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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人间银河

第二天天真到工作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在埋头工作。

天真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便有一个颇具磁性的嗓音在背后扬起:“这位漂亮的小姐可是Kevin的新PA?”

天真寻声而望,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有点乔治·克鲁尼的味道。

“嗨,大家好,我叫Jean Tuen,Kevin的新助理,”天真趁机向纷纷抬首的同事们打招呼,“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先看Kevin能不能让你留到‘以后’吧,”有个毫不留情的年轻女声响起,天真一愣,随即尴尬地微笑,那位说话的漂亮女子倒是主动朝她伸出手自我介绍,“Cherry.”

“Cherry你别总是这么直接,会吓到人家,”一位Nippon穿衣风格的眼镜男友善地朝天真吹了下口哨,打量着她的黑色连衣裙,“维多利亚的黑色风,我喜欢。”

“叫我Thomas,设计部总监,”中年男子朝天真微笑,“好好干,相信你一定是有过人之处,Kevin才会给你这份工作。”

天真讪讪一笑——过人?她雷人还差不多……

就这样开始了正式工作,然后天真才知道,整幢写字楼都属于秦浅的公司,她工作的这层是设计部,楼下几层还有营销策划,样衣制作等几个部门。

想来做个名设计师也着实不易,至少每半年就要推出一大批作品证明自己的才能,这些需要强大的团队支持不说,如果作品反响一般,设计师本人才是真正会受到嘲笑的那个,时尚品牌成功与否就在于市场,在这一行,艺术唯有带来金钱才能证明其价值,而对于圈外人来讲,嘲笑时尚比理解时尚要容易得多。

秦浅一直没有出现,直到下午茶时分天真主动请缨为同事下楼买茶点才在电梯口遇见他。

他看着她左手满满一个纸袋,右手纸托上还有四杯咖啡,终于面无表情地把咖啡接了过去。

“你买这么多干什么?”他问。

“同事友爱嘛。”天真笑。

“你是我的私人助理,不是他们的茶水小妹,你只需处理我交代给你的事情。”他不悦地蹙眉,冷冷道。

玻璃门缓缓打开,几个同事欢呼一声刚站起身,却看见秦浅托着咖啡,顿时都石化数秒,随即都奔了过来连声致谢,拿了自己那杯匆匆逃离。

天真眨眨眼,尽责地把点心三明治什么的分发给他们。

“你过来。”秦浅开口,看着她神情淡漠。

天真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带上门转身有些忐忑地望向他:“其实……我不是很明白做你的私人助理到底要做些什么。”

秦浅在办公室坐下,开了电脑:“茶。”

“什么?”天真一愣,没有听清。

“我要喝茶,”他抬起头看着她重复,“你只会友爱同事,不知道讨好上司吗?”

他……这是在跟她开玩笑?天真纳闷地望着他沉默的表情。

“红茶?”她不由得汗颜,居然把他这个主掌她职场生死大权的大老板给忘了,“我现在去买。”

“不用,”他淡道,“茶水间最右边的那个柜子里都是我的东西,里面有茶包。”

“喔。”天真点头,连忙拿了他桌上的杯子泡了一杯热茶回来。

然后他开始交代她的工作职责,红茶淡淡的香气里,天真奋笔疾书。

“你在写什么?”语毕,他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黑眸静静地望着她。

“记笔记。”天真举起手中的本子,上面记着他讲述的内容,详细而有条理,这是她读书时养成的习惯。

“你不会用脑子记吗?”他冷声道。

天真握着笔的手轻轻一抖,默然合上本子——那时陈勖也说过一样的话……想起陈勖,她才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开过手机。

“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一记淡然的嗓音飘起。

天真缓过神来,看见秦浅正看着屏幕轻敲键盘,微蓝的荧光映在他的眼镜片上,一闪一闪地反光。

她觉得房间里的气压似乎忽然低了下来,连忙站起身走人。

回到座位开了手机,没有语音留言,也没有关机来电提醒,短信箱里只有米兰发来的一条短信,约她一起吃晚餐。

突然间她有些怀疑,昨天那个电话,陈勖的声音,会不会只是她的幻觉。

“你说,秦浅会不会是个gay?”听完天真的一日工作汇报,米兰忽然开口。

“啊?”天真手中的刀叉差点掉下来,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摇头,“不可能,他都结过婚,还生了个儿子。”

“那他也可能是双性恋。”米兰不以为然。

“为什么你非得觉得他有同性恋的倾向?”天真有些哭笑不得。

“这有什么奇怪的,Gucci的前设计师Tom Ford,Dior Homme的设计师Hedi Slimane,Burberry的设计师Christopher Bailey,Chanel的设计师Karl Lagerfeld,Louis Vuitton的设计师Marc Jacobs,Dolce & Gabbana的创始人Domenico Dolce和Stefano Gabbana,Christian Dior的设计师John Galliano……这些大名鼎鼎的男设计师哪个不是gay?”米兰如数家珍地列出自己的论据,“上次Nelly还跟我感慨呢,好像男设计师如果不是同性恋就很难成功,还有些设计师为了成功故意装成同性恋。”

天真听得目瞪口呆……开始觉得米兰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你想啊,秦浅怎么着也在这个圈子里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了吧,名气不小,所以啊我就觉得他也有问题……”米兰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可是——天真艰难地想象着秦浅那张线条冷硬的面孔,还是觉得这个可能性有些牵强。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对女人是有兴趣的,”米兰放下刀叉望着她,笑容有些诡异,“要不你试试看把他拿下,反正近水楼台,这月亮不捞白不捞。”

