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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绿窗吟丽句少女有情 白屋质金钱荒伧无道

山塘街是沿河的,分上下两塘,上塘多店肆,下塘偏僻如乡野。但在清初的时候,七里山塘画船笙歌,灯火楼台,并不输于秦淮河畔。后来遭遇太平军时的兵燹,山塘街顿然改变了它的面目,渐渐萧条。但因有个著名的虎丘在那里,春秋佳日,游人甚多,山塘街还不至于十分冷落。而近山人家多业花树的,春夏之交,玫瑰茉莉白兰蔷薇,开得十分烂漫。一班卖花女郎携了花篮,向曲巷深处高声呼卖,所以山塘街上的人家多喜种花。

在那普济桥相近,有一家门临清流,数间瓦屋,双屏昼闭,境至幽静。里面有一个很宽敞的庭院,绿荫如盖,朱实离离。这时候已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庭院中的各种花卉开得满目锦绣,双双蛱蝶在芳草繁英中间翩跹飞舞。东边木香棚下,正有一个妙龄女子,头梳凤鬓,身穿淡蓝色的褂子,足下金莲瘦窄,手里提着一个水壶在那里浇花。一种清丽的姿态,使人见了有苎萝村姑复生斯世的感想。

忽听门上一阵剥啄声,女子移步走至门边,娇声问道:“外面可是馨哥吗?”

接着门外有很清朗的声音答道:“正是,请玉妹开门。”

女子把门开了,便有一个丰神俊拔的少年,徐步而入。身穿一件淡灰湖绸的夹衫,手中摇着一柄象牙骨的折扇,年纪约有二十左右。肤色白皙,容颜清秀,颇是斯文公子,也是那时候社会上认为优秀分子的人物。见了女子,轻轻一揖道:“好多天不见了,玉妹没有来,使我忆念得很。古诗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代我说的。玉妹子身子可好吗?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特来问候。”

女子嫣然微笑道:“多谢馨哥的美意,我没有什么不适,只是秦老师处颇使我不敢涉足。唉!”女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似乎有难言的隐衷。

少年也领会伊的意思,所以说道:“玉妹,前日确乎使你受些惊恐和委屈,不过此人是狡童狂且之流,也是孟子所说的,此亦妄人焉已矣。玉妹也不值得和他计较。所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他不知玉妹是怎样的人,以至于此。总而言之,此人还是少读书。好在我舅父也明白的,玉妹请勿介意。”

女子又问道:“馨哥此来,他们可知道吗?”

少年摇摇头道:“我哪里会被他们知道,玉妹请放心。”

女子遂一摆手,请他到里面去坐。乃是一排i开间的平屋,中间是客堂,布置虽是朴素,而很洁净。左边一间,前半间是书室,收拾得窗明几净,架上也放着不少书籍,书桌上花瓶里插着鲜艳的花,安放着文房四宝。后半间是一间卧室。客堂右边便是这女子的卧室,帘幕低垂,瞧不清楚什么。女子请少年到左边书室里去坐,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婢献上茶来,又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走出来向书室里一瞧,少年刚要立起招呼,那老妪已缩到后面去了。

少年坐在书桌边,女子坐在他的对面一张椅子里,少年一眼瞧见桌上一张纸写着灵飞经帖的小楷,十分娟秀,尚有一行还没有写完。他取在手中一看,对女子带笑说道:“玉妹的书法越发进步了,你真是不栉进士。”

女子道:“我哪里有什么学术,怎及得馨哥呢?馨哥这几天可有什么佳作?”

