。正如木岛所猜测的,警部开口介绍:“这位是管家辻村先生,全权负责宅邸的家务。”

辻村随着警部的话语恭敬行礼:“鄙人辻村,是这里的管家。请多指教。”

他是位瘦高个儿,年纪大概比死者稍小,花白的头发修剪得整齐。他举止端庄,彬彬有礼,很有管家的风范。

接着,名和警部又介绍起沙发上的三人。

“这三位是已故的千石义范先生的亲人。从我这边依次是侄子千石登一郎、千石正继和侄女千石里奈子。”

千石登一郎三十五岁左右,体格魁梧,形象严肃,年纪不大却威风凛凛。

“幸会。”千石登一郎点点头,板着脸,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坐在旁边的千石正继比登一郎小五岁,整体给人的感觉比较轻浮,眼神却锐利得让人感到不可小觑。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正继带着阴阳怪气的笑低下头。

唯一的女性千石里奈子看起来比正继还要年轻五岁,一头黑发,身材苗条,因为始终低着头,存在感很低。里奈子没有抬头,用勉强能听见的没有底气的声音哼了声“你好”,接着行了个礼,全程眼眸低垂,一次也没看向木岛和勒恩寺。不知是温顺还是矜持,抑或是体弱多病,总之她没什么精气神。

名和警部也向相关人士介绍说:“这位是警察厅的木岛警部补。”

被叫到名字,木岛连忙低下头。虽然没有弄错,但以这个头衔被介绍给别人,真的很不舒服。

“还有这位,是协助木岛警部补的勒恩寺先生。”名和警部做了个极其含糊的介绍,大概认为公开表示有平民进入案发现场会产生问题。

但是,当事人破坏了警部的一片苦心。

“请多关照,我是侦探,名侦探勒恩寺公亲,来此解决案件。”勒恩寺用夸张的动作打招呼。

“侦探?”千石正继歪头,“是真正的侦探吗?小说里的那种?”

“当然是真的。而且不是普通侦探,而是名侦探,就像小说里的那种。”勒恩寺挺起胸膛。

千石登一郎狐疑道:“你不是警察?这种人有权搜查吗?”

一针见血的疑问。

“这一点没有问题,这是警察厅的正式委托。希望大家不要顾虑,配合他的调查。”

虽然名和警部尽力打圆场,但客厅里弥漫着的奇怪气氛还是无法消除。

勒恩寺则完全不在意这种气氛,薄唇含笑观察着沙发上的三个亲属。沙发上还有最后一个座位。虽然客厅很宽敞,但似乎没想到客人会这么多,没准备太多座位。

令人吃惊的是,勒恩寺迅速奔向最后一个空位,一屁股坐下,一副理所应当的架势。没办法,木岛与名和警部只好站在他背后。木岛姑且不论,这样一来,连名和警部都像是侦探的随从了。别把警部的耐心耗尽了呀,木岛不禁提心吊胆。

但勒恩寺根本没考虑到木岛担心的事情,立刻询问起相关人员。

“首先,我想请教管家辻村先生,听说你住在宅里?”

“对,那里边有我的个人房间。”辻村客气地指着餐厅的方向说道。

“你的工作是全部家务,还有其他的吗?”

“我也负责宅邸的管理,当然还要照顾老爷的生活起居。”

“依你看,已故的千石义范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的好人。”辻村有条不紊地回答。

勒恩寺似乎很满意,于是换了个对象:“接下来是三位亲人。千石——哎呀,失敬失敬,大家都姓千石,这可麻烦了。虽然听着有点儿套近乎的感觉,但我可以用名字称呼你们吗?如果大家都没异议,那我们就开始吧。各位是已故的义范先生的亲戚,对吧?”

笑嘻嘻的千石正继正面回答:“对,我们的父辈是兄弟,一共四兄弟。义范大伯是老大,接着是老二、老三、老四。”他依次用手掌示意登一郎、自己和里奈子,“我们是他们的儿女,也就是堂兄妹。”

与其说是关系人,不如说是血亲。但三个人都很淡定,不见痛失大伯的悲怆感。如果有亲人去世,不是应该更加悲伤或意志消沉吗?想到这里,木岛有些困惑。

勒恩寺才不管木岛的疑虑,继续问:“听说三位昨天来此看望伯父,并留宿一晚,伯父是否很照顾你们?”

“不,没什么特别的。”登一郎含糊其词。

正继却语带讽刺:“嗯,和其他亲戚相比,也不能说没有受到照顾。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

“正继,别说那些家丑外扬的话。”登一郎不悦地责备道。

正继仍笑嘻嘻地说:“登一郎,你还瞒得过警察?再怎么装模作样,他们向周围的人一打听,就全暴露了。”

“可你怎么可以在这种场合说那种话?”

