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酒吧门口,音乐声已经震耳欲聋。
天真低头看了一遍自己今天的行头,不由叹了口气。
凌乱的头发,深浓的眼线,艳红的唇,黑色背心,机车皮衣,短裙,破洞丝袜,皮短袖,铆钉到处都是——可完全是从NANA里面照抄来的。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具备朋克气质。
钻进密不透风的人群,她在墙角一张沙发上找到目标人物。
“嗨,Mathieu,”她朝倚在沙发里径自喝啤酒的男子打招呼,“我是Kevin Chun的Jean,我们通过电话。”
Mathieu抬眼打量了她一下,显然意外于她的装扮,有些嘲讽道:“我以为你会穿一身套装,端一杯Martini来跟我搭讪。”
天真摇头:“Vodka Martini,Medium Dry,Shaken not stirred(伏特加马提尼,干度适中,摇匀,但不要搅拌)。”
她套用007里邦德的常用语,从对方的笑容里,意识到自己这个开局不错。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颓废潦倒的涂鸦画家,他苍白瘦削,还带着一点戾气……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亚文化富有创意而有活力,如今主流品牌和地下设计师的合作已非常普遍,只是,找到出色的合作对象是必要前提。
霓虹扫过他背后的那面墙,天神吹响号角,人群飞升天堂,竟是恶搞米开朗琪罗的西斯廷教堂壁画《末日审判》。
“这些,都是你的作品?”她迟疑地问道,看着四周墙上,吧台下那些妖娆蔓延的花朵,日本艺妓,甚至还有中国“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的形象。
Mathieu点头。
“你可否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合作?”她问,极为惊叹,“你知不知道你的涂鸦将会多受欢迎?”
“我并不想出名。”他冷冷开口。
“我明白,所以我说,是‘你的涂鸦’,而不是你本人。”她可以理解这些地下艺术家的清高和偏执。
“Jean小姐,一旦某种潮流成为主流,它实际就已经过时了,我想你身为时尚行业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轻哼。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害怕面对挑战?如果市场欢迎度和曝光率很高,你将没有把握怎样超越自己?”天真眼神锐利,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目光里,她知道自己已经激起他的好胜心和怒气。
他沉默了会儿,然后笑了:“你的激将法无效,小姐。”
天真微恼,依旧不动声色。
“嗨,这位是谁?”有个朋克装的女孩子亲昵地在Mathieu脸上亲了一下,挽着他的手臂坐下。
“你好,你应该是Mathieu的女朋友?”天真看见她点头,微笑朝她伸出手,“Kevin Chun的Jean,特地来和你男朋友谈合作,可他似乎看不上我们。”
“Joan.”女孩自我介绍,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男友,“Mathieu很有自己的想法。”
天真在心里叹,想法不能填饱肚子好不好?
“你的戒指很漂亮。”Joan看着天真右手上套的Vivienne Westwood的Armour戒指,忍不住叹息。
“你喜欢?送你吧,不值几个钱,”天真摘下来递给她,“其实是A货,就像我,明明是假朋克,看起来也不错是不是?”
Joan大笑,开心地把戒指套在手上:“真的做得很精致,谢谢,你很有意思。”
Mathieu看着她们,眼神复杂。
这时忽然有闪光灯亮了一下,正是冲他们这个方向。
天真迅速转过头,拍照的人已经挤出了人群。
“对不起,”她一脸歉意,“可能是某些时尚机构的记者,你知道他们向来十分关注名牌的设计动向,但我保证不会影响到你们的生活。”
Joan显然还有些惊讶,类似于受宠若惊的惊讶:“没关系……”
天真淡淡一笑。
之后,她和Mathieu一起观看Joan的摇滚乐队演出。
台下的人舞动呐喊,稍微放肆的甚至在Joan中间休息的时候搭讪揩油,而Joan勉强微笑,歌声依旧动人,却有些苦涩。
天真捧着一杯加州宾治小口喝着,笑容可掬地看着脸色越发苍白的Mathieu.
要看一个男人的品位,要看他选择的女人。
要看一个男人的成就与地位,要看他女人的生活状态。
晚上八点,她带着合同回公司。
进门的那刻,却发现还有几个人在。
“嗨。”她打了声招呼,准备去换衣服,米兰约了她吃夜宵,她不能穿成这个样子去见她。
“Jean?你干什么去了?”Cherry按住胸口,双眼瞪大地望着她的打扮,“你怎么会打扮成这样?”
“你的裙子可以更短一些。”吹口哨的,竟是多日未见的小鬼Sean,此刻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正放肆地巡视着她修长的腿。
“小色狼!”天真咬牙启齿,每次遇见他就没法冷静。
“你在说我爸是老色狼?”Sean毫不客气地嫁祸,朝她背后的方向努嘴。
天真转过头,秦浅正和Thomas从他办公室步出,眉间微蹙地看着她的打扮。
“哇哦,宝贝,”Thomas笑道,“你这身可真劲爆。”
天真不以为意地挑眉,从包里拿出合约递上去,“Mathieu同意合作了。”
“你说那个涂鸦画家?”Thomas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竟然把他搞定了?”
