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前说到我刚入学时招呼众人一起吃饭,顺便邀请了莎布蕾。在她提起这件事时,我表现得像是隐约记得,事实也的确如此,并不是有意糊弄。那时我对她的印象其实并不深。我在以前偶尔会遇到那种沉默寡言却莫名显得有些忐忑不安的女生。入学之后的一周,我擅自把这种标签也贴到了莎布蕾身上。这种类型的女生,要么是渐渐成为被欺凌的对象,要么是与其他爱照顾人的女生亲近起来,在班上寻得一席之地。她们大多性格乖巧但很怕生。有了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便出于同学关怀,姑且也邀请了当时的莎布蕾参加住宿生的聚餐。
那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那个腼腆地笑着道谢的女生,日后竟然会邀请我去拜访他人轻生之地。
尽管不是因为吃饭,不过都是住宿生再加上同班,我和莎布蕾自然而然就混熟了。告诉父母我假期不回家,要去朋友外公家时,我也如是和他们解释了我与莎布蕾之间的关系,结果父母表示那还用你说。确实,关系不好的朋友也不会去人家亲戚家拜访。
我和他们约法三章:每天必定发一次信息;尽量不给朋友的亲戚们添麻烦;问清对方的地址,回头要寄礼物。于是父母同意了我的旅行。不过我并没有说这个朋友是女生,以及我们是要去问轻生的事情,免得麻烦。
莎布蕾的外公似乎是表示欢迎多一个男生来帮忙。我不明所以,问了之后得知莎布蕾的交通费不够,她打算帮外公干活儿来挣钱。我其实也有些在意钱的问题,平时因为社团活动都没时间打工,既然能有得赚自然是好事。体力活儿的话我还是颇有自信。
“先不说你,我倒是担心我撑不撑得住啊。”
约好一起旅行的第二周的一个晚上,莎布蕾在车站的麦当劳里如是说道——不是因为外公家的打工,而是因为我们即将乘坐的夜间巴士。
“咩咩你应该坐过吧?”
“坐是坐过,但也仅仅是在社团去别处比赛的时候。那会儿天也是暗的,不过是清晨。”
而且不巧的是,当时同行的全是男生。所以老实说我现在也有点担心。
眼下我旁边的座位上放的是在社团里会背的斜挎运动包,莎布蕾的旁边则是一个很大的黑色四方旅行背包。可要是上了巴士,彼此的身体就会取代背包的位置,整整一晚上我们都要并肩而坐。我还不知道这段时间该如何度过。
我喝了一口香草奶昔。原本是因为日落后仍然炎热的路途买的,然而店里的空调冻得人发僵,似乎并不适合喝冷饮,不过这味道对于紧张的我来说倒是恰到好处。
“不过你也算是有近期的实战经验啊,反观欠缺体力的我,对于夜行巴士的了解都来自于《周三怎么样》。”
“是以前大泉洋
的那个综艺节目?”
“没错,网飞上有,前天我看了夜间巴士那集。跟社团坐车的时候你睡了吗?”
“回来的时候睡了,去的时候我旁边坐的是半饭,他一直叨叨了五个小时。”
“然后就开始又是练习又是比赛了吧,真厉害啊。”
似是要赶紧补充点体力,莎布蕾大嘴一张咬了一口虾仁堡,面包和生菜全被包进了嘴里。她本人也会拿自己大大的嘴巴玩梗。可嘴巴张得是大,胃却没有那么大容量。莎布蕾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汉堡,又从我这边捏了两三根薯条便结束了晚餐。
先前莎布蕾给了我一块嗨啾的软糖
作为谢礼。加上这块糖,还有放在包里的四晚的换洗衣物、充电器、宝矿力瓶装水、身上穿的T恤和七分裤、袜子和运动鞋,再来是手机和钱包,这就是我的全部行李。
我穿的衣服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莎布蕾的衣着则是和多人集体出游时一个模样——宽松的黑色T恤,看得人眼花的彩虹条纹过膝半裙。那双亮闪闪的银色运动鞋是很久之前见过的。第一次看到时我忍不住心想:“这是外星人的脚吗?!”但仔细一想,没准儿只是我不懂女生们的潮流,索性等着其他人的反应。结果被莎布蕾当成闺密的海老名直接来了一句“迪斯科球啊你!”,她都这么说了,那我的感觉估计并没有错。我这才补了一句吐槽说莎布蕾像外星人,她看起来倒是挺开心。
“对了,海老名托我给你问声好。哦,我叮嘱过她了别告诉其他人,省得惹麻烦。”
“谢啦,海老名应该靠得住。”
尽管事实只是两个好友结伴出行,但我们也是有危机感的。同班的孤男寡女一起旅行,无论目的如何,消息最好都不要传开。我不想以后被起哄,感觉会很碍事,莎布蕾也不是那种能对此视若无睹的人。当然,对我来说还有一点——万一哪天我决定要表露心迹时,我不希望她觉得是因为受到了周遭的影响。
“海老名问我闲的话要不要去她家,我就告诉她要和咩咩去我外公家,于是她就让我给你问声好。她自己跟你说不就好了。”
我和海老名也是连续两年的同班同学兼住宿伙伴,所以我们的关系也不错,可她却不直接跟我联系,总感觉是别有深意。她应该不会猜到我的心思吧……海老名这人比莎布蕾更加难以相处,因此绝不能大意。先前有个走读生想和心仪的住宿生搞好关系,海老名试图通过帮人家牵线搭桥来赚钱,不料事情败露惹得对方大发雷霆,然而始作俑者却毫无悔改之意。她就是这么一个恶劣的家伙。
“去的目的也说了?”