天真一口果汁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这也太扯了吧,米兰的建议和对于诗句的妙用真是彻底雷到她了。

“我不是说笑,”米兰叹了口气,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要是你妈还在,这会儿也应该着急你的婚姻大事了。”

天真鼻子一酸,没有说话。

“有时想想,你外婆生了两男三女,你妈做到市纪委二把手,一心扑在工作上,在你七岁时就跟你爸离了婚,最后到得癌去世都是单身,你二姨和二姨夫一起白手起家,辛辛苦苦创了那么大一个服装厂,你二姨夫如今还不是养了个小情人,我呢,也算是个高薪金领,却都奔四了还没结婚,”米兰苦笑了一下,“反过来看看你两个舅妈,也不工作,整天只管抱个宠物做美容逛街,生活要多惬意有多惬意……所以女人要是能稳定地嫁个好老公,就足够了。”

“这话还真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天真讷讷开口,心里忽然也有些感慨。

“怎么我就不能说这样的话了?”米兰微笑看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记得有一年我放假回国,你那会儿在读高中吧,你妈说你早恋了,被一小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她气坏了,急得跟什么似的,跟我说这事,我劝她随你去,结果还被她骂了一顿呢,怎么样,你那小对象呢,他现在在哪,还有戏没?”

天真顿时怔住,怎么也没有料到她忽然会提起这件事。

低下头喝了一口橙子汁,嘴里的苦涩酸甜,仿佛那一年夏天的味道。

母亲那时确实非常生气……直到现在,她还记得挥在脸颊上的那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疼,肿高的地方好几天都没有消下去。

她也记得从来都是乖巧听话的自己盯着母亲的眼睛说,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陈勖。

后来才知道,傻傻坚信这份感情的人只有她自己。

“他呀,只是初恋,”她看着米兰笑道,语气轻描淡写地,“谁都知道,通常初恋都是失败的嘛。”

“你还真想得开。”Cherry瞥了一眼拿着热狗正惬意享受的天真,小口地咬着自己手上的三明治。

天真惊讶地望着她手里那两片小得不能再小,薄得不能再薄的面包片:“你就吃这么点不饿?”

“饿也只能这么点,”Cherry意志坚定,“要不怎么穿得下XS码?”

天真佩服地看着她:“你真能忍。”

“我建议你去看一本书,节食很有效。”Cherry推荐。

“叫什么?”天真好奇地扬眉。

“《别吃了,都是屎》,”Cherry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要想减肥,就去看看吧。”

天真望着热狗上黄色的芥末酱,一口香肠噎在喉咙里进退两难。

“看看人家的身材。”Cherry好心地拍拍她的肩帮她顺气,向门口努嘴。

天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正在和Thomas交谈。

“拜托,我要是能瘦成那样我也能做模特好不好?”天真叹气。

“人家有胸,你有吗,最多也是个B。”Cherry轻蔑地扫了一眼她的胸部,恶劣地攻击。

天真大窘却无法反驳——很不幸的,她说的是事实。

午休之后天真跟着秦浅下楼去看广告拍摄。

在时尚界,很多知名品牌的广告和形象策划通常不交给广告公司代理,而是由设计师本人直接负责,决定宣传的主题、形象和整体策略,因为时装业不同于别的行业,品牌的内涵太过微妙,只有相关人员才能更好地理解其含义和价值。就如Louis Vuitton,虽然会请专业广告公司负责公关,但品牌形象策划仍是由Marc Jacobs全权操刀。

秦浅神色严肃地审视着模特每一个的造型和表情,不时提出意见,并在自己的速写本上画着些什么。

天真打量着那个模特,她是副线品牌的代言人,完全符合那种年轻、带着点叛逆和淘气的风格。

只是,她觉得她看上去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再一想人家毕竟是模特,广告海报多得是,见过也不奇怪。

“是Kevin挑中的,不错吧。”Thomas在一旁露出欣赏的微笑。

“嗯,”天真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的讨论对象,“有Twiggy的那种天真无邪,偏偏又不缺Gisele Bundchen的娇美性感,真要命,这才是男人梦寐以求的类型吧。”

Thomas笑着摇头:“做模特的,什么样的造型和角色演不出来?Gisele Bundchen也对杂志主编说,‘你让我怎样,我就能怎样’,这一行是要天赋的,一套衣服一个形象,一张照片一个味道,比拍戏难。不过这个女孩气质很干净,我想那是Kevin选她的主要原因。”

“呵,原来老板口味清淡。”天真不由得调侃。

“我是指这次新衣设计的风格,”Thomas笑道,“我也不了解他对女人的口味到底是怎样的。”

天真挑眉望向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男人,遗憾无从考证他老婆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女人,又觉得好像那也不关她的事情,便不再做无聊的想象。

他忽然朝她望了一眼,天真不由一愣,瞧见他神色不悦地做了个握杯的姿势,她才恍然,汗颜地端了一杯茶给他。

就这么耗了一个下午,拍摄工作才结束,天真转了一圈没看见秦浅的人影,于是把他留下的文件图稿仔细收拾好准备上楼。

“请问Lyla Novacek在吗?”有人礼貌地问。

那温和动听的男声问的是那个模特,却熟悉得让天真心惊。

室内的灯光这样明亮,叫人无从躲闪,无奈地抬起头,她看见了陈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眼熟。