天真点头。
“所以,你这身行头,偷拍的‘记者’,特意挑在他女朋友表演的时候去……都是你刻意安排的?”Thomas听她讲完今晚的经历,不由发问。
天真点头:“其实这些地下艺术家画出那么多作品,就是渴望关注,但他们又有自己的固执,不愿入俗,所以让他们感觉受到重视,但又不会完全暴露就正好,看得出来Mathieu和他女友感情不错,他终究是个男人,本来已经动摇,再看见自己女友赚钱这么辛苦,而他完全可以让她过得好一些,所以,他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和我们合作呢?”
再伟大的艺术也总是商业的,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还有莫扎特,最好的作品都是有富人资助才得已成就。
Thomas赞赏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拍拍秦浅的肩:“想不到你这个小助理,公关手段实在不错。”
秦浅静静凝视她,缓缓道:“下次单独行动,还是先告诉大家一声。”
天真微笑:“只是看见Mathieu的名字在那份涂鸦画家名单上排第一,所以想你应该是很看重他的,反正一切都顺利。”
秦浅看着她沾了酒渍的背心,还有那张几乎看不出她本来面目的浓艳妆容,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开口。
——顺利吗?哪有她说得这么轻松?总是看人脸色行事。
“呀,我来不及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不由惊呼,拎起要换的衣物就朝洗手间奔去。
秦浅望着她慌张而去的身影,久久都没有收回目光。
他渐渐发现,那纤弱的身体里,藏着许多聪慧和坚韧,只是女人悟性和能力太好,却容易比别人做得更多,辛苦更多。人一步步往上爬,成长打拼,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移开视线,心中有细微情绪涌动,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Jean,”Thomas唤她,“上次的广告出来了,效果很不错,Kevin打算用Lyla Novacek,今天和她签合同,你去处理下就好了,人在会议室。”
“嗯。”天真点头,拿了合同往门口走去。
推开会议室门的刹那,她停住脚步。
长桌的那头,陈勖静坐一侧,十指交扣,姿态淡然。
天真与他对视,数秒之后,她垂眼关上门,缓缓走到他对面,坐下。
“这是签约合同,麻烦你看一下,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提出来。”她将文件递给他,神色镇静。
“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吗?”陈勖看着她,轻轻一笑,为原本出色的俊颜更添了魅力。
天真点头。
“那么,第一个问题,”陈勖并没有看合同,目光却是紧紧地锁着她,“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都像刺猬一样,一副防备的样子?”
“陈先生,这个问题好像与合同无关。”天真望着他,语气平静。
“陈先生?”他轻嗤,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的称呼真让我受宠若惊,天真。”
“如果你不愿意再谈下去,或者对我本人有什么意见,我可以让我同事来和你说。”
天真握着文件夹的手指尖有些泛白,语气却仍是带着克制的淡漠。
多么滑稽,曾经那么重要的人,如今却让她只想逃开。
陈勖沉默,然后看着她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没见,你到底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小丫头了。”
天真轻声开口:“谢谢夸奖。”
人总是要长大,于是回首后才能发现当初的事有多少做对多少做错,经验从来都是由痛苦中萃取出来,如今她学会的是,尽量把脸迎向阳光,这样就感觉不到阴影。
陈勖没有再说什么,开始认真查看合同,提出一些问题,仔细而关键,完全专业水准。
向来,他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出色——天真看着低头的他,浓密的黑发里那一旋,有些微微失神。
他有两个发旋,另外一个,在前额上面,正好让刘海的方向变得自然顺畅。她曾经好几次好奇地去触碰,笑道,你果然是异类。
“我不是模特经纪,我是律师,在事务所上班。”他将合同放进包里,像是看透了她的失神,目光锐利地望着她的眼睛。
他说的那个律师事务所,很有名气。
天真笑:“陈大律师为女友事必躬亲,这样的感情弥足珍贵。”
陈勖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语气里感觉出一些嫉妒和酸意,可是,他却失望了。
她笑得这样风轻云淡,事不关己。
“你知道,我只是想来见你。”他神情阴郁。
天真不语,为何人总是这样贪心,既见新人笑,仍喜旧人哭。
“合同我拿回去给她签了就送过来,”语毕,他沉默良久,“生日快乐,天真。”
只不过一句话,寥寥数字,仿佛炸药引爆了河堤,泪水瞬间涌上天真的眼眶。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站起身就要离开。
手被紧紧拽住,陈勖拉着她沉喝:“天真!”