“嗯,海老名回了句‘好傻哦,听起来还挺有趣啊’,不懂开头的‘好傻哦’到底什么意思,不过应该是夸奖吧。”
换言之,海老名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价值判断,不会被常识或者大众想法左右。所以才会和价值观有些另类的莎布蕾意气相投。面对貌似比我更懂莎布蕾的海老名,我有种羡慕又不甘的心情。感觉她既是我的朋友,又像是竞争对手。
我和莎布蕾掐着点走出麦当劳,一股潮湿黏腻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们去便利店买了饮料后来到巴士总站。这里陆陆续续有巴士出发,明明已经临近深夜,车站还是人满为患,不少乘客的行李远比我们的多,一脸疲惫地等着巴士。
我以为会坐这种车的都是像我们这样囊中羞涩的学生,白领们理所当然是用新干线之类的交通工具。没想到也有穿着西装等巴士的上班族,甚至女性乘客也不在少数。
害怕错过广播,我和莎布蕾也尽可能减少闲聊,专心等车。很快,我们要坐的巴士就响起了上车通知。终于要出发了……我们两个走向巴士,电子车票都在莎布蕾手上。
除了乘客阶层之外,此时又碰到了第二件出乎意料的事情。我们把行李存放到行李舱,从车门刚踏入车内便被里面的安静程度惊到了。或许是和社团同学坐车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我以为肯定有很多结伴而行的乘客,车里在熄灯前都会是闹哄哄的。刚才等车的时候,我和莎布蕾还讨论着熄灯后最好不要说话,结果从上车门开始就根本没有让人大聊特聊的氛围,倒显得我们有些好笑了。
最后迎来了出发前最令我始料不及的第三次震惊,甚至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自从一周前听到莎布蕾说“我旁边有个空位”,我就开始幻想——坐到她旁边,我们T恤的袖子会一直蹭到一起,脚下也要彼此注意不能碰到对方……最终这些都成了妄想。因为巴士车内的三列座位全是独立分开的。
想当然,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可惜,不过实际上这样倒是最好。明天到地方后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在巴士车里又不可能发生些什么,如果一直紧张兮兮的弄得精疲力竭,那就麻烦了。强调一下,我可并没有想要做些什么啊。
我坐到自己的位置,把便利店的袋子挂到前排座椅后面的水壶架上,随后看向右边的莎布蕾。她从装零碎物品的腰包里拿出矿泉水瓶插进水壶架,扭头和我四目相对。
“好安静啊。”
莎布蕾压低了声音,和我有着同样的想法,这让我那因车里莫名的紧迫感而冒出的不安有了些许缓解。
“我还以为熄灯前会很热闹呢。”
我也悄声说道。我们的座位中间还隔着过道,然而车里静得连这样小的声音都能听清。
“是啊,我感觉自己出生前说不定就是待在这样的地方。”
她又说了奇怪的话。不过稍微思考,我便恍然大悟。估计是和这趟旅行的主题有关,而且莎布蕾或许是联想到了在妈妈肚子里的感觉——狭小昏暗,周围几乎全是灰色。
“一定要形容的话,我觉得像是被某种生物吃掉了。”
“确实也很像,总之都是徘徊在生死的交界处。”
莎布蕾描绘了一个带有幻想色彩的场景。这时,前方传来车门关闭的机械音,仿佛是决定了我们不知会走向何方的命运。
驾驶席开始广播,通知了目的地和休息区,还有一些注意事项。听起来果然是提醒了熄灯前最好也减少交谈。而且为了旅途更加舒适,广播里还提到“可在熄灯后放下躺椅的椅背”。
每当巴士停下有人上车时,这段广播就会循环播放。我一直担心旁边会来棘手的乘客,最终左边坐了一位戴着耳机像是大学生的男生,后面则是一位头上包着毛巾看着像体力劳动者的小哥。莎布蕾的运气比较好,到了最后一个乘车点后面的座位也没人坐过来。她一边看着我一边双手合十点了下头。想必不是意味着“我要开动吃饭了”,那么是在表示“对您的情况深表同情”?这个动作或许也和此次的旅行主题有关,假如真是这个意思,那她可太讨厌了。一定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在心里祈祷。巴士上了高速后,我回头看向后方的座位。
“不好意思……”
毕竟是第一次坐巴士,保险起见我还是选择了礼貌为上。
像是体力劳动者的小哥没有无视我,他从手机上抬起目光看了过来。
“熄灯后我能把座椅放下来吗?”