少年遂从身边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赋得几首小诗在此,请玉妹指教。”说罢,将一张锦笺递与女子。

女子接在手中,慢声低诵一过,中有无题两首,诗意很是香艳,如“山塘春色深如许,魂梦常亲玉李花”,又“桃花纵具娇颜色,输与梨涡两点春”,言外之音,更可觇知。女子读罢,不觉红颊。少年偷窥娇容,微微一笑,似乎很是得意,向女子说道:“玉妹请你赐一批评。”

女子道:“馨哥的诗才,当然是雕龙绣虎,霏玉穿珠,非寻常可及。不过我听秦老师说,作诗要有温柔敦厚之风。馨哥的诗,近于韩偓李商隐之流,最好绮语少作,便可上追李杜,颉颃元白了。”

少年听说,脸上也不由一红,立即说道:“金玉良言,敢不拜受?我也是兴之所至,偶一为之而已,此后当力戒绮艳。”

女子便把这张诗笺夹在伊所看的一本《唐人说荟》里。少年又问道:“这《唐人说荟》中有《柳毅传》《李娃传》等等,文笔华瞻,情节曲折,都是文学上很有价值的作品,所以我借给玉妹雅阅,足够供你欣赏。”

女子点点头道:“这几天因为贪看了书,刺绣也荒废了。”

少年道:“你真是多才多能,无怪人人倾倒于你。不要说山塘街上推为翘楚,便是城里一班名媛也叹不及。”

女子道:“馨哥快不要这样说,蒲柳之姿,深自愧汗呢!”

两人书室里清言娓娓谈了好一刻,少年方才告辞。临走时又对女子说道:“后日下午玉妹请到虎丘真娘墓前待我,我们一边游山一边清谈可好?”

女子微点螓首道:“馨哥有约,敢不遵命,我准到山上相会便了。”

少年听女子允诺,欣然走出。女子送至门边,刚才开门,忽然外面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来,歪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穿一件竹布长衫,纽扣不整,大圆的脸上生得许多麻点。一双倒挂眼,相貌有些凶恶,手中拿着一只旱烟袋。见了少年,便当门一站,瞪圆了两只眼睛,向少年紧瞅着。女子见了他,便叫一声“二叔好吗”,男子点点头,也不说什么。少年见了男子这种状态,不便向他招呼,遂往旁边一闪,走出门去。

男子目送少年走后,挺着胸膛走到里面去,女子跟着低头步入,男子早向客堂里正中椅子上大马金刀般坐着。女子亲自去倒了一杯茶,双手献到男子面前,男子对女子瞧了一眼,问道:“方才那少年可是秦老先生那边姓万的小子吗?我以前到此也曾遇见一面,敢是他常到这里来的吗?”

女子道:“万世兄难得来的。今天是秦老师叫他送一部书给侄女看,所以来此小坐。”

男子点点头道:“哦,这倒是巧事了!”说着话,掏出火刀石来,点上了旱烟袋,送到口边猛吸。

那老妪在后面听得男子说话的声音,便走到外边来,带笑说道:“二叔来了!”男子又说了一声“哦”。女子在下首陪他坐着。

男子吸了两口烟,向女子开口说道:“你母亲临终时曾把你托我照顾,但我这个人自知荒唐,终日饮酒,连宵狂博,没有什么好教训给你。且喜你天资聪颖,读书知礼,一向很守闺训,邻人都啧啧称赞。但是我瞧那万家小子是个轻佻的文人,他时常到这里来,是不甚方便的。试想你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中又只有一个陆婶母。伊是远房的亲戚,因为穷苦无依,而你的母亲疾病时叫伊来相助的。虽然已和你相处多年,可是不能管你的事。你做女儿家的,总该自己谨慎,免得人家误会了,要在背后飞短流长,说你的歹话。我并非喜管闲事,疑心于你,只因我两次前来,两次遇见,不能这样太巧的。”男子说毕,又猛吸他的旱烟,一双眼睛尽向女子瞧看。

女子给他一番怪怨,低着头没有话说,不敢分辩。男子见伊这个模样,便又一笑道:“我是你嫡嫡亲亲的叔父,所以和你如此说,也不怕你动气。谁敢来欺侮你,我李二麻子一定不能饶让他。”

老妪在旁说道:“当然有了你二叔,谁敢来欺侮玉娇小姐呢?”

男子又吸了一口烟,把旱烟筒向地上磕了一下,丢去了烟屑,扑扑身上衣襟,又对女子说道:“闲话少说,侄女,你知道我今天来此做什么?”