陈勖也看见了她,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她在卸妆换衣服,”天真静静地答道,抱着文件夹经过站在门口的他,“对不起借过。”

人刚走到走廊,手臂却被人紧紧地拽住。

她转过身,心中酸楚,只是压着声音道:“放手。”

陈勖却冷着脸将她拉入一旁的休息室关上门。

室内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透不进来。

陈勖英俊的脸浸在昏暗里,只有那双眼睛望着她,目光灼亮。

“你到底想怎样?”天真退后,无力地靠上墙。

“天真,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他的声音中有一丝激动,“我想忘,可是我忘不了。”

“我谢谢你还记得我。”天真轻笑,掩饰不住语气里的讽刺。

他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我回去找过你,可我找不到,只听说你高三退了学。”

“我妈替我办了出国,”天真淡淡地答,“早知道应该去美国。”

什么日不落帝国,不过是小不列颠,终究是冤家路窄,在劫难逃。

陈勖嘴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抬起手,想触摸她的脸。

天真微微偏过头。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缓缓收回。

“女朋友很漂亮,名字也很好听,和Oasis那首歌同名。”她轻轻地开口,听见心底有什么在碎裂。

“你以前不喜欢听他们的歌……”他专注地凝视着她,“你也忘不了我们的过去。”

“那是因为你喜欢,所以我也开始喜欢,”天真浅浅一笑,低头掩住眼里的苦涩,“承认这些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也说,那是‘我们的过去’不是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忘不了又如何?忘不了的还有很多——比如一觉醒来的异地酒店,昨夜温柔共眠的他从此消失不见,比如母亲愤怒失望的神情,比如那年夏天手术室里,冰冷器械刺入体内时痛彻心扉的感觉……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Vincent——”走廊里传来呼唤声。

“她在找你。”天真平静地说,看着曾让她如此迷恋的凤眸。

她怎会不熟悉这个名字?那是她为他起的英文名。

高二时外教希望每个人都有一个英文名,他这样地懒,她只好在登记本上他名字后头缓缓写上,Vincent.

他后来问她为什么,她分他一只耳机,MD里深情的男声正悠悠地唱,那夜繁星点点,你在画板上涂抹着灰与蓝。夏日里轻轻一瞥,便将我灵魂的阴霾洞穿。

Don Mclean唱到这一句时,他突然倾身,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

陈勖望着她表情阴郁,仿佛隐忍着什么。

终于,他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黑暗中,天真顺着墙缓缓滑了下去,蹲在那里,手握成拳抵在齿间,眼中的泪水慢慢地淌了出来。

终于,她低声痛哭。

休息室里还有一个里间。

隔着一道虚掩的门,秦浅坐在落地窗前听着外面压抑的低泣声,面无表情地抽完最后一口烟,站起身。

“人都走了,还哭什么?”一声低沉的声音伴着脚步声缓缓而来。

天真猛然抬起头望向凭空出现的男人,惊得眼泪都忘了擦,只是愣愣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的休息室,我一直在里面,”秦浅淡淡道,居高临下地瞅着她,“你挡住门了,我要出去。”

“哦。”天真讪讪地应声,往旁边挪了挪。

“你还打算哭多久?”秦浅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有些无力。

“你管不着,”天真红着眼睛吸了一下鼻子,忽然觉得不对劲,噌地就站起来盯住他,“你……你都听见了?”

“我耳聪目明,想听不见也难,”他嘲讽道,“你哭得那么悲痛,我想好好休息都不行。”

他原本挺享受独处静思的感觉,谁知被迫听了一部悲情戏码,把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些灵感都吓跑了。

“吵到你是我不对,但你可以选择不听啊。”天真小声咕哝,伤心的情绪还没散去,又陷入被人撞透心事的尴尬中,她简直羞愤欲死。

“你是希望我自己堵住耳朵,还是在你们热情表演的时候不客气地请你们出去?”秦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反了你了。”

天真默默瞅了一下他的脸色,哀怨地低下头,觉得今天简直背到家了,先是碰上陈勖这个冤家,现在又挨批。

“女人的眼泪要是不让男人看见,流了也是白流。”秦浅居然大发慈悲地自桌上抽了纸巾递给她,但嘴上仍是十分刻薄。

“你不是男人啊,你不是看见我哭了吗。”天真不服气地回嘴。

秦浅沉默了半晌,似是对她无厘头的话有些无语。

“我不是你男人。”他缓缓开口。

天真看着他有些诡异的表情,忽然觉得他说这句话有些好笑,虽然说不出笑点在哪里,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下好,鼻涕眼泪全崩溃。

秦浅更觉崩溃,僵着脸又抽了几张纸给他。

“谢谢。”天真接过,闻到他指间淡淡的烟草味。

“你抽烟?”她好奇地问,“什么烟?”

天真母亲非常讨厌人抽烟,所以她从小就被灌输抽烟者非善类的观念,而陈勖,昔日阳光俊朗的少年,也是不沾一点烟火。

秦浅自口袋里掏出烟盒:“Davidoff.”

纯黑色的大卫杜夫烟,设计简单优雅,一片纯净黑色中飞扬着字母Logo,天真接过来,有些爱不释手:“很漂亮呢。”

她那模样,像是逮着什么宝贝似的,秦浅无奈道:“给你吧。”

“真的?”天真笑望着他,“我认识的人没多少抽烟的,可以抽一根吗?”