“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今晚为你庆祝生日?”他深呼吸,凝视她颤抖的眼睫,“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清楚,我必须向你解释……”
“陈勖,”天真冷冷打断他,直呼他的名字,“你是律师,可你知道事实胜于雄辩,任你有再好的口才,我们的过去也根本无法谈清,无从解释,更没有必要再提起。”
“怎么会无法讲清?”陈勖苦涩一笑,“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机会。”
天真几乎失笑——她从来都没有给过他机会?她给他整整八年的时间,都没有等到他一句话!
“天真,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纠葛,在于我离开你。”他伸手想触碰她的脸,她却更退了一步。
“不是,陈勖,”她看着他缓缓出声,“我们之间的一切,你的离开,根本不算什么。”
那一些,只是痛苦的开端而已。
“天真。”他再一次唤她。
天真忍无可忍,拿起桌上的纸杯朝他脸上泼去。
“你是否能清醒一些了?”她恨恨地问,也愤怒于自己这样的失控。
陈勖先是震惊,然后只是抽了面纸慢慢擦脸去脸上的水渍,黑眸静静地盯着她:“天真,我们的事没完。”
回应他的,是她头也不回的背影。
听着木门因为她的手劲砰然作响,陈勖低下头,居然微微一笑。
走出大楼,是泰晤士河的璀璨灯火,远处的伦敦眼,以缓慢得几乎静止的速度转动着,悄然观察着这繁华世界,众生百态。
这世间是这样热闹,又是这样荒凉,为何看在眼里是姹紫嫣红,心里却是一片开不出花朵的沙漠?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忘记了你,也许是因为我遇见了另外一个人。
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一个人在哪里,但我明白我们已经回不去。
转角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车。
等到梦游似的她走到近处,已经避无可避。
“一起去吃晚饭吧,”陈勖站在车门前,静静地望着她,“下班后我就来等你了,谁知你比我更忙。”
“想去哪里,火星还是月球?”他微笑。
天真双手插在口袋里,夜晚的风吹得面上发冷。
她想起夏夜里沿着操场一起散步,她仰头望向星空,有时会失神地停下脚步,走出几步远的陈勖便又走回来无奈地问,看什么呢,想去哪里,火星还是月球?
有一次她忍不住想,为什么他总是往前走了一段才发现他把她给弄丢了呢?
后来,他就真的走了,真的把她弄丢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哪也不想去,我想回家。”她说,与他擦肩而过。
“天真!”他上前一步拉住她,“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就给我扔下这么一句话?”
“我没让你等我。”天真目视前方,语气淡然。
谁没有等待过呢?谁没有经历过等待未果的失望呢?
“放手。”她试图挣开他的掌握。
“我不放。”陈勖冷着脸,跟她扛上了。
“你早就放手了。”她说,在他怔忡之时,抽出自己的手。
僵持之际,明亮的灯光照过来,一辆黑色汽车缓缓滑至他们身旁。
车窗降下,秦浅看着他俩,微微颔首:“陈先生。”
陈勖应声,也点头致意。
“天真,”目光看向脸色微白的她,秦浅淡然出声,“上车。”
天真先是一愣,看向车中的秦浅,他静静地望着她,目光如水。
于是她竟如催眠般,绕到另一边拉开门上车。
“系好安全带,”秦浅声音低柔地吩咐她,转首看向陈勖,淡淡一笑,“陈先生,我们要去吃晚餐,不如一起?”
陈勖看了一眼坐在车中目不斜视的天真,冷冷道:“不了,谢谢。”
“那么,再见。”秦浅微笑,踩下油门。
后视镜里,陈勖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路灯下,静默成一道孤单的剪影。
天真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如果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秦浅开口道,目光却仍稳稳地望着前方的路面,“只要你说一声停,我就放你下去。”
天真摇头:“我没有。”
“没有什么?”他语气轻淡,明知故问。
“没有后悔。”天真局促地答,望向窗外的夜景,世界在他们身旁呼啸而过。
不论在什么时候开始,重要的是开始之后就不要停止。
不论在什么时候结束,重要的是结束之后就不要悔恨。
可是陈勖说——天真,我们的事没完。
要怎样,才算是结束?这一个尾声,已经写了八年。
“去哪里吃饭?”遇见红灯,秦浅停下车,看着她问道。
“我想吃牛肉面。”天真轻轻开口。
秦浅点头。
兜兜转转,终是在Tottenham Court Road附近找了家面店,两人点了一样的牛肉拉面。
天真只吃了一口,眼睛就湿了。
“哇,辣椒油加多了,”她吸吸鼻子,“你要吗?”
秦浅摇头,黑眸凝视她:“我不太能吃辣。”
“喔,”天真放下油瓶,“香港人的口味,鬼佬的胃。”
她低头吃面,不再说话。
伦敦就是这点好,纵使和祖国隔着千山万水,仍能找到地道的家乡味。
她一直以为,那记忆中的味道,失去了就不会再拥有,原来,却是这样轻易地就可以重获。
那么,究竟是回忆出了错,还是她的感觉出了错?