看他的外表,我心里有点打鼓,生怕他直接怼我一句“敢瞧不起我吗小鬼”,而且以我的性子禁不起挑衅。结果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小哥手掌往前一伸让我随便放,紧接着又看起了手机。
“非常感谢。”
道完谢,我下意识看向莎布蕾。她两边嘴角高高翘起看着后座的小哥,好像是在用目光表达谢意。
车上人一多,沉默感层层叠加,这样的气氛更加让人难以开口聊天。高速外面传来的噪音逐渐形成固定的频率,说句奇怪的形容,车里似是成了一个无声的空间。
眼下这段时间不就和单人旅行无异吗。
我很好奇莎布蕾的想法,于是向身旁看去,只见她不停地在手机上输入着什么。熄灯后最好连手机都不要玩,她可能是趁现在赶紧回消息吧。这会儿我其实没有必须处理的消息,不过还是下意识拿起手机查看。
不知为何,旁边的莎布蕾给我发了信息。
“你用什么软件听歌?”
我瞥了一眼莎布蕾的侧脸回道。
“苹果音乐!”
“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把平时听的歌曲创建一个歌单互换一下怎么样?要是你有其他事情做的话也没关系!”
还附带了一个小熊吃苹果的表情包,我秒回了一个举着OK牌子的小狗表情包。我没想太多,只是对莎布蕾最近听的歌曲很感兴趣。
我没有立刻打开音乐软件,先回想了下自己最近都在听什么歌,再从线上歌曲库里找出来加入播放清单。把歌曲排成列表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听的都是些时下热门的歌啊。
其实也不意外。我平时对于音乐没什么讲究,有时候从电视上知道或者朋友推荐了就听听看,觉得好听便会反复循环。我的习惯也不会妨碍到别人,不过莎布蕾想要以这种方式打发时间,大概并非是在期待这样的结果。
“抱歉,我听的都是些流行音乐。”
发了信息之后,很快收到了回信。
“完全没问题。”
一张猫咪比着OK手势的表情包发了过来。其中包含有多少真心暂且不论,有了这话至少让我稍微放心了些,这时她又接着发来了信息。
“为什么要道歉?”
这很莎布蕾……我笑着心想。
我很乐意回应这种莎布蕾式发言,但也知道有些人嫌她的性格麻烦。因此当很多人聚在一起时,如果莎布蕾说出这种话,我就会若无其事地将话题扯开一点。现在连我的聊天框里只有我一个人,让我说多少都愿意。
“我听的可能都是你知道的,没什么新歌能安利给你,所以觉得很不好意思。”
“原来如此。”
停顿片刻,我又收到了莎布蕾的信息。
“不管多么出名或者小众的歌,所有人喜欢的部分或者理由应该都有些细微的差别吧。只不过都被划分成了‘帅气啦’‘感动啦’这种概括性的词。”
划分……在我思考这句话的意思时又来了信息。
“我会听听你喜欢的歌,明天要把你喜欢的理由告诉我哦。”
“我也会听的,期待你的理由啊。”
回复完,我看看身旁。莎布蕾也正看着我,大大的嘴巴笑出了一口白牙。喜欢的女孩想要了解我的想法,明天还能和她聊天……这些都让我和露出灿烂笑容的莎布蕾一样开心。
她很快发来了歌曲清单,我大致浏览着,突然车里响起了熄灯广播。我和莎布蕾互相说了句“回头再聊”,接着拉起窗帘放下了躺椅。
我塞上耳机播放莎布蕾的歌曲清单,首先听到的是名为ZOOKARADERU
乐队的歌。
漫漫长夜的旅程就在这首歌中拉开帷幕,比我想象的更加平稳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