秦浅没说话,掏出火机,看她有些笨拙地凑近点烟。

天真吸了口烟,白雾缭绕里,刚刚哭过的双眸尚有水意,异常清亮。

“谢谢。”天真微微一笑,抬首迎上他沉默的注视。

走廊里有人喊Kevin。

他拉开门,刚走到门口又仿佛想对她说什么:“你等——”

还没等他说完,天真已跟上了他:“你怎么不走?”

一瞬间,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天真眼角泪未干,一双水眸和鼻子都红的,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定是大哭了一场,而她身前的秦浅则是沉着一张脸——一股暧昧的气氛顿时在空气里蔓延。

就算天真再笨,此刻也看出了众人脑中正在猜测着什么,顿时大窘,不由涨红脸:“我们……”

到此刻她才想到秦浅方才没说完的话应该是叫她等会再出来。

欷歔声响起,秦浅脸色越发不佳——她不知道什么是越描越黑吗?忍住想转身把她关进房间的冲动,他看着Thomas冷冷开口:“什么事?”

Thomas率先清醒,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是这样的……”

看着他和秦浅渐行渐远,众人才如梦初醒。

“你行。”有人拍拍天真肩膀,意味深长地一笑。

“踢到铁板了吧?你还真有勇气,”Cherry看着她啧啧做声,“不过你一点儿专业知识都没有,Kevin还能用你,说明你还是有点手段的,保重。”

天真彻底傻眼……到底学设计的,他们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她哪有那个胆去勾引秦某人?

一切始于巴黎。

四大时装周里,纽约自由休闲,伦敦先锋前卫,米兰华丽时髦,且纽约时装周是最为古老,但没有什么能取代巴黎在时尚界的地位。

汽车驶向令人迷失的香榭丽舍大道,天真贪望车流环绕下的凯旋门,心里想起徐志摩的那些描述——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诅咒也是多余的,正如诅咒地狱是多余的。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单是第一眼,天真就可以肯定这个令人向往的浪漫之都没有让她失望。

秦浅正在后座和法语翻译交谈着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她静静地听着,有备无患。

他突然叫她,她连忙转过头:“什么事?”

“今晚上没有什么事情,过会儿到酒店放下行李,你是自由的。”他说。

“我可以自己去玩?”天真惊喜道。

“嗯,不要把你自己弄丢就行,”他淡然出声,“我没那个心力去找你。”

“不会的。”天真讪讪道,毫不怀疑如果她出什么乱子这个冷血上司真的可能就自己一走了之,把她丢在异国他乡自生自灭。

塞纳河的岸边,梧桐树繁茂。

沿河慢慢走,水面霓虹璀璨,游船上传来音乐与笑语声。

大多数人的生活,在表面上至少看起来热闹而美好,其实这样就够了,自顾尚不暇,谁又会去过多注意别人的内心。

远处的贝拉吉奥喷泉涌出五颜六色的水柱,时高时低。天真喜欢这种景致,无论人多人少,白天黑夜,泉水一直都在规律变幻,循环流淌,寂寞清冽。

你必须记住,亲吻就是亲吻,叹息就是叹息。随着时光流逝,还是这一套。情侣们相恋,照样说我爱你。这点你尽管放心,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时光一直在流逝。

走至大桥,街头艺人用吉他轻轻弹唱《卡萨布兰卡》里那首《As Time Goes By》。

天真想起那时自己疯狂地迷恋亨弗莱·鲍嘉在电影里满不在乎的眼神,和淡漠的神情,看着他和英格丽·褒曼在巴黎的甜蜜时光,她甚至希望那个革命者维克多出个什么状况,最后是他们双宿双飞,虽然陈勖说她这种思想叫反动。

侯湘婷在2001年出了张专辑,里面有首钢琴曲叫《塞纳河在下雨》,还有首很俗气的歌叫《一起去巴黎》,歌里唱,昨天我们决定,明年我们要一起去巴黎……不过明天的事谁知道。

是啊,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大学时平安夜一宿舍狂欢,德国姑娘喝醉了,用并不清楚的英文一遍遍问她,Jean,为什么当初明明那么相爱,最后会觉得彼此面目可憎呢?

她应该也是喝了不少酒的,笑着答,亲爱的,我不怕面目可憎,却怕有始无终。

摇头一笑,她放了二十欧在演唱者的吉他盒里,甚为慷慨,然后用英文缓缓问,吉他可不可以借给我?

流浪艺人爽快地把吉他递给她,天真有些羞涩的一笑,开始拨弦弹唱。

有些生疏的琴音,干净的声音,一如那时陈勖教她弹吉他,她在他的目光下,笨拙却认真。

你向我要什么呢,温柔或是永恒?多么疯狂的幻想……有种疯狂事,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叫爱情,就这样夜夜看着天慢慢地亮起来,想着你,和不值得一提的爱情。

自从他离开的那天起,她再也没有碰过吉他,也没有想过继续学下去,而她始终只会这一首,现在依旧能弹出来,因为当初曾一遍遍地弹过,她的手指记得那些旋律,她的心也记得,如同魔咒,一生难以走出。

曲终竟然有人喝彩鼓掌,她还了吉他致谢,捂着发烫的脸,也就是在异国他乡,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听懂,她才这样放纵一回。

脚步往前移动,却又停止。

不过十米开外,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桥上,竟是秦浅。

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双手把在护栏上,俯瞰桥下的河水。

“真巧。”令天真意外的,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而是她这个不苟言笑的上司居然会在大晚上一个人站在这里看夜景——这实在不像他这个年纪和性格会干出来的事情。