“麻烦拿两杯啤酒。”她叫住服务生。
秦浅只是静观其变。
待得酒送上来,天真端起一杯:“来,祝我生日快乐。”
“好,”秦浅拿起酒杯和她的轻碰,“祝你生日快乐。”
他并没有惊讶与意外,平淡的语气居然叫天真觉得温暖,仿佛他坐在这里原本就是要为了陪她过生日。
“谢谢,”她看着他深邃的眼,“为什么今天你会叫我上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追求过我。”他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提及她那次拙劣的搭讪。
天真脸上一烫,只得含糊而笑。
“方才的你和那天一样,”他缓缓道,注视她蓦地怔忡的表情,“你就当我日行一善好了。”
天真望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秦浅是何等人物,前因后果他怎会看不明白?
“不要哭丧着脸,”室内温暖,大概是热了,他脱去外套,白衬衫映着灯光,分外磊落,“我见过多少异性朋友,年轻时都是伤风感月的小女子,到头来全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刀枪不入。”
“哪有那么夸张,”天真失笑,“你欣赏这样的?”
秦浅摇头:“不经冬寒,不知春暖,即使失败了的爱情也应该是快乐的,至少有过快乐。”
个个都变得十分精括,感情又有什么乐趣?
天真眼神黯了下去,心想,你不是我,又怎能体会欢乐之外的痛苦?
为了跟随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我们曾为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你是否一直这样淡定?”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容颜,想象着这张淡漠的面孔之后,沉淀着多少不欲人知的心事。
“怎么会?”秦浅轻扯嘴角,“画不出设计图也会生自己的气,Sean不听话也会恨不得痛揍他一顿。”
某个人离开,也会让他心如刀割。
英国人谚语里讲,Napolean himself was once a crying baby,凡人在世,谁能生而知之,事事从容在握?跌打滚爬之后,才知诸多不顺原本就是人生规律,活着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天真忍不住笑开,以为他言语淡然,却总是能让她有所觉悟。
“Sean呢?自己解决晚餐?”她问道,那小子确实有让人痛揍他的欲望。
“去中国参加交换学生活动了,今天下午刚走的,”秦浅答,“要去一个月,总算能让我清静一些。”
“这样啊。”天真有些意外。
这时店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些嘈杂。
天真瞅着他眉间微蹙,想他应该是喜静的,便道:“我们走吧。”
秦浅埋了单,穿了外套往外走,走出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跟在他后头的天真没来得及收稳脚步,一下子撞进他怀里。
依然是4711科隆水的味道,苦橙叶,柑橘,迷迭香,最后是若有若无的麝香……天真耳根一烫。
抬起头,柔和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注意到那双黑眸,清亮,淡定。
“怎么了?”她轻声开口。
“要不要蛋糕?”他问,“现在还早,来得及去买。”
“好。”天真微笑。
“没有草莓夏洛特了,覆盆子的可好?”他站在柜台前,转身问她。
“没关系,”天真答,“换个口味尝尝也好。”
坐在车上,天真小心翼翼地打开奶白色的纸盒。
秦浅瞅着她的神情,唇角浮现一丝笑容:“失望是不是,不过别介意,生命中原本就充满了失望。”
明明喜欢的就是草莓口味,偏要嘴上逞强。
“还好嘞,我哪有那么矫情,就是对新事物比较犹豫而已,有人又请吃饭又买蛋糕,我感激涕零还来不及。”被当面戳穿,天真忍不住抗议。
“对新事物犹豫?”秦浅挑眉,“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不像啊,是念旧吧。”
天真愣了一下,沉默半晌才讪讪地答:“和你说话真没劲,什么都被你看得一清二楚的。”
秦浅瞅了一眼她郁闷的神情,没有说话,嘴角微弯。
“无论如何,今天谢谢你。”天真倚在座位上,缓缓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提供的免费服务?”他道,“你是学什么的?”
“电影。”天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如果有机会让你和银幕上那些人物进行面对面接触,你敢不敢?”他又问。
天真怔住。
“很有可能你会发现他们也许不如电影里那么优雅善良出色,现实中甚至刁钻,势利,吝啬……即便如此,你觉得自己可以和他们周旋得很好,交流得很顺利吗?”
“你的意思是……”天真犹疑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职业规划,”他淡然开口,“还是,你打算一直在助理的位置上待下去?”