正继无视心不甘情不愿的登一郎,继续说道:“在侦探先生面前提这些有点儿丢人,但我直说了吧,我们这位死去的大伯是个暴君。不知道仗着是家中长子还是擅长赚钱,大伯总爱显示他的权威。如今又不是父权制的时代了,还搞那一套,跟古板大家长似的。所以父辈几个兄弟关系很不好。家父和登一郎、里奈子的父亲也都水火不容,互相看不顺眼,一见面就吵架。他们已经有十年没来往了。今天早上我跟家里说了大伯的死讯,可家父冷淡地说:‘我打高尔夫去不了,你在那边看着办吧。顺便和登一郎商量一下葬礼的安排,随便弄一下吧。’兄弟的配偶,就是我们各自的母亲,大伯也看不上眼。大家虽然都住在东京都内,却完全不见面。我、登一郎和里奈子都有各自的兄弟姐妹,但他们也不讨大伯的喜欢。大伯打从开始就没打算疼爱这帮侄子、侄女,从小也没给过压岁钱,他们得到的只有牢骚和怒斥。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仨没被讨厌。登一郎、我、里奈子,只有我们入得了他的法眼。”

“他喜欢你们?”

听到勒恩寺的话,正继依旧笑嘻嘻地说:“哪里哪里,我不是说过,这是相对而言的问题吗?我们不过是被允许享受拜见的荣耀罢了。”

正继说话虽然阴阳怪气,但很流利健谈。相反,登一郎少言寡语,垮着脸不悦道:“正继,够了,不必宣扬家丑。”

只有里奈子没有插嘴,老实地低着头。她存在感淡薄,话也不多,似乎属于克制自己主张的性格。

正继完全不理会登一郎的苦口婆心,笑吟吟地接着说道:“昨天也是大伯突然把我叫来,说有话要对我讲,让我在这里过夜。”

“这种事常有吗?”

面对勒恩寺的询问,正继点头:“偶尔他会突然叫我过来帮忙,不是使唤我就是使唤登一郎。毕竟大伯和辻村先生年纪都不小了,不方便爬上屋顶修天线。不过,之前没有过留宿一晚的先例,所以让我有点儿吃惊。”

“他找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问,大伯就闹起别扭,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了。”

正继微微一笑,似有所指。登一郎难堪地别过脸去,里奈子依然低着头。

原来如此,木岛明白了。他们已经受够了暴君大伯平日里的呼来喝去,加上家人关系本就不好,所以才不见悲伤。

“那么,能否请你说说昨天的事?按时间顺序,大事小事尽可能面面俱到地讲一遍。”

勒恩寺的问询仍在继续。正继回答道:“从何说起呢?就从我来这儿开始说?可我是最后一个到的。”

这时,管家辻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半步:“那就从我准备迎接客人开始说起吧。昨天下午老爷出去了。他平常每天都在书房工作,但一周会去几次市里的公司,下达指示。虽然是星期六,但老爷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听说他让几家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到公司听取业务报告,然后下达今后的经营方针,早已是家常便饭。”

“有专职司机送他去市里吗?”

“不,老爷是租车去的。他说一周只出门两三次,雇司机太不划算。”

“大伯有钱,却在这种地方死抠门。”正继带着嘲讽打起哈哈。

管家对此充耳不闻,继续道:“老爷回来之前,里奈子小姐已经到了。”

所有人的注意立刻转向里奈子。里奈子怯生生地小声说:“是的,我是被叫来的。”

勒恩寺追问:“你几点到的?”

她用蚊子叫般的声音回答:“大概下午五点吧。”

这时登一郎生硬地说:“下一个来的就是我吧,因为大伯不在家,所以我有点儿失望。”

“几点?”

“记不太清了,五点十五分左右吧。”

与登一郎的负气回答呈鲜明对比,辻村规矩地说道:“我记得后来老爷到家是五点半左右。只是他看起来心情很糟,可能是公司的部下出了什么纰漏。当时老爷非常不满地冲进书房,一直不出来。他还连珠炮似的大叫,不让任何人靠近打扰、同他说话,也不吃晚饭。我想老爷一定有什么急事回来处理吧。”

“哦,也就是说,躲进书房了。”勒恩寺若有所思地说。

书房就是杀人现场。勒恩寺大摇大摆地跷起二郎腿,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这时正继插话道:“说到五点半,我差不多也是那时到的,大概就在大伯之后吧。我听辻村先生说大伯在书房闭关,暂时不出来了,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这么说,正继先生你并未见过尊伯父?”

“嗯,没见过。”

“也没看见他进书房的瞬间?”

“没看见。”

“那么,只有辻村先生亲眼看见义范先生闭关了吗?”