“唱得很好听。”他头也没回,依旧望着远处,迷离的灯火淡淡地投映在他脸上。

“唱着玩的。”天真干笑,有些不好意思。

“喂。”她唤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在他转身时扔给他,他稳稳接住。

“一欧元买你的心事。”她笑,效仿《卡萨布兰卡》里的场景。

“记者想知道我心事的时候,可是花了大价钱也很难如愿。”

“可是记者没有运气碰见你独自站在巴黎街头发呆。”

秦浅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是这样年轻,或许有伤心过往,但唱完悲伤的歌,仍旧可以开心言笑。

“I suspect that under that cynical shell you are at heart a sentimentalist.(我怀疑在你愤世嫉俗的外表下,你的内心是个性情中人)。”她念台词,晶亮的水眸望着他。

“A lot of water under the bridge.”他说,也是用的台词。

天真静静地望着他,他点燃一根烟,缓缓吸了一口。

他回答的是,过去的事有如逝水。

这一句,用得这样地好,这样地精彩。

天真忽然对他有些好奇:“原来你也喜欢这部电影。”

“知道这部电影和知道美国总统是谁一样,都没什么好稀罕的,”他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漠,“英格丽·褒曼里面的衣服搭配得非常出色。”

天真吐舌,果然三句不离本行,她点头:“我最喜欢那套白色洋装,里面是条纹打底衫,白色细腰带,剪裁太美了。”

“你还知道什么叫剪裁?”秦浅轻笑,语气中不无嘲讽。

“老板,你必须学会信任我,”天真不服气,“否则不利于工作和谐。”

不知不觉一起并肩往前走,却似偷得浮生半日闲。

夜色里的埃菲尔铁塔近在眼前,灯火通明犹如金色水晶堆砌而成。

天真抬头看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太过美好的事物,总会让人觉得不安,比如幸福,比如爱情,后来才知那些浑身轻飘飘的日子如此宝贵,需要好好珍惜,因为后来会渐渐乏味,甚至残酷。

想来人生真正的欢乐时光,也许一辈子加起来不过两三年,余下要么醉生梦死,要么强作欢颜,如果没有四大皆空或者干脆辞世的勇气,只得继续生活下去,看行色匆匆中别人眼眸里的自己,渐渐灰头土脸,渐渐发如雪,鬓如霜。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和她一起登上埃菲尔铁塔。”夜晚的空气,浮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天真不言语,自知这时候最不该自作聪明地问,那人是否是你的妻子。

“后来竟一直都没有去。”

“为什么?”天真忍不住地问,因为他语气里泄露的遗憾,“是因为太忙?”

“不是。”他缓缓道,抬头望着傲然耸立的塔尖,“我恐高。”

天真怔住。

“是因为怕她看见了笑话?”她半开玩笑地耸肩。

“我在她面前狼狈的次数已经太多。”他沉默,半晌才淡然出声。

天真困惑,却不敢问他是什么意思。

即使工作经验不多,她也明白过问太多上司的私事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保不准明天他就会后悔和她的这段对话。

明哲保身,在好奇心杀死她之前,她决定还是先杀死自己的好奇心。

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可当有一天我发现你已不在我身边,我又能怎样呢?总是要咬咬牙继续生活。

排队登塔的人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们说着不同的语言,让天真有些惊讶和失望,本来以为在埃菲尔铁塔上看夜景应该是件很安静很浪漫的事,结果梦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一个人是寂寞,两个人是浪漫,一群人就是俗气了,只不过,这份俗气依旧很动人。

她一个人站在缓缓挪动的队伍里,望向远处的秦浅。

思忖片刻,她打他的电话。

隐隐传来歌声,有点忧伤,是个女声娓娓唱着她听不懂的外国语言。

“什么事?”秦浅接了电话,朝她这个方向望来。

“你确定不上去?”她怂恿地问,几乎可以想象他此刻紧蹙的眉。

“不想。”他的声音淡淡的。

“现在,她看不见你的恐惧,也没有人会注意,”她轻轻地笑,“如果你真的表现不佳,我也会假装没看见。”

他没有答话,数秒后电话断线,是他挂了。

天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再转头时,却看见他缓缓走了过来。

她惊喜地比了一个向上的手势,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天真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只是天真身后已排了长长的队伍,他离她太远。

“不好意思,我刚才和男朋友吵架了,但他还是舍不得我一个上去,又回来了,我能让他和我排在一起吗?”天真礼貌地恳求她后面的一对老年夫妇。

“当然可以。”他们宽容地微笑。

天真朝秦浅招招手,他在三人的殷切注视中迟疑地插进队伍。

“把这么可爱的女朋友丢下可不是绅士所为哦。”老先生热情地提醒。

秦浅轻扯嘴角,看着他勉强一笑,黑眸扫过正在窃笑的某个女人,一声不响地走上前去买票。

天真也不跟他客气,乐陶陶地跟在他身后。

进门后仍是很多人在等电梯,接踵摩肩,天真站在高大的白人群里,娇小得仿佛小孩子,吃力地挤在人群里挪动。

眼看电梯门打开,人潮前涌,她差点一个踉跄扑倒,秦浅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天真有些怔忡,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和人牵手。

她低下头,秦浅戴着黑色的皮手套,她莹白的小手在他掌心里不盈一握,她感觉不到他的掌温,却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量。