“你是否想要以一碗牛肉面和一个生日蛋糕要挟我进一步为你做牛做马?”天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刻,心中仿佛有什么情绪涌动。
“说不定。你知道,天下也没有白吃的晚餐。”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轻轻地浮在车厢里,“你可以先考虑一下,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问你要报酬。”
“好。”天真看着他的侧脸,微微一笑。
他开了音乐,略带沙哑的女声轻唱,却恁动人。
而窗外,夜色渐渐深浓。
“我说的那些工作,可能会很辛苦。”他突然开口。
“没关系,食人俸禄,忠人之事,我随时恭候。”天真仍是笑,语气轻松,却神情专注。
“嗯。”他淡应,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却紧了一下。
阴雨绵绵。
说是雾都,却很少遇见雾,后来才知道不是从前看的书上写错了,而是世界一直在变。
天空仿佛是Aquascutum的沉敛灰,如同她身上的风衣,比起Burberry,其实她更喜欢前者的低调。
她常常幻想着身披晦暗的灰色大衣隐匿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就像幼时看神话,她无比希望自己能够隐身,直到长大了不再相信神话时也存有这个愿望——如果能静静地站在某个人身旁,陪着他走路,吃饭,看书……并不打扰,只是想看着,待在他的世界里,就算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没关系。
走进咖啡店,排队等候。
大概是躲雨,很是热闹,人们兴高采烈地交谈。
That's great,that's nice……刚到这个国度时听见这些话总是很开心,后来才发现,诸如此类的话英国人一天要说几十遍,像放P一样的容易,而至少后者是情不自禁的真诚表现。
慢慢地,也从当初的七情上脸,变成如今千篇一律的谦逊微笑,这样的改变如果母亲能看见,应该是十分欣慰的。
曾经多不羁,多叛逆,多激情澎湃不可一世……都会过去,时光是最好的打磨机。
买衣服从来都不是一种简单的购物活动。
背景音乐,装修,货品陈列……无论是富丽堂皇或是原始粗犷,从顾客看见品牌Logo的那瞬间,一切都不允许乏味,而让人惊艳,乃至流连忘返的店铺,则是品牌的脸面。
天真将咖啡递给秦浅,站在他身旁看着橱窗里那个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的男艺术家摆弄着各色丝绸,在他的手下,那些绸布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演绎出各种姿态和风格。
天真暗自叹服,怪不得此人能成为业界大有名气的展示艺术家。
明亮多彩的颜色,给这个阴冷的季节带来几许暖意。
天真曾经无数次独自在Piccadilly Circus和牛津街之间徜徉,夜晚的街头,她望着那些华丽的橱窗,那是无声的世界,里面的模特或站或立,或冷漠或微笑,个个漂亮且寂寞。
看着他们的时候,她感觉心里无比安静,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只是围在她周围的玻璃,肉眼无法看见。
走到店里去,工人正在检查灯光调制系统,这些变化的光线,可以让顾客看到自己在一天中任何时段光线下穿着自己所选衣服的样子。
“原来时光也是可以制造出来的,”她捧着咖啡微笑,“我讨厌早晨的阳光。”
秦浅看了她一眼:“爱睡懒觉?”
她摇头,又点头。
不管天气如何晴朗,阳光多么灿烂,她从来不在早晨开窗,如同吸血鬼恐惧黎明,她害怕自己会在那一年遗留的清晨阳光里,烧为灰烬。
如果你不在身边……因为那时,你真的不在。
车流缓缓,红灯绿灯又红灯。
转过一个路口,速度顺畅了许多。
天真埋头选CD,突然一个急刹,碟片纷然散落。
“怎么了?”她心惊地问,抬头看向前方,路左侧围了一群人,警笛声也由远及近。
“车祸。”秦浅声音短促。
救护车已开了过来,转眼间担架被抬上了车,只是被雨淋湿的路面,有血色缓缓从人们脚下蔓延开来。
天真想到了什么,转首看向秦浅,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换一下,我来开车。”她语气平静。
他愣了一下,第一次听到她以这种命令的口吻和他说话。
而她已经下车走到另一边,拉开他的车门。
他沉默下车,居然也妥协了。
天真自他捡起的CD里拿了一张,放进播放器。
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我也可畅游异国,再找寄托。
歌声轻轻地唱。
“你知不知道,词人里我最恨林夕。”天真忍不住切齿。
听林夕的那些字句,仿佛突然挨了一刀,惊愕地看着自己身体里流出了血,良久,痛彻心扉。
有多少人愿意将心中的伤疤翻出来展览。
我们的旧时光,无论美好与否,想起来都是难过。
天真稳稳地开着车,在渐大的雨势里一路前行。
路人越来越少,偶尔有车超过,擦肩,扬起阵阵水雾。
即使有音乐,世界也是这样安静。
秦浅抬手,换了一张CD。
我怕看到你善变的眼神,也怕爱你爱到麻木了我灵魂。更怕每晚发觉我一个人,没法靠沉默去记住你的声音。我怕永远记挂你这个人,更怕看见你会从幻觉里下沉。最怕你两鬓染满风与尘,除非这个世上有不死永生。
改变和永恒,究竟哪种更残忍?