这时,里奈子客客气气地微微抬起手:“那个,我瞥了一眼。那个,就是大伯走进书房的时候,从走廊的这一侧走来。我也听见他吩咐辻村先生的命令,虽然离得比较远。”

“是五点半左右吗?”

“是。”里奈子低眉点头,并未抬起视线。

勒恩寺环视众人问:“然后呢?”

登一郎不高兴地说:“明明是大伯有话要说才把我们叫来,结果他闭门不出,我们也没有办法,多出了很多空闲时间。”

“大家都做了什么?”

“我就在这个客厅里,看看电视,又看看带来的杂志,无所事事。”

听正继这么一说,登一郎板着脸道:“二楼一共有四间客房,管家给我们每人分配了一间,我带着笔记本电脑在那里办公。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开了家公司,虽然跟大伯的公司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但身为经营者,总有些琐事要处理。”

“里奈子小姐呢?”

面对勒恩寺抛过来的问题,里奈子战战兢兢地接道:“我也在二楼的房间里。窗外庭院里有樱花,起风了,花瓣纷飞,很漂亮。”

起风?大概是那场大风的序幕吧。

“我伴着飞花读书。”

“顺便问一下,是谁的书?”

“永井荷风。”里奈子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回答。

勒恩寺点了点头,接着问:“辻村先生当时在做什么?”

“我在准备客人的晚餐。老爷一早告诉我他们会留宿。”

“难道您不担心闭门不出的义范先生吗?”

“老爷反复无常惯了。他如果闭关,不到自己满意肯定不会出来。如果他命令过我不要靠近,那么弄出一点儿动静我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所以我尽量不靠近书房。”

“原来如此,行动各有不同啊。然后呢?”

辻村代为回答勒恩寺的问题:“七点开始吃晚饭。家里的习惯是这样,在那边的餐厅,由我招呼几位客人。”

“没有请义范先生用餐?”

“对,他说过不需要,就不会上桌。书房的冰箱里有一些简单的食物饮料,当他全神贯注工作时,可以用来对付一下。”

啊,那台不合时宜的冰箱原来是这个作用,木岛想起来了。话说回来,死者似乎相当我行我素。自己叫来晚辈,却见都不见一面就在家中闭关,真够任性的。

“大伯任性是常事。”登一郎皱着眉头说,“我原以为他有什么话会在晚饭时说,没想到他一如既往地蛮横,竟还是不出来。没办法,只有我们几个吃了饭。”

“很好吃哦,炖牛肉。”正继说道。

辻村恭敬地低下头:“不敢当。”

然后登一郎板着一张脸继续说道:“饭后咖啡时间,七点半左右吧,风越来越大了。”

“对,屋外传来可怕的呼啸声,好像是第一波大风吹了起来。”

登一郎斜睨着正继说:“接着,院子里传来一阵可怕的声音,嘎吱嘎吱——轰!”

“对、对,实在是太厉害了,我还以为打雷了呢。一瞬间地面剧烈摇晃,像有什么东西从地下拱了出来。大家真的当场吓了一‘跳’。”正继再度插嘴。

里奈子难得主动发言说:“真是太惊人了。”她小声嘟囔,想必印象相当深刻。

勒恩寺探出身子:“是樱花树吧,那阵轰鸣声……”

“没错,我们连忙从那边跑了过来。”正继用手指向餐厅,又指了指客厅,“我向窗外看去,声音显然是从那里传来的。一看才发现,狂风中,矗立在院里的那棵樱花树消失了。不管外面多暗,那棵大树还是很显眼的,可它不见了。怎么回事?大家都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只见倒下来的树根,地上还有个大洞。我们这才明白,原来是樱花树被大风吹倒了。”

“的确惊人。”登一郎说道。

辻村也附和:“估计是根基不牢了。那是棵六七十岁的老树,据说染井吉野樱的树龄超过五十岁就算老了,或许它大限将近。”

“昨晚风那么大,樱花树估计顶不了多久。”

正继开始偏离话题,好在勒恩寺拉了回来:“发现樱花树倒下后,你们做了什么?”

登一郎首先回答:“因为树倒在书房那边,到底还是担心大伯,于是大家一起去了书房。”

“原来如此,我们来重现当时的行动吧,也许这样能发现重要线索。好了,各位,走吧。”勒恩寺擅自做出决定,起身离座,一人快步走向现场。

对于这个颇为突兀的提议,大家面面相觑,然后才勉强顺从。

众人一齐走出客厅,沿走廊前进,在书房门前集合。管家辻村、三位堂兄妹、名和警部、勒恩寺连同木岛七人聚在一起,连宽敞的走廊都感到狭窄逼仄。

“我们四个一起赶来这里。”正继说道。

勒恩寺转身对四人说:“那么,请按顺序重现每一位所言所行。第一个出声的是哪位?”