直到进了电梯,他才松开手。

天真竟然觉得耳根微热,低下头,眼前却递来一副手套。

秦浅淡道:“戴着吧,天气冷。”

天真接过来,慢吞吞地戴上还带着他掌温的手套,尺寸完全不合,她捏在指尖长长一截空扁处,抬头朝他咧嘴一笑:“你手好大。”

秦浅望着她,黑眸中闪过一丝什么情绪,却没有搭腔。

他今天没戴眼镜,大概是不想以招牌形象在公众场合出现,电梯缓缓上升,光影在他脸上闪过,天真在心里暗暗叹息,他那双眼睛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深不可测。

观光电梯并不直达顶部,先在半腰的第二层平台停留,依旧是冗长的队伍,夜风大且寒冷。

天真拉上皮夹克的拉链,只露半个脸在围巾外面。

眼瞅着前面一对年轻情侣旁若无人地轻吻,她转过身叹气:“我是否老了,一点儿浪漫的兴致都没有了,现在更想躲在空调房里看电视。”

秦浅似笑非笑,只是向前靠近了一些,天真觉得背后一暖,鼻中漫上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是4711科隆水,应该是提神且清冽的气息,她却觉得闻着有些犯困。

漫长的等待后终究是到了顶层,天真跑到护栏旁,却看见秦浅仍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踌躇。

她微笑期待着他的反应,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还蛮可爱的。

“希特勒占领了那么多国家,唯独无法占领埃菲尔,他为什么只是在塔下走过,而没有登上去呢,莫非他也恐高?”天真忽然开口。

虽然这个玩笑开得有些牵强,秦浅也知道她是有意宽慰,于是缓缓走到她身边。

高空中的风扑面而来,夜色中的巴黎幻化成无数颗星辰。

他脸色有些苍白,却牢牢地站在原地,不曾退后。

终于,他站在了这塔顶,俯瞰人世风光,只是曾经相约要同看的那个人已经不在。

“你看,原来人间有这么多条银河,该会隔住多少人。”天真轻轻出声。

她的话语让秦浅心中微微牵动,但他向来寡言少语,所以还是没有说什么。

“如果你爱的人突然不爱你了你会怎样?”她又问。

“我爱的人一直都爱我。”他答。

而且,永远。

天真怔住,随即郁闷道:“你这人讲话还真是不好听。”

“我无需以言语讨喜,”秦浅瞅了她一眼,“我要下去了。”

他们大概是有史以来在埃菲尔塔上停留最短的人——下降的观光电梯里,天真忍不住想。

仔细想想,良辰美景看在眼里都是乏味。

当你看到让自己觉得震撼的风光,你希望谁能和你同看,那么你爱的人就是谁。

只是那个人早已在流失的时光中与她走失。

“失之交臂终不过是你输了一回,倒不如吸取教训,换人再战。”走出电梯时,秦浅忽然出声。

天真惊恼:“你不是我,何必妄断。”

“小姐,你随便去采访这里谈笑风生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知晓他心里一番动人的血泪史。”

人生在世有七情六欲,谁不会伤心难过。

天真抿紧唇,半晌才看向他:“如果做人真能这么洒脱,你又为何作茧自缚。”

她的脸浸在明亮的光线里,因为气恼而微微涨红。

秦浅看着她没有说话,因为她说得很对,让他根本无从反驳。

比起自己的失败,人总是更容易看到别人的错误,他也不例外。

施与受,都是机缘,都是劫数,不是人人可以遇到,只是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在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他比她多明白的道理,也无非这些。若是能轻易回到过去,又怎会知道流逝的时光有多么宝贵,又怎会知道原来心里的那个人有多么重要。

“对不起。”他凝视她的眼,缓缓出声。

2005年1月纺织品贸易协定改变,长期以来的配额协议不复存在,廉价的中国纺织品出口进一步攻占,使得欧洲纺织品价格继续下降。对于连锁时尚品牌而言,他们受到了来自超级市场里廉价服装的威胁,利润受到挤压,竞争越发激烈,时尚业进入火热的转型期。

Premiere Vision,法国第一视觉面料博览会,始于1973年,每年都聚集全球重要面料制造商,是他们规划下一季流行趋势的重要策源地之一,也是世界众多服装企业寻找原料的重要基地,3月为春夏面料展,9月为秋冬面料展。

潮流是种很微妙的东西,但一定程度上它始于面料产家。面料生产商在推销新面料,或应某些设计师要求订制某种面料时,会把产品情况故意泄露出去,以刺激其他参观者的跟进,而Premiere Vision也因此成了欧洲最具权威的最新面料和流行趋势的发布气象台,公布世界纺织品和服装的最新走向。

天真跟着几名Kevin Chun旗下设计师和买手在人群中穿梭。

有机棉、蚂蚁布、黏胶、芝士布……她看得眼花缭乱,心惊胆战。

以往在她的印象里,对于布料的概念只有全棉,丝绸,羊毛羊绒,锦纶而已。

此刻她更明白了秦浅要她跟着这几个人的道理,是要她多看多认识。

“设计其实是与面料调情,若设计师都不喜欢自己调情的对象,又有何激情和感觉可言。”一位设计师掂量着他手里的布料,笑着对天真说。

他指间缠绕着白色的丝织雪纺,下一刻又换上熏衣草碎花色的呢料,天真忍不住轻叹:“这个形容不错。”