女子抬起头来,蛾眉微蹙,问道:“二叔你有什么事呢?”

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年赵瞎子算过我正逢流年,不破财便要死人。果然时乖运蹇,这两天大输特输,欠了一百多块钱的债务,刘小羊向我逼索不已,我没奈何只得走来和侄女商量,可有什么金珠给我去变换了还债?不久我要到杭州去做生意,赚了钱回来,加利奉还。”

女子听了这话,把头摇摇道:“二叔,我哪里有许多金珠呢?母亲逝世时留下一副珠圈和一只金镯,早被二叔拿去换钱了。你也说去做生意的,现在只有一只翡翠簪子和一枚金戒,也不值许多钱的。二叔都知道,我怎敢隐瞒呢?”

男子点头道:“你果然没有了,那么你不如把这屋子的房契给我拿出去,也可抵押二三百块钱。你拿一百块钱去,其余的借给我去还债,渡过这难关再说。”

女子道:“这房子是我父亲辛苦盖造的,我们的老家早给二叔卖去。母亲临终时,叮嘱我不论怎样没饭吃,千万不要卖掉这亡父心爱的屋子,所以……”

女子的话没有说完,男子早怒容满面地说道:“侄女不要这样说,我又不要卖掉这屋子,只不过借给我暂时抵押一些钱,不久便要归还的。就是我老兄老嫂在世时,我若向他们商量,他们也只有答应我。侄女小小年纪,难道不顾我的情面吗?休要恼怒了我的性子,我李二麻子在这山塘街上哪一个不忌惮我三分!不是说一句笑话,你若一定不肯借契给我出去抵押时,凭我的气力把这屋子拆掉也能。”说话时掳拾起两手衣袖管子,气势汹汹。

老妪道:“玉娇小姐,你还是把房契借给二叔吧,他是自家人,将来定能赎回,绝不至于累你的。”

女子被他们紧逼着,只得走到右首房间里去,从箱子里检点出那房契来,微微叹了一声,回到外边交与男子说道:“二叔,他日你要想法赎回的呀,否则我对不起父母了。”

男子接在手里,看了一看,脸色立刻缓和,向女子说道:“侄女放心,我早已说过了,我也决不做对不起亡兄的事的。明天我就去抵押了再来,侄女想也要用钱呢。”

他说完了这话,将这房契塞在衣袋里,拿着旱烟筒,向外走去,小婢跟出去把门关上。那女子回至房中,在沿窗桌子前坐下,一手托着香腮,默默思想,两行珠泪簌簌地落向衣襟,伊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不由悲从中来。

父亲李谦吉本在山塘街上开一家米行,且喜种花栽树,筑起这座新屋,在普济桥畔居住。后来伊父亲经商失败,米行也闭歇了,恹恹成病,缠绵月余而卒,只剩下他的妻子和爱女玉娇,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只是伊父亲尚有一个兄弟,名叫迪吉,弟兄俩的性情大不相同。因为迪吉自幼就不习上,常和一班无赖相交,终日在外吃白食、抽大麻、赌钱、打架。不要说谦吉见了他的兄弟来便要头痛,就是山塘街上许多人家见了他,也不敢轻易惹动他分毫。因他脸上生得一脸麻子,又是排二,故称他为李二麻子,而迪吉两字反没有人呼唤了。李二麻子没娶妻室,在外边东姘西识,姘妇倒有三四家,所以他的用费也很大,常患不足,便到他哥哥家里去借贷。谦吉一则看在兄弟关系,二则也不敢不敷衍他,总是借给他的。自从李谦吉造了新屋子,旧时的老屋也被李二麻子变卖去了。谦吉故世后,家中剩下孤女寡妇,李二麻子仍要来告借,玉娇的母亲当然不肯多借与他,叔嫂之间因此有些不睦。玉娇母亲病时,曾接伊的远亲陆婶母来照顾,等到伊死后,陆婶母仍住在李家相助玉娇。另外还有一个小婢,家中很是简单。虽然除了这所房屋以外,没有什么遗产,只有渡桥边一家南货店里有些股份,玉娇每月去拿些钱来做家用,而已饱食暖衣,没有冻饥之忧了。