曾经我们相信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到头来漫漫人海中,竟找不到你的身影。
失去是多么容易。
“她一定很美丽。”天真目视前方,轻声开口。
“是。”秦浅答。
“Sean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想必继承自他的母亲。”她微笑。
“她出生在Capri,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一个小岛,那里有陡峭的悬崖,成片的柠檬和橄榄树,蓝宝石一样剔透的海水,”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泄露了他内心的温柔,“她的眼睛,就像那里的地中海蓝。”
天真听得怔忡。
“我没有去过那个小岛,只听说那不勒斯待一天让人恨,待一个礼拜爱上它,待一年永远不想离开,”她缓缓出声,含笑望着他,“是否那里的女子也让你有这样的感觉?”
秦浅沉默,随即淡淡一笑:“是。”
天真笑,眼睛弯成月牙:“被你说得心动,有机会我也要去Capri岛,或许会遇上我的Mr Right.”
秦浅嘴角轻扬。
半晌,只听得他低声道:“谢谢你,天真。”
新店开张,自然是要有新闻发布会兼Party。天真拉开自己的衣橱,找到最角落里悬挂的那件小礼服。
Versace的珍珠白,还是在毕业舞会的时候穿过。
那曾是她人生中最彷徨且黑暗的时期,她蜷在家中,几个星期都没有出门。后来几个朋友一起敲开了她的门,递给她一个礼盒。
她忐忑不安地打开,轻轻地触摸那漂亮的帝国线,心中泪意翻涌。
终于是穿上了这件礼物,出现在舞会上。
发色灰白却依旧英俊儒雅的导师看着她微笑,Jean,你像个公主,欢迎回来。
朋友们都惊喜地拥抱她。
她对他们风轻云淡地笑着,藏在手套里的手指轻轻颤抖,在心里说,对不起,妈妈,我终于知道我犯下的错。
第二次穿上它,化了精致的妆容,镜中的自己看起来还算完美。
刚到英国的那段时期天真纤瘦苍白,后来才慢慢养出了些肉,只是骨架纤细,所以还是娇小。
夜晚天凉,穿了外套还是冷。
会场就设在新店里,从出租车里下来,天真已经感觉到热闹的气氛。门口站着出来抽烟的俊男靓女,个个打扮时髦,有着无懈可击的优雅笑容。
天真边往里面走边看表,以为自己看错了时间。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天真回过头:“Thomas?怎么都来这么早,我还以为我迟到了。”
“还不是都来捧Kevin的场。”Thomas微笑,递了一杯香槟给她,“来,陪我奔赴战场。”
几圈下来,天真已将在场的人认得差不多,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带着她去些场面,逐个地叫叔叔阿姨伯伯爷爷,这情势竟有几分相似,她算是游刃有余。
幼时以为大人们的世界如何轻松,一杯酒在手谈笑风生,问题便尽数解决,如今才知自己的理解何等错误,现在哪里可以找到没心没肺的娱乐?这样的场合,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尽快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独,虽然她宁愿孤独,做壁上花,只是一回头,却见秦浅和Thomas正远远地望着她,交谈着什么。
她轻举酒杯,遥遥相敬。
“Jean很有天赋,假以时日,可为栋梁。”Thomas微笑。
秦浅并未说话,只是静静望着远处那抹娇小身影,看她笑脸相迎走上前搭讪的一名男子,却在那人转身的片刻淘气地吐了下舌头。
不知为何,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乍一看是单纯明净的女子,仿若那一年他在Capri岛遇见的灿烂阳光,只是他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之后,常有阴霾闪过。
天真并不意外会在今夜看见陈勖,他的女友成为Kevin Chun副线品牌的新晋代言人,他没道理不作陪同赴聚会。
“你眼光不错。”看见站在面前的他,她侧首,望向远处的Lyla.
深V的深紫色曳地长裙,水钻细高跟鞋,白种人高挑妖娆的身材,雪般纯净的肤色,在夜晚显得更加动人,确实是个尤物。
“我的眼光向来不错。”他答,坐在她身旁。
他的回答让天真有些失笑,但仍不忘向一旁挪了挪。
“你现在连我靠近一下都接受不了?”察觉到她的不自在,陈勖冷冷道,“还是怕谁看见?”