“Kevin的原话。”他微笑。

天真有些讶异,总觉得秦浅不大会说出这样旖旎的话语。

“你喜欢什么面料?”秦浅翻看着手中各面料商送来的布片小样,突然出声。

“丝绸和羊绒。”天真把手中刚煮好的咖啡放在桌上,想了一想回答道。

多好啊,一种凉薄,一种温暖,宛如生活。

“Boring and Expensive.”秦浅轻哼,头都没有抬一下。

“其实我最喜欢皮草,最贵最美最暴发户的那种。”天真没好气地回嘴,干脆庸俗到底。

“好啊,你可以穿一件去牛津街上站一个小时,会有动物保护主义者用油漆招呼你的。”秦浅闲闲地答。

天真语塞,又一次偃旗息鼓,索性坐在他对面看他挑选那些面料。

贝壳压纹的米白、印度的麝香黄、PVC光泽的樱桃红、复古的银灰与古铜金、仿若暮色的暗紫,深浓的黑……天真静静地看着他手中滑过的颜色,在各种面料上演绎。

她忍不住想,在他挑选比对的时候,是否他的心里也流动着这些色彩?

由浅至深,从绚烂到沉寂。是矛盾交织,也是唯美融合。

有一块布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以马赛克图案展开的设计,细碎的小格子勾着白色粗边,灰、黑、白等颜色在其中轻盈地跳跃,边缘却有完美的羽化效果。

她想拿来细看,一伸手却和秦浅指间相触,原来他也看中了同样一块。

她缩回手,忽略手指感受到的些微暖意,他望着她:“你喜欢?”

天真点头。

“这是我们订制的。”他说,将布样拿在手里仔细揣摩,眉间却是微蹙,仿佛有些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你不满意?”天真问得小心翼翼。

“你有什么意见?”他抬起头,态度十分诚恳的样子。

“有些沉闷,”天真想了一下,缓缓答道,“可不可以尝试亮一点的颜色呢,比如换成黄红绿之类的。”

秦浅闻言,沉思了一会儿。

“不错,”半晌,他抬起头望着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会花一点,但如果以拼接之类的局部使用方式来设计的话,就完全没问题了。”

他似乎十分愉悦,镜片后的黑眸也有笑意流动,天真怔忡地发现,原来他笑起来这样好看,她的心头忽然一暖。

不知不觉已是华灯初上。

落地窗外是巴黎璀璨的灯火,而室内很安静,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咖啡香。天真认真地做着记录,整理归类面料小样,偶尔抬首间看见秦浅沉默的侧颜,原本冷硬的线条在灯火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从小到大,天真都是一个有些散漫的人。见识了母亲的辛劳与米兰的奔波,她理想中的生活状态便是有一个可容她安心休憩的小家,一份薪水一般但闲适的工作,自在地吃喝玩乐,偶尔远游旅行……而现在这一份工作称不上悠闲,甚至是非常忙碌,就比如现在,已经到了她的晚餐时间,她也有些饿了,但却觉得充实。

虽然她很难确切形容这种感觉,但她知道这一种充实,来自于她的内心。

手机铃响,依旧是那道带着淡淡忧伤的女声,这一回,天真听出了大概是意大利语。

秦浅接通,听着对方说完,然后说了声谢谢。

“今天就这样吧,”他挂了电话看向天真,“收拾一下,我们去吃饭,位置已经安排好了。”

“去哪里吃?”天真边整理东西边问道。

“路边小摊的crêpe.”秦浅平静地答。

“哈,可丽饼是我的大爱。”天真故作欢呼状,随即感叹,“到底是巴黎,原来路边摊也是要订位的。”

她会信他才怪。

“Alain Ducasse au Plaza Athénée.”天真用法语模仿着侍者说欢迎词时提及的餐厅名,目光无奈地看着秦浅,“我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米其林三星的路边小摊。”

向来钟爱美食的她,怎么会不知道Alain Ducasse三家米其林三星餐厅之一就在这巴黎雅典娜广场酒店?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她尝试了Gordon Ramsay,可却一直未曾有机会品尝Alain Ducasse。

在她的价值观里,一个名牌包换一餐米其林是完全值得的,有名言说人类走向直立的第一大步在于完美的胃,而萧伯纳也认为,没有比爱食物更诚实的爱。

“我记得报纸上这么写过——一辈子,要吃一次阿兰·杜卡斯,”天真叹道,“你看,你解决了我人生一大愿望了不是。”

秦浅饮了一口酒,瞅着她,唇角微弯:“你还有多少愿望?”

“有时会觉得有很多,有时又会觉得很少。”天真想了想,回答道。

秦浅沉默,然后微微点了下头。

天真微愕,他的意思是……他明白了?明明连她自己都觉得回答了像没有回答一样。

除了幼时生日时父母的问询,已经很久没有人问她有什么愿望,还有多少愿望。

不过二十多岁,却觉得有历尽千山万水的沧桑,别人只道她是天性散漫随性,她亦佩服自己强大无比的心脏,始终笑得比花儿都灿烂,天涯海角恣意闯荡。

独行在一个个陌生的国度里,即使在最美的风景中也不喜欢留下自己的身影,只怕看见璀璨底色之上的孤独和寂寞。在自我放逐的路上走得太远,内心已经倦怠得不再有渴望,或者那些和渴望有关的事情。

“你有什么愿望?”她反问。

“人在每个时期的愿望都不同。”他答。

“那你此刻的愿望是什么?”她穷追不舍。

“做好秋冬设计,”他抬眼,“你呢?”