玉娇幼时,由伊的母亲教授伊刺绣,能绣飞鸟走兽和工细的山水人物。性又喜欢文字,谦吉在世之日,曾送伊到附近山塘街一个私塾里去读书。塾师姓秦,名永嘉,是位老师宿儒,也曾青过一衿,胸中学问很是渊博,大家称唤他秦老师。玉娇天资聪慧,读书进步甚速,面貌又生得十分美丽,秦老师很宠爱伊,常指着伊对人家说道:“这是未来的谢道韫、李清照,我得到这个女弟子,可以自比袁随园了。”五经四书读毕,又教以诗词,朗朗上口,四声八病,举一反三,只要秦老师略加指点,玉娇便都理会。试学作诗,也有佳句。秦老师有个幼子名唤绥之,年纪和玉娇相同,与玉娇同桌而读,可是学问却还逊于玉娇,不肯用心学习。秦老师曾指着他自己儿子骂道:“秦家豚犬,怎及得李家阿娇?真令老夫气死!”说也奇怪,绥之学问虽然不好,而十二三岁的童子已知好色,对着和他同桌而读的玉娇,日餐秀色,心里便想入非非。玉娇因他是老师的儿子,所以假以颜色也和他有说有笑。

有一天秦老师有事出去,塾中没有坐镇,大小学生便活动起来,大家抱着玉娇和绥之,要他们学做新郎新妇参拜天地。玉娇挣脱了身子,满脸通红地跑到师母房中去告诉,经师母出来弹压,学生们方才各归原座,不敢骚动。绥之却拿着一本《孟子》,指着“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这两句,要玉娇讲给他听何谓居室,玉娇颊泛桃花,低倒了头不说。绥之又时时把脚去勾拨玉娇的莲瓣。玉娇知道他不怀好意,只得假作不知情,不去理会他。

后来谦吉逝世,玉娇的母亲便令玉娇辍学,在家里自修。玉娇好学不倦,有时仍要到秦老师家中去请益。秦老师很肯指教伊,可是绥之见了玉娇,垂涎伊的美色,常把游词去挑动伊的芳心。谁知玉娇是个冰清玉洁、知礼守贞的好女,虽有吉士诱之,漠然不动于心,何况像豚犬般的绥之呢?这时候玉娇的芳龄已至二九,山塘街上早播遍伊的芳名,人家都想娶伊去做媳妇。执柯的踵接于庭,门限为穿,而玉娇正当母亲病故,风木兴悲,只知在家守孝,以泪洗面。

李二麻子时常到他侄女家中来借钱,玉娇畏惧他的强暴,罗掘以应,所以伊的心里更是痛苦。茕茕孤雏,非但没有人来慰藉,反而有这无赖般的叔父常来榨取,满腔心事去告诉谁人呢?邻户人家都知道伊的贤淑,又爱伊的秀丽温文,彼此传诵出去,玉娇的艳名芳声驰誉远近了。伊一个人足迹不多出户,守在家中刺绣之余,吟咏自遣,每有所作,常誊写在玉版笺上,写得纤秀整洁,令人不忍涂抹。积得稍多,便拿到秦老师家中去,请求郢削,所以伊虽然别处是难得涉足,而秦老师家却是常常去的。

有一天伊作得数首新诗,携至秦老师处要求改削,伊的纤趾刚走进秦老师的书室,却见秦老师正和一个丰姿清秀的美少年,一同坐在那里高谈阔论。这少年雍容丽都,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于是羞答答地站定了娇躯,凝睇欲立,踟蹰不进,只低唤了一声秦老师。 gf/bEO0mhTnGzY4vdJ/c4VwAXIFjJkz+00txePRY+tZQPJmCNu/yWHsTVzPIX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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