“陈大律师说笑呢,”天真轻笑,略带嘲讽,“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段天真,”陈勖语气不耐,“你少拿这种腔调跟我说话,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
“呵,你还真了解我,你觉得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苦涩?嫉妒?愤怒?”天真将手中的调酒棒往杯中狠狠一戳,水眸中闪过一丝戾气,“你说呀,我听着呢。”
陈勖僵着脸,良久没有出声。
他望着她,开始觉得眼前本来熟悉的容颜让他觉得有些陌生,而这种感觉让他惶恐。
——Kevin Chun身边那个助理是你以前的朋友?好像挺得赏识呢,或许应该多跟她接触一点。
今天Lyla看八卦杂志时的喃喃自语,他装作没听见,却望向她正阅读的那一页,上面有好几张同一对人在不同场合和时间出双入对的照片。
他想起那天那个男人坐在车里,从容不迫地微笑说,天真,上车。
血管里有阵阵凉意渗入,冷得他心口疼,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天真面前,这个他原本发誓要忘记的女人,就仿佛她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直牵着他,无论千山万水,时光荏苒。
她恨他,他知道。
对他而言,他们之间早在八年前就两清了,他不想对她提及过往恩怨,以及他忽然离开的理由,可是每次想起她,见到她,他就按捺不住想要挑明一切的冲动。
他望着她,眼神阴郁。
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向门外。
“如果你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好别反抗我。”他沉声警告,眉目间从前的霸道桀骜丝毫未减。
天真抿紧唇跟随着他的脚步,一直走到临街转角。
“你到底想怎样?”她出声,有些疲倦,似乎重逢以来,她一直在问他这个问题。
“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会离开。”他深深地凝视她的眼。
她的呼吸忽然间被扼制住,无法言语。
“好,我告诉你。”他缓缓出声,揭开过往的梦魇,而她僵立原地,浑身冰冷,觉得怎么都动弹不了,只能被动地任他的声音,静静地传入耳中。
“天真,直到去年,我的父母一直都待在监狱里,”他的嗓音冷涩如冰,“其实很简单,一切都拜你母亲所赐,以她当年在纪委的位置,很多案子查与不查,还不是她点头之间的事情?你该去问问她,何必那么赶尽杀绝?”
天真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掀开重重冰雪,才发现下面是更可怕的深渊。
“所以……那一夜,还有你的不告而别……都是报复?”颤抖着说出自己的判断,那瞬间她觉得整颗心都被穿透,只剩鲜血淋漓的痛。
他的沉默,宣告了答案。
原来那场以爱为名的旅行,她所奉上的纯净身心,不过是他愤怒与仇恨的祭奠。
泪眼朦胧中,她望着记忆里英俊的容颜,一步步地退后。
抬手抹去眼泪……她为什么要掉眼泪呢,为这残酷的真相,还是为她可笑的、早已灰飞烟灭的恋情?
狼狈不堪、茫然失措……却是退进一个温暖宽阔的胸怀。
本来慌乱着要拉住她的陈勖顿时停住脚步,嘴边泛起一丝冷笑:“看,你的英雄又来救你了。”
他盯着来人,语带嘲讽:“秦先生,我想你一定没有错过我们的谈话吧。”
秦浅抿着唇,没有说话——他确实听见了,虽然并不完全,却足以让他大致了解。
他的目光淡淡地掠过陈勖,看着面前的天真,只是轻轻开口:“本来想带你去认识几个人。”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回走。
天真忽然甩开了他的手,转身望向陈勖。
秦浅蹙眉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陈勖,你恨我妈是吗,如果我告诉你,她已经死了,你开心吗?”她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冷到了极致,“还有一个消息,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呢,不过,我把他打掉了,因为——我找不到他父亲。”
那一刻,陈勖震惊地瞪着她,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天真!”他走上前想拉住转身离去的她。
“放手,”天真开口,眸中是一片冰冷的荒芜,但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再拉着我,我会杀了你,我发誓。”
她的声音轻且缓,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决绝。
她脸上泪痕遍布,却不再哭泣。
终是有谁轻轻擦去她泪,带着她走向温暖的灯光,热闹的人群。
如果你曾歌颂黎明,那么也请你拥抱黑夜。
在这里,我们欢唱,狂舞,就算伤心,也绝不会哭泣。
歌声响起,人们已经开始迈起舞步。
Thomas站在台阶上,看着天真微笑:“亲爱的,Kevin在哪里捡到了你的水晶鞋?”
“她只是迷路了,”回答他的却是秦浅,他面色淡定,“VIP室有没有人?”
“还有一间空着。”Thomas答。
秦浅点头,带着沉默的天真穿过人群。
米黄色的墙壁,原木的画框,小桌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马蹄莲。
低低的吊灯,夜色里的灯光朦胧暗淡,让空气显得越发地静谧。
天真窝在沙发里低着头,仍是不说话。
“我还要出去,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可好?”秦浅看着她道。
“我错了……”她幽幽开口,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刚才不应该告诉他那些。”
沙发那侧微陷,是他在她身旁坐下来。
“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他轻声道,“你还年轻,天真,以后你就会明白,没有谁能真正对得起从前的自己。”
我们都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而来,只不过是比别人多摔倒了几次,摔得重了一些,但我们也会因此变得更加聪明和坚强。
她抬起头,水光浮动的眼中有伤痛,有茫然,也有些微震动。
“等我回来。”秦浅站起身,并未再看她,开门走了出去。
无论听见了,或者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我们都无法停止命运的脚步,只得抬起头继续面对生活。
良久之后,天真走到吧台,拿了杯子和一瓶酒。
Absolut Vodka,只一口入喉,便觉得胸口烧灼。
Absolute,绝对的。
她轻轻地笑,这世上有什么是绝对的?