“协助老板做好秋冬设计。”她狡黠地眨眼。

“你看,你学得很好,”他嘴角轻扬,“不想回答的问题要学会避重就轻地答。”

天真点头,深觉受教。

野鸭鹅肝酱酥饼,配黑松露青葱红酒汁,口口香浓。

天真看着璀璨通透的水晶灯,铺得洁白平整的桌布,忽然想起多年前,和陈勖一起寻找小巷子里传说中美味无比的牛肉面馆,店里没有空调,冬天室内也很冷,两人各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牛肉面,面很好吃,人很开心。

记忆里似乎还有葱花和辣椒油的气息,那时候怎么可以那样欢喜。

旅行的时候在瑞士坐火车,如画的风景里她连连回望,对座的大胡子摄影师说,人生也像坐火车一样,过去的景色那样美,让你恋恋不舍,可是你总是需要前进,会离开,然后你告诉自己,没关系,我以后一定还会再来看,可其实,往往你再也不会回去。

流逝的时间,退后的风景,邂逅的人,终究是渐行渐远。

“要什么甜点?”秦浅接过侍者手中的甜品单问她。

“可惜没有souffle呢,”天真翻开自己的那份,“Rum baba蛋糕吧。”

“我吃过蒙地卡罗路易十五餐厅的,应该是同种做法,还可以,”秦浅道,“有机会你可以再去那里试试。”

天真叹息:“先生,我是个小小的助理,尚没有这个本钱去摩纳哥度假。”

秦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总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小助理,人生重要的不是此刻所站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

天真闻言觉得心头一热,大受鼓舞,他并不多言,却字字珠玑。

品着甜点她忍不住想,是否这就是完美的小蜜生活,饮琼浆享玉食,可得上司亲口指点授教,还不用陪他上床?

不觉莞尔,唇角笑意微扬。

秦浅看着她道:“Sean说要帮他买礼物给老师,拿得出手但又不能太昂贵,否则会有刻意行贿之嫌。”

天真一怔,忍不住叹息:“令公子小小年纪便是人精,我明天就去办妥他的交代。”

“用物质换取人情的确可取,物质利益是一时的,但人情长远,”提及儿子秦浅表情柔和了一些,“Sean向来早熟。”

天真暗想,那小子岂止是早熟,简直过熟,假以时日,再加上那张英俊的外形,不知将如何祸害人间。

满足地放下刀叉,天真笑道:“Alain Ducasse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读书时去圣安德鲁斯海边有名的玻璃海鲜餐厅,我和朋友花了不少银子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半,侍者看着我们剩下的食物深觉受到侮辱,满脸涨红地问我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简直让人如坐针毡,只好说我们东方人胃口太小。”

“总是难以皆大欢喜的,Alain Ducasse自己也说一份大餐是否成功,三分之二取决于原料,剩下的才是他的手艺。每个人的口味不同,喜欢的原料也不同,不能因为不爱吃鱼就一定是鱼做得不好。”秦浅微微一笑,“设计也是一样,喜欢真皮草的人,就算假皮草的设计多出色她也还是不会去选择,而对于人的喜恶,也不能因为谁不爱你或者你不爱谁,就认为他非善类。”

天真握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颤,液体在杯中滑出一道亮泽的弧度。

翌日傍晚从巴黎北站坐欧洲之星回伦敦,天真在车站挑了两瓶红酒带给米兰,还买了几块印着埃菲尔铁塔的大金币巧克力,比幼时母亲买给自己的要大上很多。

她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半是苦涩半是甜,所以情人节的经典礼物,除了带刺的玫瑰,还有就是巧克力。

“你要不要?”她象征性地递给秦浅,知道他应该不喜欢。

果然他摇头,继续读他的报纸。

天真扫了一眼手中的票,忍不住笑道:“英国人的讽刺幽默还真是绝,终点站偏偏取名Waterloo(滑铁卢),也不知道这些在英法之间来来往往的法国人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今年十一月份英国站就改在St Pancras了,”秦浅道,“其实向来自视甚高的法国人也未必在意,维克多·雨果不就说,滑铁卢是一场一流的战争,而得胜的却是二流的将军。”

提及滑铁卢人们记得的总是拿破仑·波拿巴,而非威灵顿公爵。

“不过威灵顿对时尚倒是做出了一些贡献,他说,如果皇家卫队穿着军服走在伦敦Saint James,拿着伞看起来还不错——后来雨伞就成了19世纪英国绅士的必备单品,此外他很注意士兵的长靴穿法,1827年有时事漫画将他颈部以下画成一双大靴子,而长筒橡胶靴则被称为Wellingtons.”

“你知道的还挺多。”秦浅看着她有些意外。

“哈,”天真笑,“我是战争史狂热分子,且专攻边角小料,学过电影,所以会注意不同时期人物的形象打扮,诸如此类的还知道很多。”

秦浅沉思片刻:“其实有这些知识的话不错,对于做公关策划类有一定的助益,时尚搭上文化历史做营销亮点,能加分不少的,举个不大恰当的例子,1995年川久保玲秋冬男装秀与奥斯威辛集中营解放五十周年同天举行,她设计的那些衣服酷似纳粹军装,虽然她从头到尾都以沉默应对质疑,但确实造成了颇多舆论和极大的曝光率。”

天真凝神聆听,在心中默记,而秦浅看着她,若有所思。 9xmV3AUOnCFRea8T36PiUuK4jZ6uhQ3sUUA+JVTxeFvi3NFlG5cdUqAOtOp04z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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