“我好像……”辻村说着,迈开腿后退一步。之前他说过打扰主人会被责骂,此时似乎也犹豫起来。

“第一个应该是我吧。”正继难得收起笑容,走到门前,手握门把敲了几下,“我这样敲了敲门,向里面喊:‘大伯,没事吧?院里的樱花树倒了,你那里有没有受影响?’但门里没有回应。我说着‘我进去了哦’并推了推门,但打不开。”

“打不开。”勒恩寺两眼放光地重复道。

对啊,这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木岛事到如今才想起来。

“是的,大概是房门反锁了吧,怎么都打不开。”说着,正继做了个用力推门的动作,“我喊了好几次,但都没有回应。”

登一郎走上前,和正继换了个位置。“我叫正继让开,自己上前,也推了推门。”他抓住门把手,用肩膀推着门板,“‘大伯,能不能回答一声?还好吗?’我向房间里呼喊,可他完全没有反应。”

这时,辻村也走上前来:“我也觉得奇怪,于是也试了一下。”他和登一郎交换位置,边敲门边喊道:“‘老爷,您没事吧?’我喊了一声,发现门把手可以转动,但门打不开,从里面上锁了。”

这扇门只能从里面上锁或开锁,外面没有锁孔,门锁也不与门把手连动。所以无论外侧门把手怎么转,只要屋内上了锁,门就打不开。

正继露出为难的表情:“没有回应,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大家都蒙了。”

他环顾四周,重现当时的情景。

勒恩寺一边点头一边说:“里奈子小姐,你没有上前吗?”

“嗯,对,我没去。”

里奈子惜字如金,畏缩地低了下头。她大概觉得既然其他三人都喊过了,那么少她一个也没事吧,木岛如此推测。

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个密室。

当时死者是否已中枪身亡?名和警部说过,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六点到八点间。树木倒下,大家赶到书房门前时,已是七点过半,正好是枪杀前后的时间段。不过,从敲门和呼叫都无人回应来看,是否彼时死者已经死亡?但房门只能反锁,凶手是从哪里离开房间的?勒恩寺说过,窗锁没被动过手脚。所以还是从房门出去的吗?但门上了锁。嗯?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木岛绞尽脑汁之时,勒恩寺的侦讯仍在继续:“后来呢?没回应之后各位怎么办?”

“也没什么。大伯没出来,我也没办法。”登一郎不悦地说。

辻村也从旁补充道:“老爷有种邪恶的天性,我们越担心,他就越不理睬。尤其在他专心工作时,这种倾向更明显。”

正继也讽刺地歪着半边脸颊说道:“没错,没错,我当时就觉得这怪老头又开始闹别扭了,这回还变本加厉,故意反锁房门不理我们。我做梦也没想到里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老爷说过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准打扰。我在想,会不会是我们敲门违背了命令,惹他不高兴了。”

辻村这么一说,登一郎也蹙眉点头:“是啊,所以我们也顺其心意。如果大伯喜欢闭门不出,固执地无视我们小辈,那我们就不去打扰他,随他去吧。”

“于是就放任不管了?”勒恩寺追问。

正继摆摆手,像是在辩解般说:“可当时谁能想到他会死在里面?”

勒恩寺毫不在意地说:“我无意责怪,只是确认事实。在那之后呢?”

“还能怎么样?就返回客厅了吧。”登一郎转过身去,想再现昨晚的行动。

这时木岛忍不住叫停:“不,请等一下。”

“嗯?怎么了,木岛?”勒恩寺一脸诧异地问道。

在那之前的一瞬间,他又毫不遮掩地露出一副“咦?这是谁来着?”的困惑表情。木岛刻意无视,继续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事。凶手当时会不会还在房间里呢?”

“啊?什么意思?”登一郎停下脚步,歪着头。

“就是说,当大家敲门或推门时,凶手还在里面……对不对?被枪杀的死者不可能锁门,而当大家敲门时房门反锁着。细想一下,如果当时书房里除了死者之外还有别人,是他赶在大家来之前反锁了房门,就说得通了。枪杀,树倒,大家冲到门前,凶手无处可逃,只好锁上门——事情按照这个顺序发生。门外众人喊着想开门,但打不开,于是作罢,回到客厅。趁走廊无人之际,凶手偷偷开门,离开房间,从玄关逃走。怎么样?很合逻辑吧。”

木岛自觉思路清晰。凶手在书房里主动制造密室,然后自己开锁离开,一切都说得通。

原本以为大家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反应寥寥,走廊里弥漫着微妙的尴尬气氛。

“木岛,不好意思,但没那回事。”名和警部说。 OHMZkNEFsfh8/MH0Gy+BEc6h4C0K+FLZ0iak4Fa6j0s42GtcvzFwb/wuodXeih/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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