外面的音乐声仍隐隐传来。
她踢掉鞋子赤足在地上轻舞,Someone dance to remember,someone dance to forget……她记得有首歌中这样唱。
有些舞是为了回忆,有些舞是为了忘却。
而她呢,想记起什么,又想忘记谁?
开始觉得晕眩,许多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又消失。
仿佛是年少时看的一部电影,苍茫的雪地里,女孩对着远处的山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你好吗,我很好。
还有谁,对着同一个邮箱地址写信,重复地打着,你好吗?我很好。
一封又一封,却从来都没有发出去过。
你好吗?我很好。
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好。
这些年,我一直过得很不好。
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她觉得疼痛。
低下头,却看见有红色的液体爬上那些晶莹的碎片,她缓缓地蹲下去,整个人轻飘飘地,摇摇晃晃。
“你疯了!”光亮乍现即隐灭,音乐声蹿入耳中又消失,只听得有人低斥,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秦浅紧紧地拽着她,低头检视着她满是血迹的双手。
确认那些血并非来自光洁的手腕,他松了口气,将她抱至沙发上。
“对不起……我摔坏了酒瓶……”她勉强维持意识,语无伦次。
他沉着脸,察看她被玻璃碴扎伤的双足,右脚伤到了。
只是轻轻一碰,她便眼泪汪汪。
“疼……”她哀怨地看着他,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的反应犹如稚儿,“我很疼。”
胸中情绪激烈翻涌,这一刻他有种要痛斥一顿她的冲动,看到那双怯怯的眼,他生生地把怒气抑了下去。
“没事,”他冷着声音,“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还是疼,”她靠在沙发的角落嗫嚅着,“我心口也疼……全身都疼。”
秦浅瞅着她,蹙眉接通电话:“你帮我安排下,我要从后门走,还有,叫医生到我的住处,她弄伤脚了。”
“好,”电话那头的Thomas应声,沉默了一下又开口,声音里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秦浅垂眼,淡淡答:“我不知道。”
到半夜天真的醉意已经消了大半,睁开沉重的眼帘,窥见橘黄色的灯光,安静温暖。
大而宽敞的床,陌生的柔软和舒适……她迟疑地坐起身,看见坐在一旁沙发椅上看书的男人,挺直鼻梁上的镜片随着他的扫视微微闪光。
“酒醒了?”他转首看着她,语气不轻不重,仿佛是在闲聊,“喝了多少?”
“半瓶的样子。”她忐忑地答。
“不少啊,酒量还不错,”秦浅轻撇嘴角,“应该把剩下的半瓶也喝掉,一直醉到天亮。”
天真咬唇,猜不透他真实的想法,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似乎情绪不佳。
她掀开被子,打算下床,脚刚触到地面,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包扎得好好的,你别弄脏了我的地毯。”他缓缓道。
天真僵在原地,双手揪紧床单:“你嫌我费事,大可任我自生自灭,何必现在阴腔怪调。”
她忽然觉得胸口紧窒,呼吸不畅,这样的感觉比脚上的疼痛更难以忍受。
他沉默半晌,站起身看着她道:“要去洗手间?”
天真懊恼地点了下头,双颊发烫,她以没有伤到的左脚站起来,准备进行狼狈的单腿跳。
他却俯身,在她错愕的眼神中抱起她,她窘迫地低着头,闻到他胸口清新干净的淡香……他应该刚沐浴过。
天真洗了一把脸,望着镜中满是褶痕的礼服,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时候漂亮的晚礼服就像感情,昂贵却不常穿,藏在衣橱深处,偶尔打开看一下,回忆当时的自己有多美。
知道它珍贵,却总是找不到恰当的时机穿起,等到穿在身上,才发现那是并不实用的东西。
她转过头,看见摆放在一旁的干净T恤,应该是秦浅给她准备的。
她换了衣服,看着镜子里穿着大大男T恤的自己,感觉有些诡异,却仍是硬着头皮开了门。
秦浅依旧把她抱到床上,表情淡然地道:“离天亮还很早。”
天真环视四周,确定能躺的地方只有地上和床,便讷讷开口:“我不介意你也睡床上。”
说完又觉得有些懊恼——她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明明是他的家,她倒像主人一样。
“睡觉。”他瞥了她一眼,只吐了简短两个字。
灯光熄灭,天真感觉到外侧的床面下陷,他背对着她,没有再言语。
夜色如水,被黑暗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